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关怀与文学焦虑
——新世纪农民工书写的焦虑形态分析

2011-11-04 13:20江腊生
创作评谭 2011年1期
关键词:身份农民工书写

□江腊生

人本关怀与文学焦虑
——新世纪农民工书写的焦虑形态分析

□江腊生

讨论近年来的农民工书写,必然应该立足于中国本土几十年的文化事实。任何想象性的表述,都是某一意识形态观念的产物,而非真正的文学分析与文化建构。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处于快速现代化的古老国度而言,社会阶层的不断分化,使人们总是不断处于各种焦虑之中。打工文学以真实、生动的笔触揭示着打工者的生存境遇与精神世界,以知识分子特有的人道主义关怀抚慰着打工者在精神漂泊与文化失根后的焦虑。阅读这些农民工题材的书写,总能感觉到其中原生态的声音与情绪,既有对底层生存的关切,又有渴望改变生活的热切。既有对社会不平的怨恨,也有对底层民众的同情。这类农民工书写正是广大农民全面遭遇市场话语的浪头而表现出来的眩晕感和阵痛感的文学表征。如果说乡土文学、改革文学、现实主义冲击波等文学现象是一定时代的作家关注人的现代性发展的历史努力,而农民工书写则是广大农民在改革深化的过程中对现实生存的近距离关怀。它透出的是一个特定时代语境下的文化焦虑,也是人本关怀这一现代文学母题的延伸与承续。

一、生存焦虑

“在城市文化随着城市化推进而逼近乡村之际……二元经济结构文化处处显露出它对乡村文化的文化优势、文化特权,二元经济社会文化结构使乡村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①对于广大农民工而言,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城乡二者的物质差异越来越大,城市逐渐成为一个物质欲望的巨大参照与诱惑,而相反的乡村文化则日益显得贫穷与衰退。在市场经济这个强大的巨手的拨弄之下,农民工被城市化的浪潮席卷到了城市,以寻求自己的生存之所,实现自己的物质欲望和经济享受。作为弱势群体的打工者,面对经济的窘迫和生存的艰难,迸发出倾诉生存境遇与渴望改变个人命运的呼喊,其写作与生存完全处于相互纠结的共生状态。在个人对残酷生存的感受与体验中,扑面而来的是浸透民间与草根气息的真诚与质朴,沉重和叹息。王学忠的《三轮车夫》中,“家人的期盼揣在心口/女儿流泪的学费/妻子叹息的药瓶/每天不蹬十块八块的/躺在床上三轮车在梦中也不安地转动/处理的人都不怕累,不怕冷/当城市冻得发抖/屋檐下的冰凌柱眨着狡黠的眼睛/三轮车在风雪中冒着汗飞转/10年前的旧厂服/胜过不怕冷的北极绒”。没有作家切身的生活体验,是写不出在天寒地冻的时候“三轮车冒汗”这样耐人寻味的意象的。

王祥夫的《花落水流红》中,穷乡僻壤的桃花冲人为了摆脱贫穷,全村的女孩几乎都争着进城做暗娼赚钱,为的是能够更好的生存。《麦子》中的建敏不外出务工,家里的房子就没法翻盖,弟弟的学费也难以支付。《兄妹》中的“心”,为了减轻二哥的负担,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打工,先被老板强暴,后被逼迫做起卖淫的营生。荆永鸣的《北京候鸟》中,“来泰”瘸着一条腿,带着难以填饱的肚皮来到北京。他拉三轮车,被城里的保安殴打、敲诈;他开饭馆,却中了别人的骗局。对于本分的来泰而言,无论离开乡村,还是拼命挤入城市,生存总是第一要务。

这种因穷而进城打工、打工而遭受苦难的模式,决定了当下农民工书写从生存焦虑自然过渡到物质层面的哀怨和愤怒。在城市文化的压迫下,民工严重的身份认同危机,进城后的梦想破灭,使他们不再相信一系列的成功神话,而是选择疯狂报复城市的极端方式来凸显自身的存在。在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里,九财叔和“我”仅仅因为二十块钱的缘由,竟连杀七人,最后九财叔连“我”也不放过……王祥夫的《一丝不挂》中,“阿拉伯兄弟”被年轻的老板侵吞了一年的血汗钱,没有一分钱回家过年。他们铤而走险劫持了年轻老板,扒光他的衣服,让老板一丝不挂地开车回去。北村的一小说名干脆叫《愤怒》,来城市谋求生路的农民工李百义,历尽各种苦难与挫折后,开始组织一个百多人的团伙,专门剥夺“地主老财”的钱财来周济穷苦人,并杀死将他父亲虐待致死的警察。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看到了弱势群体令人难以置信的生活境况,也不难捕捉到文本当中难以遏抑的不满和愤怒。沉重的叙述笔调下,文本揭示了国家高速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一系列不和谐音符,也折射出作者可贵的人道主义忧思。

土地对于农民而言,既是生存的根本,又是束缚他们发展的因素。城乡差距日益拉大的今天,土地给农民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又将农民局限于难以现代化的“穷”之上。因为城市现代化的进程已经让土地的性价比很低,土地的维持非但不能改善生活,而是在现代化的处境下令农民生活愈发困窘。这是促使农民工进城的动力——“穷则思变”。他们怀着又爱又恨的复杂心态进入城市,被城市这个具有极大吸引力的地方吸纳,又被这个极具排斥力的地方挤兑。当他们感受到城市的繁荣与奢华时,获得了极大的物质与精神层面的刺激;当他们处于碰壁和被排斥时,又自然而然地从对土地的依恋中找到对城市怨恨的原因。感受他们的生存状况,读者无法获得当年路遥笔下的那种道德层面上的优越与庆幸,无法获得“扎根乡土才能活人”的快意满足,而是一种无奈甚至充满仇恨之下的悲苦。只有明确农民工的这种复杂的焦虑心态,真正进入对农民工生存实体性的考察和把握,才能理解农民工在城乡之间的身份焦虑。

二、身份焦虑

贯穿农民工书写和并笼罩在其中男女主人公心头的生存焦虑,具体表现为“乡下人”身份的焦虑,他们不再安于这种贫穷和屈辱的并且似乎是看不到前景的社会身份。正是这样一种对农民身份的焦虑不安和改变这一身份的渴望,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一种潜在的也是强烈的心理动力。诚如孙惠芬的《歇马山庄》中农村女青年小青所说:“我不是个能踏心过乡下日子的人,我的心从来没有在乡下停留过。”“我无法忘掉我在吃苦,我在遭罪,这个念头非常可怕。”这是一个农民对自己生存处境的真实感觉。正是从勇敢地面对这种真实感觉不再自欺欺人开始,她决心拒绝这种身份而寻找另外一种虽然也需吃苦遭罪,却能看得到前途的“不同于乡下女人的另外一种生活”。于是,对“乡下人”身份的拒绝就连带着对“乡下人的妻子”这一性别身份的拒绝。她决定和程买子离婚,到城里去做打工妹,“在经济上、生活上全面独立,不依仗任何人”。

王十月的《纹身》中的少年,为了保护自己不再受人欺负,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钱去做了纹身:一条醒目的、粗糙的、张牙舞爪的龙。他把纹身看成是城市人的符号和象征,本想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再受人欺负,可以自由地活着,“可是纹身并没有像少年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立竿见影的安全效果。他反倒因此而摊上了许多麻烦”:工友的疏远、经理的解雇、管理者对他的异样的眼光,最终被警察抓捕。因此,本属于个体生命中的身份焦虑,一定程度上与农民工心中的空间焦虑悄悄达成一致。农民进城,遭遇到的是城市文化、城市伦理,感受到的是来自城市现代化的物质层面的吸引,却无法真正融入城市的血液当中。当他们不得融入城市时,无奈之中回到农村,却发现市场经济走进了农村,改变其中的运作方式,也改变了其中的伦理。“乡下人”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它最主要是作为都市/城里人的相对性概念,包含有身份悬殊,既得权利者与分一杯羹者的竞争,它还是一个有悠久传统的历史概念,带有社会构成的一端对另一端的优势。当下的乡下人进城指80年代以来从有限的土地上富余的农村劳力中走进城来、试图改变生活的带有某种盲目性的上亿计的中国农村人口。他们带着梦想、带着精力与身体、带着短期活口的一点用度本钱,到城里来谋取一片有限而不无屈辱意味的生存空间。”②城乡之间由于价值观、伦理观的明显差别,在乡下人和城市居民造成他们身份的极大落差,空间上的焦虑转化为他们身份的焦虑。刘庆邦的小说《到城里去》,除了在宋家银的北京之行中对城市作了简单的描写之外,通篇几乎没有城市的影子,但城市的幻象已经深深地烙在人们的心中。城市就像一个神话,“到城里去”,是农民工处于乡村的贫困和窘迫的深刻体验之下,集体发出的一声号角。在宋家银的心目中,取得工人家属的名分、领取工人的工资,就是取得了城市人资格。宋家银像发疯似的驱使丈夫出去工作——只要不在土地上劳作,哪怕再苦再累的工作也在所不惜。他们追求城市的户口,寻求城市的物质享受,甚至包括爱情的追求,并将这一切等同于城市本身。李一清的小说《农民》中,到城里摆水果摊的农民“大苹果”,通过出卖自己的肾脏,买了城里的房子而拥有了城市户口。李铁的《城市里的一棵庄稼》中,农村姑娘崔喜通往城市而付出的代价,向人们昭示了城市神话带来的苦痛与挣扎。为了能够拥有在她看来“天堂一样”的城里人的生活,她出卖了自己的爱情和青春,成为城里人宝东延续香火的生育工具。然而,已经拥有城里人的户口、做了城里人媳妇的崔喜,并没有被城市所接纳。尽管她按照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水准要求自己的日常行为,得到的回答却是 “你不像农村人了,但也不像城里人”。城市,对于崔喜来说,仍然是一个虚幻的神话。

空间焦虑,决定了农民工书写中城乡世界的截然对立,而不是像路遥小说的中那种城乡交叉地带。城乡二元对立,则在文本中出现了黑白两个世界。其中城市代表着罪恶,代表着人性的诱惑,代表着对乡下人的凌辱和压迫,而乡村则代表着善良,代表着人性的淳朴,代表着城市截然相反的贫穷与落后。声色城市以它令人炫目的奢华欲望和感官享乐引诱着这些朴实躁动的心灵,他们选择了城市的生活方式和欲望法则,却发现城市并非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城市是一个美丽的陷阱。池莉的《托尔斯泰围巾》中,代表城市的警察没有把老年农民工——老扁担当作“人”来看待,而是不分青红皂白把老扁担抓进派出所痛打一顿。陈应松的《太平狗》中,农民工与狗形成互文,集中表现出城市最为黑暗和陌生的一面——城市人、包工头、黑工厂等。它适合城市人幸福地活着,却并不适合卑微的打工者生存,甚至不适合一条狗生存。

尽管如此,城市陷阱充满色彩斑斓的诱惑,农民工注定了无法逃离。张继的《去城里受苦吧》中,复杂的城市生活令贵祥身心疲惫,在李春与徐钦娥感情纠葛之间艰难做人。他怀念种地时那种“省心,少是非”的日子,于是兜里揣着打工积攒的血汗钱,身上穿着在洗衣店烫过的西服,带着烫了发的老婆回到故乡。在乡亲们羡慕的眼光与夸赞的话语之中,他发现城市里面的“受苦”,使他在乡村反而实现了人格上的自尊与满足,他最终还是愿意回到城市。因为乡村的贫困与落后难以提供他人格尊严的物质基础,受到文明洗礼的心灵再也不会牢固地把他们的身心贴近乡村的大地。方格子的《上海一夜》,叙写乡下妹子杨青来到城里,无奈地出卖自己的肉体。在她厌倦了城里的生活后,决心彻底离开城市回到家乡,回归过往物质贫穷精神丰富的生活。正当她痛下决心,高兴地坐在火车靠窗的座位上等待着欣赏回乡的美景时,却收到了好友阿眉的短信:“阿青,我又回来了,我又要回到上海来了。”阿青试图逃离城市对他们的挤压,却发现先她觉醒的阿眉,最终逃脱不了城市的现代化诱惑,而坐在火车上的阿青,不过是在重复着阿眉所走过的路而已。

“乡关何处”这一本属于西方现代主义式的个体灵魂家园的追问与缅怀,对农民工群体而言,却是具体的生存空间焦虑的体现,远没有西方存在主义式的从容与大气。这一类书写虽深扎于现实的打工生活,却局限于物质层面、欲望层面的生存空间的寻找与应对。生存空间的焦虑只是深陷底层农民工的初级生命需求,并非达到高层次的哲理性的永恒追问。可见,农民工进城之后饱受个体的煎熬,但城市神话一直就像黑夜中的一盏灯,带给他们温暖和信心,让他们在繁华的城市海洋中保留对城市的简单幻想,吸引他们为改变自身命运而闯入城市。他们对城市神话的简单想象与城市现代化本身的复杂多元,造成了他们在城乡之间身份的无法认同。结果只能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游走。

三、精神焦虑

如果将城乡二元对立的空间焦虑进一步深化到精神伦理和道德价值层面,农民工书写不仅书写了二者地缘概念上的焦虑和身份的认同,更重要的是进入到他们的文化精神层面,书写了农民工进城的道德焦虑和价值焦虑。《出租屋里的磨刀声》表现出打工者在他乡的生存焦虑感和“如履薄冰”的状态,揭示了打工者的精神困境和心理变异。天右的欲求极其简单,性的满足与出租屋的安全感是他唯一追求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使他拥有幸福的感觉。但现实的残酷是磨刀人夺走了他这最后的一点幸福的感觉,女友离他而去,如此简单的欲望也无法实现。经济上的穷困,已经把他的心理和精神压抑到了畸形的程度。于是,天右不可避免地成了又一个磨刀人。小说再现了打工者对自身生存状态的无奈和无能为力,释放了打工群体的压抑,展示了他们的精神状态。

“局外人的主要愿望是不再作为局外人。”③怀抱着城市梦想的农民工愿意认同城里人的价值标准,他们渴望像城市人一样生活,“接吻”也是城市伦理的一个写照,农民工为了自己在心理上缓解城市的焦虑,往往效仿城市人的举动,来实现自己的城市价值。《接吻长安街》的主人公认为在长安街接吻是“逼近城市精神内核的一个举措”,于是想用到长安街接吻来证明他在这个城市的存在。尽管他也明白“接吻之后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依然是漂泊在城市的打工仔,仍然是居无定所,拿着很少的工钱,过着困顿而又沉重的生活”,但是这个在城市人眼里再司空见惯不过的事情居然成了“我”不可遏止的心病。《谁能让我害羞》的主人公积极进取,希望成为物质的主人,希望得到白领女人的关注,希望得到平等的权利。可白领女人却把他永远地定位于农民工,农民工就该是农民工的样子,只配喝水龙头的水,穿脏兮兮、皱巴巴的衣服。尽管小男孩在努力着,他希望女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仅仅想喝到一口自己每天送的水,可是他却失败了。在喝纯净水的要求一再遭到拒绝时,男孩亮出了刀子,他要争取的不是水,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也就是说,男孩在精神焦虑之下出现了道德的失范,他采取了极端的暴力方式来加以反抗并追求城市价值的体现。

进城农民工生存境遇与城市想象的落差太大,对于身处强烈的道德焦虑和价值焦虑的作家而言,自然而然会回到曾经经历过的社会体制和经济体制中去,寻找自身的精神皈依和批判的力量。内心发出的朴素的阶级论,正好续接了曾经的革命意识形态,以一种强烈的抗击精神来面对一个城市主导的世界。因此他追求的抒情伦理很大程度上出于民间最为原始的道德义愤。嫉恶如仇、扬善除恶等决绝的抗争姿态,使这些作品总是蒙上一股怨恨之气,来缓释精神焦虑的紧张。一方面,精神的焦虑,为农民工书写赢得了道德上的同情与力量,在似乎接通左翼革命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时,赢取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关注与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农民身上原始的民间伦理的体现,在探入人性深处的同时获得了美学上的局部成功。

无论如何,突出这些焦虑,体现了作家对“农民进城”这一文化现象的人文关怀。而打工文学的真正使命,不是居高临下地书写他们身上的生存苦难,而是书写他们精神层面的内在焦虑、道德与价值的困惑,不是超然于物外的愤怒与廉价地掬一捧道德同情的泪水,而是从人本关怀为突破口,挺进人性美学的制高点。

注释:

①赵静蓉:《在传统失落的世界里重返家园——论现代性视域下的怀旧情》,《文学理论与批评》2004年第1期。

②徐德明:《“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述》,《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

③科林·威尔逊:《局外生存》,第14页,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

(本论文系2009年教育部人文项目 “新时期文学的焦虑叙事研究”[09YJA751039]的阶段性成果)

江腊生,九江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博士后,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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