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 祭
——长篇小说《山高天远》选章

2011-11-09 08:37刘大军
剑南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西川天宝

● 刘大军

羌 祭
——长篇小说《山高天远》选章

● 刘大军

归天,归天,

死者的灵魂,

从青杉天梯上天去,

天上呀好安宁,

无牵无挂上天庭。

——羌谣《归天》

根据何世通老人的提议,参加完纪念5•12特大地震遇难同胞全国哀悼日悼念活动,就给雪宝寨三十二位遇难同胞举行葬礼。

解放军陆航部队的直升飞机每天三个航次、每次六架飞机飞临天泉堡乡,分别在天泉堡乡场河滩、雪宝寨热兹坝子前的玉米地里降落,运来了急救药品、大米、食油、彩条布、帐篷、手电筒、收音机等物资,运走了重伤员、危重病人和滞留的旅客。今天下午两点降落在雪宝寨应急停机坪的三架飞机,不仅给村里捎来了电视机和卫星地面接收天线,还把何世通的老太太若娜阿妈送来了。

何世通见了若娜,一脸的不高兴:“老太婆,谁叫你来的?同志妹,这是前方!你懂不懂?”

若娜知道他说的是关切的气话,并不搭理老头子,只顾躬身抱起扑上来的雪豹,用手梳理着有些污黑的体毛,自顾自地说:“我们的雪豹瘦了,我们的雪豹脏了……”她颤巍巍地走进三方搭满防震棚的坝子,两眼望着倒塌的碉楼和一片狼藉的寨子,身子一闪,一个趔趄,倒在了搀扶她的若玛身上。

老太太放声大哭了。“我们的家,我们的雪宝寨……硬像电视里头放的那样,果然毁了啊……”

何世通走上前去,把老太太扶到一根圆木上坐了下来,安慰她说:“雪宝寨的人的眼泪早就流干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不要把哭传染给乡亲们哇!”

喝下一碗水,若娜阿妈的情绪平缓了,又开始抱怨起来:“老头子,你一走四五天,连个信儿都没有,我还以为你老不死的光荣了呢。省军区首长在西川没有找到你,把人家急得!我说我晓得你在哪

里——我在香港播的电视里头看你和雪豹跑到雪宝寨来了,果然啊!”

人们和若娜阿妈说话间,徐建把电视机的画面调试出来了,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现出了时钟,指针一秒一秒地向午后三时走去。

雪宝寨的老老少少在热兹坝子的祭台前整整齐齐地站定了。人们垂手肃立,双目凝视着正前方电视机的画面,心脏和着时钟指针一齐跳动。

云不动。风不吹。树不摇。只听得见从雪宝顶缓缓流下的的山溪水的呜咽声。还有人们的心跳声。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泽仁手拉绳索,鲜艳的五星红旗徐徐降至旗杆中部。

阿日布手一挥,站立祭台前的二十八名火枪手一齐向天呜枪;预先躬身低头的十六名身穿皮制铠甲的青年猛然抬头,盘腿错步,咚咚咚敲响了手中的羊皮鼓,发出了“呵咳!呵咳咳——”的吼声。

身着法衣头戴法帽的阿日布面向白石神,连叩三个头,然后伸开两臂,面向苍天,悲声吟诵:

归天,归天,

死者的灵魂,

从青杉天梯上天去,

天上呀好安宁,

无牵无挂上天庭。

此刻,

北京天安门广场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降至半空,数十万人垂首致哀;

在中南海,党和国家领导人素装肃立,面含悲戚,默哀志悼;

全国所有的火车、轮船、汽车、蒸汽机、警报器笛声长鸣,哀悼地震遇难同胞;

全国各地和中国驻外使领馆降半旗,十三亿中国人民沉浸在悲痛、追忆、希冀之中。

电视机屏幕出现了雪宝寨羌族群众用本民族传统的祭奠仪式悼念遇难同胞的画面。人们看见了破碎的家园,看见了跪在地上唱念经文的阿日布阿爸许,看见了老红军何世通沉着坚毅的眼神,看见了自己浮肿的泪眼……他们知道,这是司徒美辰在现场拍摄,把小小的雪宝寨推向了全国推向了全世界。许多人都意识到了,灾难虽然发生了,但是我们咬紧牙关扛住了。直升飞机送来了全国人民的支援和关爱,我们不能老是这样哭哭啼啼的。要像何老红军、泽西阿爸、泽仁书记、阿日布阿爸许那样,把悲痛强咽下去,把眼泪擦干净,把腰杆挺起来。

三分钟的默哀时间对于何世通老人来说是那样的短暂,又是那样的漫长。这位挺腰肃立的世纪老人,大脑的荧屏闪现出了一幕幕战争、灾难、死亡的画面,旷日持久的推翻帝制、军阀混战、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几千万中国平民百姓为民放解放付出了宝贵的生命,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国家又为这些无名的牺牲者做了什么?他们全都湮没在了历史的烟尘中了啊!还有大自然的灾难,就来就来,防不胜防,谁敢夸下“人定胜天”的海口!民国二十二年的叠溪大地震,死了好多人啊,国民党政府过问过吗?管过吗?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说是自然灾害,实际上是党和国家政策的严重失误,浮夸风、高指标、高征购刮得农民每天只有二两三钱八原粮,仅雪宝寨生产大队就有一半以上的社员患了浮肿病,一连气死了七十八个老人、小孩子和饭量大的壮年,直到现在国家的正史还把这段痛史铁定为“三年自然灾害”,没有谁来承担责任。人民的生命成了执政者进行政治实验的牺牲品!这次地震给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了惨烈的损失,党和政府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人民的生命,而不是让人民群众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抢救与自己利益无关的所谓“国家财产”。这是不是民族的进步与国家的觉醒呢?党和政府给地震遇难同胞举行全国哀悼,开天辟地头一回啊!

正在拍摄雪宝寨悼念活动的司徒美辰更是感慨万千、心潮澎湃。在她丰厚的历史记忆和开阔的文化视野中,这个向来尊崇“民为贵,社稷次之”的治国理念,但从无一个执政者认真践行的文明古国,现在终于不再把文明作为口号炫耀了,切切实实在履行“以民为本”的政治承诺了。她也为国家的自觉而振奋着,忙碌着,把雪宝寨独具民族特色的悼念场景一一摄录进镜头,迅速传输给现场直播的电视台,让中国和世界人民都能看到羌族同胞的坚强。

三分钟确实太短暂了。三十二位遇难者的亲人还有好多的话没有对即将远去天堂的亲属叙说呢——他们最想说的是,亲人那,你们走得并不孤单,并不寂寞,党和国家领导人、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都惦记着你们哩!你们在天堂,同样有姹紫嫣红的羊角花,同样有振翅欲飞的鸽子花,同样有香甜甜的咂酒,同样有热情奔放的莎朗,同样有悠远悠远的羌笛和口弦。你们看见我们已经擦干了眼泪,肯定会把破碎的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你们就放心地走吧!

三分钟默哀,三天举国悼念,定格在了中华民族厚重的史册上。

何世通对站在身旁的阿日布说:“起灵吧!”

他身后的若娜脚下的雪豹突然昂起了头,对着坝子侧面的山坳汪汪汪地叫了起来。何世通抬头一看,盘山的便道上一大队人正急匆匆地向热兹坝子走来,他们边走边喊:“等一下!请等一下……”

胸佩小白花、手捧黄白两色野花花环的旅游团滞留人员,在雪宝寨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护站艾林生站长的带领下,到热兹坝子送别遇难的羌族同胞。艾林生站长的家就在雪宝寨,他的阿爸阿妈、他的妻子被山上滚落的巨石砸死了,但他一直坚守在保护大熊猫、金丝猴、牛羚等珍稀野生动物的岗位上,还要负责接待安置、分批疏散从雪宝寨转移到保护站的旅客,忙得连回家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今天下午五点,最后一批旅客就要到雪宝寨应急停机坪搭乘直升飞机回家了,他才有机会回家送亲人上山。旅客们得到这个信息,非要参加雪宝寨的送别活动不可。大家说,大地震来临时,雪宝寨的羌族同胞置自己的亲人于不顾,舍生忘死地把他们转移到安全地带,给我们吃的给我们穿的,送伤病员去天泉堡医治,和我们结下了生死情谊。他们的亲人走了就是我们的亲人走了,不去给亲人送行,终生难安,天理难容那!

三十二个遇难者的遗体昨天就分别装进了突击赶制的简易棺村里了。入殓前两天,天泉堡乡卫生院派医务人员进驻雪宝寨,给遗体作了防腐处理,并还天天在寨子废墟和热兹坝子安置点喷洒消毒灭菌药液,严防疫情发生。

泽仁决定分三批护送灵柩上山进墓园:先送满寿老人,再送年近花甲的壮年,最后送年轻人和婴幼儿。他请何世通阿爸主持葬礼,阿日布阿爸许主持葬仪。

根据当地白发人不送黑发人的习俗,何世通、若娜、泽西等八位古稀老人不能参与送葬,要等死者入土后才能出席葬礼。泽仁把若玛、徐建和两个妇女留下照顾老人们。

何世通系好了旅游鞋的鞋带,他叫若娜把拐杖拿来,又对泽仁说:“给我准备三份香烛纸钱、刀头供酒,我要到古墩去!”

泽仁知道,老人要去祭奠他的阿爸何天宝,他的长兄何世泉,还有传教士司徒博文先生。

古墩原名“镇羌墩”,建于何朝何代何年何月已无从考证,可以断定的是这座受叠溪地震波及毁圮,如今只留下一堆乱石的古墩,是过去时代地方政府监视、防控羌人的哨所。“镇羌墩”是汉人统治者的命名,雪宝寨的人从来就叫它“古墩”。古墩在寨子后面的珙桐林里,背倚终年积雪的圣山雪宝顶,左右青山拥卫,称之为“左青龙右白虎”,前方大河奔流,名曰“青龙捧圣”,视野开阔,地望超凡。雪宝寨饿死七十八个人那年,在西川县任副县长兼民役局局长的何世通自愿申请解甲归田,主动要求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一季庄稼下来,寨子里的人就吃上了饱饭。经他提议,全寨人拥护,首先把在辛亥举义英勇献身的何世泉的遗骨葬在了古墩前面,以此表示对封建统治的生死对抗;应村人要求,又把何天宝的墓从西侧的墓园迁葬到了古墩;“文化大革命”初期,外地红卫兵到羌寨串联,揪出“外国间谍、反动传教士司徒博文”批斗,老人不堪奇耻大辱,一病不起,不久魂归天国,何世通又力排众议,坚持把这位“新文化传播者”葬在了古墩,而且同样镌刻了墓碑。每年清明,寨子里的人都是先到古墩祭奠三位长者尊者,再穿过珙桐林到西边的村人墓地为各自的先人扫墓。

今天,举国哀悼地震遇难同胞,何世通阿爸想到了三位先贤。他们也应该享受举国同悼啊!泽仁不禁心生感动,忙叫妻子快去置办何世通阿爸要的祭品,陪老人们上山。

三时三十分,在西山挖墓坑的人下山了。

泽仁对阿日布说:“许,时辰已到,开始吧。”

全身披挂的阿日布今天是上通天界下通人间的“许”。他面向白石神站定,左手端执法杖,右手摇动响铃,高声喧道:“天神在上,恭请地神山神河神树神诸般神仙归位,尽职尽守,护送我雪宝寨三十二位天神的儿女魂归天庭。告白拦路的鬼、绊脚的鬼、讨债的鬼、要钱要吃要喝的鬼、传病酿灾的鬼、挑拨离间的鬼、说小话弄是非的鬼,诸般邪恶之鬼,吾神在此,通通给我让路!鸣炮!”

咚!咚!咚!三尊铁炮轰天而响,三团青烟腾空而起,三团白云在蓝天飘游。

唢呐呜哩哇啦奏响了,曲牌吹的是《将军令》,曲调铿锵激越,吹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

泽西阿爸没有随老人们去古墩。他作为雪宝寨村曾经的“寨主”,坚持要为逝去的村民照亮火把“引路”,让他们沿着他照亮的“光明之路”一路顺风地升入天堂。他高擎着点燃了的柏树皮扎成的火把,站到了出殡队伍的最前头。

两个半大小伙子抬着一只活羊站在了泽西身后。接着是两位抬咂酒的壮汉。

阿日布阿爸许领着鼓乐队和四名举经幡的站在了咂酒坛之后。

第一轮上山的十三副灵柩分别由八名汉子抬送。灵柩两边挂着白色孝布,由各自的母舅、家人、亲属牵着,等待着起灵。

手握柏树枝的雪宝寨的送灵人,胸佩小白花手捧花环的旅客,成两路纵队排在灵柩的后面。

阿日布摇动响铃:“起灵!”

四支唢呐齐奏《山坡羊》。

鼓、锣、钹、马锣敲击《得胜令》。

羊皮鼓舞者跳起了《克什叽•黑苏得》。

阿日布移动步子,开始诵经,声音粗砺,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像石子一样硌痛着人们的心。

出殡队伍一片哭声。

阿日布诵道:

雪宝寨的三十二位亲人那!

今天是大太阳,

万没想到明天会下大雨;

你们硬朗朗的一个个人,

万没想到会过世。

万万没有想到啊,

你们会在今年五月十二日过世。过世以后,

你有去的地方,

你有住的地方。

为了把你们送到坟园里,

送到雪宝寨的大坟园里,

你的子女和家族,

专程请来了众母舅,

还有天南地北的客人,

专门前来祭奠你们。

人人都要死,

人人都要走这条路,

但愿你不要伤心,

但愿你不要怄气。

雪宝寨在大地震中遇难的亲人那,

你们慢慢走,

你们慢慢行。

雪宝顶圣山就在眼前,

你们离天堂近了,近了。

……

送灵队伍走过寨门,穿过寨子废墟,沿着砸毁了的盘山机耕道,悲壮地、艰难地向西山坡的基园行进着。唢呐不停歇地吹,曲调凄婉悠远;锣鼓不停歇地敲打,节奏忽缓忽急;阿日布阿爸许的诵经声一直没有停歇。

司徒美辰跑前跑后,把雪宝寨村为地震遇难同胞举行集体葬礼的场景全程摄入镜头。这不仅仅是千载难逢、可遇不可求的民俗资料、电视新闻素材、珍贵的历史记录,而且让她的心灵一次次颤抖,灵魂不断受到洗涤,心中的迷团一个个解开;她终于理解了祖父为什么历经九死一生还甘愿终老羌山,把基督教义和羌民族的天人合一的信仰有机地融合,在羌族同胞坚韧不拨地与自然融合中触摸到了他们大爱大善、团结友爱、视死亡为新生、面对灾难从容镇定的精神品质。这是当今世界最为稀缺的思想文化啊!寨子没有了,家园破碎了,一个村死了三十二个人,他们还把哀事当作喜事办,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地送亲人到天堂去过有羊群有咂酒有莎朗的幻想生活。他们的悲伤是暂时的,快乐是永恒的——他们有一个理想的天堂,实实在在的天堂。这就是这支古老的民族生存三千多年的民族基因、文化密码。

她的“探索羌族生存状态”学术之旅收获丰厚。

遐思中,西山坡墓园到了。这是一面土质贫脊的缓山坡。墓园后是黑蓊蓊的桦木林,不会发生地质灾害。坟茔错落有致,高高矮矮的柏树丛围起一个个家族的墓地。墓园正中石砌的碉塔上供奉着白石神,白石神上已经挂起了几道羌红,碉塔四周挂着五颜六色的经幡,碉塔前面堆放着三蓬半干的香柏。送葬的队伍一到墓园,就把灵柩抬放到各家的墓地里去了,抬灵的人把棺材放进墓穴,就又返身下山了。还有十九副灵柩哩。

下葬时间尚早,司徒美辰穿过桦树林,往古墩走去。

往东翻过一道山梁,就是一片青幽幽的珙桐树林。时令进入初夏,正是珙桐花盛开花季节,映入司徒美辰眼帘的是漫坡漫岭的嫩白色的“鸽子”,从碧波荡漾的树海上跃跃欲飞。山风把一股股沁透心脾的清香接连不断地送来,她感觉浑身从里到外清爽透了,轻松极了。

珙桐又名鸽子树,是亿万年前遗存的植物“活化石”。它和这个古老的民族一样,共同守望着这个星球最后的伊甸园,在大地震中卓然挺立,生机无限。几场风雨之后,热风从河谷吹来,满山遍野的鸽子花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粲然开放了。

珙桐林中的古墩彻底被震成了一堆乱石。墩前的三座坟茔却安然无恙,三道青石墓碑纹丝不动。香烟缭绕中,何世通、若娜等七位老人在为亡人点香燃烛,焚化纸钱,敬献供酒刀头。

司徒美辰走近正中的墓碑前,拿起一炷香在燃烧着的纸钱堆上点燃,插在了“羌人何天宝之墓”碑前的香烛台上,双手合十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何世通说:“司徒啊,按你们的教礼,去拜拜你祖父吧。和他说说话,四十年了,不知他在我们羌人的天堂里寂不寂寞,过得惯么。”

“不。我理应先向天宝老人、世泉阿爸致以敬意,因为他们是羌民族的英雄啊!我祖父只是一个平凡的文明使者而己。”

司徒美辰边说边给左侧的“辛亥义士何世泉之墓”上香,说完又作揖跪拜;然后才走向右侧竖着十字墓碑的长方形墓前,献上一束纯白色的阳雀花,躬身敬了三个礼,手画十字,微闭双眼,默诵弥撒经文……

司徒美辰说的“民族英雄”这四个字如同暗夜中的电火,照亮了何世通的思维空间,从来没有人对阿爸对大哥有过这样的评价,他们只是作为地方上的历史人物,在近年编撰印行的《西川县志》有数百字的简略记载,除了天泉堡、雪宝寨的耄耋老人,现在谁也不知道何天宝、何世泉是谁了。两堆黄土掩埋了阿爸和大哥轰轰烈烈的历史。作为儿子、胞弟,他自小就认为阿爸和大哥很了不起,很伟大,是他的人生楷模,是羌族人的骄傲。民族英雄——太准确太恰当了!

何氏家族的根在茂州日补坝,是一个广有山林土地、羊群牛群的望族。蒙古人平定中原建立元朝,在边远少数民族地区实行“以夷制夷”政策,推行土司制度。何氏以雄厚的经济实力和无可企及的人望被朝廷钦封为日补坝土司,受制于茂州军民安抚司,管辖两千多户一万余丁口农牧民,和呷竹土司分制茂州半壁山河。

土司世袭,军政一体,占山为王,何其威风。然而,索居高山峡谷、族群人口稀少的羌族土司只不过是一个定期给朝廷缴纳麝香皮张、珍禽异兽、虫草贝母岁贡,给地方政府和驻防军筹粮筹银、抽丁派夫、修桥修路、剿匪缉盗的一个差役,一个维持管辖区治安秩序,调解民事纠纷,救灾赈灾的社会组织者。羌族土司掌控的所谓“军队”,无非是召之即来,来之即听安抚司调遣的乡勇而己,你还敢拥兵自立?你还敢调兵遣将开展军事行动?稍有风吹草动,手握重兵的安抚司立即发兵剿灭,连诛九族,给你管辖区的农牧民增加两成赋税。弱小的羌族构不成对朝廷的威胁啊!

一代一代的日补坝何土司只能放弃政治理想,逆来顺受,保境恤民。他们只不过比“治下”的农牧民寨子筑得高大宽敞一些,吃得饱穿得暖一些,子孙繁衍得多一些,走南闯北世面见得多一些。他们有时候还要驾牛耕种、上山放牧,家里的女人有闲就坐上织机织毪衫、围裙、腰带,绣花扎朵,养猪喂鸡,操持家务。主人和下人同坐一个火塘,吃火烧馍喝面疙瘩汤啃腊猪脚,悠闲自在,消磨岁月。

明袭元制,保留土司制度,重新划分土司版图,朝廷派驻洪武年间征战松、茂二州立了战功的外省籍军官充任土司,开始了对羌族军政一体的世袭统治。日补坝、呷竹等本族土司名已不存实也削弱,只剩下各自家族的寨子,但周边的老百姓仍然把他们尊为土司,他们也在本寨本山沟履行着前朝土司的职责,逐渐演变为一方的首领。

明朝初年,地方统治者不服羌乡水土,畏羌民剽悍善猎,实行安抚政策,轻征赋税,还组织羌民整修西羌茶马古道,建场兴商,发展贸易,民族矛盾暂时得到缓和。已经失势的何土司就在这难得平静的岁月里弃政从商,把祖上积蓄的黄金白银全部投入到盐茶生意上,用自家的骡帮马队,跑起了边贸。经过三代人的抠斤积两,省吃俭用,何家已在天泉堡设立了茶号,在雪宝寨买下了一片山林,在北至茂州、叠溪、松潘、甘肃、青海,南到西川、益昌、龙州、成都开设了货栈,过起了亦商亦农的日子。

到了明朝中期,举国上下政治腐败日盛,派驻羌区镇守的军官和大大小小官吏多是纨绔子弟,军纪松驰,腐化享乐。他们勾结土司,私设衙门、监狱、刑具,随心所欲地颁布土规土律,横征暴敛,滥派差役,羌民稍有违抗,重者投河、坠岩、剜目,轻者丢监、设刑、罚做苦役。羌民不仅要给朝廷纳粮纳税,还要把农副产品的多半贡纳给土司。无子嗣的羌民死后,妻女通归土司为奴为婢。遍布羌区的以镇压羌族人民为目的关、堡、墩、台等军事设施,都是用羌族同胞的血汗和白骨筑成。

羌山暗无天日,羌民没有了活路。忍耐是死,抗争也是死——也许抗争还能杀出一条生路。从明英宗天顺四年至世宗二十六年八十七年间,羌民举行了多次规模宏大的起义,拔墩焚台,略堡破关,几度占领西川县城,直逼龙州,把进剿的府、州官军打得落花流水。

历经六代皇帝都没有弹压住羌民的反抗,嘉靖皇帝震怒了,于二十六年再遣羌民手下败将——都指挥佥事何卿率九千精兵,会同四川巡抚张时撤,分三路将羌人的精锐之师切割、包抄于走马岭,激战三日,斩杀羌民两千余人,收复了西川县城。何卿率部乘胜追剿,在茂州、松潘官军的协同下,将西川、龙安、茂州、松潘、威州举事的羌民悉数征服。羌区之内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灭族灭户者十之有五。

明嘉靖二十六年成了羌区永远的血腥记忆。

西川遭劫,茂州羌民受到株连,富户的土地、山林、牧场被驻防的军官霸占,牛羊被牵走;昔日的土司后人频频被官府传讯,行动受到监视,租税加了三成;羌人用于防卫和打猎的火枪、大刀、长矛、弓驽通通被收缴,私藏者以谋反罪论处。

日补坝没法活人了。在成都货栈躲避战祸的土司后代遵照朝廷的敕令改为汉姓何,取名广财,着汉族商人服装,押运着边茶、丝绸、布匹、盐巴,过龙

州、走益昌,沿西羌茶马古道回到西川县天泉堡,重操边贸营生。局势稍定,何氏家族陆续从茂州日补坝逃到了天泉堡,就在雪宝顶山麓垒筑碉楼,经营土地山林,和泽西家族共同缔造和繁衍了雪宝古寨。

亦农亦商的何广财后裔又成了西川羌乡的旺族。

清康熙朝名义上废除了土司制度,并在羌地实行了开化、安抚政策,设馆兴学,允许汉人进入羌区经商、营造、入赘,传授农业和手工技艺,减轻了羌

人的赋税,鼓励羌族学子科考及第,入仕为官。走马岭“伏羌关”的大门一经打开,西川乃至整个羌族地区生产得以恢复,生活逐渐安定。全国各地的商人、工匠、教书先生、和尚道士、牙行、票号纷纷进入羌地,实现各自的梦想。封闭冷清的岷山峡谷一下子成了开发者们的热土。

盐茶由官家专营,税银极重不说,还很难搞到经营的“指标”。何家在乾隆五十八年就把西羌茶马古道上的货栈、骡帮马队转手给陕西的商人了。只在天泉堡乡场保留了茶庄,设立了思蒙学馆。学馆延请龙州的秀才教授本家子弟和本族学童。何氏先祖在几百年的家族变迁和人生磨难中,慢慢领悟到了“耕读传家”的文化精髓,决心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在朝廷当大官,为羌族人说话。

功夫不负苦心人。光绪十四年,茂州日补坝末代土司之后,二十二岁的单传子何天宝,在西川县的科考中一举夺得甲第一名,荣登秀才榜首,三年后,又在成都府考取了举人。羌人出了举人,西川震惊,龙州轰动,四川巡抚赏赐黄金十两、湖缎两匹、茶叶三担,快马传来奖掖书札,鼓励何天宝继续刻苦功读,以锦绣文章在京城会试中蟾宫摘桂。

头戴状元顶子、身披羌红的何天宝在西川县城打、马游街后回到了雪宝寨,他谢绝了族人和乡邻的宴、请,连寨子里为他举办的庆贺锅庄会也拒绝参加。他把自己关在碉楼里,夜以继日地研习应试之文,闲来时,或哼吟诗词歌赋,或操练刀枪骑射。

何天宝中举的当年腊月初八日,和白狗寨寨主的三姑娘阿龙珠举行了结婚大典,第二年秋天就生了一个胖儿子。真是喜上加喜啊!

天有不测风云。福兮祸所倚焉。翻过寒冬,地气升温,春草萌动。一场春瘟在羌寨漫延,患者乍冷乍热,终至高烧不退,咳嗽不止,老人幼童和体弱者卧床不起者无计其数。何天宝的阿爸阿妈倒床半月了,他先后请来天泉堡乡场的郎中和几家药材商号精通医术的人为阿爸阿妈把脉下药,刮痧艾灸,都无济于事。郎中说,伤寒肆虐,天降灾难,无药可治啊!清明节前后,阿爸阿妈相继去世。十八寨因伤寒死亡者达七百多人。

家族中的顶梁柱倒了,何天宝只有支撑起来。土地要经营,牧场要经管,山林要守护,茶庄要守住,思蒙学馆要办下去,雪宝寨的公共事务要承头料理,家中看山守林、种地放牧、操持家务的十几个远亲近戚要养家糊口,他哪有工夫和心思研习孔夫子孟夫子啊!

何天宝脱掉长衫马褂,把长辫子盘在头顶上,用青布长帕缠了,把本族的长袍短褂穿起来,开始履行雪宝寨寨主的职责。每逢三、六、九场期,他都要到天泉堡茶庄盘点一下生产、经营事务,再去思蒙学馆给学童们讲一堂《论语》。太阳当顶之时,赶场的人来得差不多了,他就倒背双手,慢悠悠地在青石板街上溜达,看看行情。仕途已经很渺茫,他想重振先祖在西羌茶马古道上的雄风。如今朝纲松驰,商潮兴起,本省和外省的商人都到天泉堡来淘金,我们本地人总不能端着金碗讨口吧?胸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何举人,总想在这遍地是宝满山是财的大山沟里干出一番事业来。

“举人老爷早!”上街卖山货的人都要向他打招呼。

“早啊。”何举人满面笑容地回应着认识不认识的乡民,问一句今年收成如何。

更多的乡民则是把他拉到街头场尾,瞅瞅四周无人,才悲愤而急切地说:“何老爷,‘八大号’的事你要管啊!我们把土地山林、房屋牛羊卖完,也偿还不清他们的闫王债那!”

也有人对他说:“你是朝廷认可的举人老爷,要为我们羌人撑腰啊!把你先祖日补坝土司的威风拿出来,跺一脚,青龙河水倒流三十里,怕他‘八大号’毛!”

“只要你肯承头,我们全寨子的人都给你扎起!”十八个寨子的头人都这样说。

何天宝逢场天爱在天泉堡街上溜达、转悠的另一层动因,是观察“八大号”商家的行为和作派。

天泉堡的八大商号,是外地商家买通官府和驻防军军官,通过大鱼吃小鱼的倾轧手段袭断市场的。单从表面看,陕西万生号经营细茶,甘肃荣生号转运边茶,江西义生号收购药材,安徽大顺号专营皮张,广东丰盛号运销生漆,福建裕和号生产桐油,成都义和号贩运骡马,龙州鼎立号倒腾山果。他们用极低的价格把羌地的特产收入商号,再沿西羌茶马古道北运南输,赚取丰厚的黄金白银;但精明的“八大号”商家并不只是做单边贸易,他们也把羌民生产生活必需的外埠商品盐巴、布匹、丝绸、铁器、银器、瓷器、陶器、菩萨塑像、香烛纸钱、胭脂水粉运到天泉堡,以十倍的价格卖给羌民。羌民以货易货,往往还要倒欠商号的银两;“八大号”就以三分的利转为借贷,日积月累,本息越累越多。天泉堡十八寨的农牧户,很少有人不欠“八大号”的高利贷。

这且不说。“八大号”专门在龙州、益昌、西川雇佣了市井地痞流氓、无业游民充当打手,场期在天泉堡街上强买强卖,压级压价,吃斤 斗,寒场天结队到各个寨子催款逼债。羌民稍有怨声,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棍棒相加。

欺人太甚!羌人并非软弱好欺,忍耐也是有限度。朝廷的万人兵马都不足惧,怕你几个商人则甚!何天宝在场上转悠,是在寻找医治“八大号”的茬口。

光绪十八年的六月初六日,是羌人一年一度的祭山会。何天宝本该带着妻子阿龙珠和三岁的何世泉去雪宝寨圣山脚下,和寨子里的人一起祭山神,给咂酒开坛,听青年人唱情歌,和大伙儿一起围着白石神、山神、树神跳莎朗,下午再打一场猎。但他想到了眼下正是边茶、虫草贝母上市的旺季,“八大号”肯定又要逞凶作恶,就约了附近几个寨子的寨主,到天泉堡赶场去了。

虽然遇逢祭山会,但来卖边茶、夏季药材、花椒辣椒和山果干杂,购买盐巴、布匹、铁制农具的男女老少仍然很多,太阳刚刚当顶,乡街上就挤得满满当当的了。

身穿汉服、手摇折扇的何天宝穿街过巷,径直走向十字街口的万生号、荣生号、鼎立号、义和号。这四家商号占据着黄金口岸,人流在此汇集。

时值盛夏,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街市上,青石板街面窜起一蓬蓬火苗子。做完买卖和等待交易的人都把背篓、背架、羊皮口袋移到商号高大的屋檐下,一边乘凉一边做生意。

何天宝带着本寨的几个精壮汉子走到鼎立号门口时,看见七八个手持皮鞭木棒的壮汉从商铺里冲了出来,像驱赶牲口一样劈头向坐在大门两侧阶沿上的乡民抽打,口中不干不净地喝斥辱骂道:“闪开闪开!好狗不挡道,滚滚滚!”皮鞭飞舞,木棒如雨点,来不及躲避的乡民被打得头破血流。

何天宝脑壳一甩,长辫子盘在了颈上,又把两手的袖子一挽,一个箭步纵上了鼎立号门前高大的台阶上。他大喝一声:“给老子住手!”

雪宝寨的壮汉们也跳上了台阶,一对一地擒住了打手们的胳膊。

鼎立号的老板柳麻子听见门外的吵嚷声,从柜台后大步走了出来,一见他的打手被乡民们挟持住了,嗷嗷直叫,鼻腔里哼哼两声,脸一下急红了,一颗颗黑糟糟的麻子仿佛要从油光光的红脸上跳出来。他鼓着眼,冷冷地问道:

“是哪个在这里充老子?给本大爷站出来!”“本老子!”何天宝一脸的轻蔑。

“来呀!”柳麻子面向店内吆喝,“给这个乳毛未干的嫩老子见识见识鼎立号的厉害!”

店铺里的伙计一窝蜂地拥出来了。

“你敢!”何天宝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头上的顶子,气宇轩昂地说,“国朝举人何天宝——你娃娃不认识哇?”

“哼哼,不就是读了我们汉人的几本烂书么!我只晓得天泉堡这山旮旮里出蛮子!你举人值个屁!”

“大胆!”何天宝挥起了拳头,“你敢在尔玛之地骂我们是蛮子,各位乡邻,给我打啊!”

“蛮子”不仅是对羌族而且是对所有少数民族的蔑称,恶语伤人时你可骂其祖先,侮其姐儿妹子,断不能使用这个禁忌性词汇,连皇帝佬儿的官方文件和官场用语都是称少数民族为“番”,鼎立号老板柳麻子今天吃了豹子胆了!他把全街的乡民惹怒了。何天宝一声号令,人们潮水般地涌向了十字街口,涌向“八大号”的商铺,把装货的麻袋扔向店内,砸酒海,打油缸,揪住“八大号”的打手就打。一时间满街棍棒飞舞,喊叫声惊天动地。

“八大号”寡不敌众,各家老板被打得鼻青脸肿,打手和伙计们被打得抱头鼠窜,哎哟哟呻唤连天,拥着各自的老板逃到后院仓房躲避起来。

乡人恶气尚未出尽,还击也未尽兴,都想冲进“八大号”的店铺继续追打。何天宝生怕酿出祸端,造成不好收拾的乱局,把赢道理打成输道理,就跳上鼎立号门前的“泰山石敢当”上,敞开嗓子吼喊:

“众家族人,列位乡邻!‘八大号’欺行霸市,盘剥百姓,如鹰似犬,凶残刁横。今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驱殴无辜。鼎立号柳某口吐污秽,践踏我族,激起十八寨羌人公愤。今天,我们要向他们讨回公道,要求‘八大号’向我们羌人认错谢罪,免除压在大家身上沉重的债务。”

“好啊!”

“他们不答应,打死狗日的!”“把他们撵出天泉堡!”

人群中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何天宝把嗓音提高了,语调却很平静:

“不能那样做啊!以暴制暴非我羌人之本性。我们有理说理,有账算账。只求‘八大号’把多吃了大家的的银两吐出来,并且保证从今以后公平交易。

现在,我告诫众家族人、列位乡邻:一不准打死‘八大号’任何一人,二不准烧‘八大号’的房子,三不准进‘八大号’的门,四不准拿‘八大号’的一针一线。如果大家做到了这四条,我何某人甘愿为大家承头。”

“举人老爷,我们听你的!”

“把‘八大号’给我包围起来!传话‘八大号’的老板,到思蒙学馆见我。”

人们立即把八家商号围困了起来。不多时,各个寨子赶祭山会的青年人也扛着猎枪猎叉赶来了,包围圈扩散到了牦牛山脚、青龙河边。

“八大号”前店后院的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声息。

十八寨的寨主齐聚思蒙学馆,等候“八大号”的老板前来谈判。直到天黑,不见一个人影。派人去催,喊破嗓子无人应声。

围困持续到第二天清晨。何天宝见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乡亲们不吃不喝不睡以劳待逸耗不起,就和寨主们商定,由各寨挑选青壮年分摊把守各号,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撤离现场。有乡场上和附近寨子的人家送水送饭,看你“八大号”能熬多久!

才三天,就有人熬不住了。经营茶号的万生号、荣生号不能眼睁地错过收购末季春茶、上市边茶的季节,坐失商机。耿直的陕西、甘肃老板备办了曲酒、猪膘、红枣、枸杞等礼信,不约而同地来到思蒙学馆拜见何天宝,请求举人老爷网开一面,法外开恩,允许他们正当经营,并且答应,细茶收购加价两成、边茶收购价加价三成,当地乡民所欠债务只收立据之时的本金不收利息。

何天宝和寨主们商议之后,认为万生号、荣生号态度还算诚恳,准其开业,所承诺各项各款,必须张榜晓谕乡里,条条兑现。商号豢养的打手应立即遣返回乡。

万生号、荣生号当天场期开了门。下午,除了成都的义和号、龙州的鼎立号,外省的其他四家都到思蒙学馆向十八寨的寨主认了错,具了结,傍晚时分也相继打开了商号的大门。义和号、鼎立号仗恃府里、州里有人撑腰,任你怎样围困,始终不给一点声息。他们在等待——控告何天宝“聚众滋事、涂炭商贾”的状子已经派人送往西川县衙、龙州州衙了。

何天宝联名十八寨寨主和数百乡民签字画押,痛陈“八大号”罪行的诉状早在六月初六日下午由专人送往西川县衙了。

先后接到两份状子的西川县知事王遵道,就像握着两个烧红了炭丸,感到事情烫手,就以“本县不宜介入民利之争”为由,把案子搁置了起来。龙州州府衙门派员督办此案,他也以“事态业已平息”作了回复。直到四川巡抚派的把总率领五十名团防兵赶赴西川缉拿“聚众滋事番酋”何天宝,王遵道才重视起来。他对把总说,制服何天宝事小,激起番寨民变事大,倘若引起前朝嘉靖之乱,下官丢乌纱掉脑袋罪有应得,倘若朝廷怪罪下来,不单龙州府,恐怕巡抚、总督大人也难逃干系啊!不如你我亲赴天泉堡,先作调停,化解纠纷,平息民怨,恢复商贸,然后再说惩办肇事之凶何天宝。把总认为王遵道说得有理,自己所带的五十名团防兵连一个寨子羌民都对付不了,在西川羌区动武,不是找死么!他和王遵道只带了几名差役,骑马乘轿,赶到天泉堡,会见了何天宝等一干寨主,传唤了义和号、鼎立号的老板,责令他们恪守为商之道,依照万生号、荣生号的承诺条件,开张营业。被围困半个月的本省两家商号老板,唯喏连声,表示坚决遵守官府的裁定,重新做一个本分的商人。

是役,“八大号”威风扫地,从此再也不敢草菅人命,盘剥羌民。

是役,何举人何天宝在羌乡声名大振,人们不再叫他“举人老爷”,恢复了他 “何土司”的尊称。

而事端并未了结。第二年秋天,何天宝带学童到西川县城应考,刚在客栈住下就被两个差役带走了,当晚就关进了县衙的大狱。给他下的诛语是:自封土司,对抗朝庭,聚众滋事,挑拨汉番。

何天宝据理抗辩,声称举人乃朝廷钦封仕子,不受州、县管制。王遵道连照面也不打一个。

消息很快传回了天泉堡。何天宝的妻子阿龙珠立即回到娘家白狗寨,要父亲快想办法营救她的丈夫。老寨主火速知会其他各寨寨主,聚集两千精勇男丁,星夜向县城开发,攻城劫狱。

西川县知事王遵道慌了手脚,急忙到狱中拜会何天宝,要他出面退兵。何天宝冷冷一笑:“在下身陷囹圄,蒙受不白之冤,遭受莫须有之诬,乡人义愤,理所当然。我哪有退兵之理退兵之策啊!”

“县城沦陷,你我只有死路一条。”

“大丈夫立世,死,何足惧哉!”何天宝话虽这样说,但他转念一想,给王遵道开出了条件:“退兵不难,一是立即放我回乡;二是县衙作出裁夺,豁免天泉堡乡民所欠‘八大号’的债务。除此无他,只有让乡民到县衙来闹一闹了。”

“罢罢罢!依你依你!”王遵道连连摆手,“今天就可放你出去,但你必须把闹事的羌民带领回乡。”

“这个不难,那债务呢?”

“去年我们作了清理,天泉堡乡民共欠‘八大号’白银一万两,除去利息,按五千两归还,从此一笔勾销。”

“只付三千两,由我偿还。”

“三千两就三千两。本县再去说服‘八大号’。”

三天之后,何天宝把家里积蓄的三千两白银全部支付了天泉堡乡民的债务。

何世通一边给大哥何世泉的墓上香,一边默默念叨:阿哥也是一位民族英雄啊!如果说他对阿爸波澜壮阔的传奇人生的追思油然而生的是自豪的话,那么,他对阿哥短暂而壮烈的生命萌生的却是骄傲——为羌人的觉醒而骄傲。

阿哥在他出生的六年前就献身推翻帝制的大业了。虽然他没有可能和阿哥在一座碉楼里长大,但他从阿爸常说常新的追忆里,在乡人和司徒神甫反反复复的夸赞中,细细地勾勒和丰满出了阿哥的勃勃英姿,触摸到了阿哥热血奔突的脉膊,感受到了阿哥勇敢无畏、不屈不挠的精神品质。他认为“辛亥义士”四个字对阿哥的评价太轻,太轻,用“革命先躯”来概括阿哥的人生再恰当不过了。

阿哥何世泉是阿爸按照自己的人生理想精心栽培的苗子。他在思蒙学馆里饱读诗书,十八岁时学馆的先生就不把他当学生看待了。如果不废除科举制度,何世泉没准从县城一路考到京城,考个进士也是有把握的。

自从进了司徒博文办的福音学校,读了一本又一本的洋书之后,何世泉才感到雪宝寨、天泉堡的天地是那样的狭小,羌山是那样的落后,羌人的日子过得是那样的艰难。是命该如此,还是羌人自己不努力?他想走出羌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爸和司徒神甫非常支持他的想法。阿爸卖了两头牦牛、五个麝香为他筹措了川资和学费。司徒神甫通过川西教区,为他联系到了成都省立高等学堂。宣统二年秋八月,何世泉身背行囊,告别羌乡,踏上了求学之路,来到了大风暴前夜的成都。

成都高等学堂实行新式教学,教授新式课本,先生和学生说的都是新鲜事儿。进校不久,整个成都乃至于整个中国,都不平静了,校园内外、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里那起事的会党,公开说着推翻满清、驱除鞑虏的话题。最令人切齿愤慨的是,朝廷和四川总督把四川人修筑铁路的主权出卖给外国人了!连先生也在课堂里批清朝政府的专制统治、腐败无能、卖国求荣,讲孙文、黄兴的革命主张,号召学生读有用之书,将来做五族共和新国家的栋梁之材。

封闭的心灵之窗打开了,八面都是清新之风。何世泉兴奋莫名:终于有“孙大炮”轰出了“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旷世巨响!到了那一天,他再也不必在学堂、在汉人集聚地隐瞒羌人的身份了,他的家族、他的父老乡亲再也不受执掌权柄的专制官府、衙吏镇军的血腥统治,再也不受汉人中的官商、奸商的敲诈盘剥、巧取豪夺了。羌人有了活路,山更高天更远,民族复兴指日可待矣!

何世泉在课余,频繁地参加校内校外的读书会、演讲会、辩论会,到少城公园听留学欧美、日本归来的学生的共和报告,参加市民的游行队伍,到总督衙门讨还川汉铁路的所有权。

黄花岗烈士的鲜血警醒了他。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统治是一道厚重的铁幕,必须动员举国上下的大炮小炮、长枪短枪一齐攻击,才能轰开一道道口子,最终将这铁幕摧毁,让希望的光芒照耀苦难的中华大地。

革命,重要的是行动起来。何世泉决定休学回乡,在遍地是干柴的羌乡燃起一片烈焰。

辛亥年秋七月,何世泉回到西川县城,以谋求教职的名义在西川高等小学住下,实则调查西川清兵驻防部署、武器装备,察看县城地形。西川虽然地处边僻,但是属于重点防范的“番夷”地区,城内城外驻有三百多号半是洋枪半是刀矛的团防军,东南西北四门各配备土炮两尊。团防军军纪松弛,抽大烟、打牌、酗酒、做小生意的不在少数。何世泉认为,动员一两千羌家子弟,稍加操练,取西川县城哪在话下!然后北取茂州,实力扩充后再攻松潘,拿下松茂,威州、理县轻而易举尽收囊中,整个羌区就连成了一片。到那时,策应四川保路同志会,出师灌县,直逼成都,会同全省的革命军推翻清政府在四川的统治。实现共和,羌人的出头之日就到了。

司徒神甫坚决反对何世泉暴力举义。他说:“孩子呀,你的共和理想很美好啊!可是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一个连自由、平等、博爱都视为异端的国家,一个只崇尚权力、武力、财力、神力的国家,与共和的距离是多么的遥远那!即使是全中国的人都端起了反清的刀枪,换来的将是更加持久更加残酷的暴力。中国人最欠缺的是文明教化啊!孩子,在当今的中国,谁也做不了上帝,甚至连耶稣的子女都很稀少啊!”

阿爸的态度却很明朗:“娃娃,这个事做得!你阿爸活了大半辈子人,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其逆来顺受,任人宰割,不如起而抗争,为自己、为我们这个民族争得一个立足之地。如果我们的祖先不和戈基人争斗,早就灭族灭种了啊!你在前头冲锋陷阵,阿爸给你摇旗呐喊!”

何世泉以思蒙学馆的学友为羌民义军骨干,经过半个月的串连发动,就招募到了一千多名自带猎枪猎刀弓弩木棒绳套的青壮年义军。

攻打西川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五日。

民间有传说,元末天下举事,组织者在月饼中夹着 “八月十五杀鞑子”的纸条,密令一出,四海之内揭竿而起,不可一世的元帝国土崩瓦解。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西川守军吃月饼喝酒去了,还有心思守城打仗么!

何世泉的羌民义军虽然组建秘密,训练隐密,行动机密,但集结一千多号人不可能不闹出一点动静。刚从西川监狱出来的前卓木寨寨主黑牯牛就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道。哈哈!山不转路转,河不转水弯,何天宝,你老杂毛今天总算撞到老子的猎枪上了!哼,纵容你娃起兵谋反,当诛九族啊!两年前积下的仇,这回可以痛痛快快地报了。八月十三日鸡叫头遍的时候,黑牯牛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往西川县城,直接向县知事刘炳生禀报了羌民义军八月十五日攻打县城千万火急的军情。

八月十五日拂晓,何世泉统帅的义军经过一夜的急行军赶到了西川县城北门外的龙江边上。早有探子到军前禀报:进入北门的蔑索桥——登云桥昨天就被清兵砍断了。

何世泉站在立于悬崖上的登云桥北岸桥亭,望着脚下水雾蒸腾、浊浪排空的龙江水,看着陡峭的江岸,宽阔的江面,湍急的江水,脑子里疾速地思谋着攻城的路径。

“走吴家山,上走马岭,占领伏羌关,从南门攻城!”

“走马岭上全是从龙州开来的洋枪洋炮的清兵。听说成都的绿营兵正在往西川赶呢。”

“哦,是这样……”年轻的读书人遇到了革命的第一道难题。此刻,何世泉想的是,箭已经搭在了弦上,弓已经拉开,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推翻一个王朝,哪会一帆风顺呢!

“弓驽手,对准北门城楼——放箭!”

何世泉命令一下,一排排铁矢风一样向城楼上的光头独辫子巡城兵飞了过去。

“开炮!”

三尊火药土炮吐出了三团烧红了的铁砂钢丸,直端端地飞向了高出城墙丈余的堞垛。

何世泉和义军清楚地听到了团防兵的惨叫声,顿时士气大振,又一排神矢飞向了对岸,土炮又发出了怒吼。

奇怪的是,西川守军居然没有还击。

何世泉和几个标队的队长紧急商议攻城之策。大家提议将人马撤到龙江上游二十里的回龙湾,在那里扎木筏载义军顺江而下,直抵西川县城东门,抢滩登岸,强攻破城。这里留下弓驽火炮标队,时不时放箭开炮,以掩敌军耳目。

八月十七日傍晚时分,三只木筏载着义军的先遣标队飞流直下,又向左扳艄拐向了东门。木筏还未靠岸,河滩的麻柳树林丛中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子弹飞蝗般地落在了先遣标队义军的身上,七八尊铁炮也同时飞出了炮弹。

义军的探子立马溯江而上,报告先遣标队遭到狙击的险情。

西川是进入羌区的南大门,成都、龙州已出动重兵驰援西川,守卫如铁桶一般。何世泉决定舍西川而取茂州。

八月十八日,晴了数日的老天突然变了脸,密密匝匝地下起了霈绵雨,天气骤然冷了起来。行走在西羌茶马古道上的义军,出师未捷反遭挫,士气如同这倒霉的天气一样冰冷润湿。义军又系临时鼓动汇集而来的农牧民,自带的干粮吃完了,行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从西川到天泉堡,两天的回程路整整走了三天。

何天宝闻知义军打西川受阻,就动员十八寨的乡亲蒸了苞谷馍馍,炕了荞麦面饼子,煮了腊肉鸡蛋,背着提着等候在青龙桥头,犒劳义军,鼓励他们再次出征。

义军到达时,何天宝和各寨的寨主高举酒碗,为羌家子弟们壮行。何世泉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弟兄们,我们尔玛人自秦汉以来,一直受着朝廷的打压,世世代代都在当政者的刀枪下苦苦煎熬啊!眼目之下,清朝气数尽了,天下大乱了,我们举起刀枪,汉满蒙回藏羌一起行动,推翻帝制,打倒列强,实现共和,各民族一律平等指日可待矣!”

士气一鼓,斗志更旺。何世泉坚持把独子、伤病员和家有娇儿者留下,带领着八百余人的队伍,冒着冷风冷雨,踏着泥泞小路,晓行夜宿,直杀茂州。

两天之后,义军抵达茂州屏障土地岭下,在一片茂密的柏树林里安营扎寨。派出药材商人打扮的探子先期到茂州侦察敌情。

土地岭是进入阿坝高原的岷山余峰,群峰绵亘,直矗云天。山峰被原始森林覆盖,气象森森。沿山中盘山小道迂回攀登,上山下山再上山,两天就可到达山顶,再走半天的下山路,就到达军事要塞茂州了。

在柏树林里倚树干小酣的何世泉,眯眼盘算着用两天时间开赴到茂州城外埋伏,摸清敌情后再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突然,站哨的兄弟急匆匆地跑来报告:“上面二道台阶有伏兵!”

“各标队集合!”何世泉一个激凌跳了起来,“吹号!应敌!”

“呜嘟嘟——”义军的牛角号吹响了。

正是红日衔山、雀鸟归林的血色黄昏,急促的牛角号声吹破了山林的寂静,吹出了厮杀的血腥气息。箭上弦,刀出鞘,火药装进了枪膛。各标队按照战斗序列摆好了迎敌的阵势。

晚了。一切都晚了。茂州守备李良骥亲率一千团防军,于两天前就在土地岭南麓的西羌茶马古道上设下了伏兵,张网以待西川义军。

“弟兄们!两军交战,勇者生,杀啊——”何世泉挥刀冲了上去。

清军有备防守,居高临下,一排子弹向蜂拥而上的义军压了下来,一颗颗炮弹在弓驽火炮标队阵中炸开,挥大刀持长矛的团防兵又从两侧杀了过来。

这一仗打得毫无悬念,清军仅伤亡二十余人,义军一百多具尸体摆在了柏树林中。何世泉见寡不敌众,伤亡惨重,大吼一声:“弟兄们,逃命去吧!”活着的义军趁着天黑,四处逃散了。

何世泉被茂州守备军活捉,押解到了茂州,直接绑赴校场,召来城里男丁女口,砍头示众。行刑前,李良骥厉声喝问:“反贼,你这刀下之鬼,有何话说?”

何世泉怒视茂州守备,仰天大笑:“今日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老子无话可话!明日鞑虏覆灭,五族共和,何某九泉含笑。哈哈哈!”

何世泉青春热血洒在了羌乡大地上,不屈的头颅悬挂在了茂州城头。

闻此噩耗,何天宝秘密前往茂州,托熟人收殓了儿子的遗体,悄悄地运回了雪宝寨。

没有想到的是,何天宝前脚离开雪宝寨,黑牯牛就带着西川县衙的差役抓走了何世泉的阿妈阿龙珠和弟弟何世泽。母子二人活活地饿死在了西川监狱里。

何世泉下葬之日,数千里之外的武昌城响起了革命的枪声。

何世通被若娜扶了起来。他口中还在念叨:“阿哥是革命先躯啊,今天的人都不记得了……”

司徒美辰将一束鸽子花献在了何世泉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转身对何世通说:“再过三年就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我要给何世泉烈士写一本书,让世人永远记住他。”

何世通老人说:“那好啊,过了这一段,听阿爸给你讲讲大阿哥的故事。”说着往司徒博文的墓走去,“都去啊,去看看司徒老师,他是第一个在我们羌区传播新文化的圣者啊!”

老人们按照本民族的祭仪,拜谒老神甫的墓去了。

司徒美辰一边摄像一边流眼泪。她为羌乡人民还记得祖父喜极而泣。解放后,教堂关闭了,土改工作队安排祖父打扫街道,在西川县任民役局局长的何世通阿爸把他接到了雪宝寨,请他在村里办小学教娃娃们学文化,还把他编入人民教师行列。司徒博文住在了何家的碉楼里。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有何世通老革命呵护,有雪宝寨人关照,没有谁动过祖父一根毫毛。祖父死后,雪宝寨人给了他崇高的荣誉,把他安葬在了古墩,和受羌人尊敬的何氏父子并排而眠。祖父传经布道的一生值得了!

徐建从西山墓园赶过来。告诉老人们,葬礼就要开始了。

西山墓园祭塔前的三堆香柏枝点燃了,浓浓的烟雾徐徐地升上天空,载着生者的哀思,在长空里天飘散。

皮鼓声中,阿日布用羌语吟诵了一段开坛经。两个抬着纯白神羊的小伙子紧跟皮鼓舞队,后面是手挥香柏枝的小伙子和姑娘们、遇难者的亲属、本寨群众、即将返乡的旅客。走在队前的阿日布跳着猴步,口中喃喃有声,领着祭奠的队伍缓缓绕着祭塔走了三圈。行进中,年轻人和着咚咚的皮鼓声高呼着“嚎嗦!嚎嗦!”驱逐拦阻亡灵归天的魔鬼,吼出了一天的豪气。老人们默默地祈祷,祝愿死者一路平安。三圈行走完毕,人们把香柏枝投入到三蓬柏枝火上,清香的烟雾霎时在晴朗的天空弥漫开来。青烟随着清风袅袅上升,化着了一朵朵镶着金边的紫色云团,向着银光闪耀的雪宝顶上空悠悠飘飞……

人们悲戚的心情亮堂了,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上天了,上天了!我们的亲人上天了啊!”

羊皮鼓又敲响了。两个小伙子把神羊牵到了阿日布面前,一人搂着羊脖子,一手挟持着羊的两只后腿,等待阿日布阿爸许开刀宰杀这民族图腾的祭品。阿日布微眯双眼,仰望苍天,嘴唇翕动,为神羊默念了一段经文,斜扳羊头,嗖一下将尖刀刺进了羊的脖子,左手捏住刀口,等人们用三只大碗把热气腾腾的羊血接了,他才抽出刀来,使劲在羊脖子上一旋,一个整羊头就捧在了他的手里。

阿日布毕恭毕敬地把羊头摆放在了祭塔的台阶顶上,虔诚地作了三个揖,转身走向何世通老人,请他主祭,诵读祭文。祭文是泽仁撰写的,已经誉写在了一张大纸上。

青烟散去,皮鼓停息。西山墓园一片静谧。

何世通肃立祭塔前,放眼连绵起伏的苍山翠峰,胸中奔涌着万千往事近情。他抑制止波动的情绪,平静舒缓地诵读着祭文:

“岁在戊子,五月十二,西川大震,羌山遭劫。家园毁圮成废墟,亲人遇难三十二。山崩之时,尔玛挺身托天柱;地裂之际,同胞牵手救困厄。众志成

城共克时艰,友爱互助彰显大德。党政坚强领导,全国义伸援手,四海奔赴灾区,八方驰援羌乡,中华情凝铸民族魂不亦壮哉!同胞罹难,普天同悲,举国哀悼,为亘古之未有。以民为本,福泽羌乡,归天之同胞当含笑九天矣……”

祭文宣读完毕,人们依次在祭塔前敬奉香烛,焚化纸钱,或者献上花束、花环。阿日布手端盛着羊血的碗,用右手中指蘸着羊血,在每一个人的额头上轻轻地一点,让他们头上灵光闪烁,将妖魔鬼怪避之百丈之外,也送给他们一片如意吉祥。

阿日布又将从圣山雪宝顶采来的一坛圣水分别倒进了十个小伙子捧着的碗中;小伙子们转身将水碗递到了站在后排的十个姑娘手中;姑娘们手拂柏枝,把圣水挥洒向周围的人。

何世通主祭念念有词:“圣洁之水酒向四面八方,让圣水洗净苦难悲伤,滋养安宁幸福!”

咂酒开坛了。阿日布手握长长的吸酒竿,从酒坛里蘸了酒,向着空中连点三下,口中念道:“一敬天神,天神在位,照看小民;二敬地神,地神有灵,养育众生;三敬亡灵,饮酒壮行,山高水长,道路清静。请啊请!”

何世通高声宣布:“咂酒开坛,和远行的亲人共饮!”

泽仁把远方的旅客请到咂酒坛边,请他们先饮。青龙河上空响起了飞机的引擎声。

三架直升飞机载走了滞留雪宝寨的最后一批旅客,载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集团军红军师抗震救灾先遣分队。

刘大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委员、绵阳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山雨欲来》和小说、散文、民间文学作品等多部。四川省北川县人。经历过1976年7月16日松潘、平武7.2级大地震;2008年5月12日特大地震发生时,在北川羌族自治县境内旅行途中,亲历了山崩地裂、江河阻塞、房倒屋倾、交通中断,见证了农村基层干部和群众抢救生命、转移伤员、安置灾民的动人场景。后被人们解放军某陆航团直升飞机救出。之后,创作发表了散文《亲历北川大地震》和中篇小说《山神的女儿》,创作的少儿故事《一堂没有上完的课》获第二届中国故事节少儿故事会创作银奖、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民间文学作品入围奖。并致力于羌族文化的研究与传播。长篇小说《山高天远》即将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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