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疗

2011-08-31 02:34宋潇凌
青年文学 2011年15期
关键词:林森外遇

文/宋潇凌

吕小霜是典型的良家妇女,但这个良家妇女此刻却在做一件并不良善的事——寻找一场外遇。

事情是在一个下午凸显出来的。丈夫肖毅在被吕小霜像克格勃一样跟踪盯梢威逼利诱了无数次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他飞快地将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劈头盖脸砸向吕小霜。

那时吕小霜正悄悄躲在洗衣间,像只参与侦破的警犬一样把肖毅刚换下的毛衣嗅来嗅去。纷纷飞来的衬衣、背心、臭袜子让她猝不及防,正愣怔着,肖毅裹着睡袍冲过来,把一只放大镜啪嗒按在洗衣机的盖子上,恼羞成怒地嚷着:“看啊,看啊,让你看个够!”

肖毅有恃无恐的态度立刻让吕小霜振奋起来,她等这一刻等得好苦,终于又揪到理由可以好好地吵一架了。她几乎是快乐地把放大镜扫到地上,那哗啦一声碎响像夜空的信号弹让她从潜伏的战壕一跃而起,她尖叫起来:“怎么?搞外遇你还有理了?”

就像突然扔出一颗手雷,屡试不爽,每次都能将肖毅炸得血肉模糊,乖乖束手就擒。但凡吕小霜心情不好,不管刚开始的话题是什么,甭管肖毅怎样腾挪转移,吕小霜总有本事拐到他外遇的主题上。只要一进入这个雷区,吕小霜就扛起正义的大旗开始狂轰滥炸,而肖毅这个背叛家庭背叛组织的狗特务只能被迫坦白交代。

首先进入第一环节,敌我双方共同完成一份问答题:

问:“你追她还是她追你?”

答:“她追我。”

问:“你爱她吗?”

答:“不爱。”

问:“不爱为什么和她上床?”

答:“没……上。”

问:“到底上没上?”(严厉地)

答:“上了。”(小声地)

问:“几次?”(更加严厉地)

答:“忘了。”

问:“忘了?你能忘了?”(咬牙切齿地)

答:“那你说吧,你说几次就几次!”

于是问答仓促结束,进入第二环节:叛徒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其宰割,审问者则趁机痛快淋漓地拔猪毛,并剖开其心肝让其目睹霉变发黑的那部分……

当然,审判一定会在女儿慧心放学回家之前结束,审问者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最后总是宽宏大量地宣判叛徒缓刑,并补偿一顿丰盛的晚餐来压惊。

当一家三口貌似和谐地围坐在一起享受晚餐时,已进入第三环节:各就各位,生活继续。

但是这一次,情况发生了改变。当吕小霜再扔出一颗手雷时,那叛徒突然不配合了,不止不配合,他还蔑视地说:“你,变态!”

叛徒既已暴露了本质,就不吝啬更丑恶一些,他嘲讽道:“吕小霜,实在不行,你也去搞一场外遇,咱俩就扯平了。”

吕小霜犹如五雷轰顶,她恨不得咬碎牙齿和血……不!我不吞,我喷这厮一脸血水。她倒退数步:“好!你……你等着,不就搞外遇吗?以为我不会啊?”

从那时开始,吕小霜就变成一颗气鼓鼓的外遇种子,铆足了劲儿要给肖毅戴上一顶金光闪闪的绿帽子。

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被众人簇拥在中心,夹一支烟,浅笑,淡定,漫不经心地瞟她一眼。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谁,但是这都不重要,她知道她将成为他的猎物,像《动物世界》里那些信步的豹子,它们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却随时随地都可能发动进攻。

吕小霜兀自倒了一杯酒,眼神咬住他的眼神,热辣、直接、坦荡生辉,却暗藏凛然的风情。她将酒一饮而尽,男人的眼皮跳了一下。她知道她有些坏、有些野,但不过分,不安分时想掌控局面,就像此刻。

她倒了两杯酒端在手里,目光投向男人。他正与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偶尔歪着头,蜻蜓点水般瞟她一眼,自以为已将她洞穿。

内心忽然滋生的仇恨使她充满勇气,目标明确地直奔男人而来。她把手中的两杯酒碰了一下,一杯给男人,一杯给自己,依然不说话,她平静地再一次喝掉了杯中的酒。

她拨开杂草,使豹子暴露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有一刻的愣怔,他眯了眯眼睛,似乎被阳光刺了一下。他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接过酒,干掉了。

她说:“林森,我能拥抱你一下吗?” 神态从容,声音响亮。

不只是叫林森的男人,周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柔弱、优雅,混合莫名的野性,纪伯伦说:除了诱惑,我什么都不怕!她在诱惑他,而且明目张胆。

林森笑了,他微微张开双臂,一种开放式的姿态。她镇静地走上去,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后迅速掉头,向门口走去。

林森在身后说:“告诉我,你是谁?”

她没有回头,裙裾翻飞的身影在大门口消失不见。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天,当吕小霜坐在报社新闻部整理一篇新闻稿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拿起话筒搭在耳朵上,眼睛并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一个陌生的男人。

声音轻轻的,他说:“吕-小-霜!”很温柔、很深情,也很遥远。

典型的情场高手,善于把声音伪装成隐形的汽枪,对着你心上最柔软的那部分,扣动扳机。不至于送命,但会全身酥软。可是,等等老兄,她在心里问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会被击中?

男人再扣一次扳机,仍然温柔并执著:“吕-小-霜。”声音散发出蒙蒙的水汽,对视听极具干扰力。

吕小霜的嘴角掠过一丝嘲讽,她向来无意与不相干的男人纠缠,下意识地挺直后背,平静地“嗯”一声,不带感情地说:“是我,你哪位?”

对方加重语气:“我,这位。”

吕小霜皱一下眉头,脑海里再次展开强大的搜索引擎,捕捉有关这个男人的蛛丝马迹。然而大脑屏幕最终呈现给她的是:本次搜索无结果!

她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一点儿,一个准备挂线的姿态:“没事我挂了。”

吕小霜的淡漠并没有令对方退缩,他语气郑重:“有事,很重要!十万火急!”

“请简而言之!”她保持必要的礼节。

“很冷,但香味馥郁,像加拿大安大略的冰酒!你,怎么可以这样?”他在挑逗,绝非指责。

她冷起脸,“非礼勿扰!我挂了!”

男人更迅速,在她之前挂线,似乎以此决定胜负,并扔下一句话:“昨晚,我欠你一个拥抱!”

是……林森?

吕小霜愣住了。

林森,生于六十年代,学者型作家,出书,写电视剧,有过一次婚姻,善于在媒体抛头露面,也常游学四方。他像一块积雨的云彩,不定期地飘到某个城市上空,淅淅沥沥播撒一阵知识的雨露,滋养他的拥趸者,然后满载赞誉与爱慕飞抵他的老巢——北京。

吕小霜,省城报社小有名气的才女记者,为人清醒冷静,常年在报纸开专栏针砭时弊,探讨人生百态。世俗中人的贪嗔痴、爱恨情仇,于她信手拈来,都摇曳出芳华无限,又因文风泼辣有趣、行文清爽洒脱,拥有大批读者。

当林森这块积雨的云彩飘到吕小霜所在的城市上空时,她奉命前去采写一篇新闻稿。虽然此前喜欢他的作品,也熟知他作品中的众多人物,但那又怎么样呢?就像她喜欢喝牛奶,却没有养一头奶牛的冲动。

但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个拥抱,林森欠她的了。

林森没有再打电话,但是他的短信追踪而至,他说:平生不喜欢欠债,尤其是欠一个女人的。

吕小霜回复他:我不介意做一个债主。

林森:我介意,一世英名被你所毁!

吕小霜:毁灭而后重生。

林森:毁灭我吧!就在今晚。

吕小霜飞快打出一句:名字中有五个木的人,燃烧时会否将我化成灰烬?她按住发送键,肖毅的脸恍惚一闪,喜怒难辨,她心里涌起报复的快意,却在最后的时刻,忍而不发。这是在干什么?和肖毅有什么区别?明明就是一对狗男女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嘛。

吕小霜将这一句话删掉了,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一棵一棵拔掉她心中疯长的野草。

林森说:我就知道你不敢!貌似蔑视,实则挑战。

不敢吗?真的不敢?抑或是对所有的结局已了如指掌,而完全丧失了尝试的热情?曾经是有过一些男人的,大庭广众下看着尚且顺眼,于是单独坐下来一起聊聊,可是但凡那样的两个人,三言两语便直奔主题,让人坏了兴致。吕小霜并非禁欲主义者,恰恰相反,如同很多知识女性一样,她要先给自己的精神找一个稳妥的地方存放,然后肉体才会开出一片繁华锦绣。可是哪个男人有闲心陪着一个已婚妇女说天说地说人生?这样的要求简直荒唐。

真的是为了报复肖毅的背叛?或者是为了体味偷欢的快乐?可是……那真的快乐吗?这快乐纯粹吗?难道肖毅在偷欢时就没有同时背负良知的折磨?或者这种痛苦的快乐才令人沉醉而无法自拔?她审判自己,既对肖毅的背叛充满仇恨,又满怀跃跃欲试的好奇,甚至于滋生以身试之的冲动。但这越来越像一个挑战自身极限的游戏,如同杂技演员的耍碗把戏,不断地加碗,一个又一个,战战兢兢,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能稀里哗啦砸出一片残局。可是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她都能沉着冷静,全身而退,安全收场。

也许,她还存着小小的私心,只要不背叛,她就有资格继续折磨肖毅,继续在道义上凌驾于他之上。在她不高兴的时候、情绪不稳定的时候、耍横撒泼的时候,扮演威严的监狱长,把那个已经捉拿归案的犯人反复重审。

寻找一场外遇,吕小霜自己并不急,急的是她的丈夫——那个可怜的被人赃俱获的犯人。吕小霜间歇性发作的疯狂审问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他太渴望回到原来的生活、原来的平静、原来有秩序有规矩的一切,可是……他还回得去吗?

他欺骗了吕小霜那么久,背叛了她那么久,还不允许她撒几次泼、发几次疯?她又不是古代的小脚妇女,手心向上需要丈夫养着,男人三妻四妾都不敢闹个脸色。她是独立的社会新女性,她和她的男人拥有同样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是肖毅自取其辱,自降身价。

在那个黑洞未显现之前,她是多么尊重他的丈夫肖毅——这位省城医院英俊潇洒的外科医生,医术高明、技艺精湛,他是病人心中的救命菩萨,他是医院重点培养的青年才俊,他是吕小霜的体面丈夫,他是女儿慧心值得骄傲的好爸爸。当然,他还忙里偷闲兼任艺术学校那个大二女生燕子的亲密情人。

起先没有任何痕迹,他的兼职工作做得相当出色,低调、克制、细水长流,正常上班、正常下班、正常轮休,然后在轮休的时候和小燕子忙着四处衔春泥来做窝。

是一天中午,吕小霜在超市买东西,突然看见她的体面丈夫肖毅。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一个漂亮的白裙子姑娘,她有粉色的脸庞,以及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儿。他们一起推着购物车走走停停,车上装着一应生活用品,拖鞋浴巾拖把小块地垫。姑娘流连在瓷器专柜前,对着几套上等细瓷的咖啡杯欣赏把玩。

姑娘喜笑颜开,眉眼间洋溢着置身爱情的人特有的妙曼动人;肖毅则闪闪躲躲,不时四处张望,如同在逃的小偷,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那姑娘显然是调皮且张扬的,她故意亲热地挽着肖毅的胳膊,或者搂着他的腰,看他浑身不自在,则笑得花枝乱颤。

如果那天不是蓬头垢面、如果那天不是光脚套着凉鞋、如果那天不是衣着过时且陈旧,吕小霜一定会冲过去,冲到他们面前,以妻子的身份假装平静地要求丈夫介绍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她似乎看见肖毅惊愕地睁圆眼睛,微微张着嘴巴,手里的上等细瓷咖啡杯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在地上溅出一片耀眼的雪白。他会说什么?在那一个瞬间,会不会因为事发突然而张皇失措?会不会因为心虚理亏而无言以对?或者充分发挥他外科医生临危不乱的优良品质,面不改色心照跳地挥洒自如……可是很不幸,那天她形容庸常神情猥琐,面对那张年轻无敌的脸,自卑战胜了愤怒。

吕小霜躲在货架一侧,浑身瑟瑟发抖,把架子上的膨化薯条都碰到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那天晚上,肖毅还是照常回家、照常和女儿说说笑笑、照常和吕小霜睡到一张大床上。她面对背叛的丈夫,千言万语竟然无从开口。肖毅似乎很疲惫,头一挨枕头,立刻沉沉睡去。吕小霜彻夜难眠,不可抑制地抖个不停,后来,她不得不爬起来蹑手蹑脚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紧紧咬住牙关流眼泪。

关于婚外恋,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也想得太多了。身边的朋友、自己的姐妹,甚至是而今已白发苍苍的父母,这两个世界上她最爱也最爱她的人,彼此仇视了一辈子,也是因为父亲的背叛,因为母亲的不肯原谅。直到如今两人都已半身不遂,依然无法互相宽恕。他们躺在一个房间的两张单人床上,贴着东墙边躺一个、贴着西墙边躺一个,无法施以拳脚,则互相用拐棍攻击对方。

败的是身体,不败的是仇恨。

吕小霜和姐姐就这样在父母的争吵与攻击中长大,姐姐发誓终身不婚,至今仍孑然一身,并很早便皈依佛教,每晚挺直后背,盘腿打坐到午夜,以放弃世界上的一切来拒绝世界对她的伤害。而她自己虽然嫁了人人羡慕的肖毅,却永远悬着一颗心,似乎随时在等待背叛的到来。

来了,到底还是来了!

她迅速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间谍人员,沉着冷静、胆大心细,她打印出了肖毅的通话清单,掌握了他们的活动动向,摸清了那姑娘姓甚名谁芳龄几何,也查到了他们租住的小屋地址。她精心打扮,演练多次,适时出动,肖毅连抵赖都来不及,就在作案地点被老婆人赃俱获了。

那时,肖毅正扎着围裙在厨房给他心爱的姑娘做一道辣子鸡。当门铃响起时,那姑娘哼着歌儿,蹦蹦跳跳地去打开了门,吊儿郎当地就将肖毅的洪水猛兽放了进来。

吕小霜保持了必要的冷静以及风度,甚至假模假式地说:“对不起!我为打扰了你们的晚宴表示抱歉,但对于这场感情戏来说,我不是旁观者,是当事人之一,所以,我有资格了解事情真相。”

肖毅肯定是受了小小的惊吓,他握着锅铲,系着围裙,张着嘴巴,迷茫地看看老婆,又看看情人,眼睛频繁地眨呀眨,好像邪灵附体,必须使劲睁开眼睛,才能赶走可怕的梦魇。吕小霜稍感安慰,哼,知道惊慌,他到底还是有一点儿良知。

吕小霜倚在厨房的门口,她看着自己的男人,始终不看那个姑娘,她说:“你是回家,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肖毅愣了愣,他扔下锅铲,扒了围裙,闷头向门口走,谁也不看,像一个贪玩至天黑的孩子,被母亲揪着回家,赌着气,怀着恨。

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回归家庭。但就像一个孩子被迫在玩耍和写作业之间做出选择,总忍不住要背着大人搞些小动作,把玩具藏在桌洞里、偷偷往嘴巴里塞一粒糖等等,他也会悄悄给那姑娘打打电话、发发短信,然后自作聪明地把种种痕迹清除得干干净净,以为大人不知道,以为大人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胆子慢慢又大了起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吕小霜累了、烦了,心一横,索性随他们去吧,她甚至很认真地跟肖毅探讨离婚的有关事宜。肖毅本人也很苦恼,他总是诚恳地说:“我会断的,给我点儿时间。”

后来,他也真的努力过,尽量不打电话、不发短信,更不见面,以为拖一拖、冷一冷,也就过去了。可那燕子姑娘突然间歇性地发了疯,经常不管不顾地跑到医院来,也不管肖毅在干什么,她就那么一言不发坐在他办公桌对面,没事儿,只为了看爱人一眼。

同事们陆续就知道了,领导也就陆续知道了,肖毅怕了、累了,也烦了,可姑娘的火是他点起来的,她一定要抱紧心爱的人同赴火海,肖毅这才知道搞艺术的姑娘不能轻易招惹。

吕小霜有些幸灾乐祸,你想,当一个玩具让孩子费心劳神时,他还会巴不得睡觉都把它抱在怀里吗?他多想一脚踹烂它!

可吕小霜并没有高兴多久,有一个周末,当他们一家三口正貌似祥和地共享天伦之乐时,那燕子姑娘飞到她家屋檐下了,自称是搞社会调查的在校大学生。

面对女儿疑惑的神情,吕小爽和肖毅脸色苍白。吕小霜拉着姑娘迅速离开了,在楼下茶馆,姑娘淡淡地开口:“我怀孕了,我想,这不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事。”

吕小霜舔舔干裂的嘴唇,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那手却抖着,把杯里的茶撒到了桌上。

后来,吕小霜带着姑娘去了医院,当那姑娘从手术台上下来,纸片一样倚在她肩膀上,咬着牙说“姐姐,我疼……”时,吕小霜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到底还是生生憋回去了。

肖毅是个好人,他的姑娘也是个好人,但她却无法原谅这两个好人。

后来,他们悄悄搬了家,没有告诉任何人新家地址,他们决定忘掉过去,重新再来。

可是!过去真的那么容易就能忘掉吗?

当外患平定后,内乱随即开始,吕小霜开始怀疑一切,对肖毅完全失去信任。她偷看他的手机,查询来电和短信,对他的衣服望闻问切、查毛鉴色,对他皮包里的每一张发票追根究底。她整夜不眠企图破译他梦话里可能潜藏的秘密,她跟踪、她盯梢、她寝食俱废、她做所有令自己所不齿的事,她愁得要命,拼命揪自己的头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吕小霜知道,她是病了,她的灵魂正从头顶冒出来,咝咝地冒着寒气,她就要变成一个空壳了。她去看中医,大碗大碗地喝那黑糊糊的草药汤,却依然睡不着觉,依然无法安妥她的灵魂。

灵魂出窍的人为难着自己,也为难着别人。吕小霜整天和肖毅吵架,女儿不在家时大声吵,女儿回家时就关起门小声吵。

到后来,两个人真的都累了,就想离婚算了,一了百了。

那一天吃完晚饭的时候,女儿推开椅子要回房间,吕小霜终于鼓足勇气对女儿说:“慧心,你先坐下,有一件事,我们……要和你商量一下。”

那个十三岁的少女并没有坐下,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居高临下地说:“我知道你们要离婚,你们随便。但是!你们记住:如果你们离婚,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吕小霜和丈夫当时都被骇住了,手脚软到不能动弹,他们目瞪口呆地被钉在原地。

女儿面无表情地说:“我是认真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吕小霜和肖毅脸色苍白地互相对望,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女儿慧心已经沉默许久了,她总是把自己关进房间,也不知道在里边干什么。而且他们明白,这个敏感、脆弱的十三岁少女不是开玩笑,她要么不出事,出事就是大事。

慧心曾经有个要好的女同学,那个少女的父亲有外遇,夫妻俩经常吵架。有次父亲把那女人带回家,带进少女的房间,被提前放学回家的少女当场看见。她愤怒地告诉了母亲,一直委曲求全的母亲在盛怒之下打了她一耳光,那少女就绝望地从十七楼跳了下去。临死前她在博客上留下一段话,她说:“我很热爱生命,但我真的不想活,这个世界太脏了。”

这之后,女儿慧心有许多改变,吕小霜明白,每一个女人都曾经是柔软的、脆弱的、做着白日梦的纯洁少女,而每个纯洁的少女都要经历从少女到女人的修剪,都要经历从娇弱到坚硬的社会化的修剪,这是无法言说的惨痛。那少女经不起这种残酷的修剪,就败下阵来,放弃了,灰飞烟灭。

每个少女成长的过程都极其危险!

每个少女成长的过程都极其艰难!

吕小霜的母亲、姐姐,她自己、她的女儿、女儿的同学、艺术学院那只小燕子,以至更多更多的女人,都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过来。不管时代怎样改变,她们都有着共同的惨痛、共同的命运,像娇嫩的花朵在风雨中被撕碎、零落、成泥。她心痛、她不忍,她以自己三十八岁的女人之肉身投诸砂石般的现实得出的经验,早已明白生命是不断受伤不断愈合的过程,是不断努力清洗却不断弄脏的过程,不再做梦、不再奢望,所有的变数,扛一扛都能撑过去,可是她的女儿慧心怎么办?这个正在成长的脆弱的做着青春白日梦的十三岁少女怎么办?

吕小霜要保护自己的女儿,要挡在她的面前,替她遮挡一切的阴霾,直到女儿自己有能力去面对这一切。

于是,保护心爱的女儿成了他们共同的目标,他们决定前嫌尽释,保护家庭,也保护自己的女儿。

但是尽管吕小霜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行为,她依然像一个间歇性发作的精神病人一样对肖毅实施着折磨。直到肖毅忍无可忍终于脱口而出让她也去搞一次外遇,他是认真的,在当时。

对病入膏肓的人采用以毒攻毒的疗法,也许能起死回生。

好吧,好吧,就搞一次外遇吧,权当治病救人。吕小霜却挑挑拣拣找不到合适的人配得上她以毒攻毒的外遇疗法,直到林森的出现,直到他强大的短信攻势让她乱了方寸。

她决定去见他,有些兴奋、有些抵触,又有些期待……她去商场挑选了白色的羊毛外套(林森所有可爱的女主角都穿白色衣服,必然是因为他本人喜欢),还买下一套昂贵的白色蕾丝文胸,她恍惚想象到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将它抚摸……这让她脸红,也让她看到自己骨子里的不安分,看到潜藏的蠢蠢欲动。不!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会面而已,很简单嘛,一个资深读者、一个博学作家,坐一坐,谈谈文学,对,谈谈文学而已。吕小霜心里迅速界定了这次会晤的性质,并因此她感觉好受多了。

当天傍晚,她愉快地香芬沐浴,对镜贴花黄,喷了娇兰的午夜飞行,穿上崭新的白色蕾丝文胸。她看着自己的身体,依然窈窕,曲线起伏有致,皮肤光滑细腻,一切尚好,值得珍惜。

她在镜前流连,一笔一画,描绘大好河山,一个狐媚女子剥掉世俗生活的外壳,活色生香地浮现。如果不是客厅的沙发上盘踞着她法定的男人肖毅,她简直要快乐地唱起那首悲歌。

是的,快乐地唱一首悲歌:“就像是大海中漂流的细沙,孤独地忍受潮水的冲击,不管是得意,或者不如意,永不变的是默契……”

她知道,每个人都是大海中的一粒细沙,孤独、渺小、颠沛流离,但不管怎样沧桑流变,始终在默默承受苦难、默默等待奇迹。

吕小霜在心里哼唱着这首悲歌,心情却是愉快的。肖毅坐在沙发上把一张报纸翻得哗哗响,当吕小霜光鲜耀眼地亮相时,他似乎吃了一惊,飞快地上下打量她,嘲讽地扔过来一句:“是去约会吧?”

小妖精尚未来得及兴风作浪,已被打回原形。吕小霜尽管心虚,却仍然一梭子子弹扫过去:“谁规定只能你搞外遇,就不允许我约会?”

总是这样,自从肖毅的外遇事件暴露以来,他们已经不能使用语言正常交流,除了恶语相向、冷嘲热讽,就是唇枪舌剑。

肖毅翻了个白眼,悻悻地哼了一声,一把拉起报纸挡住脸。

吕小霜恨恨地盯着那张报纸,也不知报纸后面的脸是什么样的表情。屋里一时静下来,俩人都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不动。僵持了一会儿,肖毅的脸悄悄从报纸的一角探出来,如伺机出洞的小老鼠,正碰到吕小霜恭候的怒目,又嗖的一下缩回去了。

吕小霜哼一声,转身回屋,对着镜子端详那张跃跃欲试独自去偷欢的脸,自己也感觉荒唐。林森不过一片云彩,偶尔停驻在她的树梢,他曾经为多少棵树停驻徘徊?甚至是整片茂密的森林,以及广阔的草原?难道她真的要搞一场外遇了?

林森,一个路人而已!

吕小霜拼命地说服自己,却对自己并不放心。像管束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临出门时,她鬼使神差地迅速换上了一只破旧开线的文胸,就在华美的白色羊毛外套下面,像埋下了一颗秒针咔咔作响的定时炸弹。

吕小霜就这样揣着一颗炸弹敲响了林森的房门。

林森似乎在门边等候已久,敲门声响起的瞬间,他从门里伸手将吕小霜一把拉了进去。

俩人靠得如此之近,他的睫毛清晰可见,姜味木糖醇的味道裹着他的呼吸如涨潮的海水层层逼近,辛辣而温暖,蛊惑人心,随时都可将她吞没。

危险来得如此迅猛,怀里的炸弹秒针咔咔推进,声声震耳,吕小霜后退一步,抽出自己的手。

林森笑意真诚:“请祝我节日快乐!”

“嗯?你生日?”

林森摇头:“再猜。”

吕小霜心下一动,难道是祝贺两人相识?文人大多骚情,喜欢煽风点火把一场偷情搞得像旷世绝恋。心念及此,她不禁为之汗颜。

林森轻轻捏一下她的鼻尖:“傻丫头,十一月十一日呀,今天是光棍节。我们一起欢乐!”

这句话的含义太复杂,或者无比简单,他无非是告诉她,自己光棍一条,你尽管放马过来,我不欠道德的,也不欠任何人的。难道一个光棍不该有个一起欢乐的女人?

欢乐?她听到体内那只被绑缚的野兽正挣扎着醒来,伺机越出牢笼,它听到了林森的呼唤,并积极地响应他……不!她必须抽紧绳索,将它牢牢捆住,蒙住它的眼睛,掩住它的口鼻,因为它一旦跃出笼子,必将置主人于死地。

于是吕小霜假装镇定,在椅子上坐下,后背紧紧抵住椅背。她貌似轻松地谈起他的小说,谈起他作品中的女性,为什么每个女性最后一定有悲惨的结局?她带着少许指责的口吻:“难道你就没有心软的时候?让命运这只困兽少咬她们几口,你怎么忍心?”

林森哈哈笑起来,为她的真幽默,或者假天真,他们略带尴尬地谈着文学,谈着文学中号称大师的那些人,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似乎羞于把大师们带到这样一个暧昧的场合。

谈话断断续续,难以衔接,他不时看她,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将她俘获。

她貌似坦荡,却不时有疯长的草芽破土而出,原以为自己已将野草拔净,那些斩断的草根却在土里蠢蠢欲动。到底忍不住,她突然问一句:“为何不再婚?”

他叹一口气:“没有让我心动的。”停了停,小声地补一句,“直到——遇见你。”

她感觉突兀,本能地怀疑他的真诚,并警觉起来。她向椅背靠得更紧一些,感觉破胸罩搭扣的粗糙,她说:“我有家庭。”

他没有犹豫:“让我们忘了这一切。”

她急于辩解,或者倾诉,男人却已将她的脸捧在手里,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似乎明了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忍耐、所有的不甘!

她莫名其妙地哭了,眼泪流过嘴角,她轻轻抽泣起来,随即感觉不妥,为自己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的真情流露,她侧身将泪水蹭在自己肩头上。

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清新的优雅、低迷克制的欲望,糅合着冒险与刺激,一步步将他诱惑。

他的双手慢慢滑下来,顺着脸颊,漫过脖子,然后钻到了衣服里。

炸弹的秒针又开始咔咔作响,不!她需要的不是欢乐,是一场严肃的爱情,焚心蚀骨,涅槃而后生。那么林森,眼前的这个男人带给她的会是一场严肃的爱情吗?

他的双手执著地抓住她后背羁绊的绳索,欲将它打开,她软弱地挣扎抵抗。他步步紧逼,她节节败退,她已管不住自己,已抵挡不住他的进攻,放弃吧,放弃,在这个温暖而暧昧的夜里,她渴望自己盛放如玫瑰……可是,那该死的破胸罩,那狗牙参差的破胸罩,它绑缚她,如同无形的命运。

他很固执,双臂强劲有力,令她窒息。管不了那么多了,见鬼去吧,狗牙参差的破胸罩,还有她破绽百出的生活,都见鬼去吧。她真的要放弃了,她就要自由了,她闭上眼睛,决定成全他,也成全自己。难道这就是爱情,或者是欲望,让人忘乎所以?

啾啾啾,黑暗中突然有一只小鸟欢快地唱起来,空谷鸟鸣,沾着雨水的清凉。是……吕小霜的手机短信提示音。

两人都怔了一下,停止了纠缠。吕小霜下意识地走过去拿起手机,竟然是肖毅的短信,他说:下雨了,早点儿回家吧。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没有恶语相向,也没有顽固对抗,像一个合格的丈夫耐心地等待晚归的妻子。

合格的丈夫?哼!真是莫大的讽刺!林森靠近过来,双手围拢继续抱住她,她回应他,内心冰冷,动作热烈。

林森的吻温柔、狂暴,让她迷乱而崩溃,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抱紧他,就像大海中漂浮的人抱住一块救命的木板……

啾啾啾,那只小鸟再次欢唱起来,在暧昧而温暖的夜里,像刮过一股寒风,令人心头一紧。

吕小霜长长叹了一口气,林森松开了手,如松开捆绑的绳索,吕小霜心头一轻,有些郁闷,竟然还有些高兴。她拿过手机,仍然是肖毅的短信,他说:马上出来,我在门口。

什么?他在门口?难道他在跟踪她?就像吕小霜曾经干过的那样!

吕小霜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机就尖利地叫嚣起来。肖毅的电话打进来了,他的小头像在屏幕上拼命摇动,似乎争分夺秒地要钻破屏幕跳出来。

吕小霜摁掉了,他再打,她再摁,他再打,固执而不屈不挠。

林森退到一边,点上烟,慢悠悠地吸着,微笑着看她。

她尴尬地接通电话,肖毅的声音直接冲进耳膜,既亲昵又凶狠:“不许搞外遇!听见没有?否则,你……你死定了。”

“不是你说的……”吕小霜看了一眼正吸烟的林森,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我后悔了,限你一秒钟内马上出来,我在酒店门口。”

什么意思?原来真在跟踪啊,你不是不在乎吗?你不是让我搞外遇吗?反悔了?生气了?感觉到屈辱了?吕小霜哧哧地低笑,笑得一脸泪水。

“怎么了?有事?”林森淡淡地问,他在烟缸里轻轻摁熄烟,心意已阑珊。

吕小霜迅速站起来,告辞。

林森没有再挽留,在门口停驻的片刻,他征询地问:“我能抱抱你吗?”

“不能!”她干脆地回答,生怕慢了,身体先背叛了这个无能的主人。

林森把手举到鼻子前,轻轻嗅着,是刚刚抚过她脖颈的手,他说:“是午夜飞行?”

那个叫圣修伯利的男人,他是最好的飞行员,又写出了世界上最柔软的小说《午夜飞行》。他总是在午夜飞行,而他的妻子总是在漫漫长夜默默等待。

这一款名为“午夜飞行”的香水,就是根据圣修伯利的故事调制而出。于是,每夜每夜,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总有一个精灵样的女子在风中绽放,一点点的风情、一点点的诱惑、一点点的惆怅……

吕小霜走了,感觉林森就站在门口目送她,她没有回头,尽力让自己走得优雅。

就这样吧,很好,不全是为了法定的那个男人,也不全是为了身为已婚妇女的道德感,是为了灵魂的高贵,为了自己不看轻自己。也许这种抱残守缺的高贵具有伟大的乌托邦精神,她为自己的伟大骄傲,并且心如刀绞。

酒店大门口,站着浑身湿漉漉的肖毅,她径直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他的后背僵硬了一下,突然软了。

吕小霜就这样抱住自己的丈夫,躲在他的背后,一动不动,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周围寂静无声,只听见淅淅沥沥的冬雨敲打着门前的台阶,多么渴望一场雪,覆盖了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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