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与话语——读吴康《书写沉默:鲁迅存在的意义》

2011-11-20 09:06梁迎春
中国文学研究 2011年4期
关键词:话语书写鲁迅

梁迎春

(湖南怀化职业技术学院 湖南 怀化 418008)

阅读《书写沉默》前,笔者一直在思考一问题:个人参与历史意义的生成如何成为可能?或者说个人从社会纷呈的各种形态的“类共同体”中挣脱是如何可能的?这个问题在解读吴康老师的《书写沉默》后得到解答。在这部专著中,吴康独寻“林中路”,发现了文本世界中鲁迅表现出的本己生存情态,即基本情绪,如何在不断地挣脱历史理性的定性,寻求自己生成着的话语(表达)。这里生成着的表达与其说是鲁迅的,毋宁是作者吴康与鲁迅相关给予交互激发的。在追溯鲁迅的基本情绪时,吴康发现“情绪——话语(表达方式)”、“倾听与声音”、“沉默与辨声”等都是在鲁迅自身经历中生长着,并由此呈现出他自身存在的“痕迹”。正如作者所言,在寻找“声音”,在“倾听与辨声”中,鲁迅也在不断寻求自己生存着的表达——在生存的各个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言说表达方式,所言说的也是各个时期不同的生存情态。展现自身的生存史的同时,也欲以唤醒“沉默”的国人魂灵,使“无声中国”发出声音。书写沉默,打破沉默,呈现自身,正是鲁迅存在的意义。(第444 页)也许这也解答了笔者所思的问题:个人参与历史意义的生成是如何可能的。

一个人在纷繁噪杂中有时会几乎丧失“听”的能力——这几乎是一种生命被折断的感觉。在众多的对鲁迅的“命名”,对鲁迅存在的当下意义的论辩声中,吴康却守住一种本己观照的沉思,守住“无语的倾听”,亦如鲁迅的沉默,期待着一种表达且能自我显示的生成语言。在这种观照与倾听中,现象学与生存论再一次成为他进入鲁迅文本对象性分析的切入口。从鲁迅的生存情绪切入,使研究者吴康具有了一种“切身性”的“在场”,并让他体验到了“情绪”作为基本的在世状态,是如何生成着一种“话语”,即个人与世界的主要沟通表达方式。于此,鲁迅的所有文字,那一切已经成为过去的文字,无论它们有多少欠缺,多么粗糙,或者多么尖锐、深沉,都让吴康先生体悟到,其实这都是一个人的历史,已是一个人无法抹去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推进的足迹。而一个问题的历史,亦即个人所关注的问题也从自身存在中展示出来:鲁迅在历史中,历史在鲁迅生存中,别无他借,也无旁涉,一切都如其所是地得到揭示。(第444 页)

在现象学意义上,“情绪”直接就是意向与反思的直观。情绪意向性在所指之前以“身体”为载体,这是情绪现象学首先应该“回到的事情本身”。《书写沉默》以情绪为切入口,自然就首先“回归到鲁迅本身”。一直以来,鲁迅研究中都存在一个“分裂”的鲁迅。对鲁迅的理解都缺乏一种“在场”的倾听和辨声。作为此在的鲁迅和生存着的鲁迅的生存情绪被忽视。他的寂寞、呐喊、彷徨、孤独、绝望成为了超个人的普遍原则,个人真实的欲求、情绪反而被遮蔽。

每个人都不能否认自己的情绪,也不能对这种情绪作一般的简单的价值判断。因为情绪就是我们的生存,我们日常生活的一般形态本身。情绪更关切人的生存状态,不仅在世界中,而且在历史中,但归根结底在人的当下此在中的处身情状。而话语道出的则是此在的“在世”,是此在当下的现身(情绪)方式,它把现身情态的生存论上的可能性加以传达和公布,也就是说,把生存展开,这本身是话语的目的〔1〕。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情绪是渊薮也是希望,因而只是在沉默的意义上才是有意义的。因为沉默,作为话语的另一种本质可能性,也有其生存论基础。真正的沉默只能存在于真实的话语中。为了能沉默,首在必须有东西可说,即是说,此在必须具有他本身的真正而丰富的展开状态。〔2〕“鲁迅作为在世的思者,其存在的意义更在于他的生存之思,他对在世的独特感悟和沉思,思及存在。思及存在就是对生存的言语,将生存之思付诸音声。然而,对鲁迅而言,付诸音声的方式只能是书写,书写是他最主要的言说方式。”(第9 页)书写,付诸无声的文字,这何尝不是从语言进入语言的间隔阻断,即沉默——既是渊薮也是希望的情绪。这种沉默,已是这样地切近着表达,以致表达的节奏、音调就在那里,仿佛从纷繁中剥离出一种空灵的声音。吴康先生在倾听中听到了这种声音。所以他肯定地说:“必须将那些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种种命名搁置起来径直走向鲁迅自身,睁了眼去看取他的在世生存,于言说中去倾听他从天地闭合般得寂寞的‘无声中国’所发出的那个震世骇俗的声音,他书写沉默、打破沉默的声音”。“鲁迅存在的意义就潜藏在他在世的书写中”。(第8 页)“书写沉默”就是鲁迅存在的意义。也许,只有从“情绪——话语”切入,才能最真实地贴近鲁迅,才能将“他的生存与书写”作为整体现象收入眼底。而这不能不说是《书写沉默》带给我们的一种声音,它同样让我们倾听,反思自己的生存。

一般地说,切入语言即在语言中进入语言纯然是一个语言转换的问题。在这转换中,情绪显然已是被观照、被感受、被感觉着的情绪了。感觉把情绪纳入意识后,使情绪实际成为被感觉着的情绪,成为语言化的,它由此成为个体寻求表达的经验事实或语言事件。也由此,才有吴康先生的此一言说:鲁迅的文言论文、小说、散文诗、杂文正是对自身生存情态的“萧条”“寂寞”“呐喊”以至“彷徨”“绝望”的深刻言说,其中贯穿着鲁迅一条独特的思想之路。(第444 页)

的确,只有当情绪成为走在表达途中的期待着得到表达时,它才可能在声音、字眼的活跃中聚拢成独特的语境,才会有不同情绪状态时选择不同的文体表达,即言说方式。当一切莫名纠缠着的可能对于一个人来说才是一种现实可能,这时情绪才是无语的沉默,是语言的边缘状态,是个体在直面语言时面临的困境。于是,“无言的书写”成为鲁迅对这个生存世界的彻底解构。沉默,即语言的去蔽、敞开、转换、生成的边缘性,正是在这样一种语言的边缘性中情绪成为语言化的开端,而鲁迅存在的意义由此展开。

沉默并不是逃避语言,沉默只不过是把自己逼到语言的边缘为着重新进入语言罢了。而重新进入语言的寻找则隐喻着对整个生存的独特表达。鲁迅的无言书写即如此。然而语言总是在和时间的关系中,换句话说,时间是存在、语言、历史都共有的生存形式。人生活在时间中,鲁迅及其书写自然有其存在的时间境域。如此,鲁迅的书写和书写鲁迅皆获得了时间的同一性,这使得吴康老师书写鲁迅成为可能,使其从语言中寻求进入鲁迅的语言成为可能。“任何生存情态(情绪)都具有生存者的历史时间性,受其历史时间所引导。”(第156 页)时间境域中的鲁迅自身性呈现和吴康老师对鲁迅文本的独特解读,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文艺家区别于别人的不同处,即在公共语言的覆盖中找到自己独特的语言表达。“鲁迅正是从如此本己的生存体验去直观或赢获一个民族处于伟大历史天命的。”(第156 页)这也是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的根本原因。也即是说,我们必须从鲁迅本己的历史——时间性生存着手,寻溯其世界性关联,从其自身将世界打开。而情绪和语言是一种相互切中的关系,这个“切中”只能诉诸现象学描述。当鲁迅被逼入沉默状态,逼入语言的边缘,只能重新寻找感觉生成的可能时,他无疑已给后来的研究者留下一个富有启示意义的现象学还原例证。而吴康先生无疑捕捉到了鲁迅的这一“生成”之光。正是这一“生成”之光,引领吴康先生以自己感觉着的感觉进入鲁迅的生存世界,并对其情绪进行了直接性观照。因此,《书写沉默》避开了主观设置的理论先入为主的弊端,在感觉与被感觉中,鲁迅文本中深藏的情绪意向就那样从历史时间形态中凸现出来,仿佛历史覆盖的不是一种遮掩,而是一种牵引,让读者跟着吴康先生用熟悉的陌生激活着感觉,看到了一个活着的真实的“情绪化”鲁迅。自然,先入为主的主观理论预设被“悬置”,鲁迅种种“命名”被解构。鲁迅就是鲁迅,他“始终是立足于生存在世这一时间境域来展示他对人的思考探寻的”(第39 页)。鲁迅最本己的生存问题,只有寻溯他的生存感受、情绪,问题才能得到解答。正如德里达所说:“疯狂的沉默并没有被说出,也不能在该书的逻各斯中说出,而是通过感动间接地隐喻地得到表达。”(第97 页)同时,所书写的方式只能是间接的隐喻的文学方式,它基建于书写者的生存体验。而鲁迅作为沉默的国人魂灵的书写者,当他面对那种疯狂的沉默困境时,深感自己与沉默国人之间精神的隔膜时,正是依了自己的觉察,从自己生存的寂寞“孤寂地”去书写,这正是诉诸文学的间接地隐喻的方式。德里达所说的灵魂的激动的感动,是心对心的贴近,是在世存在者对共在生存者所生的感动,因而是可以透视沉默,贴近沉默的。况且,鲁迅确乎相信,沉默者自身会来打破沉默,出声说话,而他不过是沉默者尚未出声时的情形的描述者,是处于民族历史转折期中的“历史中间物”的打破沉默者。因而他明了自己所具有的历史使命,将自己的书写限定在所能胜任的范围内,只是“姑且将这些写出”,他并不期待永恒。(第98 页)而此在时间性的绽出同时就是民族历史性的到时,鲁迅作为“时间中间物”只有置诸这样的历史中才有意义,而事实上他就存在于这种历史中,由自身的存在之思直击民族历史的天命,这之中是否有“超验”的追求尚存疑虑,但绝非他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奔向或确证的所预设的理论目标。(第79页)也许,这就是吴康先生为何把本书命名为《书写沉默——鲁迅存在的意义》。无疑,《书写沉默》开敞了一直以来被遮蔽着的鲁迅的生存时间境域——这也是“回归鲁迅本身”的前提。这不能不说是吴康先生对鲁迅研究的一大贡献。至此,鲁迅终于回到了生存之大地。“从对萧条、寂寞以至呐喊、彷徨、绝望的生存诠释中,我们可以说回归到了作为鲁迅‘原点’的生存演历,一切朝向沉默的书写都是从此生存‘原点’展示出来的”,而“诠释的鲁迅生存情态,并非是精神性的,而是源始地从其生存境域中,紧紧地执着于生存”。(第155 页)不同于其他评论者,吴康先生从生存论视野入笔,但他并没把鲁迅看作是一个单纯的存在主义者。还是从“情绪——话语”出发,让吴康先生对鲁迅的文本解读获得了“在世”的启示。这,不能不说是《书写沉默》一独特而新颖的视角。

话语本身包含有一种生存论的可能性——听。听把话语同领会、理解与可理解性的联系摆得清清楚楚。此在作为共在对他人是敞开的,向某某东西听就是这种敞开之在。这个听还构成此在对它最本己能在的首要的和本真的敞开状态。此在听,因为他领会。〔3〕个人经验的沉默,也是一种倾听,是某种蜕去既成语言还没有找到自身语言的情绪的冲动和节奏。一个真正拥有个体性的人总是一个自我构成的“听——说”者,自我构成的“听——说”总包含着身体性的介入。而沉默——情绪作为倾听和声音的阻隔,当然是语言的一个缺口,而且首先是一个内心的语言缺口。正是在这里,声音同声音形象剥离,成为可隐匿的。的确,比起口若悬河,沉默可能更本真地让人领会,也就是说,更本真地形成领悟。正如鲁迅自言: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此在的现身情绪,已规定了“看”什么,怎么“看”。在此,“看”何尝不是一种沉默,一种自我构成的“听——说”。正是在这沉默之“听”中,“鲁迅于‘举天下无违言’的近代维新之声中所倾听到的‘恶声’仿若‘新声’,实为‘恶音’,只有慎思明辨者才会有这样的倾听,才会听出中国历史生存本质的弦外之音,才能去除深深的历史之蔽而 生存的真理呈现出来。”(第70 页)。同样,没有自我构成的“听——说”,吴康老师也无以进入鲁迅书写沉默的这部历史。因为“这部历史不是叙述的,而是生存者思及存在的历史,这之中更有这位在世的思者的喜怒哀乐,情绪与意志,乃是一部鲜活的此在生存史。”(第282 页)心灵呼唤的或倾听的声音才是敞开的,才可能在自我呈现中充满多方面的自由走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呼唤或倾听,都能听见那超出先在观念的声音。如果不是真诚呼唤“回归鲁迅”,真诚倾听,吴康老师不可能跟随鲁迅那些隐匿的声音,走出前见的嘈杂,走入鲁迅的自我语境。就是在此倾听中,吴康老师遭遇了鲁迅,他跟随着鲁迅,“从中追溯他之思的轨迹,合乎‘事实’地理解他的写作;也唯有回归此在生存这一事实,我们也才能深切感受他存在的命运,乃至达及他对置身其中的历史性命运的思考。任何外在的视角(无论政治观念的还是思想观念的)都可能走偏了方向”(第283 页)的确,听和沉默这两种可能性属于话语的道说,话语对生存论结构的组建作用只有通过听和沉默才变得充分清晰〔4〕。不同以往研究,吴康老师在细读鲁迅文本世界时,他也在用心倾听并体验着鲁迅的生存感受。他没有给鲁迅任何诸如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的命名。即使从鲁迅文本中,他看到了鲁迅独特的思想之路,但他并没就此命名鲁迅为深刻的思想者。他仍然认为这只是鲁迅最切己的生存中洞彻到的存在,朝向生存之思它毋宁就是鲁迅存在本身,一个整全的生存世界,一切意志、思维、情绪、感知,甚至吃喝住穿,言行举止,都蕴涵于这个世界中,在其中生成激荡。(第304 页)所以无论是对历史同一性的解构,还是对革命、王道霸道、流氓历史的解构,吴康老师看到的都是鲁迅从自身存在之思所展示的生存论关联,而无他涉。正如专著中所说:“有词的‘现代史’被这无词的‘不死不活’的东西彻底颠覆,显示的正是鲁迅所期待的言说的力量,这个生存世界的‘振颤’。”(第443 页)

笛卡尔曾说过一句话:对于自己最好保持沉默。鲁迅是情绪化的痛苦的思索者。痛苦,可以说是人从平均化、普遍化的给予中挣扎出的个人真实存在的裂隙或缺口。只有正视人的残缺、破碎和有限性的人,痛苦才不是一种文明的矫饰、喧哗的奢侈。这只属于真实的独特的个体。没有真实的在差异中生长的个体,就不会有沉默的精神痛苦。或者说,没有沉默的精神性的痛苦造成既成语言的中断,造成语言转换的契机和可能,也就没有真正的个人表达。在中国近现代史的重复苦难中,鲁迅通过痛苦的转换生成的话语(表达),同其激烈的尖锐,成为断裂即超出的缺口——批判与否定,而这恰与中国无声的高墙塞壅显然对立,鲁迅的沉默书写和书写沉默的意义更加凸显。无疑这一“听——说”思路,与“回归鲁迅”实属殊途同归。“回到鲁迅那里去”,是进入历史,是照亮生命,也是认识与价值的要求。

伽达默尔说:只有当我们试图冒险去建立某种新东西并倾听其涵义时,才是说话。“解释偏爱的对象即是语言的本性”(《真理与方法》),语言是我们遭遇存在的方式。“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在现象学中,“语言是存在的家”,因而语言问题直接就是生存论问题。这种语言表现的是人的存在,人的世界。由于语言对存在的揭示和保护,所以它反倒成为‘存在的家’。表面上看,是人在说话,是人在沉默,其实应该反过来说,是语言说人,是语言在沉默,这种语言像自然界的“天籁”,它自己发声,自己说话,但却传达出了人的某种思想和情绪。〔5〕正是对鲁迅文本的偏爱,对鲁迅存在语言的真诚倾听,吴康老师体验到了鲁迅从中传达出的情绪,而生成了对鲁迅的独特表达话语。

作品有它自己的世界,解释者也自有他的精神世界,两个世界在“说”的对话中展开理解,产生了一个永远开放的可能世界——意义。而文化传统的生命便掌握在解释者的理解之手,它在个人理解中存在,其意义就在这种解释中阐发开来。也许这也是鲁迅研究至今仍兴盛不止之因。吴康老师抓住“生存论现象学”,而且以“情绪——话语”进入论题,这在鲁迅研究中尚无先例。无疑这也是《书写沉默》的特色。

海德格尔曾在其《全集》的引言中有一句著名的话:“不是著作(Werke),是道路(Weg)。”在此,笔者也想引用这句话来评论吴康老师及其这本鲁迅研究专著。一则因为吴康老师一直在致力于海德格尔哲学研究,二则《书写沉默》也是从海氏的现象学、生存论寻找到源泉,另辟蹊径。的确,这是一条由艰深的思想和文字铺就而成的漫长道路。然而,有路必有其开端,开端既意味着寻找,也意味着开辟新路。寻找开端之路,可以说是吴康先生于鲁迅研究中的重要一步。也许对自身存在的书写,本身就是生存的意义。鲁迅如此,吴康先生亦如此。

〔1〕〔2〕〔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年版,第190 页。

〔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年版,第189 页。

〔5〕严平.走向解释学的真理:伽达默尔哲学述评〔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18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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