在阳光下哭泣[短篇小说]

2011-08-31 02:51丁威
青年文学 2011年15期
关键词:小刀玉米地老头

文/丁威

那天,我如果不去的话,这么多年我就不会在心里搁一块石头,沉甸甸缀满眼泪的石头。房子已经坍塌,旧门扇上不知何年的楹联了,看不清字迹,只残留下一些纸屑,覆满灰尘。屋顶空余梁柱,瓦砾碎了满屋。秋已深,杂草也无,泥坯的墙面早就成了风霜中的脸,坑坑洼洼。我站在门边,手扶着墙面,钻心凉,这就是韩老头的屋了。

太阳毒辣辣的,破电扇发出锈蚀的声音,咯吱咯吱地闹人心。父亲的鼾声里带着酒意,这搅得人怎么睡?不准我出门,可灌河的水声连同蝉鸣早就成了一双少女的手,柔软地在我的心窝子里一把一把地挠。

母亲去了姥姥家。这之前,父亲还没进门,酒气就已迎面扑来。母亲就骂,喝不死你。父亲笑,那喝不死我。话音未落,他已在床上摊成烂泥。母亲就拿着未纳完的鞋走了,走几步,停下来朝我嚷,别跟那帮子去灌河,晌午水妖多,闹人命。

除去鼾声及一切嘈杂声响,就只剩灌河的温柔乡。我把父亲的鼾声屏蔽掉,朝灌河里听,母亲说的“那帮子”的叫骂声扯成了一根线,系上我的耳朵,拽着我往外走。我进屋从墙角的糠袋子里掏出两个鸭梨蛋子,舀一瓢井水咕咕地灌,然后抹一把嘴,布褂子往肩膀上一搭,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去。灌河陈在眼前。

快脱,快脱,人手不够!小刀在河里朝我喊。他们分作两派在打水仗。

一个猛子扎进去,水面嚷开了。并不清澈,人一闹,淤泥就往上涌,腥气很大,蛮横地往鼻子里钻,却清新,是久积的新鲜气味,撩拨人。闹腾一阵,各式好手,精光身体,阳光在脊背上摇晃,水泼上去,金灿灿的光抖下来。往下钻,两片屁股蛋子翻上来,淤泥乱扬,白生生的屁股蛋子就黑成哭过似的脸,再上来,又是白晃晃得耀眼。三五成群,十来个少年生动了灌河。午后的太阳仍旧毒辣辣的,却奈灌河不得。蝉鸣一阵紧似一阵,连同水花、阳光、腥气一同破碎,闹将起来,真的是夏日喧响。

乏了,乏了。小刀举起了双手,示意停下来。上岸,上岸。他径自往岸边游,拽着草茎,只一跳,蚂蚱一样落在了岸边。

大家三三两两地上岸,不一会儿,岸上横满了少年的裸体,闪着年轻的光,有一种不声不响的美感。乏了就不出声,只剩呼吸,风一样彼此摩擦着。水面的波纹仍在回旋,只是渐渐弱下去,细声细气地拍打着低岸。

小刀站起身,后退几步,一股腥骚的尿液哗啦啦地浇在树根上。他说,想想,待会儿去哪儿。天黑得晚,大把的空闲。

罗树林,那儿有鸟窝,好像刚下了一窝蛋,端掉它。乌鸦挖着鼻孔说。

小刀尿完了,转身坐下去,不做声,意思是谁还有什么好去处,接着说。

石灰厂吧——

话没说完,小刀打断了,昨天就在石灰厂,今天还去?

半晌的沉默,村子的好去处在脑子里绕,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淘汰。掰着指头算,乌村的好去处就像一棵孬梨树,生不出几个好果子。而这些所谓的好去处,也几乎没有秘密可言,早就像自己的家,闭上眼,每一处都那么清晰。

青葱?小刀朝我看。

玉米,韩老头的玉米地。我说。

他家的玉米是我们村第一个熟的。

其实,关于这个下午去哪儿,我早就琢磨好了。韩老头的玉米地,只能是韩老头的玉米地。我盯上那些玉米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它们扎根、发芽、灌浆、抽穗、成熟,我敢保证全村除了韩老头之外,没人能比我更了解它们了。给它们灌浆的声响诱惑着我,每一次的拔节也都呼应着我自身骨骼的生长,而且,这其中带着复仇迫近的甜蜜快感。

韩老头也许早就忘了,或者他根本就没记住过,可是,我记得。后来的许多年,我都不明白当时的自己哪来那么大的仇恨,让我有毅力用一整年的时间来记住、来报复。

仇恨和韩老头的猫有关。

韩老头的妻子去世得早,生下韩老头儿子的第二年冬天,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没能熬过春天就入了土。只剩下儿子与韩老头相依为命,可是谁成想,儿子在六岁时,第一次下灌河就再也没有回来。别人暗地里都说韩老头命硬,克死了老婆儿子,谁还敢跟他啊,韩老头就一直孤身一人了。后来它养了一只猫,灰黑色,脏瘦,陪了韩老头十年有余,是一只垂垂老去的猫。

舅舅从厦门来的时候,给我带了很多零食,最后剩下一包红娘鱼我一直没舍得吃,只在每天晚上临睡前吃一条。那天晚饭后,我去小刀家玩,回家时正看见韩老头的那只猫趴在我床上吃剩下的红娘鱼。我看到的时候,已经只剩孤零零的半条了,我摸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扔过去,那只猫凄厉地叫了一声,就从窗口一蹿逃跑了。我撵着猫往韩老头家追,猫从韩老头的门洞里钻进去。我拍着门,冲韩老头喊,赔我的鱼,你赔我的鱼。我听见韩老头起床的声音,灯亮了,韩老头大叫起来,我的猫!韩老头带着哭腔在喊,我的猫!

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转身准备跑,但是门开了,手电的光将我逮住。我手遮在眼前,逆着光看过去,韩老头右手抱着那只猫,血正从猫的腹腔处往外涌。韩老头的身体抖个不停,声音几乎要碎掉似地吼道,你个兔崽子!说着就走上前来抓我的衣襟。我躲得快,但扣子被扯掉了一个。我拔腿就往家跑,韩老头在后面呜咽着追。

我撞开了门,往床上钻。韩老头的声音很快就又出现了,那只猫疼得哭一样地叫着。母亲从灯下站起来,放下手里正在纳的鞋,问道,谁?韩老头一步抢进屋里,吼道,青葱这个小兔崽子呢?我用被子蒙着头,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耳朵里嗡嗡地响。

父亲一把将我从床上提起来,对着我的脸就是两巴掌。母亲过来拉,但第三巴掌还是落了下来,母亲用身体挡着,第四巴掌终于扑了空。我就冲着父亲喊,谁让他的猫偷吃我的鱼!韩老头手里的猫脑袋已经耷拉下来了,他抱着它,灰灰地在灯光的暗处抖,血顺着他的指头连成一线往下淌,在地上汪成一片。

长时间的静默,谁都不再言语,只听见血的声音。父亲站在灯下抽烟,母亲搂着我,我从母亲胳膊的缝隙间偷偷地瞥韩老头。那只猫被他抱在怀里,血染红了他那件粗布汗衫。蛾子在往灯上扑,一下一下的,灯在晃。韩老头在灯下的暗处瘦成一缕风,这缕风噬咬着我,我不敢再朝韩老头望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韩老头什么也没说,抱着猫走了。我仍抱着母亲不敢动,后来,整个夜晚都只是沉默,谁也不说话,灰沉沉的。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韩老头竟然逼着我做了那件事,自此那枚仇恨的种子就扎下了根。

一大早,我们家的人都还在睡梦里,就听见有人敲门了。敲门声生硬得很,像是夏天的门上覆盖了一层冰碴。

青葱,青葱。是韩老头的声音,他生冷地吐着我的名字。

母亲起床开了门,我也躲在门后望。韩老头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是个刚刨出来的新盒子,被很仔细地均匀地刷了漆。

韩老头说,青葱呢?让他出来,给我的猫披麻戴孝。

母亲愣了,没听清似地问道,韩叔,你?

韩老头斩钉截铁地说,让他给我的猫披麻戴孝,不然的话,我就把猫埋你家门口,年年清明来这门口上坟。

母亲说,这——而后转身去屋里喊父亲,他们在屋里嘀咕了半天。韩老头就抱着木盒子坐在门槛上。我躲在门后,脑袋里便只有恨了。

父亲出来了,母亲站在他身后。父亲说,韩叔,哪有这样的道理?人给畜生披麻戴孝,这传出去,你让青葱他脸面还往哪儿搁,这祖宗的脸还不让丢尽了!

韩老头说,我不管,我是半个亲戚都没,它陪了我十多年,我没让它饿着过、没让它冻着过,一个指头都没碰过它,我是拿它当儿子亲的。不就是几条鱼嘛,至于要了它的命啊?韩老头嘴唇乌着,眼泪在眼眶里转,撑不住了,一颗一颗往地上种。

父亲说,我知道它是您老的宝,可人给畜生披麻戴孝这……这哪有的道理。要不然,你看着我们赔钱或者再给你淘只猫?

韩老头半晌不做声,后来砸出句话,要么一命抵一命,连我的老命也要去,要么就给它戴孝。

父亲不再说话,母亲转身看向我,目光石头一样砸着我。沉默。沉默。门外围着的人都在沉默,脸上挂着的表情千奇百怪,但我能看出来,有一种表情是他们都有的:幸灾乐祸。

后来,还是父亲先有了响动,他没再说什么话,一把将我从卧室拎到门边,一脚朝我屁股踹上去,说,韩老头,畜生给你了,你处置吧。我刚倒下,爬起来就准备跑,父亲吼道,你个畜生要是敢再跑一步,我要了你的命!

而后,父亲把门狠狠地摔上了,留下一张黑漆漆的门板对着人群。韩老头从兜里掏出了黑纱系在我胳膊上,又掏出一块白布系在我脑袋上。周围的人哈哈哈地笑起来了。韩老头说,走。我就跟在他身后走了,那是我一整年的耻辱。从那之后的一年里,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恨不得立即揣把刀杀了韩老头。那天的“葬礼”很漫长,时间总是停下来,让周围人耻笑的眼光不停地在我身上烧。我甚至对父亲都怀有了一种恨,他作为一个父亲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他不配当一个父亲。这样的话后来在他打我的时候,我对他说过。他打我的手就停下来了,他不再说话,然后沉默地坐下来,目光空茫地望着我。

玉米,韩老头的玉米,我说,他家的玉米是我们村第一个熟的。

小刀朝着周围望了一圈,我看行,你们呢?

行啊,好久没尝过玉米了,青葱,我看你早就瞄上韩老头了吧,还想着猫吧。乌鸦朝人群挤着眼,还学着猫叫起来。

我一拳朝着他肩膀砸过去,说,不去你就滚回家,哪来这么多话!

他看我是真的生气了,就干巴巴地笑着说,不就开个玩笑嘛,至于生这么大气,玉米就玉米,韩老头的玉米今天我们是吃定了。

我们又在岸边待了十分钟左右,然后穿上衣服朝着韩老头的玉米地走去了。日头晃眼,脚下的路被照得一片惨白,草都没了生气,落着一层灰。一行少年的拖鞋踩出一片蛙声,蛙声也被晒得蔫掉了,像是干瘪的一张张蛙皮贴着地面。还是有鸟的,但是它们倦极困极,只偶然响起一声鸣叫。

熟悉的韩老头的玉米地,枯掉的穗子孤单单地旧成一束束暮年的发,而玉米火一样的内心却包不住,能清晰地看到它的骨骼轮廓,一粒粒一粒粒。其实不大的一片玉米地,却被韩老头照料得满是生气。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人要是对什么用了心,不论是一棵树还是一块倔强的石头,都会沾上人气,那是韩老头的血汗长出的一片玉米。

我是第一个跑进玉米地的,仇恨把我的手变成两把刀,割掉每株玉米的头颅。我甚至能听见韩老头痛苦的声音融在每株玉米的折断声中,我的心被这种快意充满了,双手的动作变得愈发凌厉,带着极度的破坏欲。

杀。杀。杀。

乌鸦他们一行四个人负责找柴禾,不一会儿,火就烧起来了,一堆玉米壮观地摆在地上。树枝被削尖,朝着玉米的身体捅进去,有些还比较嫩的玉米在火上被炸出浆来,噼噼啪啪。我一手拿着两个玉米在火上烤,仿佛看见韩老头在火里无声地哭,我好不快活。很快就烤好了,我立刻乱啃一气,啃一半就扔掉,抱着糟蹋的心理将每一丝怨恨倾注在牙齿间,发泄在玉米上。

小刀他们当然看得出来我是在报复,起先,他们还正经地一个一个啃完,后来就被我的快意感染了,这种情绪让他们也有了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很快,每个人的身后就垒起了不小的一堆,很多玉米都只被啃了两三口。玉米的哭泣声也在我的耳朵里转为欢喜的歌唱。

后来,不知是谁喊了声,不好,韩老头来了!我们就揣起未烤的玉米闷头跑起来。是我们先看见韩老头的,他到了近处才发现异常,那时候一个人影都没了。我没跑远,躲在另一片玉米地里,准备看韩老头的好戏。

许多年了,那天韩老头的一举一动都还时不时地跳出来戳我的心坎。

韩老头站在还未熄灭的火堆旁,火将他的身影映照得一跳一跳的。他手里的蛇皮口袋握不住了,石头一样砸在地上。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悲惨境遇,与他无关。他弯腰将玉米一个一个地往蛇皮口袋里拾,拾尽了,坐下来开始哭,无声无息。黄昏来了,他的眼泪还是不住地掉。

后来,我回家了,我不知道韩老头什么时候走的,他没有去找那些偷玉米的人,或许他觉得怨恨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从那之后,我就刻意躲着他,总觉得他的泪全流到了我心里。他变得更孤独,面目全没了人形,越发地离群索居。

几年后,我周末回家,经过他家门前,发现门紧掩着。晚饭后,母亲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说,韩老头五天前死了。我没有吱声,母亲便也没有再说下去。后来的整个晚上都很安静,显得出奇的压抑,我觉得自己走到了什么事情的尽头。

我站在这里,摸着那扇再也不会开启的门,风把它吹得更旧,把我的骨头吹冷。也许,疲惫的人能找一处地方歇脚,寒冬里,可握一块被火烧热的石头暖心;心死尽了,有一处叫家叫坟的地方可去。而那些在人世间孤苦无依的游魂,却终无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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