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泪水、汗水汇聚成的长河:漂萍回眸片断

2011-11-20 01:55□吕
作品 2011年5期
关键词:奶奶香港

□吕 雷

所有时间,都终将变成历史。而一百多年来中国的历史,则是一条由血水、泪水、汗水汇集成的河流。我出生晚,今年也六十有三了,在这条汹涌澎湃的长河中,只算得一星半点载浮载沉随波逐流的浮萍。回首凝望前尘,感慨顿生: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活着,尽情享受生活,追求幸福天经地义,但千百年来,总有人追寻信仰而来,践行信仰而去,惟有他们的血水、泪水、汗水,才能聚汇成历史长河。我既置身这长河中,总得时时向上游回顾。人,惟有知从哪里来,才会知晓到哪里去,惟有知过去,才能见未来。

我,父亲,父亲的战友

我一出生便多灾多难。

1947年,中国内战爆发,重庆乌云压城,腥风血雨。我出生在重庆民建中学的猪圈旁边,那年是猪年,属猪的我冥冥中开始接受磨难,因为是早产,生下来后我不会哭,连吸奶的力气也没有,接生婆抱过一看,皱皱眉头说,这个娃儿怕喂不活。可我活下来了,民建是地下党办的学校,于是我有许多“干爹”、“干妈”,母亲没有奶水,“干妈”们就弄来奶粉,调开了用棉花醮湿挤进我的小嘴里。六个月后,我被寄养在农村一个佃户老婆婆屋里,父母有时来看我,见我躺在灶台边的禾草堆上,大群苍蝇嗡嗡嗡地围着我飞舞,老婆婆熬好了米糊,用手指抠起一点一点抹进我嘴巴里。就这样把我养到一岁,当时谁也不知,老婆婆的东家有个肺痨病人,不满一岁的我感染了肺结核。

1948年,重庆地下党组织遭遇灭顶之灾。作为乡建学院地下党组织负责人的父亲懵然不知,到了约定时间,未见学运特支书记胡有猷来接头,又较长时间未见地下传递的《挺进报》,预感到巨大的危险在逼近,父亲只好启动紧急程序,到北碚“接头”,由我母亲在后面远远跟着,一旦发现不测立即回去报信。就在北碚一座石桥桥礅旁,父亲与一个穿长袍的青年对上了暗号,细一打量,发现他竟是化了妆的重庆北区书记齐亮,他在重庆新华日报工作时,父亲就和他有过联系。齐亮机警而冷静,却低声说出了晴天霹雳的几句话:“有人叛变,摊子被搞烂了,胡有猷被捕了,情况非常严峻。你回去马上把己经‘红’了的人,不管是党员还是外围六一社员,尽量撤离重庆,回家隐蔽、分散下乡都行。你家在香港,你最后走,如有实在没有地方去的人,得把他们带到香港去。你要准备好!什么时候走,等通知。”说完他们紧紧地握了手,齐亮旋即匆匆离去。

父亲回校后马上安排党员和外围积极分子撤离到上海、武汉、云南以及四川各地。自己也在焦急地等待最后的通知,一天清晨,风尘仆仆的齐亮突然来找父亲,紧急通知:立即带着找不到隐蔽地方的同志撤到香港去!分手时他紧紧和父亲拥抱,并深情说:“恐怕今后很难再见面了,望多多保重。”然后又一转身飘然而去。

老父亲每每向我追述那一时刻,都令我怦然心动,思绪难平,那真是个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是考验一个人信仰的严酷时刻,60多年后,我已经无法探究那个清晨时分齐亮在通往歇马场乡建学院小路上疾走如飞时会想些什么?我只知道,往前走,他可能挽救党的一个基层组织和一批进步青年,成为救出几十条生命的天使、英雄,也有可能身涉险境,一步跨入牢笼,因为整个组织已经破坏了,乡建学院的地下组织是由条块结合组成的,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他的舍命奔走都有可能变成自投罗网;如果退回去,他可以有更多时间自保,更有机会逃出虎口,他应深知自己已是敌人重点追捕的目标,每分钟都有被捕的危险,先摆脱追捕隐蔽自己也似乎无可厚非。可是,他义无反顾地作出抉择:逐一通知别人先撤离,把生的希望先给同志,死的危险留给自己,信仰!党性!在那清晨的疾走中发挥到极致。

当年父亲与齐亮分手后,马上到老婆婆家里接走我,按原来预设方案,没有暴露的母亲留下继续坚持,父亲和一男一女两个党员带我坐船撤到香港。同行的女同志充当我的母亲,不料,发着低烧的我死不认这个“妈”,拼命啼哭,同船的旅客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人问:这娃儿怪咧!咋不肯跟妈?父亲尴尬地“解释”:孩子妈一直在乡下教书,我在城里做事,带孩子方便些,所以孩子只认我,跟妈反而生分了。江轮每停靠一个码头,都有军警特务上船盘查,父亲见我们这引人注目的“一家三口”破绽太大,临时改变计划不从上海转船去香港,而在宜昌下船,从陆路经武汉南下广州、香港,并与转移到香港的南方局领导钱瑛大姐接上头,这时父亲才知道:无耻叛变了的重庆市委书记刘国定竟带特务飞到上海搜捕当时地下工作最高领导钱瑛同志(解放后任中组部副部长),并在码头上拦截从重庆撤离的地下党员,正是父亲决定在宜昌下船这一随机应变,让我们又逃过一劫。我奶奶在香港的家,是“东纵”的地下联络站,不久,我母亲也回到香港,一家人总算团聚了。父亲在钱瑛大姐领导下,投入紧张的工作:以办香港学生杂志的公开身份,秘密租赁了一所大房子,筹办准备接收城市的培训班;从事收集广州的情报资料工作;北平解放后,他又作为代表国统区和香港的七名青年代表之一(其中一名是著名作家马识途的妻子),北上北平参加第一次全国青年代表大会(即共青团一大)。

当时生活依然是极贫困的,我的病情加重了,整天啼哭,至今我依稀记得,奶奶抱着发烧的我,整夜在昏暗的马路上蹒跚。幸而当时香港已经有肺结核的特效药“麦仙”(大概是链霉素)上市,父母靠组织上的接济,给我买药救命。1949年底,广州解放,刚从北方回到香港的父亲到广州公干,抽空上街看看新面貌,不料被一老上级发现“捉住”不放,父母只好先后奉命调回到广州,在党的怀抱里,我治好了重病。但不久传来噩耗:我们的救命恩人齐亮和他的爱人马秀英同志(马识途的妹妹),在转移隐蔽到成都以后,被任重庆市委副书记的叛徒冉益智出卖,解放前夕双双英勇牺牲在渣滓洞,父母的同学和战友胡有猷、杨翱、陈诗伯也惨被屠杀。为了信仰,他们把宝贵的青春和鲜血抛洒在历史的河流里。

由于高层领导的叛变和出卖,重庆地下党员和进步青年遭受逮捕和屠杀达数百之众,有个别侥幸者逃过严酷的追捕,日后也难免蒙受不白之冤。潜伏在敌人内部的程途同志,就是典型的一例:他早在抗战从事“民先”活动时就与父亲相识并成为好友,但彼此间并不知道对方真实身份,其实,他当时是我党重庆地下电台的特支书记,著名的《挺进报》的消息来源,就是成善谋同志和他用电台收录后秘密递交陈然烈士编辑成报的。组织被破坏时,他和成善谋同时被大叛徒刘国定出卖,那天他正好与成善谋约好接头,远远看见一群特务围住成善谋,为首的逼问:说,程途在哪里?成善谋睚眦俱裂大呼:我就是程途!成善谋用顶天立地的一声呐喊,践行了自己至死不渝的信仰,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了战友的安全。程途得以脱险,解放后,他在重庆市公安局任职,不料在肃反中因他在敌特机关潜伏过而且上线牺牲无人证明清白,不幸蒙冤受屈,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关押新疆劳改。程途虽然身处逆境,但信仰不泯,忠心不改,他获平反昭雪后担任了重庆市纪委常委,1982年时他已病重,父亲和我到重庆医院探望他,他依然双目炯炯,握着我的手一再叮嘱:信仰,不要迷失信仰……他说出一段在新疆劳改时的传奇,把我感动得潸然泪下——那是新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他们被押到野外劳动,一个囚犯触怒了看守队长,队长竟当众扒下那人的棉衣来惩罚他,程途向来好打抱不平,冲上前去论理:这么冷的天,你扒了棉衣不是要冻死他吗?这样干还叫共产党?队长大怒,命令把程途的棉衣也扒掉,他光身昂首挺立雪地里,全队囚犯一下子全跪倒地上为他求情,那队长更恼羞成怒越发一意孤行,就在这时,远处驰来一辆吉普,见路边跪着一大片人,一位清瘦冷峻的老军人连忙下车,一问缘由,老军人双目圆睁,喝令该队长也脱掉棉衣站在雪地里,并怒斥:他们也是人!你光身挨冻试试?冻死你这王八蛋!程途得救了,事后,他才知道,那正气凛然地挽救他的老军人,正是鼎鼎大名的王震将军!

信仰的光辉,在时间的河流中闪烁。不仅闪耀在战场、刑场、生离死别的瞬间,也闪耀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人生蒙冤受屈之时,更闪烁在默默无闻、隐姓埋名的埋头苦干之中。

2003年非典疫情震惊全球,我到第一线采访写作并发表了有关钟南山院士的报告文学,香港报纸也转载了。香港的爱国工会便邀请我去香港给工会会员们作一场内地抗击非典的报告,会场上,我看见一大群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都是工会的老骨干。意外地,我见到了我的“干妈”——当年与我父亲假扮夫妻把我从重庆带到香港的那位女同志。尽管当年我在船上不认她这个“妈”,但长大后我一直叫她干妈,那年她已经八十岁了,她竟带着助听器、笔记本来听我的“报告”,把我感动得鼻子发酸,眼睛发潮。六十多年来,高官厚禄、级别待遇始终与她无缘,尽管她党内的“辈份”比起公开在港工作的许多高级干部“高”出许多倍,她却在香港一直只担任一个基层工会的秘书,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为工人服务到2008年溘然长逝。那天,我一接到噩耗,便代表全家赶到香港世界殡仪馆为她守灵,看着一群群的工友、学生、街坊亲友来向她挥泪告别,我的泪水再也无法强忍,汩汩地往下流淌,流到脸上,流到心里。我一生坎坷,一出生就差点夭折丧命,成人后又适逢“文革”、下乡,心脏做过两次大手术,可谓几度“死过翻生”,人说人世间不如意事常有八九,然而,对比起这位为信仰奋斗一生清苦一生而且光荣经历几乎无人知晓的老人,我们还有什么可攀比、可抱怨的呢?

奶奶

我奶奶识字不多,但我心目中她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她会讲很多很多的故事,令我常常在上幼儿园时过于依恋她而紧抱她的腿坚决不肯放手,她只好终日守在幼儿园里陪着我,让老师们非常为难。她喜欢听“大戏”(粤剧),偶尔也会唱几句,我至今仍记得几个粤剧大老倌的名字,就是从她嘴里听来的。

奶奶是个了不起的革命母亲,这是我年齿渐长慢慢知道的。她早年守寡,靠当佣人含辛茹苦养大五个儿女,全部送他们参加革命工作,她在日军占领香港期间,也曾奋不顾身参与斗争。

香港九龙有条太子道。当年威震港九的东江纵队港九大队市区中队的老战士提起这条路,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们忘不了太子道174号的女主人吕妈——我奶奶。

奶奶的家其实是知名人士荆老伯的物业,荆老伯是老同盟会员,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曾在湖南一师当过毛泽东的老师,香港沦陷后,他坚决不当汉奸,逃回内地,委托当佣人的奶奶看管房产,奶奶便当上了女主人。当时香港已成恐怖世界,天天都有人饿死,奶奶深明大义,毅然送走了可以持家的大儿子、大女儿,让他们到游击区参加革命,还在家中开设了“东纵”市区中队的联络站。

奶奶家里经常开着一桌“麻雀局”。四楼住着一户汉奸,楼下住着日本鬼子的马队,他们却对三楼经常通宵达旦的“雀战”声从未产生过怀疑,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麻雀局”竟是在港九神出鬼没的游击战士在开会!在这种“夹心饼干”式的险恶环境里,指战员们反觉得“风雨不动安如山”。这里,是他们温暖的家。

1944年初春,盟军飞虎队飞机轰炸香港的日军目标,多架次军机被击落。其中一位美国飞行员克尔中尉被迫带伤跳伞,被我“东纵”一个11岁的小交通员李石奇迹般营救到游击区。日军眼看着美国飞行员在眼皮底下消失,狼奔豕突在城里城外大肆搜查,港九突然变得十分紧张。

一天早上,我奶奶梳妆打扮,雍容华贵地出门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衣着入时的少女——我的大姑。她们要完成中队长方兰交付的特殊任务:采购贵重药物、高级食品,还有一项奇怪的物品——西洋人吃饭用的刀叉!原来,游击区内食物药品奇缺,生活极其艰难,为把国际友人接待好,东纵领导决定:通过秘密联络站在香港购买。领导还细心地考虑到,今后进入游击区的国际友人会逐渐增多,他们不会用筷子,因此还必需买若干副刀叉!

174号楼下,日军马队一个新来的日本军曹阴鸷的眼睛盯上了奶奶母女俩,手一扬拦住她们,接着就动手翻我姑姑手中的藤篮,奶奶竟拉住他,笑嘻嘻地摇了摇手。

军曹恶狠狠地打了奶奶一耳光。奶奶愤愤地揭开藤篮上的白布,军曹吃了一惊——里面装着一叠洗得干干净净、烫得整齐笔挺的日军将军服。

日军马队队长闻声赶来:“嗨,八格!”板起脸孔把军曹训斥两句,接着左右开弓,大巴掌扇得军曹眼冒金星,然后客气地把头一低,摆手向母女俩示意放行,还连声:“翘秀哭”(对不起)。

奶奶在这队日军眼中,是大大的“良民”,她天天到“大日本香港占领地总督部”的高级军官家里洗衣服。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两个“良民”,一个是专以替日军军官洗衣服为掩护的游击队母亲,一个是年方17的女游击队员,他更不能想象,就在他头顶上的三楼,竟会是东江纵队的一个重要联络站!

奶奶母女俩凭熟人熟路,机警地在港岛置办了指挥部要的物品,但回九龙时,在渡轮上却突然发生了意外。

她们母女在船上刚坐定,全船就乱哄哄地闹起来——几个宪查和印籍“摩罗差”,窜上船来要搜查了。“摩罗差”见母女俩,就径直过来动手翻东西,一看她们的藤篮里装满了蛋糕、西饼、炼奶、罐头、刀叉……面如菜色的“摩罗差”,顿时两眼放光。立即围拢过来了。

“带这么多东西上哪儿去?”一个宪查问。“探舅父。他病了,需要营养。”我大姑说。“你舅父干什么的?嗯?”一个宪查突然狂嗥起来。奶奶说:“他在为皇军做事,当翻译官。”说着,她揭开另一个藤篮,露出那几套军官制服:“这是他的替换衣服,要我们给他送去。”敌人面面相觑,谁敢得罪“皇军”的翻译官?只得悻悻地走开了。

第二天,我大姑离开九龙市区,在新界化装成客家妹,挑着担子秘密把这批物资转送游击区。

克尔中尉离开游击区时,给东江纵队的指战员写了一封感谢信,信中说:“……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很多人是我所见不到的,他们为保护我的安全,在危险和困苦中工作着,我只有用这样的办法来表示我的感谢……”在二战后期,“东纵”共营救英、美两国军官十多名,为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作出重要贡献。

那时,香港每个居民每天只配给六两四钱(小秤)的碎米,奶奶外出俨然是一个贵妇,其实衣服饰物全是主人的,她却是一贫如洗,经常饿肚子。小女儿才8岁,饿得骨瘦如柴,被迫去工厂当童工。从游击区潜入市区的交通员,常常把一篮篮番薯、芋头和白米送来接济奶奶一大家子。但是她绝不肯轻易动用这些部队接济的粮食,宁愿一家大小捱“神仙糕”(用少量碎米加硼砂熬成稀粥凝结而成),也要让住在家里的同志们吃饱、吃好,同志们都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妈妈,亲切地称她为吕妈。

那时才7岁的我叔叔小竹,有一次饿得火眼金睛,忍不住拿起一块准备送游击区的糕点就要咬,奶奶见了,劈手夺下,下狠心朝叔叔的小手掌拍了几下,边打边问:“以后,还敢不敢乱拿大哥大姐的东西?”叔叔摇着头哭了,奶奶也濡湿了眼睛。午饭喝粥的时候,她从锅里给叔叔多打些粥渣,自己却只喝了一碗米汤。市区中队的负责人王大哥看在眼里,趁着执行任务,把叔叔带在单车尾上“游单车河”。到了大街上,他叫叔叔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小竹小竹,有福有福,吃块番薯,肚胀卜卜。”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自己省下来的番薯,放在叔叔的小手里,叔叔睁眼一看,喜出望外,低头大啃起来。以后,王大哥就经常带着叔叔外出执行任务。王大哥是个灵俏人,会讲故事,会教唱歌,很快成了家里的孩子头,孩子们和游击队员的朝夕相处,受了熏陶,小小年纪就知道了“打跑了萝卜头(日本鬼子)才有活路”的道理,都懂事地掩护大哥大姐的行动。在战士们撒传单、发送东纵《前进报》时,有时会遇到巡逻的“摩罗差”,孩子们便故意唱起当时香港几乎无人不晓的童谣:“ABCD,大头绿衣,捉人唔到,猛吹BB……”被奚落的“摩罗差”恼羞成怒,扬起警棍追打孩子,孩子们便机灵地四散奔逃,把敌人引开,让大哥大姐们圆满地完成任务。

美国飞行员的安全脱险,令派驻香港的日本天皇特使震怒异常。日军对游击区血腥的扫荡开始了。在市内,敌人残暴统治也变本加厉。“方姑”的母亲冯芝老人和女游击战士张咏贤不幸被捕,很快就牺牲了。

为了打击和牵制敌人,市区中队决定在市区内开展轰轰烈烈的“四月行动”。

四月一天夜里,一声巨响震撼了九龙地区,市区中队成功地爆炸了亚皆老街四号火车桥,威震港九的刘黑仔手枪队也在沙田击毙了一个日军头目及其翻译。“‘老八’打进城来了!”震惊全城,当晚,日本天皇特使正在亚皆老街附近的宪兵部开会,吓得魂飞胆丧。立即全市戒严,第二天,开到城外和宝安、东莞扫荡的日军也全部拉回市区。

一天深夜,中队长“方姑”从游击区送来了一位伤病得很重的领导干部老卢。东纵曾生司令员把老卢交给了市区中队,指示要千方百计将老卢送进可靠的医院动手术。老卢在太子道174号隐蔽了一夜,第二天奶奶把他送进了法国医院,并亲自护理老卢。

法国医院是当时香港的高级医院,只有富人才能就医。老卢乔装富商,奶奶则冒充老卢的表姐,日夜在病榻旁侍候。老卢既然装成阔佬,伙食就不能寒酸,奶奶想方设法把他的伙食搞像样一点,保证老卢的营养。而她每天还靠番薯、“神仙糕”度日,而且只能洗手间里偷偷吃,在这样的贵族医院,吃得太差会招致怀疑,带来危险。

老卢手术后第三天,医生提出要用一种针药,医院里没有,只能靠家属想办法,奶奶只好去找关系搞药,在归途中,四周突然响起了凄厉的防空警报。街上戒严了,行人惊惶失措,日本宪兵和“摩罗差”拼命弹压,奶奶被驱赶到日本兵营附近“石屎楼”墙角里,动弹不得。她试图挤出人堆,可是刚一挤到前面,胸前横架过来一把刺刀——日本兵拦住了去路。

“我家里有病人,急病,很危险……”她推开刺刀,焦急地往前走。

啪!她又挨了一耳光,一个中国宪查油腔滑调地说:“真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你不看看这旁边是什么?——兵营!你跑出去暴露了目标,炸弹一扔下来大家一齐上西天!

就在这时,一辆日军的敞篷小汽车发疯似的窜过来,急刹在兵营门口,一个日军军官跳下车钻进兵营。奶奶眼睛一亮,认出开车的原来是一个日本将军的司机——台湾仔阿南。有一次,她看见阿南的衣服破了,主动替他补好,阿南特意送奶奶一小罐炼奶,奶奶不肯收,他见四下无人,突然用中国话悄悄说:“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台湾人。”这举动把奶奶吓了一跳,后来不断观察,发现阿南确实还有点爱国心,正想做些争取工作,他却被调走了,没想到在这里又碰到他。奶奶突然心生一计,竟大声喊起来:“阿南,阿南——”不管三七二十一,拨开刺刀奔到阿南的汽车旁,气喘吁吁地说:“将军家里有急事要办,能送我去吗?”

阿南一见奶奶,格外热情,连忙招呼她上车,在戒严日军众目睽睽下一溜烟把车开走了。奶奶在医院附近下车,绕路赶回法国医院交药,看见老卢用药后安然无恙,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可是她再也没机会见到那位曾经深情地自认是中国人的台湾仔阿南了。

解放后,我家搬回广州,和华南团委的干部挤住在烈士陵园那座有圆顶的建筑物里(原清朝咨议局,孙中山在此就任非常大总统,现为革命博物馆)。父亲则被指派到苏联留学,当时广州三天两头被国民党飞机轰炸,损失惨重,所有干部家属被疏散到粤北,奶奶孤身带我到乐昌暂住了大半年才回广州。大约在我五六岁时,一天家里来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叔叔,他们和奶奶谈了好一阵,又与我妈妈谈了话,从此以后,奶奶就经常带着我或者带着我妹妹去香港“探亲”,因为我两个姑姑还留在香港工作。直到我长大后,妈妈才告诉我,奶奶的“探亲”,是肩负特殊使命的。

“探亲”中我印象最深的经历有两次,一次是奶奶带我到香港启德机场铁丝网旁看飞机,还教我把涂着青天白日的飞机数量记下来,记得她指着几架螺旋桨飞机喃喃地说:“这些飞机都是我们中国的,英国鬼把它扣下了,不让它们飞回广州去。”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解放初期轰动一时的香港“两航起义”的飞机,当时被港英当局扣留在香港,最后被强行运回台湾。

还有一次,她带我到尖沙嘴的天星码头看船,刚好那天有一批英军伤兵在码头上岸,有的断手,有的跛脚,更重的是用担架抬上救护车,有个香港警察边看边说:共产党的兵真好猛好犀利,英国鬼平日牙刷刷,这次俾打残晒,边够打!懂事后我才恍悟:那是朝鲜战场下来的英军。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解放初期,奶奶有次带我上街,路过她当年掩护过的老卢同志的机关,便想进去探望他。门卫很牛,说首长很忙,哪能你想见就见?快让开。刚好老卢同志的车子要开出门,老卢一见连忙下车,高兴地说:吕妈你怎么来啦?说一声我好派车接您啊!奶奶说:你好难见,门卫不让进。老卢同志就对门卫说:你们不知道,老人家救过我,比亲妈还亲,她是老革命,老英雄!

奶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患癌症去世。不久“文革”开始了,极“左”路线在她头上强加了种种恶名,后来更是连这位革命老人的墓碑也砸碎了。当我在荒凉的小山上重新找到奶奶的坟墓时,发现坟前只有一块无字的石碑……一切供人凭吊的标记都被破坏了,只有那萋萋荒草和星星点点装缀其间的野菊,伴陪着寂寂无闻的坟茔。

母亲和她的表姐妹

我母亲出身广西容县沙田乡一个显赫家族,驰名中外的广西沙田柚,就出在她家的果园里。她从小叛逆,上房攀树,顽皮任性,不被她父亲喜爱,但她的舅舅很喜欢她,所以她常常住她舅舅家里。她舅舅叶琪是首先挥军攻入北京、后来又孤身到沈阳促成张学良“东北易帜”的北伐名将,受封上将。叶琪攻占北京后,母亲还随他在颐和园里住了一段时间。母亲的亲叔叔夏威,也是上将,任桂系总参谋长,是“李、白、黄、夏”四大首领之一,后来“解放战争——大决战”系列电影中,也有专门描写他站在白崇禧旁边出谋划策的镜头,演员选得还挺像。母亲从小过继给小叔当女儿,她小叔夏国璋是中将,抗日时英勇战死在淞泸战场上,所率一师部队全部阵亡,无一降者。至今南岳衡山抗日忠烈祠里,仍有他的纪念碑和照片。

偏偏这个尽出国军将领的家族,女儿几乎都当了叛逆投入共产党一方。这是国共内战中一个几乎带规律性的奇特现象。

母亲在中学时就参加救亡活动,迷上了进步话剧,差一点就被送到上海拍电影当明星。她的老师如解放后担任过副省长的李嘉人、珠影副厂长卢怡浩等都是地下党员。母亲中学毕业后,家里急于让她嫁人,好束缚她,她终于离家出走,与表姐叶新(她舅舅叶琪的大女儿)一起跑到重庆求学,误打误撞地入读了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开办的“乡村建设学院”,在那里认识了我的父亲。她以为追求革命就可以去延安,但那时国共双方已经和谈破裂,去延安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留在学校搞学生运动。据说,那时我的父亲外号“土匪”,头发乱蓬蓬的,爱玩爱打球爱开玩笑,平时“不问政治”,像个毛头小子,完全不像外人传说的地下党形象,反而我母亲爱出头露面,争强好胜,辩论竞选是一把好手,倒像个学运领袖,反动学生知道她一家有两个上将,有点无可奈何不敢招惹她。后来有进步学生才知道,地下党支部书记竟是我父亲,不禁大为吃惊:他?不像啊!

重庆地下党遭毁灭性破坏,父母撤退到香港后,解放战争形势急转,四野挟雷霆万钧之势,威逼湖南,在三大战役中未曾遭受打击的桂系白崇禧集团试图抵抗,还在湖南青树坪伏击了四野一个师,国民党便在“临时首都”广州“庆祝大捷”,大吹大擂。在大战一触即发关口上,母亲曾接受任务,策动夏威的如夫人和她一起去衡阳前线,对统率一个兵团十几万人马的夏威做工作,给他三条出路:一起义,二投诚,三离开部队出走香港。打算决战的夏威见母亲竟来劝降,惊得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你?你一个小女仔能代表共产党?走!快走!母亲只好返港汇报,但没几天,夏威兵团就全线崩溃了,解放后父亲多次嗟叹:当初如果我跟着一起去,可能夏威会临阵起义的。我却不以为然,如果他们一起去,可能我那位死硬的舅叔公会把他们捆起来一齐崩了。事后证明夏威的确不会学傅作义、陈明仁,他对蒋介石不满,坚决不去台湾,也判定白崇禧去台湾必定倒霉,但他又决不改换门庭。1965年李宗仁回归定居北京,在香港养鸡种果的夏威对报界说:李德邻晚节不保。

农业经济是经济发展的基础环节,从改革开放至今,农业始终作保持着稳定的发展步伐,在经济建设中占据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位置,但是在当前经济发展的全新背景下,经济建设遇到了更多的机遇和挑战。

与我母亲一起出走的表姐叶新,后来到了南京求学,就住在担任国防部长和总长白崇禧公馆里。白介绍她到国军的报社中工作,然而他不知道,她竟在学校里加入了共产党,而且成了南京地下市委情报部的成员!在地下斗争中,她单线联系的“上线”是潜伏在国民党机关内的地下党员王集时,两人因工作需要,虽然不是恋人却时常要假装“拍拖”,王精通英、日两国语言,她带他去见白崇禧,很为白赏识,还叫他常来玩。后来,南京地下市委情报部的一些会议,干脆就在白公馆开了,这是白崇禧至死也不知道的。

解放大军过长江后,南京顷刻解放。他们的“假拍拖”变成了真夫妻。一天,王集时接到紧急任务,要他为刘伯承、邓小平两位首长巡视南京做导游和解说。他登上了首长乘坐的美军吉普,发现车上除警卫员外还有一名英俊青年,看得出来,刘、邓对那青年厚爱有加,说说笑笑,还问你爸爸失眠好些了吗?烟还抽得凶吗?事后王集时才知道:那青年是毛岸英!

叶新的两个妹妹也参加了革命,成为共产党员。

然而,历史长河不光有血,也有泪。母亲这些叛逆者在革命阵营中,无可幸免地遭受怀疑和严厉审查,在历次“左”风凄厉的运动中,她们像小托尔斯泰说的那样:在血水里泡三次,在碱水里泡三次,在开水中泡三次。戴极“左”眼镜的审查者总是反复盘问:“你们这些国民党高官的大小姐,怎么会放弃舒适的生活参加革命?”认定她们必有“打进来”、“拉出去”的图谋。母亲解放初期就是行政科长,下放白云山农场因劳动积极,又当了机械厂副厂长,然而调到茂名后,尽管丈夫是领导干部,但组织部门只安排她到一家小木材公司当出纳,后来出纳都当不了,在木场与工人一起守木材。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凭着毅力和信仰,才度过重重难关,侥幸活到离休。她们的出身也牵连到亲人,叶新和王集时因有功勋,解放伊始颇受重用,调到北京公安部工作,后来每况愈下,文革开始,王集时便被关进秦城,惨受折磨,以至瘫痪,叶新默默照顾成为植物人的丈夫多年,最后盼来改革开放、平反昭雪,2007年安然逝世。

我们总调侃父亲“车越坐越大,房越住越小”,他不到30岁便被定为十三级(当时算高干),又是留苏回国干部,本来前途无限,但后来亦每况愈下,原因是受母亲家庭问题牵连,加上当时康生等人对各地地下党安排有过“不可重用,长期观察,控制使用”的指示,所以他长期只能担任副职,因为他主管宣传部,文革中更是茂名市委第一个被“揪”的“黑帮”、走资派,戴高帽游街,被批斗、关“牛棚”。

那是我人生一段最灰暗的时日,我从干部子弟一夜之间变成狗崽子、“小秦牧”、小牛鬼蛇神,被糊了一墙大字报,神憎鬼厌无人搭理。为了显示自己忠于革命、忠于毛主席,我陷入至今仍痛心疾首、心头滴血的荒唐:我与几个“黑帮”子弟一起,宣布对父母“造反”,在造反派支持下,我们各自押自己的父亲登车游街批斗。可是种种表白均无济于事,在炽烈的“左”风中,我无法回避怀疑蔑视的白眼,依然是个划入另册的“黑七类”。

至今,我仍对此痛悔不已。“文革”中有无数像我这样梦想当左派而不得的造反者,我们与千万人一样,曾热血沸腾地高举红宝书“横扫一切”,但日后又羞于深思、反省和忏悔,一味归咎大环境,这是民族的悲剧。我可以勉强承认,对青少年时树立的信仰,我没有遗忘,没有背叛,可是,从少年、青年到中老年,干过多少蠢事、傻事、荒唐事?走过多少弯路跌过多少跤?其实,坦然面对,猛然深省,才能清醒,才能长进,才有希望。

直到上山下乡到建设兵团,三更灯火五更鸡,我天天摸黑在胶林大汗淋漓地奔走割胶,压抑的灵魂才被汗水浸透得稍觉安生。一天一个专案组来到我们团部,逼令我揭发母亲的“罪行”,我的回答令他们不满意,他们便吹须碌眼,拍桌打凳骂我不老实。团部一现役军人知道后,对我说:小吕你别怕,照实说就是了,他妈的凭什么来吓我的兵?下次再这样我叫他们滚蛋!

在兵团,因为我从不吝惜出力流汗,我倒没有受到歧视,从连队到团部,团部到师部,师部又调到兵团总部,总有爱护我的人一路提携,让我发挥所长,令我为日后从事文学创作走出坚实一步。

上世纪九十年代,著名华人作家白先勇先生(白崇禧的幼子)来广州,我对他说:家母小时候曾经在您家住过,他很惊奇地问:令堂是谁?我说:她叔叔是夏威。白先生大笑说:原来您是夏将军的后人啊!我没有说出叶新夫妇在他家做的事,怕各自尴尬。不过,当年各自为信仰奋斗,叶新们是义无反顾的,他们勇于为信仰牺牲一切,虽九死而未悔,唯其如此,方值得后人永远崇敬。

卫姑姑和莫伯伯

我奶奶还有一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和女婿,他们就是卫姑姑和莫伯伯。

卫姑姑是奶奶三个女儿当童工时的工友,那时香港沦陷,日寇横行,无父无母的卫姑姑饿得骨瘦如柴,她的亲戚还要卖她,逼她嫁给一个年老的金山客,她就逃到奶奶家里,认奶奶做契妈,与我几个姑姑挤住一张床,一起返工、放工,一起参加进步组织的外围活动。

国共内战爆发后,香港地下党动员一批进步青年回到广东打游击,卫姑姑毅然投身其中,同去的有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莫伯伯,他们在工厂时就相识。回到内地后,他们参加了吴有恒率领的部队,在粤西、粤中一带活动,经历了几年艰苦的游击战争,莫伯伯因在香港医药房做过药剂师,在部队里当了医生,战士们叫他莫医官,爱开玩笑的卫姑姑却常常调侃他,说他“莫医生,专医死”,是个没正规学过医的“黄绿”。每逢她取笑莫伯伯的时候,涵养极好的他都只笑笑,不反驳也不生气。

解放后有一天,卫姑姑穿着一身黄军装突然出现在奶奶面前,叫了一声妈,欢喜得奶奶抱住她大笑,原来她从粤西军区转业到省城工农速成中学学习。因为她在部队文工团演过戏(据说尽演些女丑角,如《白毛女》的地主婆、《小二黑结婚》的三仙姑之类),后来又被调到珠影工作,莫伯伯当时已经是大尉军官、粤西军区医务所所长,为此转业到我父亲所在的党校初级部当医生,他们夫妇就重新成为奶奶的家庭成员,卫姑姑虽然苦大仇深,但为人极豪爽风趣,爱唱爱跳,是奶奶全家的开心果。每到周末,一家人都回家大吃奶奶最拿手好菜甫腌鲮鱼和焖鸡脚,说说笑笑,其乐融融。餐桌上,卫姑姑最善搞笑,兴起时还高歌一曲红线女的《昭君出塞》,她擅长表演各地方言,有次她学游击战士的茂名土话:我一枪打卯中,两枪打卯响,三枪打中个参谋长,四枪打中个大襟章……笑得全家肚子疼。

三年困难时,我父亲调茂名,母亲下放农场,奶奶患癌症,我小弟刚出世不久,无人照顾,卫姑姑就把我小弟抱到自己家中抚养,视同己出,一把尿一把屎带了好几年,待我家景稍好时,才把小弟送回来。我下乡到兵团后,因条件艰苦得了风湿性心脏病,1974年被送到广州中山医做心脏手术,手术过程出了意外,鲜血喷得主刀大夫满面都是,幸好大夫很镇静,眼睛看不见,仅凭手感钳住了主动脉止住了大出血,救了我一命。术后,卫姑姑和莫伯伯把我接到省党校他们家中调养,那时正闹“文革”,什么都凭票供应,可是卫姑姑仍天天想方设法给我弄好吃的,我在她家住了一个多月,直至身体大体康复。在这段时间里,我与他们朝夕相处,他们对我讲述过去不少经历,令我终生难忘。

他们在打游击时,两人并不在一起,莫伯伯在医疗队,卫姑姑在“白鸽队”,“白鸽队”是战士们叫的,其实这支女同志较多的队伍,既是宣传队,又是运输队、担架队、群众工作队。莫伯伯当然不像卫姑姑调侃的那样医术不济,在医药条件极困难的游击部队中,他是救苦救难的活命神医,以至几十年后吴有恒司令员还在《羊城晚报》的一篇文章中专门写到他。他用刮胡子的刀片做手术刀,用猪肠衣做成缝合线,把缝衣针烧红扭弯做成手术针,给伤员做手术,没有消炎药,就设法用中草药代替,他还琢磨出一套对付跌打刀伤的医术,最拿手的是针灸、正骨和按摩,他对官兵一视同仁,赢得了指战员们的极大尊敬,打仗的危急关头,战士们拼死保护的,首先就是司令部的首长,其次就是医疗队的莫医官。

有一次敌人突袭我们一个堡垒村,杀害了几个帮助游击队的村民,还抓住一位女战士,对她百般摧残后,竟兽性大发,活活地把她肚子剖开,正在这时,我部队打回来,发现那女战士仍有一丝气息,莫伯伯紧急手术抢救,试图把她被剖开的肚子缝合,但可惜她失血过多,终于牺牲。莫伯伯平日话少,追述往事也很平静,但他这段回忆仍令我毛骨悚然,惨烈残酷的阶级斗争激化时,有如恶魔出瓶,人性泯灭、天良丧尽,这幕历史惨剧,时时如警钟在我心头震响。

去年我到一家大学讲课,校方要求我讲讲“红岩”的故事,开讲前我做了个小测试:凡看过《红岩》、或听过《红岩》故事,甚至只听过《红梅赞》这首歌的同学请举手,结果令我瞠乎其目,满满一礼堂五六百人,全是大学生的精英,竟只有寥寥几人举手。冥冥中,我似乎听见有人说: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后人对先辈们茫然无知,举世皆然,用句很酷的话说:神马都是浮云。历史更有如轻尘,轻轻一吹便风流云散。

果真如此?

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到重庆拜祭拯救我们父子性命的齐亮烈士。在渣滓洞,满墙都是烈士们的遗照,他们为革命信仰、为民主自由、公平正义献出一切,也用信仰造了自己高昂的头颅。我仿佛觉得,这一个个高昂的头颅看着我,令我扪心自问:没有他们为信仰而血流成河,你不可能活到今天,而在这每天的平淡无奇、舒适安逸中,你的信仰安在?

我深深地低下头,面对满墙英烈,我这个幸存者耳热脸红,惭愧莫名。纵然,不可能要求人人都具有英烈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精神境界,芸芸众生中终日为生存奔波劳碌的是大多数,可是,一个进取的社会里,能让人们心灵中信仰的绿洲变成荒漠吗?能让流淌着血水、泪水和汗水的长河干涸吗?正常人的眼睛,都不应该只有浮云、阴霾、黑暗,或者只有庸碌和低俗,也应该渴求信仰的温暖和阳光。有信仰的人生是美丽的,坚持信仰的生活是充实的。历史终将证明,先辈们流血牺牲绝非毫无价值、毫无意义,毕竟,一条大河依然奔流而下,它汇集着、也必将盛载着更多人的希望,它已经眺望到浩瀚无垠的海洋,没有任何理由要它从头再流淌一回,更不可能要它改道另选入海口。今天,人们也许有幸不必再流血流泪来汇聚流量了,但是,汗水、智慧同样可以涌动起奔腾的力量,闪耀出信仰的光辉——我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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