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文化语境下探讨人性的艺术——大型淮剧《李斯》赏析

2011-09-21 03:39程越华
剧影月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赵高淮剧李斯

■程越华

台湾当代戏剧家赖声川说过,“在越来越物质的时代里,剧场反而成为一个可以处理一些心灵问题的地方。”“在历史中,剧作家曾经是社会的良心,曾经是社会的一面镜子。”此言可谓将戏剧视为净化心灵、观照社会的艺术。2009年,泰州市淮剧团唱响了一部重诺守信的“良知”大戏——《诺言》;两年后的初冬,该团在第六届江苏省淮剧节和第六届江苏省戏剧节上两度唱响了一部颇具争议的“人性”大戏——《李斯》。从呼唤“良知”,到探讨“人性”。这使我想起了一位艺术家针对当代文化语境中“荒芜的人性”,提出“艺术之所以神圣,就因为它近乎于道……是人心的产物。”于是乎,我想起了这么一个比方,艺术像一支道德的箭,终会命中它咒箍的目标。

为什么淮剧《李斯》在如潮掌声中引发争议?关键就在人们对李斯的功过认知和艺术的审判差异上。审美意识当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受过样板戏熏陶的观众,习惯于舞台剧主角“红光亮”和“高大全”的审美定位,这又是一个普遍现象。李斯何许人也?秦朝一丞相。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皇帝多,丞相更多。翻开青史,名相比比皆是,留下丰功伟绩和千古佳话者不乏其人,但大多不过功在当朝。而李斯,从协助秦始皇(嬴政),席卷六国,统一大秦,到建言献策而推行废封建,立郡县,再到定法律,书同文、车同轨、钱同币、量同衡,乃至励行筑成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可谓是功垂千秋、泽及后人;但他妒杀著名的法家韩非子,与奸臣赵高合谋立秦始皇少子、昏庸无道的胡亥为二世,也留下了千古骂名。然而,由泰州淮剧团搬上舞台的李斯,并非《史记》中的李斯,也非《战国策》里的李斯,而是由编剧、导演和演员立足当代文化语境,合力塑造的一个源于历史、超脱历史、具有政治典型人物概括力的李斯,是一个尽力让人解读和拷问人性的李斯。

美是一种享受,更具有征服一切的魔力。这是一个人人追求和渴望享受美的时代。看过淮剧《李斯》的人都意识到了,该剧的编创队伍是雄厚的,内行也感觉到了,剧情设计是巧妙的,另外,从舞美到灯光、音响等等,均堪称美妙,再加上一支参与演职人员多达118人的强大阵容。应该说,《李斯》在视觉和听觉冲击力上,已经发挥到了极致。该剧在江苏省第六届淮剧节上囊括优秀编剧、优秀导演、优秀音乐(作曲)、优秀表演等19个奖项,取得“大满贯”的优异成绩,也是理所当然的。

角度决定视野。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曾经说过,“大美不容纵情。”美学享受必须是建立在理性之上的快感。我认为,淮剧《李斯》最大的突破是在角色的把握和呈现上,摆脱了人们对于舞台艺术的习惯性审判标准。该剧的着笔点不是歌颂英雄,而是将李斯作为中国官场上的一个典型人物来塑造和表现。两个小时的剧情截取和演绎,可以清晰地看出,编创人员致力于以理性的眼光,从关注人性的角度,让剧中人物的人性在美学的舞台上解剖,在艺术的火炉上烤烙,以此让观众的心灵在观摩中得到震撼和拷问!

《李斯》的开场戏,即以一支声势浩大的游猎队伍高喊着,“丞相游猎,闲人回避!”拉开帷幕。意气风发的李斯“扬鞭聊发少年狂”,驾五乘车马,朱幡皂盖、携儿带女,“追逐狡兔出咸阳”。途中,李斯不仅在儿女面前自我标榜地唱出,“兢兢业业数十载,半生功勋冠万邦”,还颇为自豪地唱出:“诸儿皆娶秦公主,诸女皆嫁皇家郎。文武折腰争下马,百官俯首拜明堂……”此剧情切口,将李斯的身份、形象和性格,淋漓尽致地呈现给观众。

紧接着,是李斯劝女儿李枫嫁给秦始皇少子胡亥的小插曲。看似随意点缀,实则揭示了李斯不可一世的荣耀,与其擅长拉裙带关系,成为皇亲国戚分不开;另一方面,也烘托了秦二世胡亥由来是李枫瞧不起的无能之辈。这也为后来李斯遭遇赵高暗算而成为阶下囚,设计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戏剧冲突铺垫。“你当年若嫁与胡亥,我就斗得过他(赵高)了,你,你,你怎么不嫁与胡亥呢!?”后来,面对人生败局,李斯竟然埋怨女儿未成为他制造权术的工具,可谓入木三分地刻划了李斯至死都想利用裙带关系争权夺利的秉性。这一句台词,也剥光了李斯伪装人性的外衣,让观众面对艺术解剖台上的写照,深思、拷问各自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人性!

艺术需要表达,亦需要含蓄。接下来,作者借李斯提醒儿子李由将执掌三川之事引发心头之愁:“参天之木心已朽,风平浪静涌潜流”,为此告戒儿子铭记“鼠诫”。表现了李斯出师荀子后,即效鼠智而钻营,从一介吕不韦门人,一路攀爬,飞黄腾达,长史、客卿、廷尉,直至官居“大秦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判断山河、辅弼君王、大名鼎鼎、四海仰望、富贵荣华、子孙满堂的开国丞相”。十数年间,他一直以仓鼠和厕鼠为诫,如履薄冰,处心积虑,经历了非一般人经历的夤缘历程。同时也揭示了老谋深算的李斯已经预感到看似太平盛世的大秦朝,其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处处得意多忘形。李斯大张旗鼓的游猎场景恰巧被驾幸梁山宫的秦始皇发现。秦始皇酸味十足的一句“好气派”,令逸兴忘情的李斯顿感不妙!秦始皇阴鸷多疑之性、狠毒无情的统治术,李斯深谙;李斯更明白,帝杀忠臣,不是因为忠臣有造反之心,而是皇帝担心他们有谋反能力。而此时此刻,身为丞相的李斯竟然比天子秦始皇气派,并且引起了秦始皇的醋意!为此,如突遭雷霆的李斯不仅下令偃旗息鼓、号角禁鸣,“还必须察言观色、另辟蹊径、奏事上本、力挽圣心,以保李家一世太平”!此一悬念,既为后面的戏打下伏笔,也坦露了李斯为营私利惯于谋略的秉性,既有卑颜谄媚的奴性,也有为目的不择手段的豺狼兽性。李斯出此下策,相信很多官场中人必定生发“人之常情”的惺惺相惜之叹;如此“李斯”,在中国历代官场上也可谓层出不穷,变本加厉。

孟子学说以为,“人之初,性本善”。司汤达在《巴马修道院》里则有一句著名的台词:“恐惧使人残酷。”李斯亦然。第二场的“廷议”,李斯“偷抬眼,窥龙颜,似阴似晴似等闲”,为讨圣上欢心,他“俯首低眉细盘算”,认为“说中圣意方为贤”,竟然不顾众臣非议,以及太子扶苏和嬴高的劝阻,主张秦始皇以“一统之学统河山”,诏令“焚书坑儒”、“重法绳之臣”:“史册非《秦记》,一概烧成烟;《诗》《书》无所用,一概烧成烟;诸子百家经与典,一概烧成烟……谈论《诗》《书》者,东市问斩;以古非今者,灭门;知情不举者,同罪”!这一情节,将李斯骨子里的阴毒本性和秦始皇的专横跋扈,倾泻无遗。

人生是一场对自己的生命无止境的战争,人性的挣扎即是超我的道德与本我的欲望相较量,自我即是撕毁在两者之间的真实。“矫诏”一场戏,可谓将李斯的人性放在舞台上反复烤烙,让人们看到了一个自称为“非君子,亦非小人”的真实李斯。秦始皇自知大限将至时,与李斯的一段对唱,不仅潜伏了一个让观众能够充分想象李斯的人性曾经挣扎过、抗争过的精彩暗场戏,更让观众感觉到了李斯表面主张“焚书坑儒”,实则内心很痛苦、很纠结,他尚有人性的善根,为了减少滥杀无辜,甚至冒险犯下欺君之罪。秦始皇诏令,小试牛刀,坑杀儒生“一千”。而李斯实则坑杀“四百六十”,而且并非儒生,其中“三百二”是“妄言仙术罪孽深”的方士。此一细节,让观众由衷为李斯并未泯灭的良心,感慨、鼓掌。

秦始皇意外驾崩于沙丘,立遗诏将帝位传给“有人君之德”的太子扶苏,嘱托李斯做大秦周公。可惜,扶苏远在边疆监蒙恬军。随同秦始皇前往沙丘的奸臣赵高(胡亥的老师),鼎力扶助胡亥继位,伙同胡亥矫诏,并胁迫李斯为合谋。起初,李斯面对赵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富贵荣华,未可等闲;陛下大行,秘而不宣;乾坤社稷,股掌之间”的劝诱,态度果断,呵斥赵高,“安得出此亡国言”!然而,当李斯在赵高的反诘下,自感“将才与征战”,“谋略与人缘”,以及“与扶苏情义深浅”,均不能与大将军蒙恬相比,意识到一旦扶苏继位,他的爵位有可能供手让给蒙恬,荣华难保全,甚至性命难保时,李斯的立场和意志开始动摇,他的人性也被推到众目睽睽下煎熬、烤烙……最终,面对胡亥一句“丞相速速决断,以免祸及家门”时,大汗淋漓的李斯痛苦地坐倒于地,道出了一句撕心裂肺的台词:“臣不是周公,臣做不了周公啊!”随即一声振聋发聩的霹雳,连同李斯回荡在长空的悲怆之声,令观众的灵魂一起颤栗……相信,此时此刻,在场的的所有人性都在心灵深处唏嘘、拷问。

艺术贴近生活,才是世人关注的磁场。胡亥矫诏继位得逞后,不仅杀死唯恐对其帝位有威胁的兄长扶苏和一代忠烈蒙恬,为巩固其帝位,更将皇室其他不顺眼的公子、公主逐一杀死。秦始皇的四公子、李斯的女婿嬴高,为避免杀身之祸,两耳佯装不闻窗外事,只管与妻子抚琴赏花。小夫妻俩以为如此安分守己,并且有李斯庇护,幸许能逃过一劫。孰料,昏庸无能的胡亥继位后,实则成了赵高的傀儡,李斯同样被赵高架空,簸弄到形同虚设的边缘。看到皇室内外处于一片杀戮之中,李斯为了明哲保身,已然颓废到不敢随便奏本进谏。卷进权力中心,就卷入了漩涡。何况变幻莫测的朝廷,深不可测的皇室。中国有句古训:伴君如伴虎。即指在帝王身旁,随时有虎噬之危。灭绝人性的胡亥在赵高的教唆下,不仅要除掉嬴高,还下令李斯亲自上门缉捕嬴高。这一场“死别”戏,可谓将剧中人物的人性血淋淋地拉到了解剖台上,让观众直面无法抗拒的惊悸、残忍和血腥。无论《史记》里,还是舞台上,赵高都是令众人唾骂的小人,祸国殃民的奸臣;胡亥则是遗臭万年的恶毒昏君。李斯尽管是一个颇具争议的历史人物,但他是史学界乃至后人公认的才智非凡、功勋盖世的一代重臣。可悲的是,如此重臣,一旦遭遇昏君,不仅才智丧失,连身家性命也成为“泥菩萨过河”。一度被李斯引以为豪并且视为保护伞的皇亲国戚之裙带关系,此刻竟然变成了殃及儿女的祸患。面对痛不欲生的女儿,面对女婿的痛诘责问,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婿自尽,还得在赵高的监督下给自己的女儿套上枷锁!此时此刻,李斯的悲痛,恰如他所唱的“脏腑如刀绞,圣意似火焚”,“忍看贵胄成新鬼,羞睹老牛舐犊情,娇儿珠泪穿不住,活活痛煞白头人”!古罗马诗人、批评家贺拉斯有句名言:“你若要我流泪,你自己就得先深感悲哀。”笔者认为,这一场催人泪下的戏,绝不是纯粹的赚观众眼泪,而是让观众情不自禁地为剧情动容,为历史悲哀,为人性痛哭!

中国的古训,一如真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在嬴高府中,悲痛万分的李斯,忍无可忍之际是想杀掉赵高的。但是,李斯手软,放了赵高一马。正是由于李斯的千虑一失和过于自信,或者说是他不具备小人之狡猾、奸臣之恶毒,反而这一打草惊蛇之举成了赵高欲加害于他的燃线。于是,很快,李斯不知不觉而又顺乎逻辑地败给了赵高。为了置李斯于死地,他随即制造陷阱,将李斯引入圈套,并将导致秦二世皇朝摇摇欲坠、江山难保的一切祸因都扣到李斯头上,甚至还加上李斯父子“心怀异志”,李由“通贼叛党”,李斯欲“趁乱事起,阴谋篡位”的罪名!呜呼哀哉!胡亥听信赵高的指控,并将李斯一案交由赵高监审。至此,李斯的命运彻底交给了赵高。

狱中,白发苍苍的李斯悲愤交加、拒不认罪,为此受尽赵高刑虐、毒打,无不令人扼腕。李斯一生效仓鼠智,做梦也没想到,人生结局竟然与狱鼠为伴,遭遇生不如死的刑虐。遍体鳞伤的李斯一大段“问因”唱词,唱尽人生起落,问尽毕生功过;唱尽官场玄机,问尽天地良知!可是,“仰天天无语,俯地地无音”,任他呼天抢地,他“这不白之冤、不解之难”,却没问个清!直至从探狱的女儿口中,李斯惊悉,儿子李由早已战死沙场,而非赵高所说的通贼谋反,李斯才恍悟,“我斗得过君子、斗得过王侯、斗得过英雄,独独斗不过赵高这般恶毒小人”!女儿的一席话,也让李斯找到了落得如此下场的原因,其实是咎由自取:“做不成君子,又不肯做小人,战战兢兢,只想保全荣华,谁知这荣华岂是战战兢兢能保全的!沙丘之夜,我若死守玉玺,岂知我不是周公?二世登基,我若直言进谰,又岂知我不是伊尹?一心谋私、随风摇摆、机关算尽,只落得任人烹割……”如此痛心疾首的悔悟,是由衷的,可惜迟了!但李斯如此发人深省的迟悟,对世人来说,尤其是官场中人,当是醍醐灌顶。

舞台上李斯的悲惨结局与《史记》是一致的。李斯最终被处以“罪犯大逆,具五刑,腰斩咸阳市,夷三族”!一位足智多谋、功过千秋的旷世名相,最后竟落得如此极刑,这是出人意料的,也是令人发指、发人深思的事实。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观众眼中同样有一千个李斯。历史和艺术的胸怀远远宽阔于人的想象,作为一部新编历史剧,令人产生争议也是必然的。我国著名文艺理论家钱谷融提倡的“文学就是人学”,虽然曾经遭到过批判,但如今已经成为文学艺术界衡量一部作品深度的一个重要因素。笔者以为,作为直面观众的舞台剧,应该是人性的解剖台,是审判美丑的展示台,并且应该兼顾当代文化语境和美学维度,以与时俱进的艺术手法鞭挞和批判人性的假丑恶,弘扬人世间的真善美。

如此,笔者以为,淮剧《李斯》超越了单纯的政治批判和道德评价,而是一部借传统文化艺术引领观众探讨人性深度、反思历史文化、接受人生启迪,彰显现代人文精神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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