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

2011-09-20 01:51尹德朝
地火 2011年3期
关键词:志成

■ 尹德朝

荒原红莲 版画/王洪峰 作

1979年的这场风,百年未遇。

魏志成在风暴喘息的间歇时睁开一只眼。他看到天际翻滚的乌云间露出一道阴阴的光亮,使他觉得自己那已经近于凝固的血液里被注进了一股生的希望。那光亮的背后,一定是一个黎明的开始凭他的经验判断,风沙或许在天亮后减弱。死在光明处当然要比死在黑暗里强得多。

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他发觉自己是竖卧在一个高大的沙包左侧。风沙席卷着沙丘,像一把锋利的剃刀,一层一层削着沙丘松软的头皮。用不了多久,这把剃刀也会把他削成碎末。

透过风沙那密密的粉尘,他隐隐看到有黑色的物体在他周围蠕动。他知道这是他的工友。这支由六个干部和技术人员组成的护井先遣队,除一个人被卷走外,剩下的五个人可能都在他的周围。这给了他鼓舞,给了他一种安全感。一直深深陷入在孤独与绝望中的情绪,被同伴们顽强的生命力一点点地融化了。

此刻,他们在想什么?听天由命?顽强挣扎?等待奇迹?此刻或是企盼心脏跳动的那一无声无息的庄严时刻?

人,难道生来就是这样被强大的命运随意摆弄着吗?此刻,他很想哭,可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怎么也不能忘记,在风暴最为迅猛的那一刻,一个钻工从井架上纸片一般被撕扯出去了。那声绝望的长嚎,在癫狂的风沙中令人毛骨悚然。所有活着的人都目睹了这样一个现实。死,其实是这样一个简单而明了的过程。

也许就是这声惨叫,使他真正弄懂了人活着时的一切追求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多么的没有价值。生命不仅渺小到一堆血肉,更是一把泥土。一想起那声惨叫,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变成一种痛苦,一种荒诞。渐渐地,在他生命的某个部位不知不觉地发生着非人非鬼的变化,他的耳旁似乎一遍一遍地响着“完了”的声音。但是,他又偏偏处在没有完的境地,依然还十分正常地活着,依然还有七情六欲。所有的错误也许就在这七情六欲中滋生和成长的吧。“我不能不活下去,我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呀!”他悲壮地想。

不知道汪玫现在怎样。一想到汪玫他就心疼,他知道她始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与狂风拼命着,当然也知道她一定是跟指导员袁世伟在一起。一想到袁世伟,魏志成就无法平静。他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个女人乳胶似的将他和另一个男人死死黏合在一起的窘境,觉得胃和腹部开始痉挛。酸涩的胃液被一股气浪冲顶上来,拉成丝状挂在嘴角上,继而被风卷走。他后悔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这些,作为2208井队长,最重要的是:要排除一切不利于生存的因素。谁能活下来谁就赢得一切。

然而,你不去想,却有人在为你想,并在你竭力要忘掉他的时候,他却出人预料、恰到好处地跳出来,与你展开意志的抗争。这就是做人的成功之处。

“同志们——同志们哪——”呼啸的狂风中,一个沙哑而有力的声音,在与风暴搏斗。魏志成听到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却没有人呼应。人们已无力说话了,这就更加衬托了那个人的活力。

“同志们,黎明就要到来了,再挺一把劲,我们就能熬过这场灾难……我们战胜了沙漠,何况这风,是党员团员……”一股狂沙将话音摧毁,那半站半蹲的躯体也如蝙蝠一般飘然落下。

在魏志成看来,袁世伟这几句话简直是淡而无味,说与不说都一样。然而魏志成却又觉得他的确聪明。这并不在于他表白什么,而在于他让大家清楚地看到,他,一个领导者,此时依然健在,并且充满活力。说穿了,袁世伟分明在用行动,摆开阵势和他较量着。“魏志成,你看,我的生命力并不比你差吧,你也能站起来试试吗?你能,可你却没有站起来!”更为绝的是这老家伙在这种时候,还没有忘掉自己的神圣职责,使深深陷入绝望的人们有了精神支柱,有了可靠的领导核心,致使袁世伟的威望又向前跨了一步。而他,却要被遗忘了。

那喊叫的物体依然在活动,在爬向每个人之后,又向他的方向爬过来。

又是一阵巨大的风浪,把魏志成的左袖从腋口处撕开一道大口。黄沙蜂拥而入,宛如万千钢针肆意扎戳。此时,他也想站起来喊,不过只想喊:“风!我操你!操你!”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拼命地抖土。他知道一张口,沙土就会填满口腔,吸干他不多的口液,将他窒息。他干脆把袖子撕扯下来,抛向肆虐的夜空。

“小魏,小魏,还挺得住吗?”袁世伟爬过来说,“怎么,衣袖呢?来,把这个快穿上。”他脱下自己的衣服。

魏志成没有动,一股莫名其妙的沉重的怒气在他胸部隐隐涌动。他想从嘴里挤出什么字来,哪怕骂一声他妈的也好,宣泄一下长久压抑在胸中的不平衡的情绪。但他尽力地控制着,控制着。对方绝对盼着他在工友们面前失态,那么,他这个队长就更加名存实亡,而汪玫则离他更远了。懂得了这些,他平静多了,接过衣裳,迅速穿上。生命要紧,不穿白不穿。

“你看天空那丝光亮,那一定是月亮的位置。”袁世伟说。魏志成抬头望去,天空确实清爽了许多。那时隐时现的光亮,像漫长洞穴中一盏幽暗的荧火,给人以希望。

魏志成凭借微弱的光,看到了袁世伟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苍凉感。他低下了头。袁世伟毕竟是一条汉子,在这种时候,对一个共同面临巨大灾难的同类,仍然计较往日的恩怨还算人么?

他与袁世伟相差二十多岁。袁世伟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他魏志成可能刚穿上连档裤,在某所小学里数手指头。按理说,年龄上的差距使他们不可抗拒地存在着不容忽视的代沟。事实决非如此,袁世伟跟他的裂痕并非源自代沟。袁世伟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而魏志成却恰恰相反。但他却总以为袁世伟再能也能不到哪儿去。衰老是不可抗拒的,因此他始终在内心保持着一种优越感。

现在他们平起平坐了,处在同一种逆境中,这使魏志成的心态有了一种平衡。其实“队长”这个职务,时时让他产生一种耻辱感。他始终没有弄明白,袁世伟为什么要提拔他。是因为他的能力确实胜任此职,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恩赐——给他一点甜头,缓解他俩为汪玫所引起的纠葛?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年龄的距离,把无穷的智慧和经验,都堆在了袁世伟那张松树皮一般老谋深算的脸上。他别过脸去。既然他是队长,就用不着掩饰对他的厌恶。他厌恶这张脸。

风,在凌晨七时停了下来。

风几乎是咔嚓一下就停了,刀切一般笔直。一切又都和往日一样了,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世界安详得似乎已把那个魔鬼一般的疯狂之夜一下推到了一个遥远的传说之中,或者让人觉得它只不过是一场支离破碎的梦而已。袁世伟的十七钻上海牌表的指针指在凌晨五时十三分的位置上,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这个时刻从沙窝中站起来的。他一直没有弄懂自己站立起来的时候,竟是那样的利落,就像吃饱睡足了那样精力充沛。

当他面对眼前的一切时,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除一个人失踪外,其余五个人都很好。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井队的两名女性都在,这是使2208井队最具色彩的核心。曾经发生过的和即将发生的故事,在这个特殊的世界里又将会怎样展开呢?结局又会是什么样的呢?死亡风暴一夜之间的狂虐侵袭,使2208队的铁塔销声匿迹于静穆的沙漠,这已经让他心惊胆战了。然而除了自然的威胁之外,长期潜伏在人们心底深处的私欲,会不会在这生死之间再度抬头,引出一场更加猛烈的拼搏呢?他隐隐感到一种比死更加可怕的恐怖,正阴霾一般笼罩着他们。

这五个人是2208井队长魏志成、场地工广浩清、仪表员甘小静、计量工汪玫和220井队指导员袁世伟。

他们或坐或卧地带着倦怠和掩饰不住的恐慌,用被风沙打得红肿干枯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从地上跳起的第一个人。

袁世伟木然地立在浑浊的阳光之中,晨光将他方正的脸膛映得发红。他的背后,茫茫沙漠如凝固的海浪,给了他一个庄严的衬托。余风依然拂动着沙面,发出噢唆的声音

他想笑一下,他觉得他应该微笑着对大家说话。然而咧了咧嘴,马上意识到这个卑怯的笑绝不比哭更好看。为了掩饰这小小的失败,他抬起僵硬的手,抹一把脸上的尘土同时也抹掉了那个不成功的笑的残余。

大家等待着他要说什么。他从人们的眼里知道了他依然是他们的头,这给了袁世伟一种鼓舞和力量。尽管垂危的生命可以把命令和服从变成最不值一提的笑料。

但在生命的另一面,人类在绝望无助的时候,会把希望连同自己一块捧出来,奉献给可以信赖的人作为精神的寄托,一种无奈而又神圣的情形。

他激动了。很少激动的他,眼睛涩涩的有些潮湿。他做了近十年的连排级领导,今天仿佛才真正觉出它的分量和自己的价值他一定要带出这支队伍,让他们好好地生活他们是多么的年轻呀。他不能再想下去了,眼泪很有可能要掉下来。他揉了揉湿润了的眼睛,几粒颗粒清晰的沙被淘洗出来。

“同志们!”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嗓音沙哑颤抖,却不失浑厚和坚定,“同志们,现在风停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艰难的结束。眼下,我们第一步要做的是,找到我们的井位和其他人。井位有食物和水,基地也会很快派人找到那里。只要能找到井位,最多熬不过三天,在这场风战中我们就赢定了。在这里,党员要带头,帮助大伙共渡难关!”他的话说完了,人们还在仰着脸盯着他看。他不知道他们是被他的话惊厥了,还是觉得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死死的沉寂,等待着什么?

“袁指导员,你的意思是——”魏志成打破了沉寂,“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寻找井队,寻找食物?”他仰躺在厚厚的沙窝里,脸上有一种懒散的表情。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并不看袁世伟,“可我想问你,你能肯定我们那些破铁玩意儿还存在吗?你能够肯定找到井位就能找到食物吗?”他缓缓转过脸,站立起来,目光咄咄逼人地朝着袁世伟站着的那个高丘走过去。他是带着一股无比的蔑视和自信面对袁世伟的。几年来,他早已不像从前的毛头小伙子那样易于冲动和简单了。他学会了用脑子思考,学会了用智慧说话,能冷静地面对一切了。在遇到与袁世伟有争议的问题时,他力求保持一种战斗的姿态,寸步不让。

“你大概也知道。”魏志成继续说,“井位方向是面向西南,正是沙漠的腹地,昨夜的风沙很有可能把井区夷为平地。如果你带着我们盲目地朝腹地走下去,不是与生背道而驰、自掘坟墓吗?我们现在的位置已接近沙漠边缘,就是说离绿洲并不远了。”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可以走出沙漠。我劝大家三思而行。”说完,他向所有的人扫了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张张六神无主的脸。

“袁指导,”他又说,“狂风已经夺去了我们一个队员的生命,可那是老天爷的责任,怨不得任何人。剩下的这几条生命可就不同了啊,这可是你我的事。告诉你,我可不愿看到我们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被人随意宰割和断送!”

最后这句话,谁都能够听得懂,尤其是汪玫。她轻蔑地挑起一个嘴角,并给了袁世伟一个不易察觉的会意的笑。

袁世伟没有去注意汪玫的笑,只是静静地听着魏志成的辩驳。他耐心地等待着他把话一句句说完,没有丝毫的急躁和恼怒。往往一种宽容、一种沉默要比张口争辩更有力量,这是他曾用过和尚背经书那样的毅力静心修养而成的处世“哲学”。尤其在与人的较量中,这种“哲学”往往是战胜一切的最佳武器。然而,他想到过魏志成有可能做出一些令他尴尬的事情,也想到过在汪玫与他的感情上,他还要动一些无足轻重的手脚。却万万没有想到,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他是那样雄辩有力地与他抗衡,并且把一个领导者的责任,一个井队的存亡提高到了更为宏大的使命之中去,这使他大为惊讶了。

魏志成默默地与他抗争了三年。三年来他早已由困乏到厌倦以至开始回避了。

他越加感到,提拔他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随着魏志成的成长和成熟,他的智慧与傲骨,早已明显地反衬出自己的力不从心。他原以为给这个年轻人一点甜头,使他在某些争执中做一些让步和妥协,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有耐心地拼下去,拼下去。

虽然魏志成说得有道理,但道理归道理,谁能斗得过谁那又是另一回事。

“你说得有道理。”袁世伟这样开了头,“我们现在的位置确实离绿洲不太远。但我估计,最近的地方有300公里。这段路程,凭着我们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的身体,要在不迷失方向的情况下走完它,绝对办不到的。反之,凭风的速度和我的感觉,我们被风刮到这里,离井位绝不会太远。只要能找到水和食物,我们就能活下来。我们不是因为有了水和食物,才在沙漠中工作了数月之久吗?如果放着眼前的食物不取,而一意孤行,那才叫自掘坟墓。好,不必再争啦,大家抓紧时间整理一下,马上行动!”

袁世伟说完,便一屁股坐下来,解开鞋带倒出鞋里的土,又把手伸进去咯吱咯吱地掏鞋里的泥,一副极轻松的神态。汪玫和广浩清也学着他的样子做着。他斜眼看到魏志成的脸扭歪着,怒目站在那里丝毫未动。便说:“魏队长,如果你认为我老袁的意见是个错误,害人害己,我不勉强你。咱们可以兵分两路,究竟谁错,就让马克思做个裁决吧。”说完他看了一眼汪玫。这个姑娘把她最为信赖的表情送了过去,然后挨着袁世伟坐下。

魏志成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吼叫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急躁。

“不,我不管什么马克思!我是一队之长,我要对你们负责,我要对两个女性负责,你的方向绝对是一条死路……”

“伙计们,别傻啦,你们要想在大海里捞针那样寻找井位,你们会死的!”魏志成近乎哀求地喊。

“魏志成,你别说得这样难听,要死你自己去死好了!”汪玫狠狠地回了他一句。

魏志成失望了。他又一次败在他们的脚下,尊严再一次被践踏。

然而,就在魏志成近于绝望的时候,就在他几乎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才好时,一个细亮而圆润的声音,从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传来:

“魏队长,让他们去好了,我们一起走。”

不仅魏志成惊讶,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回头看着那秀美而瘦弱的姑娘甘小静。她一直默默地坐在沙土地里,听着他们争吵。这姑娘能从昨夜的风暴中挺过去,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现在她在魏志成陷入十分窘迫的困境时,出人意料地扶住了魏志成欲倒的身躯。

做法:1.羊肉洗净;洋葱洗净切片;葱白洗净,切段;青红椒均洗净,切片;姜去皮,洗净,切片;将大料、花椒用纱布包好,制成香料包。

魏志成那张沮丧的脸绽开了微笑。这突如其来的援助,使他孤立的身躯有了依托。只要他再争取一个人,那么他与袁世伟的争夺,在人数上就算胜利了。

“广浩清,你还愣着干什么?小甘都过来了,你过来。”魏志成知道广浩清一直默默恋着甘小静,因而他这样喊。

广浩清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迷惘的表情。他没有理由跟着甘小静一起过去,她爱的是魏志成。别说是意见的分歧,就是魏志成犯罪,她也会充当他的同谋。可他,又算什么东西!他面如死灰,那个塌陷了的鼻梁变得更加青紫。他开始恨自己,命运为什么偏偏把自己与这样一群极不和谐的人物搅和在一起,使自己傻站在两个对立面的中间,成为他们谁胜谁负的砝码。他觉得自己像沙土一样多余,他恨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死呢?

魏志成接受了她,她到底有了自己的归宿。广浩清的心虽疼痛却也踏实了。他站立起来,向西南方向走去……

这支仅剩下五个人的队伍终于做出了分离的抉择,难已预测的命运之神又在他们身上拉开了新的帷幕。他们哪里想到,正因为他们的分离,会产生一场更大的灾难。这灾难在人类私欲和邪念的酿造下,划了一个猩红的句号。

魏志成对袁世伟的仇恨是三年前一个阳光充足的中午明朗化的。

那天他带着酒醉后的头痛,推开一堵写着值班室字样的铁门。因为用力过量,门板砸在屋内的沙土墙壁上,沙土发出一阵初春骤雨般的声音,劈头盖脸地落下。那年他二十五岁。

一会儿,他在昏暗中辨出,土制办公桌前,一个中年人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

“坐。”袁世伟笑容可掬,出奇的和蔼也许正因为出奇,脸上就免不了挂出一副伪装的慈祥。

魏志成没有坐,很是剽悍地叉腿立在低矮的房间中央。他昂着头,顶上有芦苇叶垂掉着,离他的头仅一指距离。阳光从只能称其为方洞的窗口里射进两道粗大而笔直的光柱,分别刺在桌上的玻璃板上和袁世伟那穿着山羊皮马甲的肩上。魏志成纹丝不动地站着,有些头晕,表情阴沉。

“你找我?”他带着一种质问。

袁世伟又一笑,这笑即刻就使魏志成警觉起来。这笑没有长者的宽容和领导者的大度,更多的是深思熟虑的挑战。

“昨夜你上零点?”

“不错。”

“你干的是场地工。”

“你应该知道。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昨夜你欺负女工汪玫,有这事吧?”

魏志成似被电一击,没想到这事竟被他知道得这样迅速。他有些束手无策了。阴阴地挑起一个嘴角,把有些弯曲的腰挺直。

“那是我和她的私事,就跟你和你老婆发生一点争吵那样,无须大惊小怪。”他说。

袁世伟严肃了:“你们仅仅是同学关系。她告诉我,你强迫她答应你……”

“对,我要她长点骨气,别给我们学生丢脸。”说完后他很轻松,感到自己舒服了许多。

一提汪玫,他们都暴露了自己的全部内容。仇恨同时钻出他们膨胀的雄性土壤,在他们无法控制的原始欲望的浇灌下茁壮成长了。

袁世伟似乎认真地听着,腮肌在不易察觉地蛇一般地拧动着。继而,他又微笑了,一副大度的神态。

“你是石油子弟吧。”袁世伟突然转换了话题。

“是又怎么样?”他不无警惕地回答。

“看得出,父亲一定搞采油。”

“他在采油二大队,1959年瓦斯爆炸死了。”

“噢,那个震动世界的3·16瓦斯大爆炸。”袁世伟若有所思地追忆着,煞有其事道,“1959年,我们很可能一起进疆,没准还一起赴朝作过战。”

“他是去过朝鲜,还是个少尉。”魏志成脸上掠过一道掩饰不住的童稚的天真和自豪的光彩,随即又黯淡下来。

“好啦,你去吧。”

袁世伟没有理由再问下去了。他没有想到这个总与他过不去的青年人的父亲,竟可能是他的战友。在朝鲜,在那块焦土上,能够肢体完整地活着回来,并因此改变了世袭的农民形象,跻身于“领导一切”的行列,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然而,这位素不相识的战友躲过了美国人的炸弹,躲过了饥饿和严冬,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出和平是什么滋味的时候,却在自己的国土上,用自己制造出来的烈火,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焚烧了。他见过那些尸体。那粗短焦黑的尸体比在朝鲜战场上见到的更让人惨不忍睹。现在,眼前这个死难战友的后代,单薄而倔强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还有什么理由与他过不去呢?一股难言的恻隐之情笼罩了他。我叫他来干什么?来恨我?声明或暗示汪玫是属于我的?强调权力的威严?荒唐!他愧疚了,头一回感到自己的卑鄙。

然而,愧疚却是暂时的,它仅仅来自于对一个死难战友的回忆和怀旧。他活了五十年,灾难一个接一个,唯一的就是没有被痛苦击倒。现在一切都过来了,都顺利了,也该轮到他享福了。他惊奇地发现,历经无数磨难后,自己非但没有疲惫,反而更亢奋了。经历的苦难太多,反而成就了他坚韧的自我意向。凭经验,只要不顾一切地追求一个目标,有可能事事都是幸运的。欲望可怕却也可贵,不正是欲望和决心创造生命世界,并继续推动这个世界的吗?每想到这一点,便有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在内心铮铮作响。多年来,他就是凭着这种近乎神经质的勇气和敏感,在关键时刻做出决定的。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丢失的了,也没有什么顾虑让他犹豫的了。那么多人在自己身边永远倒下了,而自己还幸运地活着。他不再后悔做每一件事,更不该听任命运的愚弄。只有对生活不断有新的追求,才能让世界容纳自己,证明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人承认他的存在,他的魅力。他需要这种尊重和享受,他更需要在这和平年代增强这种信心,支撑自己不太多的后半生。他和妻子在他们不懂人事的时候,就像小孩子搬家家似的硬被大人捏和到一起。他从没有过温柔和爱情,只有一点新鲜,一点兴奋,更多的是平淡。在爱情这片扉页上,他是一片空白。多少年来,他像贼一样一直观察着,寻求着,等待着行窃的时机。

汪玫闯入他生活中的时候,起初他觉得很荒唐,后来又决定全面接受她。但不想却碰到了一个对手。他犹豫了,难道这牢笼里的生命,就一直关闭下去吗?如果就此作罢,后半生还有什么意义呢?最无法忍受的是身体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不停地膨胀,好像塞满了体内所有的空间,一点点挤压着孤寂的灵魂。

55

袁世伟感到困乏,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了一阵。

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不是因为汪玫主动的追恋,如果不是什么“强权霸女”一类的词语中伤他,也许他会做出很大的让步。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党员,一个在枪林弹雨中成长起来的党的指挥员。可诽谤的言词让他受不了。妈的,有人说我强权霸女、老朽木、老不死、老色狼,好,魏志成,我向上级申请提拔你,让我们在平等的位置上开展一场公平竞争。谁输谁赢看本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再说,重用一个死难战友的后代,不仅安慰死者,他的良心也好受得多。从此他问心无愧了,从此他做一切事都所向披靡。

魏志成从铁门里出来时,太阳的光辉刺痛了他的眼。低头看到自己短短的身影被阳光映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如一个发育畸形的肢体苟延残喘地爬行着。他的情绪更为糟糕,嘴角拼命向下拉着,鼻孔撑得肥大,整个面部如一个丧家之犬。

一定是汪玫告了他。这么说,汪玫真与那老鬼有事?他痛苦地想着。昨天下午,一个工友对他说,有一回汪玫进了那铁门,进去时,两腿还紧紧的,出来时,两腿就像圆规那样叉着,当时他一拳就将那个工友打倒在地,然后去喝酒,又晃到井上抓住汪玫的一只胳膊说:“汪玫你别傻了,你呀。”

魏志成沿着一条狭窄的青石子小道大步走着。初春的温暖将皮肤上潮湿的毛孔膨胀开来,搞得他浑身刺痒。他解开衣扣,任风吹动那结实的肌肉。

现在他到底理清了这没有头绪的苦恼的致命所在,到底知道汪玫不爱他的原因是来自一个强权的威慑。他其实早就感觉出在汪玫的周围,有一股浓浓的男人气息包裹了她,他几乎可以用鼻子闻到这股气息。他的心叹息着。

低矮的天空翻滚着乌云,太阳钻进去给那乌云嵌了一个很美的金边,把光芒从四周喷射出来。随着一个隐隐的电闪,几滴雨珠滴落在魏志成的脸上,使他焦躁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路过大队食堂,一股酱油炒黄豆芽的咸苦气味刺激了他的鼻腔。这味道漫延在220井队低矮的土坯房舍的周围。

食堂南墙的右角袒露着泛着白碱的红砖和一个流着臭水的下水道管,沿着水管有一片周围长着葱绿芦苇的污水坑,蚊蝇成群。

正是午饭时间,他想,他在这里准能等到她。

他站着的这块地方,能看到女工宿舍的窗口。当他盯住一个紫色窗帘的时候,棕黑色的眸子里便射出一种对幸福的渴求。那是唯一的一次进入那小屋,屋里的气息和摆设从那天起便如红铁在他胸脯上烫出一个永远疼痛的疤痕。他是被叫去修理电饭锅的,花花绿绿的房里,凌乱却有股清香的气息。他被安坐在一个小凳上拆卸那黑乎乎的玩意,头顶的铁丝上晾着一件花裤衩,滴答、滴答往下滴水。这水滴如同煤油一样滴在他滚烫的肌肤上,刺刺地燃烧着,几乎要烧焦了他……这世界太新鲜,太刺激。他没有修好那电饭锅满头大汗地摊开两个黑乎乎的手。她说他“真笨”,他就昏头昏脑地走了。出来时那滴答滴答的水沉沉地装满了他整个胸腔。后来听说她换了个新的,谁为她换的?我怎么就不知道为她换一个呢?笨,我确实笨!魏志成一想起这事就捶胸顿足。

她的胸真鼓,那曲线动人的身段和富有弹性的步伐使他心慌意乱。

在那细细的长着矮草的小路上,他看到她来了。

汪玫看到他时,离他很近了。看到魏志成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她内心涌起一股怜悯她曾试图努力接近过他,可她的选择由不得自己。在这什么都很陈旧的世界里,唯一新奇的是男人,而又不是所有的男人。似乎很多事情甚至感情就是这样违背人的理智而存在着。她以自己的青春所面对的,不外乎是戈壁、油井和男人。她明白用不了多久,三者便如蚂蝗一般吸干她作为女性最值得荣耀的精髓。她也知道世界并非都是如此,她需要一种坚忍的耐力保存自己,然而这耐力却与难耐的寂寞产生着不可抗拒的冲突。她忍受着现状,期待着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她的幻想和希望太多,她总想找到一种关于自己生命的新的含意,使人生更具有色彩。指导员袁世伟接近了她。就如她走累了,靠在一个柱子上,希望有个人能跟她说话,或把她带出一段路,随便什么地方都行。袁世伟就是在这种时候把他那辆老车开到了她的面前的,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是什么力量驱使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当初她真的就把他当作一辆车了,并且从没有感到有什么危险,也无须装模作样维护她女性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她随意舒展着自己的四肢,倾诉自己的忧郁,希望让他感到她是一个多么乖巧多么诚实的乘客。她甚至都想在这辆“老车”面前,女儿般撒一撒娇。他太慈祥,太父亲化了。然而,慈善的“老车”并没有驶出多远,就突然摇身一变,以他最有说服力的行动证实了自己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袁世伟也不明白,当自己勇敢地证实自己的阳刚之气的时候,她怎么就那么容易地接受了他,甚至没有多少畏怯。一开始,是他向她表示了爱,又像父亲那样关怀她,未动她一下。当她主动贴近他时,一切便起了质的变化。奇怪的是她没有丝毫的后悔。生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汪玫早就发现,青年男人们很像她小时候玩的万花筒,虽然怎么也找不出一对相同的图形,但大都是同一个色调。魏志成闯进她的天地,起初给她带来一些新鲜感。他的倔强,他的纯真和有意疏远女性而又掩饰不住的渴望,都给她带来了兴趣和好奇。如果魏志成不是那么疾恶如仇,稍微用一个正常男人的冷静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放宽心胸,再稍微改变一下竞争的战术,事态很有可能就会发生质的变化。爱情有时就像掌握一门杂耍。

可是,魏志成整日杀气腾腾的样子,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爱得古板生硬,一点也不轻松,干脆说他根本就不懂得爱。相反,袁世伟的成熟、宽厚、博大、不失体贴入微的关怀及恰到好处的理智,使他们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并使她从中得出一个结论——爱情永远是勇敢和智慧的俘虏。

有时她也飘飘然。能够这样轻易地支配着两个男人的命运,在女性中间很新潮。两个男人就像各自同时打开的两扇房门,向她施展着全部的内容。她明明白白地看到魏志成的房屋里飘荡着青春气息,酿造着真诚的爱的蜜酒,她却不愿涉足于其中。假如她走进这扇门,那么另一扇门就会很快关闭。那扇门里简陋陈旧,似乎什么都没有,可它却潜藏着丰富的内容和诱人的韵味。这韵味也只有在她走进去将自己与之融为一体的时候,才能够体验到。那翻江倒海般瞬间的快感,够她咀嚼一辈子。她时刻等待着走进去,下一次,再下一次。

“你……来了,我……知道你要去食堂。”魏志成的喉咙颤抖着。他想笑一下,但没有笑出来。

“你在等我?”汪玫惊讶地问。

“没有,我是在这儿看看……”魏志成嗫嚅着。

汪玫轻叹一声,从他身边擦过去。正是这声轻叹,给了他一种启迪。

“汪玫,我是在等你,我有话要对你说。”他大胆地喊住她,面孔通红。

她站住,转过身来勉强笑着:“我得打饭,晚了会关门。”

“不碍事,就几句。”

“你说吧。”她说,双手抱胸站在那里。他走近她,他终于和她站在一起了,这样近,没有第三个人。

“你快说呀。”她被他盯得有些不安。

“我想说……生活不应太随便,除了工作,是不是还应该有更充实的内容,比如读书或者恋爱。”他偷偷望她一眼,“我说这些你也许不爱听。”

“你的话我不太懂。”

“不,你懂。你应该有一个人,一个能够爱护你保护你的人在身边,比如我……”

“我得走了,我得吃饭。我困,今晚还有夜班,我得集中精力……”

“你集中精力去抱那老鬼!”他凶狠地打断了她的话,双手铁钳似的钳住她窄小的双臂。

“你放开我!”她挣开他,“不许你这样说!”她向后退着。

“你告诉我,你爱那个人吗?”魏志成步步逼着,“你说,你说呀!”魏志成咆哮着。

她倒退着,惊恐地瞪着他。退到水边时,她停住了,终于狠狠地说:“我爱他。”

魏志成被击溃了,他紧咬牙关向荒野冲去。他悲痛欲绝,慌不择路,松软的沙土将他绊倒,他爬起来再跑。后来,他倒在一个沙包上,大口大口地呕吐。再后来他买了酒喝,醉倒在那个臭水坑里。清晨,广浩清和另一个工友把他拖出来,扒了臭衣服,用扫帚和水龙头死猪一般冲刷了个遍。

那些臭衣服被甘小静拣了去。她悄悄地洗净,却没有送给他,放在自己的枕下偷偷嗅那衣服上的气味。

黄沙向无边的天际延伸着,灰蒙蒙的天空,显出风暴后的宁静和安谧。

广浩清在一个高坡上站住,回头看到魏志成和甘小静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沙漠的最后一道沙梁上消失,他焦虑不安的心也随之安静下来。这有可能将是他们最后的离别,他将永远忘掉她了。以后,他将与汪玫、袁世伟生死与共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的行动是极端盲目的,井位能找到吗?井位找到了,食物就一定能找到吗?

他也知道,在这支有五个人的队伍中,分手的那一刻,死神的光环便无法摆脱地罩在了每一个人的头上。如果说魏志成的选择是个错误,那么袁世伟的选择则是错上加错。他选择了袁世伟,目的是不愿再接近甘小静,不愿扮演一个令人讨厌的角色。可是,两股队伍里,他走在哪一面都是那样的多余。他是一个性情极为温和的人,人们哪里知道,在他的心灵深处要比所有人更多一层难以言喻的负担。

他的从前并不是这样。好像是在他的鼻梁断裂之后,坚强与自信便随着那男性的英俊,在他生命最旺盛的时期一同消失了。本来就十分清瘦的他,从此变得愈加孱弱。在这恐怖的自然与陌生的人类面前,他倍加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自卑。他怎么能不这样呢身边的这四个人,都能够尽善尽美地找到自己爱情的归宿,而唯独自己却与这一切如此的不协调。被冷落中他竟生出一种愤愤的不平。

他预感自己活着的时间并不很长了,这魔鬼般的沙海会让他们所有的人都难逃厄运而唯独让他欣慰的是自己短暂的一生是充实的,是问心无愧的。他曾为甘小静默默地献出了自己的鼻子,得不到的爱升华到了一种无私的崇高境界。想到此,一切便变得不是那么烦恼了。

他挺直了胸脯,大步向前走,把袁世伟和汪玫远远甩在了身后。然而,一个单调而固执的声音却总是在广浩清耳边回响。那是甘小静在大声宣布“让他们去好了”之后这嗡嗡的声音便在他耳边不停地响着。他甚至觉得这声音是从他频频激跳的脉搏中发出的。

当他眼睁睁地看着甘小静走到魏志成身边的时候,他愣了,眼泪差一点流下来。从起风的那一刻,他就默默地一直照应着她保护着她,还偷偷往她的包里塞了两个苹果他紧闭的心灵世界中很早就荡漾着爱的春风他把昨日班车上的难友、今日的同事甘小静像供奉上帝一样供奉在心灵深处那个春风飘逸的世界里。每日每夜,他都拥抱她,亲吻她,爱抚她。他不说,对任何人都不说,就连甘小静自己也不知道他内心的秘密。

失去鼻子以后的自卑意识常常萦绕着他有时甘小静一句无意的话会折磨得他几天难以入眠。

风暴后的那一场争吵和甘小静的勇敢抉择惊醒了他,打碎了他心灵深处那个荡漾着春风的圣洁世界。他认识到,生命实际上只是一堆血肉和一堆欲望的混合物,生命是为满足种种欲望而存在的,只有欲望的实现才能加重生命的分量。因此,生命的意义就是行动,行动,连续不断地行动。

可要命的是他没有行动的勇气。从那次车祸以后,三年过去了,他一直未敢向甘小静表示丝毫的爱慕之情。其实他有许许多多次的机会,在井台上、食堂里,他应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他真笨,越是爱她,在她面前越是手足无措。有其他同事在场时,他还有说有笑,潇洒自如,可是,只要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他就变得像个狗熊。甘小静先是爱上一个井队上的大专生,那个大专生调出了井队,她又爱上了魏志成。生命对于他简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只是为幻想而活着。

他要行动,一定要行动了,他要靠行动来改变自己生命的形象。然而就在他要行动的时候,甘小静跟着魏志成走了。他呀,怎么就总是这么不赶趟。

天气燥热起来,脚下的沙土沸腾了,形成一片灰白色的尘雾。空气变得越来越恶劣,浓烈而干燥的空气夹杂着暑气的腥咸味与呛人的尘土,在无休无止的沸腾中混作一团,直往广浩清的鼻孔里钻,令人窒息。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人。

袁世伟此刻显得苍老了许多,背脊弓着,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暗淡了。广浩清想,也许他已料到他们此行的结局了?

汪玫依偎在袁世伟的身边,似乎没有察觉到袁世伟沉重的心境。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或许她什么都明白,或许她早已把自己从死的概念中非常超脱地解放出来了。只要袁世伟在她的身边,一切都是那样无足轻重了,包括死亡。

广浩清很羡慕她,在这难逃厄运的五个人中间,唯独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寄托。唉,人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为着某种自以为十分美好、实则却很荒谬的爱而生存着。

广浩清享受过爱吗?他享受过。他曾拥抱过甘小静,真正的实实在在地拥抱过,长达十秒钟之久。也就是在这瞬间,他付出了血和容貌的代价。后来,他曾日夜咀嚼着、品尝着那温馨而神圣的拥抱所滞留下来的气味和柔软。那突如其来的梦一般的接触,把一个本来就很平庸的他折腾得更加残缺不全。那件事,实在不值得留恋,除了给他心灵深处带来了巨大的负担之外,一切都是虚伪的。

他怎么也想不通,鼻子失去了,爱情这个陈旧而新奇的玩意却永远捆绑了他。

那是在通往市区的班车上。人太多,车上所有的人都在挤,他也在挤。他随着人流涌向车门,这时恰好看见前面有位姑娘,便用手臂撑开一个空间,避免挨上她。他怕姑娘的白眼和辱骂,他的伙伴们时常受到此种待遇。他们很有承受力,哈哈一笑了之,甚至还能够借题发挥达到出人意料的可喜效果。他却不行。

他用脊背顶住了汹涌的人流,那姑娘轻松地上了车。

广浩清站在了那姑娘的身边,那姑娘就是甘小静。那时他们还不熟,甘小静正在某技工学校读书。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们的故事从此便以单行道的形式,在他的身上悄然展开又无限延伸。她并没有进入他的角色,而他始终默默地做着她的配角,在不知去向的相思路上苦苦地走……

如果当时他放弃乘坐那辆车,甚至离她远一些,在以后的生活中决不会给他留下什么。或许他会很自信很轻松地驾驶自己的生活之舵并对爱情为所欲为。可是突来的创伤瞬间就打在了他脸部,让这伤痕与这故事依依相伴,让他痛苦地回忆,甜蜜地咀嚼,把本来正常的平静生活搅乱。

车显然超载了,排气管噗噗排出一种近于呻吟的怪叫。

路基很高。路基的下面是映着白云蓝天的水和绿色的野红柳,有小鸟与车并飞,啼叫或横车掠过。一切都十分美好,绝没有人会想到要发生什么。

车是爬在一个坡路上出事的。

它陡然熄火下滑,失控,然后就像驴打滚似的翻了下去。

一车活生生的生命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被逼入死亡的门槛。

翻车原来是这样一种样子,忽天忽地,翻江倒海,鬼哭狼嚎。他当时并没有觉得这与死有什么联系,没有惊慌和意外,倒有些少许的开心和快乐,就像一个坐在观众席上目睹滑稽场面的局外人。台上台下是两回事。

当他定睛一看,一车人都像被扔进了泥浆搅拌机,巨大的、毫无规则的冲力,把妇孺老幼连血带肉地抛过来又扔过去,肢解,分离,血肉飞溅。他发现自己能够稳稳地站住是他有力地抓住了车顶上的把手。他正犹豫是否抓住眼前一个小孩时,一双白细的玩 意从侧面捅过来,拦腰缠住了他,这是一双女人的胳膊……广浩清在后来仔细回忆这段情景时,曾产生过一种莫名的愤慨。她为什么不抱别人,偏偏抱住了他。她缠抱过来,便闭上双眼什么也不管了,把毁容把流血及至生命和永远也扔不掉甩不去的精神痛苦统统留给了他,让他这个倒霉蛋自作自受。

可是悲剧在于他只知道当时。他知道当时他低头看到一张苍白而惊惧的脸,那美丽的面孔顷刻间就将他推上了献身的高峰,让他去铤而走险,让他去粉身碎骨了。

他惊恐地发现,她的腿已伸向窗外,车再滚一圈这双腿就会碾成碎末。他的系着生命的、紧握着铁柄的手松开了,一把就将那双美丽的腿拉进来,接着,他便失控……

他们就这样拥抱了,抱得结结实实,没有一点缝隙。他还来不及感受这拥抱的任何滋味,一个强大的惯力再度掀起,他劈头栽下,接着就听到脸的中部一声“咔嚓”的脆响,汹涌的热流宛如炸毁了堤坝,宣泄直下。他知道,他的鼻子完了。

真正的悲剧在于,甘小静在被救的这段时间一直昏迷着,这昏迷无比残酷地把他所付出的一切全盘否定了。当他伤好回到井队时,他看到她分配到这个多事的2208井队,他简直要晕倒,世界就这么一点点大吗?世界就这样残酷地安排一个清清醒醒地看着自己变成如此残缺不全的人,却还要面对一个全然无知的、秀美的、活蹦乱跳的形象吗?

从此,他很累很累地活着。

漫不经心,对天空的主宰有一种无须过问的自在。黄沙亮得耀眼,远远的天际被一片蒸腾的热浪笼罩。沙海,吸收着太阳永恒的热能。

“广浩清,广浩清,你站下,等等我们。”

他听到汪玫在喊他。他站下,回头望去,发现自己与他们已相隔百米了。两个衰弱的人影,在炽热的黄沙土上,在阳光下,被残忍地扭曲着,现出一副与自然已抗争到精疲力竭时的狼狈状。他们用爱的力量已不能完成某种生存的使命了,他们开始需要我了。这种猜想使他亢奋起来,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主宰了他。他的精力还很充沛,他有足够的能力挺到第二天。

他们走过来,袁世伟的脚踏出来的已不再是脚印,破旧的翻毛皮鞋拖出一条条没有规则的沙沟,叙述着他支撑的力量已经很微弱了。

走到近处,他一怔,袁世伟的脸上现出一种青灰色。他不敢再看那张脸,他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

袁世伟终于在他的年龄面前屈服于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了。

“不要瞎走,这样会走错方向的。”袁世伟说,“我们坐下歇会儿。按理说,高大的井架在几公里外就能进入视线的,看来,它确实倒下了,井区可能就在周围,现在我们注意搜寻。”他故作轻松,其实他心里早已恐惧起来。魏志成的话越来越显出正确,恐怖已经在每个人的心里乌云般扩散开来。

汪玫开始哭了,这个单纯的姑娘已经感到事态的严重。似乎所有的姑娘当明白自己所面临的悲惨命运、自己的青春将被埋葬时所表现的也只有这样了。

没有人劝她,寂静的荒漠把汪玫的哭声衬托得凄凄惨惨。当她扯开嗓子更加大声哭时,袁世伟厉声喝道:“不要哭!”汪玫压抑地硬咽着,然而袁世伟自己的眼圈也红起来他实在不想阻止她哭,可是这哭声如钢锯一般锯着他,使他无法忍受。“哭只能消耗自己的斗志和体内的水分。来,靠近我。”他亲切地说。

广浩清爬到一个高坡上,向四周眺望。

沙漠的景色是美丽的。山鹰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中飞旋,或许它已注视到沙漠中的美味食物,耐心地等待着那食物耗尽生命的最后一刻。

广浩清比先前更冷静了,生与死的概念也早已很淡了。失去甘小静的难熬的痛苦此时已无足轻重,他麻木地注视着遥远的天际嘴角挂着一丝对人生的嘲弄。

汪玫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袁世伟冷静下来,看着汪玫那滚动着泪珠的小脏脸,后悔不该那样吼她,应该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在这生命无望的死亡之海,她执著地跟着自己,爱自己,他除了应该拿出最大的生命限度保护她外,还能怎样?他爱汪玫,是那种情爱、父爱和溺爱掺杂在一起的多重的爱。这个娇美的小女人是他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光明。只有汪玫才能给他干枯衰老的心灵注入活力,也只有汪玫才能使他战胜所有的艰难,支持他熬过一个个灰色孤寂的日夜。他不能伤害汪玫,她是他的生命。如果说,这沙漠夺走他余年的幸福,他可以承受和负担,而没有汪玫,他将全部崩溃。

他贴近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污黑的手帕给她擦泪,并搂住她窄小的肩。他嗅到汪玫身上好闻的气味。这气味,不是来自脂粉而是来自健康少女的躯体,来自生机勃勃的青春。

泪水将汪玫的眼睛整个淹没了,鼻翼不停地抽搐着,牵动着嘴角一歪一斜。这种时候,再爱美的女人也毫无顾忌了。

“相信我汪玫,我们不会死的。现在眼前最需要的是坚强,你这一哭,不仅消耗体力,也削弱大家的斗志,请相信我的选择,我们唱一支歌:喧闹与轰鸣,敲开了沙漠亘古的沉寂,飘荡的黄沙,沐浴着劲士坚韧的壮志……”

袁世伟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使汪玫的情绪振奋起来。她依在他胸前,听着胸腔内那雄壮的共鸣……

“……袁指导,你看,那里有一个支架!”广浩清站在沙包上喊。

“看,我们的希望来了!”袁世伟摇着她说,深深吸了口气。

一群宛如废弃千年的残墟败垒呈现在仅离他们一百米远的地方。井架横卧在沙中,他昔日的傲慢荡然无存,曾是山峰一般的身躯却如干枯的小竹笋奄奄一息。这就是他的井队吗?这就是在两天前还生龙活虎地立在沉寂的沙漠中,以傲视一切的姿态称雄在瀚海中的井架?他的头晕眩,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蹒跚过去。当他摸到了钻机的颈部时,一下子跪下了。他趴在钻床上,双肩剧烈地抖动……

直到广浩清轻轻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感情用事了。刚才不是还在劝汪玫吗?他抹净了泪水,站立起来,说:“没什么,我太激动,我们都很激动是吗?”汪玫点点头,广浩清苦笑着。还好,井场的大致轮廓还能分辨出。

袁世伟开始在几间埋到只剩下烟筒的房顶上行走,他是在寻找那间装有食品和水的绿色铁皮小屋。那间食品房要比其他的泵房、电器房小得多,显然它已被深深埋在沙土里。凭着感觉,袁世伟还是确定了位置。

“你找个工具来。”袁世伟对一直沮丧地垂手站在沙丘上的广浩清喊。“废话,连整个钻架都埋上了,哪来的工具!”他的心里说。他对袁世伟所做的一切没有一点信心,但他还是举目四处张望了一下,作出寻找的样子。他不愿让自己的颓唐情绪影响别人,他尽力去做使他们满意的事情。但他的行动是机械的麻木的,他知道再做什么努力都是徒劳。

他看到井架二层平台的护栏上翘起一根角铁时,便走过去,并不怎么费劲就把它撇了下来。接着又看到一只消防桶,它死死卡在交叉焊接的井架钢柱的一个夹角上。这只桶的存在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当那只尖底水桶被取下来时,几乎耗尽了广浩清最后的一点力气。

袁世伟将角铁插进土里,试出屋顶与沙土的厚度有两米来深。就是说挖开这两米深的土,撬开绿色的屋顶,那么这场自然与人的战争他们算是打赢了。生存的希望在袁世伟的心里再度升起,他又要胜利了。他怎么会输呢?他永远也不会输的。世界压根就是他的,他浑身充满了力量。

天空分外的蓝,沙漠分外的黄。甘小静在这白与黄之间,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变轻,一点一点地缩小,最终化为这天地间飘浮着的一团纷乱的雾气飘上了天空。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讲,数万年前这里是海洋,后来海没有了,长出茂密的森林。然而北方的雄风带来了北方的黄沙,风沙用它的野蛮夺去了属于人类的绿水和树木。现在她踏着这宛若天地初开的亘古荒漠,把人类的渺小和自 然的混沌博大,一股脑儿地都掀到了甘小静的面前,使她感到自己正在一条永无止境的路上垂死爬行着。大地太实在,在她的脚下似乎根本就没有动,但魏志成那充沛的精力和稳健的步伐,在她的面前却是真实的。她踩着他的大脚印子,到底还是把沉重的大地一段一段地抛在身后,抛入她未来的记忆之中。

接近黄昏的时候,魏志成同甘小静坐了下来。用他们的速度和时间来推算,他们已走出50公里,就是说他们已经走完了整个路程的三分之一。好在风过后的整个白天不算太热,好在甘小静衣袋里还有两个苹果,他们吃了一个还有一个。那苹果在精神上给了他们不少的力量和信心,奇怪的是甘小静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苹果是什么时候装进兜里的。在平安的日子里,她怎么也找不到一点与苹果有关的记忆。

除了那苹果,魏志成对什么都不关心了。他想的只是要活下来。生不仅仅意味着他与自然斗争的胜利,更重要的是他要证实自己的选择,他要让袁世伟这伙人睁眼好好瞧一瞧,最后的幸福究竟属于谁。他要走出沙漠,一定要走出去。他要向所有人宣告,他魏志成在2208井队沉沦的最后一刻,是怎样被赤裸裸的私欲和邪恶所围困,是怎样眼睁睁目睹兄弟姐妹们误入歧途,最终全部被葬送。而他又是怎样用生来证明正义和大度,是怎样战胜邪恶和私欲的。

甘小静坐在他身边,满是尘沙和汗味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脊背上,灰黄的小脸上紧闭着一双干涩的眼睛。他不由眉头紧锁,越来越感到这个姑娘已不是那么重要了,甚至简直是一个累赘。在最初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很卑鄙,他又找出了千条万条理由原谅了自己。在沙漠中,奉献是没有一点价值的。

这个女孩尽管很可爱,很痴情,但她终究代替不了汪玫。在这生与死的大选择面前,除了生,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他曾这样问自己,假如跟在他身后的是汪玫而不是甘小静,他又会怎样呢?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下去。

此时,他实在顾不上爱任何人了。生存的法则是无情的,他不能为某个女人,送掉自己的性命。爱情虽说可贵,可毕竟还是人类在获得生存满足之后才需要的东西。在生存没有保障的时候,爱情不但无用,甚至是致命的。

一路上他只能无耻地固守着自己的沉默向前走着。他无法分身去管身后的甘小静也不去想她会不会伤心。他听到甘小静艰难沉重的脚步和痛苦的呻吟,他很想放慢脚步然而,另一个自我无比强悍地控制着他,不顾他的品格他的善良,凶恶地将他拼命向前拉。自私和贪生的本能,给了他一种非同寻常的重压。

这重压却是来自于今天早晨,他与袁世伟分手不久的那个时候。在他与甘小静走出没多远后,他便在甘小静身上完成了他生来对异性头一次真实的接触。让他万分惊讶的是,这个曾让他从发育的那天起就在青春的骚乱中无数次升华、幻化的性接触,竟平淡到没有一丝一毫回味的地步。除了那一阵似有似无的激情之外,更多的是坏到极点的虚脱。那种把自己折腾到神魂颠倒的遐想,怎么竟是这般似水似土的清淡呢?

他想真诚地对她说,不爱她,但他不敢让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如果甘小静离他而去,那将意味着他与袁世伟在争夺人数上再次失败。尽管甘小静越来越给他带来麻烦但他还是十分需要她的安慰和陪伴的。假如她离去,那孤独和恐怖的悲哀,远不是他现在所能承受得了的。

然而,甘小静却再也不能没有他了。在她用自己最神圣的行为表示自己所爱的同时生死相依的恋情,已把她自身的一切,作为一种最廉价的东西彻底奉献给占有她的人了

在这个只有她和他的危机四伏的世界上魏志成对她来讲,已经不再是一尊血肉,而是一尊所向披靡的光辉塑像。她沉浸在某种意境之中,忘记了沙漠、饥饿和干渴,她总是身不由己地靠向他。她很累,却很兴奋魏志成用强有力的唇,吸吮她口中的唾液她哪里知道,魏志成在用她的口液维护着自己的生命。

但她还是感到,魏志成除了拼命吮吸她的口液、她的胸部外,便是沉沉地睡觉,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白天,魏志成走得太快,她竭力紧跟着他,渐渐地拉开了距离。她喊过他两声,却看到他一脸的烦躁。她感到自己已成为他的累赘,于是不再喊他了。她的阴部十分疼痛,不知是经血还是处女膜破裂所致。血一直在流,内裤被血液浸透,凝结成僵硬的壳,摩擦着大腿两侧细嫩的肉,钻心地疼。她想把内裤脱下来,可又怕离魏志成更远了。她是多么希望魏志成能够停下来,等她一会,哪怕几分钟也行。她强忍着,盼着。

一路上,天空一直是那样湛蓝,湛蓝得毫无内容。终于,不知什么时候,有了白云。白云很淡,衬在蓝天的背景中,分外耀眼,白云遮住了太阳,便有阵阵凉风吹来,使甘小静不禁解开上衣领扣,任风抚摸她洁白细嫩的胸脯。

黄昏的时候,魏志成终于站了下来。她看准了一个小坡,躲到它的背面,迅速脱下内裤,把它埋进土里。提起长裤时,裆下立刻感到一阵柔软和舒服,似乎身体也变得轻松多了。这时一双手从她背后缠过来,她扭头看到魏志成那张强装出来的温情的脸正对着她笑:“小静,那个苹果,现在可以吃了吧?”

她看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很多无耻的东西。她知道,他对这苹果的渴望与生命的渴望是同等的。在魏志成的眼里,她的存在价值几乎完完全全凝聚在这个苹果上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保存它呢?她从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一句话也没说,匆忙地系着裤带。身后传来牙齿啃噬苹果的声音。那声音,把苹果的多汁、清脆、甜蜜表现得淋漓尽致。

“哎呀,我怎么给全吃了?我怎么这样自私?应该给你一半才对呀,嗨,我真混!请原谅我,我真对不起你,我很坏是不是……”

他又抱住了她。这时甘小静感到自己很难受,很想哭。当她再次看他时,这双眼正闪着最为虚假的欲求怜悯的光。也正是这双眼,使她突然感到,这个被她深深爱着的人,原来也是十分的丑陋庸俗和可怜。

某种不祥的预示攫住了她。这时,她的胸部被一双粗糙的手拼命揉着,这双手再也激不起她的快感,腹腔涌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令她恶心,想吐。

“小魏,你别这样……我很疼……真的。”甘小静痛苦地哀求他。

魏志成纵情悠意。闭上眼,他的脑海里正充满着汪玫赤裸的形象。他的手在这形象上肆意蹂躏着,他将两个各踞一方的灵魂和肉体,用他的想象拼凑和组合。他炽热的情感在萌发,他大口地喘着粗气。

“魏志成,魏队长,你松开……”

当魏志成喊出汪玫的名字时,甘小静的哀求、疼痛全部化作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身上的魏志成猛然推开。

魏志成战栗了一下。一天来他面对着的、却又小心翼翼回避着的痛苦,没想到一经说出,却感到了一种解脱。他飞快地看她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目光哀然、内心颤抖的形象。

他痴痴地愣了一阵,然后说:“不错,你也知道,我爱汪玫。可我得不到她,我恨她。你当然不能与那个脏女人相比,你善良,温柔,任何一个女人在你面前都会逊色的。我们回去就结婚,我会爱你,疼你,真的!”

魏志成极力解释着,他是用一种追悔莫及的语气在叙述。但是要表白得太多,他的思绪却一塌糊涂,有前句没有后句。

甘小静平静地坐在那里,娴静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等魏志成说完,她冲他一笑:“我没有怪你什么呀,我们不是都挺好吗?”

“你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回去就结婚。”他再次拥抱她。也许这一次是真的。

深夜,当魏志成熟睡的时候,甘小静从他的身边坐起来。她没有了困乏,没有了恐惧,也没有哀伤和眼泪,她细细地理着自己的长发。天空幽蓝,月光如水,沙漠的夜色是迷人的。她望一眼沉睡的魏志成,站起来,走向黑夜……

广浩清眼中的世界恍恍惚惚,飘移不定。横卧在沙土中,他越来越严重地感到,身后的沙土正把他向袁世伟和汪玫挖出的那道狭窄的沙坑里推动着。用身体做沙坝的他,正 拼命用自己疲倦的身体死死顶住汹涌而下的黄沙。只有这样,他们掘出的沙坑才能不会被流沙掩埋。他弯曲着蜷缩在已有半米来深的坑壁间,右手死死撑着松软的沙坑底部,浓咸的汗水和着苦涩的沙土,辛辣地蜇着他的眼睛。他闭紧眼,让因疼痛蜇出来的泪水,去冲刷因汗水所致的疼痛。他体内不多的水分就这样反复地消耗着,流失着。他很有耐心地煎熬着,很有耐心地企盼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渺茫而遥远的希望之光。他一直没有用所谓坚强的意志来支配自己,他固执地认为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体力终有穷尽的,袁世伟他们如果再挖出几桶黄沙还不见房顶的话,那么,他的右手就会因支撑不住重压在身上的沙土而松开。不难想象,沙坑的坍塌,会给拼命寻求生存的袁世伟和汪玫的心理带来多大的悲哀和失望。他们只有重新开始。然而,重新开始的希望更加渺茫。

广浩清死撑着。他是被袁世伟和汪玫拼死掘土的情景激励着,他完全是在为他俩死撑着。

黄沙就像滔滔不尽的海水,飘出去又流进来。袁世伟毫不厌烦地一桶又一桶地向外倾倒着。他的表情变得生动而敏感。他会因一点失望而沮丧,又因一点希望而快乐。他已完全失去了领导者和长者的形象,他的整个灵魂已凝聚在一个焦点上:活,活,我要活下去呀。

他一次次在求生中挣扎。干,只有干下去,干就意味着生,哪怕在干中倒下,死也不悔。好在广浩清的身体横在沙窝里,中流砥柱般挡在涛涛沙浪中。沙坑一寸又一寸地向下延伸着。干着、干着,袁世伟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呀,他的井队在瞬间钻下百米、千米的洞孔,能在地球任何一个位置随意揭开千年的奥秘。而现在,他却用最蠢笨最原始的办法,艰难地完成和保卫自己还远远没有走完的生命路程。他能不悲哀?两行泪长长地挂在灰巴巴的脸上,就像一块黄泥墙壁上淌着浑浊的雨水。

终于在黄昏的时刻,房顶露了出来。那房顶翠绿翠绿的颜色似凝聚了沉沉的水分,把他们一直被黄沙涂染得浑浊的眼睛清洗得透彻明亮了。生命之水将要滋润他们每个人干枯的心田了。

大约又花了一刻钟的时光,那块绿色的木制顶面又扩大了。广浩清的身体轻松了许多,木板上无数毛刺穿进他的掌心,生出痒痛痒痛的快感。

现在需要打开它,就像要撬开一个千年古棺那样。袁世伟用角铁一下又一下地凿发出嘭嘭的撞击声。被震动的沙土从广浩清的身上、头上、脸上瀑布般冲下来,他忍不住大喊:“继续清土!”

无力地倒在沙堆上的汪玫艰难地爬起来接过袁世伟递上来的沙桶,又被沉重的沙桶绊倒。她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趴在桶上苟延残喘。那样子似乎表明,生与死对她来讲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她把气喘匀了。

屋顶被凿开一个小洞,幽亮透明,就像在茫茫雾霭中出现了一只心怀叵测的眼睛用陌生、傲慢、怜悯的神态注视着他们。清凉潮湿的空气,从那“眼睛”里喷射出来使袁世伟的鼻腔顿感一阵被滋润的舒服。他对准那“眼睛”贪婪地吮吸着。这只“眼睛里的全部内容本应该就是他们自己的财富为了寻求它,他们呕心沥血,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生命力。现在,它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狼外婆般的眼,窥视着他们。

“妈了个巴子的,我操你娘!”一股怒火陡然在袁世伟胸中燃烧,他举起角铁,朝那活生生的“眼睛”扎下去,猛力一撬,咔嚓一大块木条跳了起来,“眼睛”变成一条长长的大口子。

“我操你娘!我操你娘!”袁世伟嘶哑地骂着,把中国人最肮脏最恶毒最解气的语言当作力量的号角,捣一下,骂一声。他忘了自己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了半辈子的指导员忘记了在艰难的时候,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和行动来支配自己?他没有忘记。他有丰富的、鼓舞斗志的口号,他可以立刻找出千条万条来鼓舞自己。然而此刻,最有力量、最能解恨、最有节奏感的号子莫过于这句粗野的话了。

他骂着,他的嘴和鼻子丑陋地扭动着他陶醉在凿一下骂一句的欢快的工作之中。

广浩清看着他,黯然神伤。这样一个从不冲动的人,在生死面前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直到洞孔扩大到能钻进一个人时,他才住手。广浩清看到,在袁世伟住手时,一股紫血从他干裂的泛着厚厚白沫的口中涌出来,接着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广浩清向袁世伟大喊一声:“快点下去,我撑不了多久了!”袁世伟又像弹簧一样“噌”地弹跳起来,利落地从那洞中跳了进去。

就在袁世伟落下去的时候,一个铁罐似的容器在他脚下翻倒。他知道这是井队上一只常用的金属保温桶被他踩倒了,这时,假如他不去管它,尽快向前摸向食品存放的地点,用最快的速度将食品传递上去,结局或许要好得多。可是他偏偏去管脚下那容器了。他不得不管,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管。因为,那里正在发出一个最为美妙的声音,那是一个令所有面临死亡的人都渴望听到的声音,那咕嘟咕嘟的流水声,一下就把他的血液、他的呼吸、他的听觉与视觉牢牢地凝固在那美妙的声音上。他的身体想扯也扯不动,想跳也跳不起,他全然忘记了他的使命,便全心全意扑向那水桶……

袁世伟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小猪仔一般的叽叽声,他想抱起那容器却没有抱动,于是便躺倒在漏水口处,让那咕嘟咕嘟的声音没头没脸地浸泡他。他拼命狂饮,听不到汪玫和广浩清在上面的呼喊。当他喝足后,广浩清那嘶哑的声音终于震动了他。他抬头望去,那个被凿开的闪亮的洞口,一张焦黄而秀美的小脸在向下张望着。

汪玫,他的汪玫在焦急地等他呢!我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立刻在痛悔中修正着自己。时间不容他多想或多做任何一件事情,他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凭着尚熟悉的方位,他向黑暗摸去,碰到了一堆盒式饮料和罐头。他赶紧抱起几个,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扔。他听到汪玫在上面欢快地叫喊,也听到广浩清在声嘶力竭地叫他赶快上来。这时,如果他很快上去,那么这篇故事会是另一种结局了,然而很多的不幸就是由于瞬间的欲望唆使而发生的。

聪明了一世的袁世伟,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刻,在这渴求生存的紧要关头失误了……

当他正欲爬上去时,他的该死的眼睛却适应了黑暗。霎时,屋内堆放的所有食物,都在他的眼前翩翩起舞,美女一般扑将过来,那焦黄焦黄的烤饼,那亮晶晶的饮料瓶……他想,也许只需几秒钟的时间,还可以再扔上去几件。他想得不错,生存的机会是要争分夺秒的,可问题出在他偏偏提了一箱沉重的午餐肉罐头。提起来时他就感到力不从心,如果放下还来得及,可是他没有放下。他死拖着它冲向洞口,试图猛力举起来,却失败了。箱子只举到肩上的位置又沉沉地坠下来。他再次奋力拖起,这一次举过了头顶。然而他的跟前突然金星四冒。他大喊:“快抓住它——汪玫!”汪玫的小手伸了下来……

就在这小手接触到沉重的纸箱时,惨痛的一刻发生了。

“啊……”汪玫发出一声求援的大叫,她的身子陡然倾斜。她不可能吃住突然落在手中的重物,她的身子向打开的黑洞坠去。

“拉住我——”汪玫在坠下去时,这样喊了一声。

广浩清知道这是在喊他,他不由得伸出了手……

他不应该伸手。他不应该忘记自己在干什么。他是没有忘记。可是,当汪玫大喊拉住我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逃避这垂死的呼救声。就像他无法逃避自己的鼻子被撞碎那样义不容辞。

他敢打赌,凡是听了那呼喊的人都会丧失思考,毫无半点犹豫地伸出手的。他伸出了手,却没有抓住她,沙坝塌了……

广浩清就是这样,用他最普通最纯洁最善良最无畏的品行制造了一个惨不忍睹的悲剧。

沙坝塌了。滚滚沙流如山洪,如海涛,如山塌雪崩,如天崩地裂,向那展示着生的希望的黑洞疯狂地汹涌地砸去……

广浩清在沙涛中拼搏着,被埋没又站起,站起又埋没。他拼命挣扎大声呼喊,天地忽明忽暗。当他从沙暴中钻出来时,他的眼前却是一片平静。洞穴呢?人呢?这世界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寂静呢?这寂静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压迫着他的耳膜、肉体和灵魂。尽管他早就预料到他们都没有什么好的结局,尽管他把各种结局都十分形象地做了遐想,却偏没有想到刚才的那一幕,那一幕是那样的残忍和迅疾。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长久地跪在沙滩上,仿佛还在一个十分沉重的梦境中蹒跚着。他耐心等待着袁世伟和汪玫抱着食物从房里出来。他痴呆地等着,盼着。

可是,当他看到沙包上被袁世伟扔上来的几听罐头和饮料,在阳光下灿烂无比地证明着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可否认的现实时,他醒了。他发出一声狼一般的嚎叫:“不可能,不可能呀——”

他发疯似的用双手拼命挖土。挖呀挖呀,可怎么能挖得出已灌满整整一房的沙土呢?人生怎么就总是这样和这帮人过不去呢?眼见他们就要冲出饥饿,冲出沙漠,踏上生的道路,死神却又以另一种形式置他们于死地。他紧紧搂住几盒带着袁世伟的血迹和体温的食物,放声大哭。悲怆的哭声震荡着世界,控诉着无情的沙漠和莫测的人生……

魏志成终于辨认出,那是潭水。

他开始奔跑,朝那个时隐时现的闪亮的地方奔跑,在从无人迹的沙漠上扔下两行欣喜若狂的大鞋印子。

他奔跑着,他的视线把那潭水一段一段地拉近。那泉坐落在一簇簇矮小葱绿的灌木丛中,宛如一珠翡翠嵌在沙漠中。

他疯狂地奔跑,胸腔里发出带着血浆的呼唤。

然而,就在离那水只有数米之遥的时候,一个意外出现了。他戛然止步,狂热和兴奋顿时转化为惊慌失措。他死死地站在没过脚背的沙窝里。

没有眼花。那泉边清晰地立着有着两只挺拔的耳朵和一张毛茸茸灰黄色长脸的动物,还有那眼睛。天!那眼神分明是在为一块鲜美食物的光临大放光彩。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揪紧了他的心。他完了,他所做的一切生的努力全要化为一个野兽的美味佳肴了。他软瘫在沙土上,皮肤上渗出一层似汗非汗的东西,凉冰冰麻丝丝地爬满全身。他简直无法理解眼前这恐怖传奇的情景。他那么费劲地寻找这潭水,满怀豪情地迎向它,可它却被一只野兽霸占着他怒火中烧,可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烧起的这把火,非但没有燃烧起勇气,却烧软了自己的两条腿。

好在他到底是在这沙漠上熬了十个年头的西部汉子。并没有怎么费劲,他便调整了紊乱的心态,迅速站起来,然后,大胆地将挑战的目光对视过去。

那是一只年轻的狼。经验告诉他,对方的处境并不比他强多少。那猩红色眼角上的黄色分泌物使它显得衰弱,疲倦。

他有了点勇气,环顾四周,试图寻找能够作为武器的硬物,并判断和分析所处的地形。他想,他是能够使用工具利用环境的而对方却不能。

空气中增添了战争的气氛。

太阳西沉。浩瀚沙漠依然蒸腾着热浪天边游移着动人的红云,仿佛与地面仅一指之隔。泉水绸缎般闪耀着粼波,风从水上飘来阵阵的潮湿。有一只知了站在灌木丛的高处,嘹亮地叫着,宣告第三条生命的存在没有什么武器可言,也没有什么地形值得利用,这里完完全全是一个公平的角斗场所。

陡然注进的勇气又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点一点地泄漏着。

那狼一直保持原有的姿态,矜持,沉默显得颇有城府。魏志成一阵悲哀,他回顾自己人生的全过程,越想越不明白。苍天为何总在自己身上制造一个又一个奇闻怪事叫他受着。

凭感觉,他断定这只狼与他一定有着相似的经历,就是说他们同样经历了风暴的侵袭,结局自然是泉边的相会。

魏志成惊喜地发现,自己的钥匙坠子上坠着一把小刀,这是一柄四寸长的折叠式水果刀。不管这小玩意的杀伤力有多大,终究是一把武器,这从精神上给了魏志成极大的鼓舞。他用干裂的指甲抠出细小的刀身,小刀分外明亮,那嵌着有机玻璃的蓝色把柄握在手上,觉出一阵沁人心脾的快感。

魏志成抬起左脚向前迈了一大步。

他的进攻心理简单而模糊,甚至根本就没有一个什么战术。干脆说,完全是被难耐的干渴所驱使,而进行的一种下意识的行动

年轻的狼两条腿直挺挺撑住了一张英俊的长脸,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望着他。它身后的水把这个横行霸道的家伙衬托得很英俊。

水面极静,反射着玫瑰色的晚霞。微风阵起,碧波荡漾,水纹如一把浸湿了的皮鞭,打着他焦渴的身躯。

彩霞如冷却的炽铁越来越暗,碧水泛成红色。他又跨出一步。

那狼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魏志成浑身一抖,头皮发麻。显然局势进一步白热化了。

那家伙腰身粗壮,体态剽悍,棕灰色的短毛光滑油亮。它灵巧地跷起一条后腿,哗哗撒出一长串清澈的尿液。强大的雄性生殖器一跳一跳地宣泄着排泄的快感。

浪费呀,这是极大的浪费呀,魏志成无比痛苦地惋惜那淡黄色的液体。

接着,那狼走到泉边,将屁股对了他,尾巴高竖起,如一束花树。它把头扎进小泉,舌头吧嗒吧嗒直响,把水甘甜清凉爽口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花样简直要了他的命。

“喂,伙计,你他妈的你你你……”他大叫起来。他真急了。他说不清是质问是谴责还是哀求,让外人听起来很滑稽,他早已有对它说话的欲望了。但他也清楚,即便自己是个动物语言专家或通兽性什么的,又怎能与一个萍水相逢的恶狼表达善良的愿望呢?

严酷的事实摆在他面前,出路只有一条,相互厮杀,胜者为王,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焦急中他“你”了好半天,最后竟迸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是钻探队长,不是猎人,也不是流浪汉!”

想不到,这句话竟使事态发生了可喜的变化。那狼四肢并缩,嘴里发出几声胆怯的哼叽,小狗一般向灌木丛里退缩。

一股陡然升起的希望,给他带来了近乎流泪的喜悦。他再接再厉,耳边似乎传来指导员的宣传鼓励和谈心工作:

“你知道吗?你当然不知道。我来告诉你,我是改造这片沙漠的主人。我们人类要征服它,使它变成一片草原和良田,有水有羊还有你的同伴或恋人……”他开始斜着一步一步向前移动,竭力显得自然轻松,使敌手陷入麻痹状态。

“你看咱俩多么孤独可怜,没有谁同情咱们,帮助咱们,咱们是患难之交,有什么理由不可以和平解决目前的问题,携手并肩共渡难关呢?我绝不伤害你,当然我想你也不可能伤害我……”

他继续向前挪动着脚步,继续着他的宣传,面部的肌肉因激动而颤抖着,那脸被虚假做作的笑容拉得很难看。他滔滔不绝地表达着人间最为推心置腹的语言。

他已走到它的侧面。

它望着他,目光深邃、冷漠又有些茫然。他向着它讨好,祈求,嬉皮笑脸。

离水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估计。他扭头看水,那清澈的水波使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叫着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水里。

冰凉温柔、情味十足的水,从他头颅的所有孔洞穿射进去。耳朵兹兹作响,就如一块滚烫的生铁在冒青烟。这水被他的干枯煮沸了,他的血液在沸腾,心脏在欢跳,他的

整个生命的舞台都在高歌一曲胜利的凯歌:我得救了,我得救了!大脑被一股巨大的狂涛弄得麻木了,沙漠已不存在,野兽也不存在,只有狂欢的贪婪和鲸吞江河的欲望驱使着他,喝呀,喝呀……

他只有一个人的胃口和小小的膀胱,他终于把头从水里拔出来,只觉得眼睛沉沉的直想睡觉。于是他竟然真的睡了那么一阵子。

当一股又酸又辣的胃水反上来,使他觉醒时,他想到了沙漠,想到了那只狼……

他翻身坐起来,定眼望去,那兽正睡着。睡态很美,宛如一只温顺的山羊。它被他惊醒,尾巴微微摆动,下颌伏在并拢的前爪上,眼睛一眯一眯,挺有人情味。他竟然走了过去,盘腿坐在它身边,伸出战战兢兢的手摸了它。皮毛光滑如少女的皮肤,霎时一股腥臊的肉香扑来,把他那早已充满了水的胃囊撕扯得蛇一般扭动。这肉香使他记起了生平记忆中最好的酒肉,又一个强烈的欲望再度升起。这欲望一经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杀——了它,吃——了它!

他找出一千条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对 野兽的怜悯就等于死亡。于是,他搂住它,将一直握着的小刀插进它的胸膛……

是的,对野兽怎么能够宽容和同情呢?这简直就违背了人的天性。如果你怜悯了同情了,你就会自食其果。什么良知的发现,到头来会使你悔恨不已,备受得而复失的痛苦煎熬。要么干,要么不干,世界是大家的,而大家是强者的。这是真理。

然而,当他将小刀刺进去的时候,他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几乎同时,那狼转身扑了上来,动作是那样的迅猛、敏捷。他来不及躲闪,雪白的牙齿就刺进了他的喉咙……

他的眼前出现一片通红,他知道这是什么。他大张着嘴,大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面部无声无息地写着一条惊恐不解的问号。这狼欺骗了他,它太老练了,跟袁世伟似的。在这场与人与自然与野兽的搏斗中,他输了,连血本都输掉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的抓着小刀的手慢慢松开了。狼的鲜红的血顺着小刀汩汩流动,与他的血汇成一股涓涓细流。

十一

在广浩清的视野中已经能够看到维吾尔族人的村庄和袅袅炊烟,他估计这距离也就是二十公里左右,只要再挺一把劲,他就能走出去了。

身上还有半听午餐肉罐头,午餐肉从银色铁盒里泛出一阵腐臭。它在变质腐烂,他一直没有舍得吃。吃了,就将意味着再也没有。这个一直从精神上鼓舞着他向前走的东西一旦消失,那么,他也许很快就会倒下。他知道自己已得了严重的暑热病,但他要活下去。他已经不是单单为自己而活了,他是用袁世伟和汪玫两条活生生的生命换到今天的。现在,他没有必要再省下这口食物了,他要吞下这口食物,准备他生命中最后的冲刺。

前面有一座长着几根红柳枝的沙包,他准备走到那里就吃了这半听罐头。他已经非常虚弱了,他真正领悟了被虚弱折磨的确切含意。它不疼痛,也不难受。它并不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刺激你,它却在你从里而外的躯体中无处不在,无所不到。当他意识到自己如此的年轻,所有器官都如此的健康,却如此虚弱到行将倒毙的时候,真有些万念俱灰了。这决非他本人厄运所致,而是在目睹了一个又一个悲惨的结局之后的自暴自弃。死并不可怕,他周围的人不是一个个地都那样轻而易举地死去了吗?可怕的是他非常清醒地看到伙伴和自己一步又一步走向死亡的全过程,看着自己的生命是怎样如抽丝一般从躯壳里抽尽……

现在,他似乎不用再担心这些了。生已经向他绽开了笑容。

渺渺炊烟在黄昏的天际飘出一个浑浊而沉重的长带,微风夹杂着潮湿的气息拂面而来。松软的黄沙在他蹒跚的脚步下也有了稳健的节奏,沙包上的红柳绿莹莹地晃动。

一切都预示着好的兆头。午餐肉的腐味一阵阵地刺激着鼻腔,搅动着他的胃口。他想,这肉必须加热了才能吃。

就在他接近那个长着柳枝的沙丘时,柳枝的根部有绺黑色的长发在随风飘动。这长发立即唤起了他的记忆,他认得这长发,他的血液开始沸腾。

“甘小静……”他大叫着跑向她。

“小静,你醒醒,我是广浩清,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呀?”他急忙掏出半瓶饮料。

一股清凉的液体注入口中后,甘小静渐渐有了知觉。她缓缓睁开双眼,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奇迹。她直直地望着他。

“你……广浩清,你还活着?”

“活着,我们都活着。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吗?你看,前边有人家了!”他把甘小静扶起来。

“魏志成呢?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

甘小静突然哭起来:“不要再提他!”

哭了一阵,甘小静抬起泪眼问:“指导员和汪玫他们呢?”

“他们,他们……死了!”广浩清悲痛地说着,也喔喔地哭起来。

甘小静贴住他频频抖动的肩说:“别这样,浩清,坚强些,我们一定要活下来,一定。你搞到了食品了?”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把半盒午餐肉掏出来。一股腐臭扑来,他说:“吃吧,你大概饿过头了。”

甘小静端过来就要吃。

“先别,”广浩清拦住她,“这东西必须加热才能吃。你等一下,我去找些柳枝来。”

当他抱着柳枝回来时,甘小静已在舔那罐头的肉渣了。铁盘锋利的边沿划破了她干裂的嘴唇,流出了鲜红的血。

广浩清难过地别过脸去,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竟被这疯狂的自然折磨成这样。

她冲他苦苦一笑。他多想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把久久压抑在心里的爱全部释放出来。一股血液冲上来,使他的头昏昏沉沉。

她倒头沉沉地睡了。

暑热病又开始侵袭广浩清,他感到自己突然非常非常的冷。他多想再次拥抱她,让从前无数次的幻想变为现实,让她女性的体温烫烤自己冰冷的心,让那个不幸的翻车事故所造成的创伤从此从记忆中永远抹掉。他为什么不能爱她呢?为什么不能把她唤醒?他应该大胆地说:“我爱你。”然而,他不敢。

他在迷蒙中,隐隐听到甘小静在呻吟,接着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浩清,浩清,我的肚子痛……”

“小静,小静,这是怎么啦……”广浩清扶起她。她开始呕吐,脸色由白变成灰,这是明显的食物中毒的症状。

广浩清抱住她,心如刀割,任她在怀里痛苦地抽搐着呕吐着。他用衣裳一个劲地擦着甘小静吐出来的青色液体,却擦也擦不完。渐渐地,她睡了,他也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当广浩清醒来时,甘小静还睡着,没有一点声息。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小静……小静!”他放声大哭,把她死死地搂在怀里,再也没有放开……

两天后,他搂着甘小静已有腐味的尸体,倒下了。

在西部这块浩瀚无垠的大漠上,流尽了第一批开拓者的最后一滴血。

附:三天以后,广浩清被塔克拉沙漠钻采指挥部抢险队营救,后去浙江滨湖疗养院休养,愈后担任2208井队长,次年晋升为塔克拉沙漠钻采指挥部生产科长。1984年与钻采指挥部一打字员结婚。年底生一男孩。1985年8月,轮西502号高产井发生井喷,抢险时起火,广浩清烧伤致残,同年6月,伤势恶化,死于北京某军区医院。时年27岁。

《边疆油矿报》……2208钻井队四烈士是新中国石油工人的骄傲,是开创“四化”的尖兵。他们与井队共存亡,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年轻的生命,他们英雄的事迹将永远载入中华民族的光荣史册。

《西北油报》1979年7月1日消息:追任魏志成、甘小静、汪玫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西北油报》11月5日消息:塔克拉2208钻井队魏志成、袁世伟、甘小静、汪玫四烈士纪念碑将在魏志成死难地哈斯木小湖落成。小湖拟更名为魏志成小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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