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附体

2011-09-20 01:51周绍义
地火 2011年3期

■ 周绍义

风 骨 版画/王洪峰 作

上 篇

那天,我们在二十五楼干活儿。中午收工的时候都往楼外的铁笼子上挤,我的动作慢了点,没能挤上去,那个叫刘学健的因为身体瘦小,挤了上去。挤上去的他很高兴,朝我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像是胜利,也像爬行的乌龟,也许,他表示的意思就是他是胜利者,而我是乌龟。很快,他的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就在我的眼中消失了,我知道,那是铁笼子开始往下滑行了。但是,接下来我又听到一阵钢丝绳断裂的声音,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是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再就是死般的沉寂,一丝声息也没有了。就这样,十二个人全摔成了肉饼,包括那个刘学健。我在庆幸自己没有挤上铁笼子的同时,又感到难以抑制的后怕,从此我不敢再上那么高的楼房,也不敢看上上下下的东西,一看头就晕。

建筑队把我开除了,原因是我不敢再上楼干活儿了。他们还找出一条不知真假的理由,说我是让死去的刘学健附体了,因为我说话像他明明是乡下的,时不时会崩出一句普通话来。

回到村里就好了,没人知道我是个被灵魂附体的人,连我爹都不知道。我和我爹有很大区别,他一辈子都是种地的,而我进城打了几年工,身上多少沾了点城市气味儿。我觉得,像我爹这样就知道种地的人,这辈子是挣不到多少钱了,挣不着钱,我们家里就得穷,可是,我已经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再拖着,那就进入了城里人说的大龄青年,而我们村里说的打光棍的阶段。

我想这个年龄我爹肯定也经历过,可是他从来不对我说,甚至在家里连女人的名字和事情都不提起,他老人家本来话就不多,不说女人,话就更少了,要是当官的,话不多就显得很威严,可一个种庄稼的,话不多只能算得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或者说得好听点的,是个闷葫芦。

就是这个闷葫芦,那天晚上却对我说,早儿,明天把那件西服穿上,蔡大嘴带个闺女来,你相相亲。蔡大嘴是我们村里最著名的媒婆子,她说成的亲事占全村的一半。听到这话我才看到,炕头上多了两包点心,还有几根香蕉和几个苹果。我知道,那是明天招待媒人和女方用的。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讲几句,我相亲的事儿为什么我娘不管,而是我爹管,原因很简单,我娘在我七岁的时候就跟人跑了,有人说她进城了,跟着的男人成了老板,也有人说我娘进是进了城里,可那个男人把她又甩了,我娘在城里乞讨哩。既然所有的说法都指向城里,我进城打工的时候就很注意两种人,一种是那些穿金戴银的阔太太,一种就是乞讨要饭的,但是,在这两种人里都没有找到我娘,我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时间太长,十好几年了,我已经把我娘长的什么模样忘得差不多了,另外,在我心底,我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是,我娘跟人跑了,应该我爹去找,我娘是我爹的老婆,我爹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朱点梅就是这样与我认识了,并且还可以说,经她同意后,成了我的未婚妻。那天相亲时出了点意外,九点钟蔡大嘴和朱点梅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的同时,四叩镇派出所的警察也出现在我家门口,我爹把蔡大嘴和朱点梅让进了家里,却把派出所的两个人挡在了门外。我爹说,我儿今天相亲,有事儿跟我说。一个警察说,你是苏朝早吗?我们要找苏朝早。我爹说,我是苏朝早他爹,你们到底有啥事儿?警察没理我爹,警察见我爹这样的见得太多了,一个种地的,成天和土坷垃打交道,和人说话也那样,想一句话就把人杵到地头上。

我没犯事儿,在村里,我向来以懂规矩、明白事儿、讲礼数而被老人们夸奖。要不是因为家里穷,还有我长得瘦点,基本上我得算是村里的好青年了。我挺身而出,站到我爹前面说,我就是苏朝早,什么事儿,用不用跟你们到所里去?另一个警察的态度不错,他说不用,我们找你是核实一件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在讲这件事情之前,还得再说说我们村子。我们村子在一片平原上,没有山,没有矿,也没有石头可以开采,我们村子也不靠铁路公路,开路边店都开不起来。就是这么穷的一个村子,有一天却突然被一伙搞勘探的发现,村子地下很深的地方有石油。于是引来了很多打石油的,我们以为他们要挖坑才能挖出油来,谁知他们说不用,打井就能出油,就这样,他们竖起了高高的井架,装起了沉重的机器,不久他们还真的打出了油。我们并没有看到油,是他们说出了油,一天能出多少多少吨,让我们想象跟水一样往外冒。他们的话我们村人不信,没见着油怎么能说已经出油了呢?他们开心地笑了,指着一条大蟒样的管子说,油早顺着他们架设好的管道流走了。我们想这些人可真有办法,我们原以为油冒出来,我们也能弄点用一用,听讲油还能卖钱,价格不低,可是,他们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根本不给我们村一点机会。这样,我们村里的人心里就结了疙瘩,先是不高兴,后来干脆生气了。你们在我们的地里打井,打到谁那里谁的几亩地就算是交待了。打井就是糟蹋地,又是机器又是化学药品,你们打了一口又一口,我们的地可是坏了一块又一块,这么说吧,打一口井,最少三年这片地里寸草不再生长。而且,这些打石油的人太牛逼,他们看不起我们村里的人,因为他们挣工资,我们在土里刨食儿,这样我们村里的人就对他们的印象更不好了,烦他们了。我们骂他们是油鬼子,他们到我们村里来,我们就说鬼子又进庄了。他们来没什么好事儿,一是看女人,我们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让他们都看遍了,他们不光看,还要给打分,好像他们是评委。还有,就是到村里的小卖部买烟酒,他们总是买最贵的,有时没有货,他们就不耐烦地说,连这也没有啊,真是农村,没有办法。就是这么些人,他们不是来帮我们村致富,而是祸害我们来了。时间一长,我们村里的人就不客气了。先是打架,他们到我们村里来看女人时,我们村里的人就找茬和他们打架,他们当评委行,打架却是一伙熊包,常常被我们村的人打得抱头鼠窜。后来,我们村的人觉得打架没什么用处,你就是把他揍得鼻青眼肿,也只是解了点气,我们自己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好处就是收入,我们村脑子好的人很快想出了偷他们东西的办法,用这个办法治他们最有效,他们因为没有机件了,只得停工,因为找不到偷的人,他们还得生气上火,听说上面还要扣他们的工资。因此他们现在到村里来得少了,他们终还是怕了。可是,他们里面还是有能人,几天后镇派出所就来人了,给我们村全体村民开大会,说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许再偷他们打井的东西了,那是国家财产,是油田物资什么的,谁要是偷就是犯法,要抓人的,要戴铐子的,要判刑和劳改的。我们村里的人真被吓住了,我们村里的人还是老实,从那以后,这帮打井的丢东西才少了。

警察到我家里来,并不是怀疑我偷井上的东西,而是怀疑苏小六偷了。苏小六和我一般大,也没有结婚,我们还是同学。警察拿出本子笔问我,苏小六昨天晚上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我知道苏小六,他这个人的品行不好,喜欢拿别人的东西,他爹苏老歪就是这么对人说的,好像苏小六比别人多出一个爱好。可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贼,小偷,就是这个贼和小偷却和我很好,我们俩一起出去打工,住在一起,吃也在一起,我不能出卖他。于是我说,先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警察皱着眉说,跟你没有关系。我立刻顶他们,没有关系你们为啥找我?另一个警察看看我,口气放缓说还能是啥事儿,又是油田上,他们的一件什么金刚石钻头丢了,值几万块钱。我立刻就明白了,油田上丢了东西,怀疑苏小六偷的。我对他们说,昨天晚上从六点半到早上六点,我都和苏小六在一起。那个警察问,在一起干什么了?我说打牌了。打的什么牌?他们问,我说打的手把一。两个人能打手把一?那个警察不信,我觉得这个家伙肯定也会打,要不他不能知道得这么详细。我只好告诉他,两个人打,得把正副司令去掉。讲钱了么?警察似乎还想找出点岔子,我说没有。真没有?警察的声高了,我的声也高了没有钱!有钱谁不讲钱!打牌能打一晚上?他们还是有些不信,我说后来打困了就睡觉了见问不出什么,两个警察只好走了。

我和警察讲话的时候,朱点梅他们就在屋子里听着,她们还为我捏着一把汗,看到警察悻悻地走后她们才放下心来。后来朱点梅对我说,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条汉子。我问她怎么看出来了。她说,那天,在院子里,你连警察都不怕。我笑了,我对她说,我没作过犯法的事情,我怕他个球!

我不怕警察,可我怕朱点梅和蔡大嘴了那天相过亲后,我爹听蔡大嘴说,朱姑娘同意交往走动了,往后就看你们父子俩了。蔡大嘴还说,喜事啊,这是多大的喜事啊,苏葫芦,你也该表示表示了。蔡大嘴说的苏葫芦就是我爹。我爹当场就表示了,他给了蔡大嘴一个红包,又给了朱点梅一个红包。里面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可我知道,那里面的钱,就是我外出打工四年挣的血汗钱,我挣得不多,有时还叫人家扣,每年年底都得讨要工钱,就这样,还是有个几千块。看样子,我爹打算把我挣的这点钱全花在我身上,这让我觉得应该,又好像不怎么对劲,到底是为什么我也说不明白。

应该说,朱点梅是个不错的姑娘,人虽然长得不那么漂亮,比方说她的皮肤不白,有点黄黑,再比方她的胸脯子也不高,要不是头发长,猛然一看还以为她是个小伙子,还有,她的屁股很小很瘦,一看就知道没多少肉,她这样的姑娘我们这里很多,大都是从小营养不良使得她们没有发育好,只是长了个身架子。我犹豫着,还是把心中的忧虑告诉了蔡大嘴,可她听了笑得一身肥肉乱颤,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这个朝早,还进城打工哩,看样是没找过小姐,你这是不懂女人,她只要和你结了婚,用不了几天你再看,该长肉的地方都长肉了,特别是奶子,你吃两口,就长得飞快,别看朱点梅现在瘦,就怕那时候你想找块骨头也不好找了。蔡大嘴甚至朝我飞了一个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媚眼说,你以为我原来就这么胖啊,原来我和朱点梅差不多,比她还瘦,女人啊,只有和男人睡了觉,才能变得好看,你懂不懂?我红着脸不住地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蔡大嘴说得对不对,我们在城里打工的时候,有时也讲女人,可我们多是讲怎么睡她们,弄她们,至于她们还会变化,由不好看到好看,这倒是没有听说过。不过从那以后,我再看朱点梅,倒是觉得她还是有些动人之处的,比方她的皮肤,虽然不白,却是金黄色的,很像我家墙上挂的玉米。还有她的胸脯屁股,虽然小了点,可都有,算得上周全,挑不出大毛病。我觉得她的眼睛最好看,长得不大不小,她的眼皮子一合一张,像会说话似的。就这样,我完全被她迷住了。朱点梅是朱家庄人,父母也是农民,上有一个哥,下有一个弟,就是说,她家里的经济条件比我家里好不到哪儿去。她读书也和我差不多,都是只上到初中。还有,她也曾进城打过工,后来熟悉了,她才告诉我,她进城打工时间不长就跑回来了,她帮人卖过衣服,干过餐馆服务员,就是当服务员的时候,老板对她动手动脚,她不想顺从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何况那男人的老婆管钱,也爱吃醋,每天都能见着面,朱点梅经不住骚扰,只好回了家。我觉得她算得上是个自重的姑娘,这样的姑娘现在很少了,我知道的姑娘一进城就变坏了,她们见钱眼开,只要给钱,多老的男人她们也敢和他睡。

几天后,我又到朱点梅家里去了一趟,主要是让她父母看看我,我爹又让我买了一些东西,有吃的、用的什么的,还有一个红包,是给朱点梅她妈的。朱点梅的父亲却和我父亲不一样,是个很爱说话的人,我也是个爱说话的人,我们俩说到天气、收成,说到镇上、县里,甚至说到美国、阿富汗,都能说到一起。我看得出来,她的父亲对我很快就有了好印象,只是她母亲的目光有些挑剔,话不多,但句句都大有深意,我只好谨慎地回答她。我觉得,我稍有不慎,就可能说错什么,那样,这个暂时还不是我丈母娘的人,肯定就会找出毛病,进而不同意我和她女儿的这门婚事儿了。有些事情很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急于要和朱点梅好,我觉得成就成,不成也没什么,她一不是村干部的闺女,二不是有钱有势的人家,三不是个美女,我也并不是非她不娶。可当时我还是不想在这样一家人面前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朱点梅的父亲和我喝酒的时候,我就没有放开喝,而是只喝了一小盅,沾沾嘴唇,吃过饭就告辞而去。几天后,当我再见到朱点梅时,她告诉我,她父母都同意了,她母亲还评价我是个懂事儿的人。就是说,她的家庭没有问题了,她本人也没有问题了,那么,只要我爹同意给我们办,只要我们定下日子,那就可以结婚了。我问她,是不是可以在年底结婚了?我们俩?谁知朱点梅却说,那太快了吧,咱们再处一段时间行不行?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看到她羞涩的表情时,我有点理解她了。我想起城里人讲的恋爱,据说恋爱是最幸福的时光,我们现在是不是就是在恋爱?我想,朱点梅所以要把时间拖长,就是想把这段恋爱的时间延长,对此我表示理解,也愿意帮助她实现她的想法。

朱点梅家是朱家村,我家是苏家庄,我们都属于四叩镇,她们村离镇子近,我们村离镇子远,四叩镇每初三、初八都是集。就这样,赶集的时候我就从家里走,到她们村子,然后一起到四叩镇上去。一般情况下,朱点梅都会在村口的路上等我,见到我后她喊我,哎——在这儿呢!她不叫我的名字,好像跟我还是不熟悉,或者是不好意思叫我的名字。她喊我后也不是朝我跑来,而是慢悠悠地走过来,她还没有那么奔放,也许是怕村里人看到她以为她等不得了,见到男人就往上扑!总之,她的表现让人说不出什么,好像一个姑娘就应该这样。只有我不满意她,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冷不热,不温不火。我很想拉拉她的手,但是,一碰到她的手,她就急忙躲开,好像我的手上有病毒似的。这样我们只好相隔不近不远,貌似一对恋人但又不太像,说是一对路人但互相还有点亲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之间的接触一直没有突破性的发展。为此,连我爹都感到了焦急。

我爹焦急的是家里的钱已经不多了,我打工挣来的几千块钱就在与朱点梅一天天的交往中不断减少,再这样耗下去,年底结婚也会因为没有钱而结不成。我爹一说起这事就叹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次我们去赶集,虽然不拉着手,但到了集市上,陪着朱点梅逛来逛去,她看上的东西就不放手,虽然她不说买,可我知道她想买,那我就只得给她买,如果时间晚了,我们还得在镇上吃一顿饭,当然我们不吃贵的,有时吃面条,有时吃包子,不管吃什么,那也是得花钱的。我不知道朱点梅是怎么想的,她快乐吗?她感受到了恋爱带给她的快乐了吗?我没有感受到,不光没有感受到快乐,反而感受到不安和慌乱,那是由于我家里的钱在一天天减少而带来的,有很多次,我想把我家里的经济情况向朱点梅说明,如果再这样耗下去,我们可能就结不成婚了,因为结婚还要一大笔钱,我们家里是没有这笔钱的。可是,一看她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就把话咽了回去,我想如果一说这样的话,她的脸上肯定会变了脸色,变了脸色倒没有什么,我不想让她的心里难过。

那天我看到了苏小六,他对我说,朝早听说你找上媳妇了,你找上媳妇就不理我了?我说谁不理你了?他说那你不到我家里去玩了?我想想还是真的,好长一段我没有到苏小六家里去了。他酸溜溜地说,你找的媳妇漂亮吗?你小子怎么交上了桃花运?我含糊地说,凑合吧,蔡大嘴做的媒。那个死老婆子,我爹也想让她介绍,你猜猜她说什么?我猜不出来,不过我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果然,苏小六说,她说你好好管管小六儿,他要是不改掉三只手的毛病,想说媳妇那可真得日头从西边出来,你说说,她这说的是人话吗?

听苏小六这么一说,我想起那天警察找我的事情,便对他讲了,问他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他拿了油田上的什么金钢石?苏小六指天赌咒说没拿,要是拿了死全家。我说行了,你就会这一套。听我讲了我对那两个警察说的话,他很感动地对我说,朝早,咱们村的人就你知道我是好人,这我心里明白,我得报答你,你说吧,你让我去给你办件事情吧,什么事情都行。我想了想,还真没有要办的事情,我只是缺钱,可这事儿不能交给他办,因为他也没钱。我对他说,蔡大嘴是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我看还行,她也看上了我,可人家不想马上和我结婚,要拖一拖,你有什么主意?

苏小六的眼珠子转了转,他说有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你把她睡了,生米做成熟饭,她不同意也得同意了。我有些为难地说,你说的是个办法,可她不让啊。难不成还是个处女?苏小六淫笑着说。滚你妈的!不是处女我找她干什么?我骂他,他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兴致勃勃地说,听说,有的女人就是能装,明明早就不是处女了,非得装成是,怕你不要她了呗。苏小六的话提醒了我,现在的姑娘哪有那么老实的?我们打工时常常听说,城里的姑娘谈恋爱就是明着在一起睡觉,乡下的姑娘谈恋爱就是暗地里在一起睡觉。想到此我有些茅塞顿开之感,我对苏小六说,我现在没事儿,等有了事儿找你,你可别推辞啊。苏小六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他说,有事尽管说,对别人不行,对你朝早我是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此后我开始寻找机会,我要对朱点梅下手了,我觉得我不是个好人,对这样一个好姑娘下手是不是有点太狠心了,可是,一想起我拼死拼活挣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一想起只要把她睡了她就能很快成了我的老婆,我就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再说了,只要她真想嫁给我,这一天早晚都会有的,难道早一天晚一天还会有什么不同吗?

那一天,又是镇上赶集的日子,我和往常一样来到朱点梅的村头,她还是站在那里,见到我还是和往常一样朝我喊道,哎——我在这儿呢我朝她笑笑,然后走近她,我看到她一点也没有察觉我心里的变化,还有我的意图,她还像往常那样,和我肩并肩走着,时不时地说上一两句话,为了麻痹她,我就顺着她说,这样她就很高兴。那天我故意逛的时间很长,集上的人都散去了,我对她说,我们吃完饭回去吧。她一点怀疑都没有,因为过去我们也这样吃过饭。吃过饭已经到了中午,我想田里的人都已经回家了,路上的行人也不多了。这时我们开始往回走,在路过一个废弃的草棚时,我说我有点累了,咱们在草棚子歇歇再走吧。她犹豫了一下看看正是大中午的时间,太阳底下,明光光的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路上田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她就小声说那就歇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啊。我们进了棚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我对她说,点梅,咱们认识多长时间了?她想了想说一个月还不到呢。我说你觉得我怎么样?她说挺好啊,要不我还和你交往。我又说,你以前也处过对象吧?她的脸红了,她说也是别人给介绍的,她没同意,直接吹了。我故意说,我不信我听说你和义和庄那个男的处了好长时间。你怎么知道的?她问我,她好像有些着急地问我你是听谁说的?我没有想到她这么不经诈,于是我装作痛心地说,我知道这件事情很久了只是……她看看我问我,只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你和他那个过没有?那个什么过啊?朱点梅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似的。我只好给她解释说那个么,就是睡觉,你和他睡没睡过觉啊?朱点梅一听我的话就急了,她说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想?我问她,那你怎么不让我动一动,摸一摸?她生气地说,你下流!我嘻皮笑脸起来,我说,我就下流怎么了?今天我得检查检查,看你是不是和别的男人睡过,光你自己说了不算。我跳起来一下子把她扑倒了,我原以为她可能被我吓得哭起来,或者从前她都是装的,巴不得我这样,但是,朱点梅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在我动手解她裤腰带的时候,她开始了激烈的反抗。我没有想到,一个瘦巴巴的姑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竟然差点把我掀翻在地,不过,我还是稍稍有些优势,就是说,我还压在她上面。突然,她大声喊了起来,来人啊,救命啊!她一喊我身上的东西竟吓软了,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动作,并且从她身上下来了,我看到,我们俩都沾了一身草,现在,要说是我没有对她非礼,就是说破大天也没人相信了。我对她说,你别喊了行不行?你不同意就算了。她爬起来后突然就哭了,她哭的声音一点也不比刚才叫喊的声音小。我看着她哭,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哭。多亏了是个大中午头,一个人也没有,不然,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突然,她站起来就要往外冲去,她是想从草棚子里跑掉。我一下子拉住了她,我知道她要是跑了我再也别想见到她,很可能,我们的交往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想交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花了那么钱,都白花了,浪费的时间,也白浪费了。我的腿一软,就跪下了,我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你打我吧,打啊,打吧!她站着不动,可哭声是停住了,我抱住她的双腿,仰起脸来让她惩罚我,我让她朝我的脸上吐唾沫,她不吐,我抓起她的手,朝我脸上打着,一下一下地打着。我边打还边说,打你这条色狼,打死你这条色狼!不知怎么,朱点梅这时又扑地一声笑了,她说你快起来吧,叫人家看见还真以为咱俩怎么样了呢。

这时我才放下心来,我知道她可能不会怪我了,虽然我把她扑倒了,掀翻了,虽然我还试图解她的裤腰带,但是,她原谅我了,就是说,不会和我断了交往。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失落,我把她这样了,但我还是没有得手,就是说,她的身子还是没让我碰到,我无趣,还落下个不是似的,让她占了上风。这时候我反而有些懒懒地,不想说话了。她看看我,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了?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见我不说话,知道我心里不高兴,就对我说,女人的裤腰带不能随便解的,你知不知道?又说,要是和我那个了,会有孩子的。咱们还是结婚再那个吧?她像是和我商量似的在说这件事,我也不好再生她的气了,她说的也不是不对。我只是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结婚?她说,要不咱们年底就办?我一听又高兴了,那就是说,再有两三个月我就能和她名正言顺地干那事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帮她把身上的草摘干净,然后说,走吧,咱们回去。

没想到,她却不愿意回去了。她问我,年底结婚,你不愿意?我忙说,愿意啊,我恨不得现在就和你结婚呢。她说你又没正经的了。她把话锋一转,问我年底结婚你准备好了么?我一听又问她,还得准备什么?她说得准备的东西多了去了,比如说新房,婚纱,照相,首饰,还得请客。我说,不是说咱俩结了婚就出去打工吗?她说那也得结了婚以后,再说了,咱们也不能打一辈子工,要有了孩子,说不定还得回来。一听她这么说,我的心就沉下去了,我知道,这些准备都需要钱,而且,听她说的,还不是个小数,可是,我知道,我和她交往这段时间,已经花去了我打工挣的钱的一大半,再让我拿钱,那我可是真没有了。不过,看样子,达不到她说的这些条件这婚也结不成的,这么说,现在就是看我有没有这么多钱了。我干脆对她说,你说得多少钱吧?她没有犹豫就伸开一只手说,得这个数吧。我问她,五千?她摇摇头说,再加个零。我一听顿时心灰意冷,我想对她说,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拿不出五万块钱啊,可我没有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家里没有这么多钱,而且,这事儿我还没和我爹商量,看起来,我想娶眼前这个并不算好看的姑娘,也有点悬了,基本上没戏了。

那天我不知道怎么回家的,我像梦游一样,进门就上了炕,然后迷糊着睡过去了。是爹回来把我叫醒的,我一见我爹就想哭,可是我又觉得不能哭,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个孩子了,不能一有点委屈就哭。再说我要是哭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他妈的,人长大了连哭都不能随便了。我静下心来,把朱点梅对我讲的话又和我爹说了一遍,我爹听后问我,你真看上她了?我点点头说,看上了。我爹又问我,她也看上了你?我说看上了。她不会反悔了?这我可说不准,按我的想法,只要把她弄了,她才不会反悔,可我没有得手,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个七八成把握。我告诉我爹,有七成把握。我爹说,那咱们从明天起就找钱去。听我爹这样说我感到很受鼓舞,他老人家的话不多,但说得很干脆,说到点子上了,好像在我们家里哪个地方放着一堆钱,就等着我们去拿就行了。我问他,爹,怎么找钱?我爹说,想法呗,怎么能找到就怎么找!

我脑子里还是一片茫然,就凭我们爷儿俩,一不做买卖,二不是当村干部的,三没有有钱的亲戚,真不敢想象能找到钱。不明白我爹这个闷葫芦,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硬话来。我想起我们村里有句话叫瘦驴拉硬屎,说的大概就是我爹这样的人。

中 篇

我爹在给猪喂食,喂了一瓢又一瓢,我爹好像不过了?好像成心把这头猪撑死?这回熬猪食我爹也下了大功夫,烧了好多柴火,熬得又软又烂。猪食虽然名字不好听,却放了很多好吃的,不光有白菜叶子,还有萝卜秧子,这些只能算是副食,再加上谷糠、豆渣、玉米面、花生饼,猪食竟熬出了一股香味儿。我偷偷咽着口水,不明白我爹是犯了什么病,怎么忽然对这头猪好了起来。在过去,我们家里虽然也养着这头猪,但我们爷儿俩并不把猪当回事儿,想起来就喂它一瓢,想不起来就算了,有时碰到不顺心的事,也朝猪身上发火,骂它。所以,我们家这头猪成天都饿得乱叫,因为吃不饱,这头猪就长得很慢,别人同样和我们家一起养的猪,都长到二百多斤了,我们家这头不争气的猪才只有个一百多斤的样子。

我爹耐心地喂着猪,猪一开始吃得很猛,我想它可能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和人一样,猛然见到好吃的,什么也不顾了,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可这头猪似乎是头有心眼的猪,只吃了个七八分饱就停了下来,它抬起头来看看我爹。见这个主人一脸的慈爱,猪放心地低下头又吃了两口,然后再次抬起头来看我爹。不知这回猪在我爹脸上发现了什么,总之,它毅然决然地一甩长嘴,离开猪食槽子,到一边去了。我爹对它说,再吃点呗,平时饭量挺大的嘛,怎么这会吃不动了?猪不满地叫了一声,似乎对我爹平时的虐待表示出愤怒,又好像对我爹的示好不解和撒娇。再吃一瓢,吃一瓢就是一斤多沉,我爹似是对猪说,又似对自己说。猪仿佛下了决心,不再和我爹玩了,决心不再吃一口了。我爹像对人说话那样说,真不吃了?一点也不吃了?不想吃了?猪没有回答,猪不会说话,我爹还是一句句地问。我爹的口气一点点硬了起来,猪似乎也放开了,不理我爹了,像个干部似的在猪圈里溜达起来。那就这样吧!我爹朝外面喊了一声,白果、大杆子、二愣,绑啦几个人冲了进来,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在猪的惨叫声中,它已被人们七手八脚按倒在地,接着,四蹄又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抬出去,过秤!我爹指挥着人们把猪从圈里抬出来,我爹那会儿很威风。我这时才明白过来我爹把猪给卖了。

卖猪卖了四百五十块钱,我爹把钱给了我我说我不拿,我怕丢了。我爹说拿着,这都是给你结婚准备的钱。我看看那几张红的绿的钱觉得我爹实在搞笑,五万块钱,省着点也得四万,就这么四百五就够了?差远去了。我爹见我发愣,又说,咱再想办法。

此后我们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鸡、鸭、园里种的菜,粮食,麦子、玉米、大米、黄豆,还有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香椿树,一棵两人高的梧桐树一总都卖了。要不是房子还得用,我爹能把房子也一起卖掉。就这样,我数了数,也只卖了八千多块。我心灰意冷,我说爹,别折腾了,这个婚我不结了。我爹半天没有作声,后来他说,要是我能卖就好了,你爹连头猪也不如啊!我听了这话心如刀绞,我决定明天就去告诉朱点梅,我们的事情吹了吧,我不想结婚了,让她再找别人去吧,那么好一个姑娘,我不想耽误她的婚事儿。

第二天,我准备去找朱点梅的时候,我爹却对我说,今天咱们到地里去,我有办法了。难道我爹要卖地?可是,卖地谁要啊,我们家的地一块好的一块孬的。好的能浇上水,孬的有盐碱好的舍不得卖,孬的没人要。我爹和我来到那块孬地里,地里正长着棉花,这块地长啥也长不好,同样的棉花,别人家里的棉桃露出雪白的棉花,而我们家地里的虽也长着棉桃,可瘦小干瘪,棉花也发黄。我爹蹲在地边,就像一只蛤蟆,这是只俭省得连烟都不抽的蛤蟆,这只蛤蟆张着大嘴只是喘气。我不知道我爹是要干什么,就算卖地这样就卖得了?又是卖给谁?我爹练了会儿蛤蟆功才对我说,开始吧。我不知道他要我干什么,难道是要收拾棉花?可现在也不到季节,我们地里的棉花虽然比人家地里的长得差些,可那也是棉花,也得等到成熟了再拔。我爹怕是疯了,几天来,他把家里的东西卖得差不多了,现在,他又要折腾地里的棉花了么?见我干站着,我爹对我指点说,挖个坑,挖坑你还不会么?原来不是拔棉花,可是,挖坑干什么?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我爹抬脚朝地下用力踩了两下问我,这是什么?路,我说路呀。我爹又指指前面不到二里地的地方,那是什么?我看了看,是打井的铁架子,铁架子很高,远看像个人站在那里,掐着腰,向我们村示威。我不明白我爹对我的指示,难道能把地卖给这些打井的?还是把棉花卖给他们?也许都不是?我爹问我,你见过套兔子的吗?小时候见过几次,得用套儿,套儿的做法很多,有用线有用钢丝,还有用夹子的,那时兔子多,不像现在,野兔子基本绝迹了。我爹边说边干,就在路上下手,把路挖出一条沟来,这样的沟一般是用来浇水的,可现在,棉花不缺水,反而怕涝。我爹见我不理解,就指着远处的架子说,他们打完了井,就得搬走,只有这一条路,不从这里走从哪里走?此时我恍然大悟,我对我爹的点子十分佩服,姜还是老的辣,爹就是比儿子的心眼多。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挖个沟把他们的车挡住,然后再收他们点费,把路给修好,让他们的车再过去也就算了,没想到,我爹的胃口很大,他又在我家那块地边上挖了一个坑,这个坑很深,挖好后,我爹找来许多杂草树枝什么的盖在上面,然后再撒上浮土,看起来,就和那块地没有任何区别了。套儿做好了,就看兔子进不进去了。我和我爹忙活了一上午,才把这些完成,我爹这时一点也不像个蛤蟆了,他像个老练的猎手,正对着想象中的猎物狞笑。

两天后的中午,有人在外面喊我爹,苏葫芦苏葫芦,快去快去,油田上的车陷进你家地里了!我爹装着不着急的样子说,不是有路么,好好的路不走,到地里干什么?外面的人说,行了吧,谁知是不是你下的套儿,快去吧!我爹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对我说,我先去,你后面来。说完匆匆忙忙地操起一把铁锨就冲出了家门。

等我来到我们家的那块地里时,果然见到一辆大汽车陷进了我家的棉花地里,轮子深深地扎进土里,走不动了。那是一辆载重汽车,从车辙来看,司机是想躲开路上的那条水沟,从而拐进我家这块地里,落入了深坑的,车轮子还轧倒了几棵棉花,那几棵棉花凌乱地躺在地上,有的还被轧进了泥土中。我爹这时开始说话了,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男人此刻比谁都能说,比谁的话都多。我爹双手端着那把铁锨狠狠铲那只陷在坑里的巨大轮胎,他边铲边骂,我日你汽车的娘了!你的眼瞎了,不好好看道儿?你哪儿不好走,偏偏走到我的地里?走到地里就走到地里吧,你轧我的棉花干啥?我一家人今年就指望这点棉花了,就指望棉花卖钱了,你把棉花轧了叫我怎么办?你这是不让我活下去了,你这是要毁我的日子了,你想干啥,我日死你的娘!在我爹毫无顾忌的叫骂声中,我看到那个司机呆呆地站在车前,那是个年龄不大的司机,我想他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粗野的骂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爹用手中的铁锨一下下地捅着轮胎,但那只富有弹性的橡胶轮胎根本没有把他的铁锨放在眼里,轮胎连个裂口都不见。胶皮上的古怪花纹就像很多人的嘴,它们裂开很大的嘴巴笑话我爹的无用和无能,这好像更激怒了我爹,他对轮胎说,你笑他妈的啥?可轮胎还是个笑,笑得花开花落,笑得没心没肺。我爹知道对付不了轮胎,再说了,他的目的也不是对付轮胎,而是对付司机,其实他刚才骂的也就是给司机听的,他也知道轮胎才不听他的那一套。他问司机,你是开车的,你说怎么办吧?那个司机显然没有见过这阵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搓着手说,你说怎么办?我爹见把司机唬住了,便不依不饶地说,庄稼人容易吗,一年种一季棉花,从压地膜开始,得流多少汗珠子啊,你今天说轧就轧了,你安的什么心?你说你坏不坏?你还想不想让我们一家子活下去了?你今天不赔钱你就别走了,一步也不行!半步也不行!那个司机只好说,要不这样,你先让我把车倒出去,等我们领导来了再处理行不行?我爹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让车倒出去再想找他们就难了,他脖子上的大筋一蹦老高,直着嗓子说,不行!你今天不给钱就别想把车倒出去!不拿一万块钱,你哪儿也别想去!司机听说得一万块钱,不知是不是怕了,一着急,干脆上车关上了车门,我爹也急眼了,他怕司机开车冲出去,就招呼我站在车前拦住车,然后他围着车转了一圈后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先在汽车的后面挖了一个坑,又跑到前面来挖,我看到我爹已经没有力气了,就赶紧接过他手中的铁锨挖了起来。那个司机眼睁睁地看着我紧贴车轮挖出了一个坑。那个坑越来越深,我爹也越来越兴奋,他说深点,再深点,我让你走,你今天就是长了翅膀也别想走了。那个司机发动了车,还想试试能不能出去,结果是车越陷越深,车轮子只是在泥里打滑,司机知道没招了,只好下车蹲在一边吸烟。我爹见我把坑挖得差不多了,又对我说,你今天晚上给我送饭,我不走了!

我怕饿着我爹,就急急忙忙地回家做饭了。本来我想包饺子,我想让我爹吃得好点,他老人家想出这么个办法来真不容易,而且,这个闷葫芦今天说的话也太多了,我从来没看见他说这么多话,发这么大火,要是不吃顿饺子慰劳慰劳我爹实在是说不过去。可是,我又觉得要是送饺子让油田上的人看见了,会以为我们家里的生活富裕,就不会给一万块钱了。最后我还是熬了粥,热了两块干粮,夹了两块萝卜咸菜给我爹当晚饭。我来到地里的时候天阴得更重了,随时都能下雨的样子。隔很远我就看到了那辆车,那车就像一头死去的巨大恐龙停在地里,一动不动,它的身体悬在空中,只有那几只轮子挨着地,才使它没有落进坑中。我看到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司机不见了,我爹也不见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以为我走错了地方,或者在此之前发生的事情都是虚假的?这时候,我才听到地下传出来的声音,那是我爹的声音,他说朝早你把饭拿来了吗?我饿了。这时我才看到我爹就躺在我挖的那个深坑里,我挖的那个坑我爹躺在里面正合适,既不长,也不宽,好像为他专门定做的。那一刻,我的心头突然袭上一丝奇怪的感觉,我看到我爹躺在里面就像个死人,或者说他已经死了,被放进了这个土坑中。我爹扭动着身子从坑里费劲爬了出来,他要吃饭了。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别躺在坑里。我爹满不在乎地说,躺在坑里又怎么啦?里面舒服着哩。我猜想我爹肯定是只想着钱了,人一想钱就什么也不怕了,再艰苦的地方也能当宫殿住了。听着我爹呼啦呼啦喝粥的声音,我看看那辆巨大的汽车,它静静地呆着似乎无计可施,又仿佛在悄悄想着对付我爹的办法。

天黑下来了,吃过饭我让我爹回家睡觉,我想我该守在这里,毕竟我年轻,少睡点多睡点都没有什么。可我爹不干,他是疼我,还是怕我盯不住,让那个司机找车把这辆车拖走?毕竟我以前没有干过这么赖皮的事情。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那个司机到附近的一个井队上去了,八成是去找领导了,要是来了领导,那还得和他们谈判,就是讲价钱。我爹咬定要一万块,不拿出这些钱来赔偿就不放车走,可我觉得有点过了因为就是把这块地里的棉花全算上,也不值一万块钱。事到如今,我们爷儿俩也顾不上讲理了。我爹可能怕我的心软,一讲好话就把要的钱数降了下来,所以,他就坚持着非要自己留在这里。他说,就一晚上,没啥,要是没事儿我还能睡点。我看到,我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像某种动物的眼睛,就是这样的眼睛,在看到即将到手的一张张十元或百元票子时,充满了渴望。他自言自语地对那辆黑乎乎的汽车说,嘿嘿,你这个大家伙,没脾气了吧,不拿一万块钱,你哪儿也别想去!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人们的吵吵嚷嚷声闹醒的,那时候我刚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我爹被一个巨大的怪物压在一个深坑里了,那个怪物又大又沉,压得我爹死死的,走也走不脱我爹在怪物的身下告饶说,你饶了我,我再也不下套子了。那个怪物不起身,我爹又说,我再也不耍赖了,谁我也不赖了。那个怪物仍不起身,继续压着他,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我爹又说,我想秀芹了,你起来让我去找她,这么多年了,我一次也没去找过她,我知道我错了秀芹就是我妈,我妈跟人跑了。那个怪物听不懂我爹说的什么,只是紧紧压住我爹,我爹让那个怪物压得气息渐渐微弱了。这时候那个怪物用苍老而沉重的声音说,别说这些没用的,我问你,你还要不要钱了?我爹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了,但他坚持着说,钱,你说钱是吧,我还得要,我儿子得结婚啊,没钱,结不了啊,这事儿……没……商……量……我爹挣扎着说完最后一个字就咽了气,就在这时,我被人们闹醒了。一些人跑进我家告诉我,你爹让汽车轧死了。我披了一件褂子,迷迷登登地跟着人群向村头的地里跑,我看到的情景让我简直不敢相信——和我做的那个梦几乎一模一样,由于夜里下了小雨,坑边的土承受不了汽车的重量,车头滑进了坑中,巨大的轮胎正好压在我爹的脸上,他的脸被轧得就像个挤扁的西瓜,五官向一个方向大幅度移动,已经拉不回来了。我爹七窍流血,双脚向上蹬着,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抱着轮胎在闹着玩儿,后来,在把我爹从车轮子下面挖出来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我爹的嘴狠狠地咬住了那只车轮上的胎花,一点也没有松口,就像他坚持要的那一万块钱。

我爹就这样死了,死得很英雄,也很不光彩。那些日子我不得不一次次到油田上去找他们,向他们索要轧死我爹的赔偿费。我那相依为命的爹啊,他死前连顿饺子都没有吃上,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扎。这一回,我要的不是一万了,我要的是二十万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油田上竟然连一分钱也不想给,他们说轧死我爹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与油田上无关,因为没有责任,所以他们不会给我赔偿费的。我气得哭了起来,我先哭喊着试了试嗓子,然后开腔就喊道,爹啊爹你死得冤啊!都说那窦娥死得冤,你比那窦娥还要冤十分啊!很快,我爹的魂就附了我的体,无师自通,我开始像我爹那样恶毒地骂他们,咒他们,我骂得很痛快,也不知道从哪儿出来的词儿,自动就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我第一次感到骂人这样爽快,这样开心。我把油田上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了个羊儿翻山,我以为他们会自知理亏,知道我不好惹,怕我了,憷我了,谁知他们根本就没听,没理我,反而说我骚扰他们办公。我说我爹都死了你们为啥不管?办公?你们办个鸡巴公!有人打了报警电话,一会儿110警车过来,几个警察不由分说就把我带走了。

下 篇

几天后我又回了村子,这一次我觉得村子在我眼中变了样,我怎么会出生在这样一个村子?这是个多么贫穷、破烂、丑恶的地方。我回到家里,我爹不在了,家里变得更空了,我爹在的时候,就是他不说话,只那么坐着或躺着,我也能感觉到有些依靠。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了,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从房里走到院子,这个家已经卖的什么也没有了,名存实亡,这个家其实不值得留恋了。不光这个空壳似的家,我觉得整个村子、四叩镇,甚至富国县,还有这个世界,都不值得留恋了。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我更加痛苦,只是让我看出我的无能和无用。从我爹出事后,我再也没有去找朱点梅,我想把她赶紧忘了吧,她和我,只是偶然相互认识的两个人,不来往了,也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在家里躺了两天,没有人来看我,没有人知道我是死是活。后来还是苏小六来了,见我躺着不起来,他有些担心地试探着问我,你没喝药吧?我说想喝,没喝下去。没想过上吊?他又问。我说也想过,怕吓着你。跳井啊,痛快!他逗我。我说我怕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听我这样说,就放心了,知道我不会想不开,去寻短见,他把我盖在身上的被子一掀说,起来起来,出去转转!

转什么?我们村里有什么好转的?他出主意,去看配种的?村里苏大胡子家有头公猪,开了家配种站,弄一回一百块钱,母猪没怀上退回五十,再配,还得交一百。从前我们常去看,苏小六很羡慕那头公猪,他对我说,你说人怎么不这样呢,要是人也这样,我就先把四叩镇,不,起码把富国县的大姑娘全弄上一遍。我嘲笑小六子,说那还是你不行,你看咱村的苏谷成,像不像这头公猪?记得当时小六子立马对我服了,可现在,我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我不想看,我说没意思。他又想请我到镇上打游戏,镇上有个游戏厅,十块钱换十块硬币,能玩两个小时。我不想到镇上去,我不想见人。他又说,要不晚上咱听三寡妇的墙根去?三寡妇是我们村里的一个骚货,自从她男人死后,她就开始招野汉子了,条件是得给她钱,或者帮她干活儿。只有村里苏谷成书记啥也不用给,啥也不用干,啥时候想去睡她都行,睡完了,三寡妇还得做好吃的给苏谷成补身子。

我得说,苏小六是最快乐的人,他很少难过,好像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不如意的时候,这让我羡慕。我们村子,很多人是看不起他的,因为他有手不老实的毛病。可能就是因为苏小六从小就有偷东西的毛病,村里的孩子都被家长告知不能和他一起玩儿。只有我还愿意和他玩儿,因为他从不偷我的东西。苏小六曾对我说过,他最崇拜的人就是《水浒传》里面的时迁。我们知道时迁是村里一个七叔给我们讲的,七叔原是煤矿上的,那年不知啥原因回了村,他干活儿不行,却会说书。在夏天的夜晚乘凉时他就说书给我们听,他会说《水浒》、《呼延庆打擂》、《瓦岗寨》、《隋唐》、《七侠五义》、《小八义》等等。我们听了书后就照着七叔书里的故事演练起来,我多半会当罗成,而苏小六只喜爱当时迁。苏小六长得也像时迁,瘦小干巴,贼眉鼠眼,叫人一看就不放心,得提防着。我和苏小六是一起玩儿着长大的,长大后我们还很不错,没有人愿理他,他就只好跟我玩儿,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一起出去打过工,干一样的活儿,吃一样的饭。

说起来,苏小六没少进派出所。不到二十岁,苏小六自学成才,很快就成了我们四叩镇远近闻名的飞贼了。他也没少挨打,常常因为偷东西被人逮住打个半死,最厉害的一次他的腿瘸了半个多月,我以为他今后再也不敢偷了,可时隔不久他又会在镇上或其他村里弄到来路不明的自行车什么的。我们村里的人都觉得苏小六所以要偷,还是因为他家里太穷,他父母一共生了八个孩子,有五个闺女,三个儿子,苏小六排在第六,所以叫了小六。一家八个孩子,加上父母十张嘴要吃饭,够吓人的了,也是要苏小六父母命的事情。至于他们家穷到什么程度,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苏小六的父亲苏老歪有这么段故事,人们一提起我们村就会想起那桩可笑的事儿。那天张家村苏老歪的亲家到他家里来了,那是他大闺女的公公,是赶集路过还是有意来的已经不知道了。来的时候日头还不到两竿子高。苏老歪就把亲家引到他家院子外面的一棵槐树底下说话,两个人蹲着说了一上午话,眼看着日头一点点地在天上走,两竿子高成了三竿子高,又成了四竿子高、五竿子高,快到头顶上了。这当中苏小六娘出门看了他们两回,见苏老歪一直没有对她暗示什么,就不敢做饭。他们亲家俩的话也越说越少,最后几乎没有话了。苏老歪见亲家还是没有想走的意思,就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突然想起什么来的样子问,说了大半天话,还忘了问你一句,你吃了吗?我们这里说吃字是用四声的,念(chì),这样念,吃字就很硬,很响,就好像有一大堆食物摆在面前,等着你把它干掉,也好像你的牙齿根本不怕坚硬的食物,不管什么都能把它嚼个稀巴烂。亲家听了这话苦笑笑说,吃了?早晨饭是吃了。苏老歪好像不相信似地看了亲家一眼问,晌午饭没吃?亲家较起真来,说没吃。苏老歪点点头说,那好那好。亲家不知道他说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没吃饭有什么好的。两个人相对无言,继续蹲着,又过了一会儿,苏老歪猛然又问道,晌午饭吃了么?亲家让他问懵了,不明白他又问一遍要作什么,于是便说,没吃。苏老歪这回没说好,只是点头不语。两个人又默蹲了一会儿,苏老歪再次提高了嗓门问亲家,晌午饭吃了么?亲家不明就里被他一遍遍理直气壮的气势吓住了,看看他好像理亏似地小声说,没吃。苏老歪不再作声,又过了一会儿,苏老歪瞪起一对牛眼睛,把嗓门提高了一倍,像是面对仇人似地问亲家,晌午饭吃了么?亲家让他逼问得实在受不了了,把心一横说,吃了!苏老歪咧开歪着的嘴巴就笑了,他笑得呵呵的,笑得把一嘴黑牙都露在外面,笑得嘴唇都翻了,笑得牛眼睛成了猫眼睛。苏老歪指着亲家说,我说你吃了么你还骗我,我就知道你是在骗我,你这人就是爱骗个人,这样吧你要是吃了我就不留你吃了,吃多了怕你的肚子胀饱,别撑着你。亲家什么也没说,黑着脸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就走了。苏老歪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苏小六娘说,亲家来了你也不留他吃饭,就让他这么走了?苏老歪大着嗓门说,他说他晌午饭已经吃了,吃了还留他干什么?从那以后,他亲家再也没有上过门,连苏老歪的面都不愿意再见。

我们村就是这么穷,穷得连亲戚一顿饭也管不起。我们村子里的人还要面子,管不起饭也不能说管不起,还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苏小六偷东西在我们村里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了,不光我们村里的人,包括四叩镇上的人都知道苏小六是个贼,就像知道谁是哪个村的书记村长一样。我们村里后来少了什么,书记苏谷成总是会找到苏小六爹。苏谷成一见面就这样说,老歪,我刚吃过,你就别问我吃没吃了我问你,苏大骡子家的那一麻袋棒子是不是叫苏小六扛到你家里来了?苏老歪不敢对书记大声说话,也不敢对书记放肆地笑,可他又不能不笑,他就笑得很难受,满脸的皱纹都往一起聚聚得像个核桃,看上去比哭还难受。苏老歪说苏书记你别见怪,我这个小子昨黑夜是扛了个麻袋回来,我还寻思着是一麻袋柴火呢。苏谷成说,老歪,你就别朝我笑了好不好,我一看见你笑我就想拉屎,这么着吧,那袋棒子你动没动?苏老歪说,动了,动了不多点。苏谷成不耐烦地说,我不管你动多少,你赶紧给苏大骡子送回去,听到了没有?还有,你得管管苏小六了,这么大个人,还不懂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以后还说不说媳妇了?苏老歪说,那是那是,书记你就放心吧,我说送回去,他要是不听看我不把他的手剁了!苏谷成说,你是说让他剁指甲吧?算了吧老歪,我还不知道苏小六,他尾巴往哪一撅我就知道他想往哪飞。苏谷成说着说着就走远了,苏谷成走得展展扬扬,走得潇潇洒洒,走得不紧不慢,苏老歪说书记你慢走,可苏谷成早就拐弯不见了。

我知道苏老歪也没少教训苏小六,有一次还真的拿了刀要剁他的手,被苏小六娘硬拦住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就算是个贼,那也是自己养下的,不愿意伤他一根毫毛。这个苏小六得算是屡教不改的,仍是我行我素。原来我不怎么理解他,觉得一个人一旦有了这个毛病,那就得被人看不起,成了别人处处得提防的人,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可是我和苏小六在一起的时间一长,我逐渐发现,他有时候也并不只是为了钱才去偷人家的东西,有时候是好奇,有时候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件东西偷出来,有没有这个能力。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七叔在夏天的晚上给我们说过的书,他说的不知哪朝哪代的侠客们很多就像苏小六这样。苏小六还告诉我,我就是觉得偷起来有意思,不偷一点意思也没有,连精神都打不起来。苏小六和我差不多同时不念书了,苏小六不念书了是学校老师同学都烦他了,在学校他什么都偷,不光偷同学的学习用具、钱,还偷学校的一些设施,我觉得他上课根本就没有听老师讲什么,只是琢磨操场上的单杠双杠怎么卸,卸了后怎样弄出去卖掉。后来,学校实在是无法容忍他的偷盗,只得把他开除了事。从此苏小六反倒更自由了,一开始苏老歪也想让他下地干农活儿,可他受不了那个苦,他对苏老歪说,爹,我不想下地了,我不愿意干一辈子活儿。苏老歪说,小六,你不干活儿能有饭吃?苏小六说,我能吃得比谁都好,说给你吧,我能吃香的喝辣的。苏老歪说,小六我不逼你,可你得自己有个数,你这么下去进派出所是小事儿,你说不着个媳妇,打一辈子光棍可别怨你爹!苏小六说,爹,我不怨你,人一辈子是好是坏,还不都是自己做下的。就这样,苏小六成了我们苏家庄和四叩镇最大的小偷,有人甚至说他就是在我们富国县他们那一行里,也能坐上前三把交椅。

那天晚上,苏小六果然来找我,让我和他去听三寡妇的墙根。我还沉浸在我爹死去后的巨大悲痛之中,我悔恨自己没有包饺子给我爹吃,要是我爹吃了那顿饺子再死,可能我的心里还能好受点,因此我没有心思去听三寡妇的墙根。我说小六儿,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他说,你不去我去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他是为了让我开心才这样做的,可我就是开心不起来。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不想活下去了,因为活下去很难也很危险,如果挣扎着活下去,也不是不行,只是那太没意思。于是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苏小六,他听后很是着急,他说你千万别想不开,你要是死了,谁和我一起玩儿?那天晚上,他怕我急于奔赴黄泉,甚至没有回家睡觉,他和我睡在一个炕上,我们一起说了很多话。也就是那天晚上,我们俩想出了一个找钱的办法,这个办法还是苏小六先提出来的,记得我当时被他的大胆震住了。

他对我说,你要是不想干,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我说,这可是件大事儿,光咱们俩人手也不够啊。

他说,我再找找人,看有没有愿意和咱俩一起干的?

我们的计划是抢劫银行,我们已经等不下去了,我们知道,要想凭我们自己打工挣钱,这辈子连媳妇也娶不起的,如果像我爹那样找钱,耍了赖皮不算,还得把命搭上,只能让人耻笑。来钱最快的办法是抢银行,因为我们现在还年轻,有把子力气,要是等到我们俩老了,想抢银行也抢不了了,就是说,抢银行也得抓紧,不然,什么就都成他妈黄花菜了。

一开始,他提出的这个计划我并没有认同,更没想真的和他一起干,我知道这是犯罪,而且可能是死罪。我觉得不可理解的是苏小六,难道他偷东西不过瘾,还要干一笔大的?还是他也想找一大笔钱,娶个媳妇?他长得獐头鼠目,难道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只是后来他对我说到了细节,我才有了兴趣,我觉得苏小六想得太容易,没有做到最坏的打算。我批评他,指出他的计划过于简单,还不细,他表示虚心接受。在很多的地方我们又是一致的,那时我们俩几乎是争着说,他说他能找到一把火药枪,我说我们的头上还要套只丝袜子,就是女人穿的那种黑丝袜子。他说还要弄辆摩托车,这事包在他身上。我说我准备个大旅行袋子,起码能盛个五六十斤。我们认定银行里面有个金库,所谓的金库并不是放黄金的,而是用来放现金的,我们只要把那些个怕死的营业员们控制住,冲进金库装钱就是了,想装多少就装多少,只要我们能拿得动。我们俩被这个冒险而大胆的想象感动着,鼓舞着,我们全昏了头脑,我已经把不想活了的念头忘了个净光。后来我们睡了,我睡得很香,这是我爹死后我睡得最好的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竟然忘记了晚上我们都说过什么话。

苏小六却没有忘记,他已经偷偷开始准备。他可能也觉得两个人少了点,便把他大哥二哥也叫来参加,我想他这样做的目的可能是想让他家里的人多分一些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他大哥二哥有一辆破摩托车,苏小六对我说,咱们也得有一辆。没几天,他果然也弄来一辆,是一辆更旧更破的摩托。苏小六不大懂摩托,常常熄火,他用这辆摩托带着我到县城去了两趟,算是踩点。第二次回去的时候他把摩托车停住,用脚踩在地上对我说,咱们就抢那个银行吧!他伸手指了指街对面的一个银行,我觉得他就像买菜一样随便,看中了什么就买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然后,他又对他两个哥哥说,你们进去以后让那些柜台里边的小娘儿们老实着,别动,最好趴到桌子底下去,我和朝早到仓库里去装钱。我想他还是信任我的,装钱这么好的事情,他竟然没让他的两个哥哥参与,可见他对我比对他的两个哥哥还要好。我指出一点,银行里面有探头,那东西能把人影摄进去,得想个办法把探头弄瞎。苏小六立即安排他二哥,你找根竹杆子带着,进去把那个啥头的捅了。他二哥说,怎么捅?苏小六说,马蜂窝你没捅过?就那么捅!不知为什么,他的两个哥哥好像都得听他的,这个小子。

那天回来后我还是改主意了,我不想和苏小六去抢银行了,我对苏小六说,我不是怕,也不是不想发财,我想我娘了,我想再去找找她说不定能找到。苏小六说,别给我找理由,你还说不想活了呢,我知道你想比谁活得都好!你想着娶朱点梅,你想生个儿子,你还想着进城打工,变成城里人,你变不成,你想着你儿子能变成城里人!我说得对不对?他问我,我只好点点头,我的确想过这些,我活着也是因为有这些东西在诱惑着我。那不就结了,苏小六说,你没有钱,朱点梅你娶不成,娶不成你就没有儿子就算你进了城,没有钱你还是买不起房子,你还不是得回来种地!我说不过他,也不想听他再说,我说行了行了,别说了,我头痛,我和你一起去抢银行行了吧?你满意了吧?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就在苏小六让我把袋子提上,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的时候,我忽然又不想干了,我觉得我其实是个胆很小的人根本办不了一点大事儿。我对苏小六说,小六我的肚子有点痛,我想解手。苏小六笑了,他说我知道你小子是害怕了,其实,谁害怕你也用不着害怕,你就一个人,光杆一条,你还怕银行里有武举啊!我说银行里没有武举,有保安。他说,保安不怕死?还能打过我大哥?苏小六的大哥倒是有把子蛮力,有时也在院子举个石锁什么的,貌似有了武功在身上。有他大哥这条莽汉,还有他那连马蜂窝都敢捅的二哥打前锋我再也不好意思说不干了。就这样,他把摩托车发动着,我们就向县城驶去,说起来那天也巧得很,我们刚刚跑了不到一半的路,摩托车就坏了,苏小六怎么也发动不着了,他用脚踹踢、蹬,那辆破摩托就是不肯着火,后来他让我从后面推,我就使劲推着摩托跑,跑着跑着,我没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苏小六也从车上下来,我们都累得坐在地上喘气。他的两个哥哥早跑得不见影了。苏小六歇够了开始更用力地踢那辆摩托车,他边踢边骂,今天的事儿都叫你这个狗日的给耽误了!我在想苏小六的两个哥哥此时说不定早就进了银行,他们俩学电视准备了两个面罩,也就是两双黑丝袜子,上面掏了两个窟隆,还找了一支火药枪和一根长竹杆子,不知道的人真的能让他们吓一跳。要是他们控制了银行里的人,可我们还是赶不到怎么办?他们不会偷偷地跑开不抢了吧?或者他们自己到金库里去装钱而撇下我们俩?苏小六踹着踹着不知碰到了摩托的什么地方,那车竟然呜地一声着了,差一点自己向前跑去。苏小六高兴得咧开嘴笑了。他让我赶紧坐上说,动作快点,还不算晚。苏小六把摩托开得一溜烟,油门让他加到底了,简直就要飞起来,我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快的摩托,我觉得苏小六不要命了,要是这时候摩托车翻了,我们俩一个也活不成。很快我们就接近了县城,县城里的街上人很多,苏小六才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就在我们快要来到银行的那条街道时,我们的摩托车被警察拦住了,我看到苏小六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了,人也一下子小了下去,就像他从前偷东西被人逮住了一样。我从车上下来向前看去,我看到,通往银行的那条街道已经被封住了,两边全是警察,还有穿迷彩服的武警,我们都知道,一般的事情是惊动不了武警的,一旦惊动了他们,那就是天大的事儿了。街道的两头停放着不知多少辆警车,都呜哇呜哇地响着警笛,红色的警灯不停地转动,响得人心里七上八下。苏小六有些抗不住了,他怕冷似地蹲了下来,很多走路的人都围过来,我听到有人说,两个抢银行的,没得手,叫警察堵在里面了。苏小六看了我一眼,声音小得我刚刚能听得到,他说,坏事儿了,一准是老大和老二。在警笛的鸣叫声中,有警察用喇叭开始朝银行里面喊话,声音在街道上乱飞,我听到警察喊的意思是让抢银行的歹徒放下手中的武器,举起双手走出来,还有不要伤害银行的职员等等。尽管警察们一遍遍不停地喊,但我没有看到银行里有人出来,银行的两扇玻璃门一直是关着的,里面就像没有人。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警察不得不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朝银行里面喊话,我和苏小六挤到人群的最前面,我和他都想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老大和老二。忽然间,喊话声停止了,街道上一下子静下来,静得人心里发慌,好像街道当中放了一个炸药包,马上就要响了。我的心都提起来了,我听到银行里面先是咣啷响了一下,好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那扇门猛地打开了,先后有两个头上套了黑丝袜的人从里面蹿了出来,他们一个人手里端着一支枪,另一个端了根木头杆子,他们边跑边嚷,别过来,谁要过来老子就开枪了!警察们不听他的,借着墙角的掩护,还是跟了过去。那个拿枪的沉不住气了,他骂了一句后,朝追他的警察就是一枪,枪声不什么响,噗地一声,就像有人放了个响屁。人群中却哄地响了一声,人们不由自主地趴了下来,我看到霰弹就像一只只黑色的小鸟儿从人们的头上飞了过去,与此同时,警察也开枪还击了,警察的枪法实在是太准了,只一阵齐射,那两个戴黑面罩的人就先后栽倒在地上,他们像两只挨了一刀、扑楞翅膀的鸡一样挣扎了两下就安静下来,血水从他们的身下流出来,街上立刻有了刺鼻的血腥味。

苏小六已经坐在地上了,我看到他的裤子湿了一大片,裤腿还沥沥拉拉地往下滴着水,原来,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我说小六儿你起来,他竟然起不来了,他拖着哭腔对我说,完了,我尿裤子了,老大老二就这么完了,被他们打死了。苏小六咧开嘴巴就大声哭起来,这时多亏没有警察注意他。警察们见歹徒已经死了,便准备运送尸体,也有人到银行里面去,他们不知道银行到底受没受到损失,也不知道银行里的人有没有受到伤害,人们也都跟着向银行围过去,他们大概也想知道银行里的情况。根本没人理我们,苏小六就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的脸上抹得脏兮兮的,他边哭边用手击打着县城坚硬的地面。他说,老大老二,我对不住你们俩,是我让你们俩送了命,应该让警察把我打死才对啊,怎么死的是你们俩呀?我怎么劝苏小六,他都不听,他好像已经忘记这是什么地方,他又是来干什么来了。

后来,有人拽了拽我的衣角,开始我没在意,衣角又被他拽了几下,我才回过头来看,我见到拽我的人正是老大,后面就是老二,他们俩一根汗毛也没有伤到,原来他们并没有进入银行,前面已经有人开始了抢劫,他们只是比那两个倒霉的家伙晚了一会儿,因此他们俩算是拣了两条命。见到苏小六的样子他们问我,小六是怎么了?我说他以为你们俩被警察打死了。老大老二也是吓得一头汗,老二声调都变了说,我再也不敢动这念头了,咱们回去吧。他们俩去拉苏小六的时候,苏小六突然发了臆症,他看着老大老二说,你们俩不是躺在那里吗,怎么起来了?老大老二小声对苏小六说,六子,快走吧,回家再说。苏小六一把甩开他们说,你们放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是阎王爷派来抓我的,想把我也一起带到阴曹地府,我不去,我的阳寿还没有到头,你们别来缠我好不好?

老大老二和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苏小六弄回了村,直到回了村苏小六才好了一些,才相信那两个被警察打死的抢银行的人不是老大和老二。不过,从那以后苏小六再也没敢动过抢银行的念头,就是偷东西也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了,表面上看,他的胆子小了,他爹苏老歪也到处说苏小六的胆被吓破了,洗手不干了。一想起这回抢劫,竟然改变了一个人,我就觉得抢劫得对,抢劫得好。只是,我们都没有抢到钱。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真的抢到钱了,那我和苏小六很可能就会像那两个人一样,死在路当中,身下是一大滩血,还不如我爹死得出彩儿。

我从来没有想到天上会掉下馅饼来,我也从不去买彩票,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想发财,只能是做梦。可是那天,苏谷成到我家里来说,油田上捎话了,让你去领钱。我问他你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原来,我爹死后油田上不赔偿,我无奈地找到了一家法律援助中心,他们答应帮我打官司,如今,官司打赢了,油田上得赔我十五万元。苏谷成说,朝早,你有钱了,别忘了村里。几天后,我只拿到了十二万块钱,另外三万被律师要走了。律师原说不收费的,可得到钱后又变卦了。

我拿到钱回村后的第二天,朱点梅就来找我了,我有点不认识她了,她好像变了,一是变得比以前好看了,我不知道,她那是化了妆;另一个变得比以前胆子大了和不要脸了。晚上她没有回家,和我睡在一个炕上,而且是她主动把她的裤腰带解开了,见我没有动,又把我的裤腰带也解开了,她解得很麻利,不像个生手。

那年年底,苏小六被派出所抓起来了。苏老歪找到苏谷成,央求苏谷成到派出所去访听访听为啥抓的。俩人走到四叩镇派出所门口,苏老歪不敢进去了,苏老歪只是说,书记你自己去,晌午的酒我管。一个多时辰后他们俩进了一个酒馆,苏老歪问,书记,是怎么个事儿?苏谷成喝了口酒说,也不算啥大事儿,到年根了不是,派出所也是为了完成任务,把小六子先逮进去凑个数。苏老歪问,那也得有个缘由是不是?苏谷成说,哪能没有缘由?年初油田上不是丢了金刚石钻头么,就那事儿。苏老歪说,那也不是我家小六子偷的。苏谷成说,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得人家派出所说了算。又说,派出所真他妈的牛,现在都用上测谎的机器了,你说一句假话都能量出来。苏老歪没心思喝酒,他说,书记,你给说几句好话,让小六子出来吧小六子早就不偷东西了,他现在光尿裤子,脑子也不大好使了。苏谷成又喝了一口说,这啥酒怎么这么辣,换啤的!换了啤酒苏谷成才又有了兴致,他说老歪你别担心,派出所么,就是凑个数,小六子年前就能回来。苏老歪将信将疑地问,真的能回来过年?苏谷成说,一准能,干一杯啤酒你都喝不下,老歪,你这辈子,真是白活了!

过年的时候不光苏小六没有回来,他的两个哥哥也被县公安局抓起来了。这回不光老歪不知道啥缘由,村里人也不知啥缘由。我料想可能苏小六在里面受不了了把抢银行的事儿说了,连累上了他两个哥哥。要真是这样,那还有我一个,我也脱不了干系。不过,那件事没干成,我们回来都当作笑话讲,村里没人不知道我说我的运气是太背了点,连抢银行都得排在别人后面。小六子干脆说,吃屎都抢不着热的这算什么呢?如果这也算犯法,那我们晚上睡觉前想着把谁杀掉、或者想着干哪个闺女一回岂不都得抓起来?我没把它当回事儿。

我打谱和朱点梅结婚算了,一是她追得太紧,每天都赖在我家里,不走了;二是她那天告诉我,她肚子里有了,是我下的种。这个婚,不结也得结了。

我就要结婚的头一天,苏谷成找到我,神秘地对我说,朝早,你跑了吧。我说,我跑啥?我明天就结婚。苏谷成说,还结啥结,派出所明天要来抓你。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到派出所去问苏老歪家的事儿,看到派出所已经拿到公安局抓人的单子了,上面写的就是你苏朝早的名字。我的脑子空了,啥都想不起来了。又过了半天,我才想到要是跑了,倒是不至于被抓但很快就可能被追查,网上通缉,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不如死。而且,我再也不能和朱点梅躺在被窝里亲热了,还有,我的孩子出生了我也看不到了。我心如刀绞,万念俱灰。苏谷成见我在发怔,就推了我一把,然后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说,事到如今,还有一条路。我说,快说,你给我指条明的。他说,拿一万块,我给你摆平这件事儿。我差点跳起来,我爹死的那点赔款,这个苏谷成还惦记着呢。苏谷成说朝早,我是看你可怜,才给你出这个主意的,你拿了这个钱,我帮你摆平,明天你该结婚结婚该当新郎官当新郎官,啥也耽误不了。我沉吟半天才说,一万是不是多了,能不能少拿点?苏谷成立刻堵了我的口,少一分,我办不了这件事儿!

我还是给了苏谷成一万块钱,我只能这样做,不然,我结不了婚,我还得背井离乡,从此不得安宁。我想,就算是花钱买个安静吧。

苏小六的两个哥哥也捞出来了。不过,差点要了苏老歪的老命。他们俩开始是三万,后来降到了两万五。再也降不下来了。苏老歪为了凑钱,找了所有的亲戚。他甚至腆着脸找到他的亲家,给亲家陪了大半天不是,说自己当时鬼迷了心窍,不想管亲家的饭,才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亲家开始不想理他,见他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这才说,算了吧,钱我借给你,但也没多少。就这样,苏老歪东借西凑,总算交了钱,苏小六的两个哥哥才出来了,苏老歪却因此大病了一场。苏小六最终没能出来,据苏谷成说,苏小六是有案子在身的,他想出来,没有两万连提都不要提。我想过多次,去把苏小六捞出来,可是,朱点梅已经掌握了我的财务大权,现在我自己都一分钱也没有,更别说两万了。后来听说苏小六以盗窃、抢劫罪判了十年,已经到煤矿劳改去了。苏老歪似乎也死了心,病也见强,勉强能下地干点轻活了。

朱点梅还算争气,给我生了个儿子。小东西现在也七岁了,上学了。我常常觉得他就是我,我就在他这么大的时候,我娘跟人跑了。朱点梅会不会也跟人跑?在地里干活儿时我也会想到这一点,我便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直到看到朱点梅正在院子里喂猪,我才放下心来。我听到她说,吃一瓢,再吃一瓢。我的眼泪立刻就出来了,我知道,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爹给我的,他用他的死,给了我一个家,并且让我有了后代。

我只是不知道,当我的儿子大了以后,当他看上哪个姑娘而没钱娶她时,我能不能像我爹那样,为了他能结婚从容而智慧地死去。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现在的话也越来越少,除了干活儿、吃饭、睡觉,别的我啥也不干,也不想。要是没事儿,一天我也不说一句话,不知朱点梅是开玩笑还是嫌我了,她说,没想到我嫁了个哑巴。

苏谷成书记却不那么看,有一回他问我,朝早,你话这么少,憋在肚子里是不是想长成牛黄狗宝?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苏谷成就是这样,看到村子里哪个人长了点能耐,他就害怕抢他的位子,夺他的权。现在,他准是来试探我的。我骂他放屁,我还说操你娘,你滚远点!

三国时有个不怕死的叫弥衡,逞一时口舌之快,竟然弄了个鼓敲打着骂曹操,他骂得有板有眼,骂得痛快淋漓,后来再也没有比他更会骂人的了。那个刘学健早就被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现在就像被弥衡那个老小子的灵魂附了体,我觉得自己的嘴在动,舌头在翻卷,我骂苏谷成、骂派出所、骂油田、骂那些打井的油鬼子,骂汽车、骂干得冒烟的土地,也骂涝得成灾的大水……我还骂这个一成不变的村子,什么也不长的土地,还有在土地上生活的人,包括我自己,我们活得连只蚂蚁也不如,连只蝼蛄也不如……我操他妈的!你们给我滚!都给老子滚远点!我不停地咒骂着、怒斥着、警告着,可就是没人听到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