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花开

2011-11-20 15:55陈昌平
满族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麻生小楼红楼

陈昌平

槐树花开

陈昌平

陈昌平,男,1963年生于大连,1985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从事过教师、编辑和企业管理工作。80年代开始写作,90年代中断。2001年重新写作,在《作家》、《人民文学》和《收获》等众多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并被多种选刊、选本转载。系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曾获辽宁文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等奖项。主要作品有:《英雄》、《汉奸》、《国家机密》、《克里斯蒂娜》、《假币》、《老树》等。

笃笃笃。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声音不大,躺在藤椅上的老侯没动。

敲门声又响了一遍,还是三下,声音和节奏没有变化。老侯听到了敲门声,但身体依旧粘在藤椅上。就像录音重放,接下来又响了三声。敲门声音像一根细长、结实的绳子,一下一下地把老侯从假寐里拽了出来。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挂钟。这时候,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老侯不耐烦了,大吼一声,听见啦!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不是收电费、水费的,也不是那个讨厌的广告公司经理。来人身材高大,年龄跟自己相仿,大热天儿,还穿着一件米色西装。

找谁?老侯扶着门框。

对不起,打扰你啦。来人说着一口标准普通话。

找谁?老侯问。来人说,实在打扰啦。

老侯放下胳膊,说,别客气了,有什么事情?

来人的目光越过老侯的肩头,往屋内游动了一眼,然后咬文嚼字地说,我是日本人,给你添麻烦了。

日本人?!老侯一怔,一身困意倏地消失。

这里,是不是……旅社呢?日本人问道,然后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下几个字,递给老侯。老侯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字——南满旅社。

不是,这里是小红楼。老侯说罢,又硬梆梆地加上一句,这是我家!

日本人吮了吮嘴唇,有点讨好地笑道,我想参观你的家,你能同意吗?说完,还不等老侯表态,日本人后退半步,双臂垂落,来了一个鞠躬。这个鞠躬,不仅幅度大,而且还慢镜头一样有个停顿。这个鞠躬和停顿,让门口一下子豁然明朗了。日本人的后脑勺几乎抵在老侯胸前——头上也没几根头发了,有几分你不同意我就不起身的意思。

这些年,常有日本人在楼下转悠。但是,像今天这样登门拜访的,老侯还是第一遭碰到。怎么,你能鞠躬就能进门啦?老侯心里嘲笑着,但胳膊却抬了抬,意思是进来吧。就一个小鬼子,有什么可怕的?

日本人立即喜形于色了,两手理了理一丝不乱的头发,然后一步一顿地迈进屋子。

他站在屋子中间,屋子顿时显得窄巴了。这小鬼子不矮啊,老侯把身子往后侧了侧,顺手扯起一张报纸,把餐桌上的剩饭遮盖了一下。

正是中午时分,屋子里亮亮堂堂。日本人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着,用目光摩挲着墙面和地面。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地板就活耗子一样吱扭一声。日本人走了几步,竟然慢慢蹲伏下来,轻轻地抚摩着地板。地板是老式的,红色宽条,很多地方油漆剥落,露出大片木色。大概是感到了老侯警惕的神情,日本人赶紧站起来,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掏出一张名片,用双手,恭敬地递给老侯。

名片正中四个字——麻生正雄。

你想干什么呢?老侯问。

我在找一个窗口。麻生正雄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捻出一张照片。他拿着照片来到窗边,摸摸窗户,又看看窗外。

这是新的。日本人指着窗户说。

旧的早不行了。老侯拍着铝合金窗框。这是新的,儿子给我换的。

日本人站在窗前,疑惑地说,我的父亲对我说,这里能看见港口的,整个港口的,整个。

老侯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一沉。就在八、九年前,站在窗口,还能看见远处大连湾和码头上挥动的塔吊。老侯是码头退休工人,他熟悉那些塔吊就像熟悉自己的巴掌,刚退休的时候,站在窗口,还能看见一抹海水和高扬的吊臂。但是现今,海水和吊臂已被无数高楼遮挡得无影无踪了。

日本人双手高擎,把照片递给老侯。老侯迟疑地接过来。照片已经发黄,表面脆裂,但是依旧清晰。照片上,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倚窗而立,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扇子。老侯只瞄了一眼,就知道这张照片是在这间屋子里照的。照片里的窗户和栏杆,还有对面房子的屋顶,都是从前的模样。

日本人紧张地盯着老侯,等候着他的回答。老侯看也不看他,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老侯这一点头,日本人的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双手开始颤动。日本人显然注意到了老侯的表情,歉意地说,我……我耽误你的休息了。

是的,我天天睡午觉。老侯指了指躺椅,又加上一句,从不间断。

怕他听不明白,老侯还闭上眼,歪歪头,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也许是受到了这个姿势的诱惑,这时候,从老侯的胸腔里陡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倦意。他禁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没有人能抵挡哈欠,也没有人会睁着眼睛打哈欠。当老侯睁开眼时,他看到麻生正雄正一脸赫然——耳朵都红了,连声说着抱歉,一步一步朝门口退去。

一大早,买张报纸,再去前面的公园踢踢腿扭扭腰,然后去早市买点豆浆油条,一个上午便差不多磨蹭过去了。中午眯上一会儿,下午听听电台评书,晚上呢,一边喝着雷打不动的二两小白酒,一边看看《新闻联播》,然后在电视剧的剧情里培养睡意……这就是老侯一天的生活。

老侯的生活是有规律的,有规律的生活是幸福的。只是,最近的幸福却屡屡被打扰,而且闹心事儿还都跟房子有关。

老侯住的小楼紧邻三八广场,高度不高,宽度不宽,但是仔细端量,小楼的异样就出现了。首先是楼高虽然只有五层,但是举架高大,所以小楼显得比旁边的六楼还高。其次,小楼的山墙和窗口都附加了许多欧式装饰物,与周围千篇一律的建筑一比,显得出挑、醒目。小楼的外立面贴的是枣红色的瓷砖,几十年的风雨剥蚀,颜色已经褪变成褐色了。但是周边的老人,依然叫它小红楼。

直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小红楼依然是三八广场周边最高的建筑。但是,也就几年工夫,广场周边嗖嗖地出溜起很多大楼。这些高楼肥瘦不一,但外墙面一律是大理石和玻璃幕墙什么的。这些高大的建筑物环绕着广场,硬生生地把小红楼挫伤下去了。在他们集体的映衬下,小红楼就像一个衣着破烂的乡下孩子,坐在剧场的头排,既醒目突出,又有点寒酸显眼。

显然,等待小红楼的命运,必然是拆迁。

早先,大伙都盼解放似地盼着拆迁。只是后来,心情变了——盼望之外又多了一层担忧甚至惧怕。为什么呢?现今的拆迁政策变喽,回迁政策取消了,改成货币拆迁。于是老住户们就像一只即将被宰杀的鸡,有点怕疼,但是心里还痒痒的——主人告诉他能上天堂呢。大伙算过一笔帐,即便拿到最高的拆迁费,也不可能在三八广场周边买到一间象样的房子。于是,小红楼里的居民由盼拆迁,转变为怕拆迁了。

何况,现在小红楼的居民,几乎每一家,都还有点额外的收入。

小楼寒酸,但地脚绝佳,不可能不吸引商家的注意。十几年来,小楼的浑身早就做满了广告。既有一楼的商店牌匾,又有楼顶的灯箱和霓虹灯。至于广告的内容更是经常变换了,洗衣粉电冰箱紧身衣减肥茶白酒啤酒什么的。上周,一家广告公司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他们想把整个南墙全部覆盖,制作一面巨幅广告。他们的设想倒很大气,问题是南墙有五扇窗户。五扇窗户就是五户人家。广告公司提出了或租或买的两套方案。每到一家,他们都帮助住户算算经济帐:如果出租,我们付的租金能让你租到更好的房子,还略有盈余;如果出售,我们出的价格比政府的拆迁价格要高出一大截子。

这是一家有实力的公司。他们拿出的也是诱人的价格。他们顺利地攻克了一到四楼的住户。但是,进攻在五楼老侯这里遇到了阻力。他们的效果图上,是一个啤酒广告,老侯家的窗户正好在酒瓶嘴儿上。

老侯不想离开这间屋子。

他不同意的理由也很简单,他舍不得离开这扇窗户。老侯家只有这一扇窗户,而且是南窗。老侯从来就喜欢看热闹。哪里的热闹能有广场热闹啊?他知道热闹也不当饭吃,但是热闹却让自己充实。刚搬进来时,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吵得睡不着觉,现在,听着晃晃荡荡的电车声,就像躺在晃晃悠悠的摇篮里。住在这里不仅眼睛舒服耳朵舒服,鼻子也舒服啊。

鼻子怎么会舒服呢?原因嘛,在于楼下有棵大槐树。这棵大槐树敦实粗壮,两人不能合抱,婆娑的树冠几乎覆盖到马路对面。每到五月末六月初,槐花开放,满街飘香。一树密密匝匝的槐花,像披了一层薄薄的雪片。打开窗子,从早到晚,幽幽的槐香便慢慢悠悠地飘了进来……渤海是有名的槐花城啊!

因为老侯不想失去这个窗户,这家公司的方案泡汤了。随之泡汤的还有老侯跟邻居的和睦关系。其实所谓处得不错,也就是见面点点头和谈谈天气什么的。但是此事之后,就像捅破了窗户纸,把彼此关系弄得生分了。邻居们的笑脸也不似从前那么自然流畅了,有的干脆不笑了——见面一低头或一扭头。

这件事弄得老侯有点歉意——莫名其妙地歉意,好像耽误了别人的前程,还有一点脱离群众的感觉。

就在那个叫做麻生的日本人登门的第二天,社区主任老张来了。老张比老侯小几岁,是酒友,也是棋友。

老张一进门就说渴了。老侯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可乐。老张连声说,可乐糖份高,不喝,劝你也少喝。

老侯又拿出一瓶啤酒,在老张面前晃了晃。老张摆摆手说,下午还有工作,区里来人。老侯没理会他的话,噗地一声把啤酒起开了,拿过一个杯子,咕咚咕咚地倒了一杯啤酒。啤酒递到老张手里时,酒沫正在膨胀,老张见状,赶紧把嘴唇凑上去,急速地抿了一口。

老侯笑眯眯地看着老张,说,再来一盘?

下午真的有会儿。老张呷了一口啤酒,说,讲点正经事儿吧。

什么正经事儿?

日本人来了?

来了。老侯早就猜到了老张的来意。

那个日本人,找到外办了。老张说,三四十年代,他父亲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多年,他还是在咱们渤海出生的呢。张主任还没讲完,老侯插嘴道,这么说,这是一个老鬼子了?

老张摆摆手,说,好像不能这么说吧,那时他还是孩子嘛。再说了,麻生先生是咱们渤海市的荣誉市民,一直致力于中日友好啊。

老侯哼了一声,没说什么。老张看出了老侯的情绪,说,老侯啊,我是代表组织来这里的,日本人来这儿也就是怀念怀念,别上纲上线的,扯什么鬼子不鬼子的好不好?领导知道咱们俩关系不错,把这个差事交给我了。

你什么意思吧?老侯口气松动了。

老张说,那个麻生就是在这间屋子出生的,他想来坐一会儿,怀念怀念。

老张这个面子是抹不开的。老侯答应了,有点不得不答应的样子。临出门时,老张还叮嘱道,稍微收拾一下,用不用找几个人来帮帮忙啊?

老张的表情比较暧昧。老侯猛然明白他的意思,笑骂一句,好啊,你这个狗腿子。

老侯不愿意日本人登门,但是一旦答应了,他就决定把家拾掇拾掇。老侯是个要面子的人。

地板拖了,床单换了,被子叠得四方四角,花盆里的杂草清除了……老侯到楼下买了两瓶饮料和一个西瓜。饮料买的是大罐的可乐和雪碧,一红一绿。西瓜切开了,鲜艳地放在托盘里。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项外事活动啊。

忙完这些,老侯已经出汗了。他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同时检查着屋子里可能的疏漏。

慢慢的,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他的目光停留在电视机上,准确地说停留在电视屏幕下面的标志上。屏幕下面有一串外文——PANASONIC。

前年或者大前年,儿子买了一台更大更薄的液晶电视,把他淘汰下来的电视机搬来了。说起来,这台PANASONIC已经用了十多年,除了样子老式一点,看起来一点毛病也没有。但是老侯知道,这是一个日本的品牌。他找了一块布,蒙到电视机上。看了看收音机,还好,是早些年的红灯牌。老侯的目光继续游动,接下来的形势就不乐观了。录音机不行,三洋的,写着SANYO;电风扇不行,照相机不行,电暖瓶不行,电动剃须刀倒不是日本的,是PH什么的,也是一个外国牌子。

老侯这才发现,家里怎么这么多日本货呢?

这期间,他暗暗赞扬了一下电冰箱,这么大的个头,中国的——青岛海尔的嘛。检查的结果,老侯把外国牌子尤其是日本牌子的家什藏得藏掖得掖,实在不能藏掖的就像电视机一样盖了起来。

如此一收拾,家里倒显得干净利索了,只是利索得有点空空荡荡。老侯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他的目光停留在床头的挂历上。这是老侯参加区老年人秧歌大会的奖品,内容都是祖国的大好河山。这个月的图片正是长城。老侯看着长城,慢慢地有了一个主意。

下午,日本人登门拜访时,发现屋子已经变样子了。

主墙面上,一左一右张贴着两张大大的地图——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这是老侯中午在地摊上买的,地图的两侧是几乎一面墙的图片。老侯把挂历里的图片一张一张揭下来,把下面的日历剪去,于是地图加上图片,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把十几平方米的逼仄屋子布置得既拥挤不堪又光辉灿烂。

麻生换了一身藏蓝色的西装,打着领带,像是出席重大活动一样。他惊奇地看着墙面,脸上表现出儿童看见新玩具的神情,一会儿瞪大眼睛兴奋地注视,一会儿眯起眼睛疑惑地迷茫。

陪同他的,还有一个年轻翻译——外办的小丁。丁翻译显然对“大好河山”不太感兴趣,不时摆弄着手机。

麻生的神情让老侯觉得这一上午没白忙乎,他本来对天文地理就有兴趣,今天又做了点准备,所以立马就充当起义务讲解员了。这是长城,长城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从秦始皇就开始修了;这不是华山,这是泰山,在我们老家,是五岳之尊啊——你知道是哪五岳吗;这是西湖,在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秦代的兵马俑,对啊在西安,哦你去过那里,这是世界八大奇观啊;这是什么?这是我们的神州火箭啊,把人都送天上了,航天员杨利伟就是我们辽宁人啊;这是上海浦东,这是东方明珠电视塔,它的对面就是外滩,十里洋场啊……老侯开始说得很慢,但说着说着就快了,他每讲完一处,还在地图上指明相应的地理位置。

老侯这边说,丁翻译那边翻译,中间的麻生不住地点头,嘴里不时地发出嘘溜嘘溜的赞叹,吃热面一样。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老侯对今天的“外事活动”是相当满意的。但是,就在老侯开始品味和陶醉这场胜利的时候,事情有点急转直下了。

麻生对丁翻译说了一堆日语。丁翻译对老侯说,他说这栋小楼是1928年建的。

1928年?小红楼比自己的岁数还大啊!老侯禁不住问道,它从前是干什么?

这里是南满旅社,当时是这个城市最高级的旅馆,是这个城市最早有电梯、电话和热水的旅馆。麻生说上几句,丁翻译就翻一会儿。麻生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明信片,指着说,这是小楼从前的样子。

明信片是黑白的,四角翻卷,略有磨损。但是老侯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小红楼。明信片上的小红楼周围都是低矮的建筑,楼下的槐树也没有现在这样粗大。比起现在这个被广告包裹着的脏兮兮的小红楼,当年的小楼清高,孤单,还有点单纯。

麻生的这张明信片,既让老侯觉得新鲜,也让他有点……有点失败的感觉。毕竟,这是自己的家嘛。老侯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呢?

麻生回答道,我的爸爸和妈妈就是在这里结婚的,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我出生时,难产,母亲就去世了。明年,就是我妈妈去世六十七年了。

倒是个孝子,老候暗自感叹着,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去世多少年了呢?母亲跟父亲是在哪里成亲的呢?

明天,我要回去了。麻生把机票拿出来,指着上面的日期,用汉语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要回去了。我想祭祀一下母亲。我想在这里给我的母亲上一柱香。

老侯几乎就要点头同意了。就在这时,麻生又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夫妻的合影。老侯一看见这张合影,就知道自己不能同意了。照片上,日本男人穿着一身挺括的制服,挺直腰板,圆圆的大脸,黑色的圆眼镜,鼻子下面留着一撮胡子……活脱脱的一个日本鬼子!

这时候,一个油晃晃的头顶,呈现在老侯面前——日本人又开始鞠躬了。他看到日本人的头发只剩下了稀薄的一层,如同新鲜刀鱼的鱼身。虽然只有一层,梳理的却条理分明,从前到后,从脑门背到脑后,覆盖了整个头顶,并且露出银发下面细腻的头皮,油汪汪的,如同婴儿的皮肤。

我要是同意,就等于把那个日本鬼子放进来了。老侯一叉腰,大声说,我不同意!

麻生的父亲是个工程师,不是军人。丁翻译在旁边低声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老侯怕他再鞠躬,把脖子一拧,不看麻生了。就不同意!

老侯的倔脾气,耽误了他不少事儿。

老伴儿去世两年了。活着的时候,俩人总是拌嘴和抬杠。现在老伴儿没了,就像一个跨栏运动员,跑道上没栏儿,都不知道怎么跑了。

老张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老肖。老肖也是社区健身秧歌队的成员。因为这个缘故,老侯也学上了秧歌。一来二去的,老侯跟老肖对上了眼儿。他帮她清理排油烟机,她给他拆洗被套。他请她吃过一次小笼包,她请他看了回二人转……老年人的这种事情,是不挑自明的。

老肖的儿女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但是容许他们来往。为此,老肖的大儿子——一个坐着黑色奥迪的局长还专门找过他。最让老侯难过的是自己的儿子。他婉转地跟儿子提及了老肖的事情。结果呢,儿子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第二天,儿子请他吃了顿海鲜,两个人喝了半斤白酒。然后呢,儿子请他去洗澡。在一家宾馆一样豪华的桑拿里,搓澡、按脚、采耳,舒服得差不多了,儿子又安排他按摩。

一间幽暗、整洁的按摩间,一个穿着单薄的年轻女子提着一个塑料小筐进来了。说是按摩,但女子的双手却伸向了老侯的大腿根儿……这时候,老侯蓦然明白了儿子的心思——混球!

他逃跑一样地离开了桑拿。

日本人走了,老侯眼前一直浮动着日本人鞠躬的样子。虽然认为自己做得正确,可心里却总有一种亏欠的感觉。就像穿了一件脏衬衫,这种感觉一直折磨了他好几天。

虽然给日本人讲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但是老侯内心还是有点羞愧。毕竟,让一个日本人讲起了小红楼的历史,而自己还一无所知,就像打了一场胜仗,可自己却受了内伤。

他想起了丁翻译。他找到了他的名片,给他打了电话。丁翻译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让老侯心惊肉跳的话,你们那个小楼,从前可厉害了,听说总理还住过呢。

总理?老侯心里一惊。

还有哪个总理?周总理呗!这么大的事情,在丁翻译那里,说得轻飘飘的。

老侯觉得有点晕眩。周总理?周总理竟然住过这个小红楼?!

日本人,周总理……当天晚上,老侯就失眠了。他怎么能不失眠呢?周总理住过的小楼啊?!

因为麻生,因为周总理,老侯开始琢磨起自己居住了三十多年的这座小楼了。他觉得自己得把小楼的历史弄明白了。他来到了市图书馆,然后来到了市档案馆。几天时间,他就把小红楼的历史摸得差不多了。

最初的小红楼是个旅社——南满旅社,1945年末改为新华旅社。丁翻译说的对,这里确实住过许多的大人物。从1948年9月至1949年8月,在周总理的直接指挥下,香港的共产党开始了接送民主名流和文化精英及其家属北上的工作,大大小小二十多次,共有一千多人,其中民主党派和文化界人士三百多人,后来成为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正式代表的就有一百多人。这些人里,不少人就是乘船来到渤海,下榻在新华旅社的。原来,这座房子还有这么英雄的历史啊。比较遗憾的是,老侯没有找到周总理住在这里的证据。

老侯四下打量着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屋子。他觉得自己有点轻视他了。如果说前几天还是兴奋与激动的话,那么现在又多了几分惆怅甚至愤怒。

随着对小红楼历史的研究,他发现也有好多的坏人住在这里。南满旅社是关东军军方的一个旅社,曾经接待过许多军政要人,近代历史上一些重要事件,都与这家旅社密切相关。川岛芳子、土肥原和满铁的头子都曾经住在这里。

老侯睡在床上,听到外面和楼下的脚步声,感觉就像有些好人和坏人上楼或下楼了。这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睡在过去还是现在了。凌晨,海港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多少年前,随着这样的汽笛声,那些仁人志士带着凌晨的凉意,即将走下舷梯,朝小红楼奔来。一会儿,外面就会传来他们的敲门声了……老侯想明白了,坏人住在这里,是证据;好人住在这里,是荣耀。无论好人和坏人,对小红楼来说,都是一个纪念。

老侯认为,小红楼应该是这座城市的文物。

儿子给了老侯一张旅游票,参加一个名叫夕阳红的老人旅游团。山东旅游,登泰山、逛曲阜。虽然老侯也觉得儿子的孝心有点夸张了,但是面对这样的好事,他没有理由拒绝。

渤海与山东一海之隔。三天的旅游回来,老侯就知道“中计”啦。

家里的地板没有了。门槛还在,地板没有了。虽然只是低了两寸,但是感觉却像掉进了陷阱。实际上,这确实是儿子的一个陷阱。

我怀疑日本人在地板下面藏着东西。儿子这样解释道。看着儿子悻悻的神情,老侯相信他说的不是假话。问题是,把地板扒了,儿子也没有恢复的意思。没有恢复的理由,似乎很充足:小楼就要拆迁了。说这话的时候,儿子的表情好像就要即将解放了一样。

老侯注意到了,楼下贴出了一张通告——关于小红楼拆迁的通告。通告的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拆字。老侯瞅着这个字,就像看着生猪身上的紫色印章。

楼里的居民早就聚集在通告下面了,抗议的、抱怨的……最后议论的焦点,都落到价格上。附近的楼盘都卖到了七八千块钱,可是拆迁费却只有区区的三千五百块,这不是抢劫是什么?!

因为价格,因为愤怒,小红楼的居民迅速团结起来了。找关系、挖门子、写申述材料、给市长办公热线打电话,上信访办反映情况……一周下来,回馈的信息基本一致:政府决心很大,但提早搬家,可以酌情奖励。

这时候,有人提议到市政府门口示威了。

真正让事态出现转机的,竟然是一封读者来信。

本地最有影响的《商报》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署名是“一位热爱中国的日本人”。这个日本人是一位退休的建筑设计师,详细地阐述了小红楼独特的和式风格。报纸还加了深情的编者按:在我们这个有着四十多年殖民地历史的城市里,散落着许多独具风格的传统建筑,构成了我们这个城市独特的建筑景观。这些建筑既见证着这座城市的沧桑巨变,又见证着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历史。这位致力于中日友好的日本友人,幼年生活在渤海,从1995年开始就一直订阅本报,常年关注城市发展与建设。城市的老建筑承载了城市的历史,一个外国朋友都如此关注这栋建筑,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加倍地呵护呢?

不用说,这个日本人就是麻生。老侯想不到麻生跟他一样关心小红楼的拆迁。他顿时觉得麻生跟他是在一个战壕里。不仅是一个战壕,这回还冲锋在前呢。

事情拐弯了,而且是个急转弯——政府决定,小红楼不拆了。非但不拆了,而且要好好保护。

老侯来到一家网吧。

昨天,他给丁翻译打了个电话。老侯想通过丁翻译,表示一下对麻生的谢意。丁翻译说,你可以直接跟他说啊。老侯说,打国际长途啊?丁翻译说,不用,上网就行啊。于是,他们来到了一家网吧。丁翻译麻利地找了一个座位,麻利地敲打出一个窗口。这叫视频通话,丁翻译指着一个窗口说。

很快,麻生出现在窗口里,依然是一丝不苟的样子。老侯发现电脑上边有一个小镜头对着自己。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洗个澡了。

隔着屏幕,再加上需要翻译,老侯跟麻生说得疙疙瘩瘩。说完了感谢的话,老侯就想尽早结束谈话了。老侯对着镜头说,欢迎你回来,我代表……这句话一开口,老侯就后悔了,这句子不好造啊,你老侯能代表谁呢?

屏幕上的麻生马上说,我正准备下个月去渤海呢。

我代表小红楼,欢迎你回来。老侯想了,我代表不了别人,代表建筑物还不行吗?

老侯算了算日子,下个月,五月末,正是槐树花开的季节。

小红楼不拆了。消息一出,小红楼的居民们兴奋得奔走相告,不知谁还买了一挂鞭炮,噼哩啪啦地放了。喜庆之中,老侯却有点莫名的担忧——这件事情转变得太块,快得不真实。

几天之后,他的担忧就变成了现实。楼下贴出了一则通告——小红楼准备移动了。

老侯恍然,怪不得这两天总有几个人在楼下转来转去的。原来,他们这是要给小楼搬家啊。

通告的署名是移动指挥部。老张做为社区负责人,还是指挥部成员。老张召集全体住户开会,并请来了一个工程师,专门解答住户关心的问题。

——什么是建筑物移动呢?建筑物怎么会移动呢?

——为什么说建筑物移动是安全的?

——移动后的建筑物影响人们的生活吗?

……

面对居民的种种提问,指挥部强调,建筑物移动技术不仅不会影响人们的生活和工作秩序,同时还能有效地保护有价值的历史建筑。老张讲得就更形象了,就像看电影一样,我们是从第一排挪到第二排了,而且,第二排的位置比第一排还好,生活不受任何影响,连家里的电话号码都不会变。

每一家都有自己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跟钱有关。最终说服住户的,不仅仅是移动技术的可靠,更关键的是,指挥部给了所有住户一个合理补助。补助的合理让每一个住户顿时笑容满面了。

只有老侯阴沉着脸。他提出两个问题。第一,能不能等到槐花开过之后再移动呢?第二,如果小楼移动了,楼下的这棵老槐树也跟着走吗?

开始,指挥部以为老侯是借此砍价呢。但是谈来谈去,发现老侯的问题还真的跟钱没关系。他的意见的就是,等到槐花开完了再移动,而且要把大槐树一道移走。

在老张看来,这是指挥部没法解答、甚至无需解答的问题。于是老侯把他跟麻生联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老张。

老张啊,小楼要是移动走了,我不成了一个炮将了吗?!老侯着急了。

老张也有点急眼了,这件事情,我是签了责任状的,全楼的人都同意,怎么就你一个人这么隔路啊?

不断有人围着小楼又敲又打又摸又量,就像一个敬业的医生给一个不需要医治的人望闻问切。报纸也公布了道路封闭的原因和日期。一切的准备工作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小楼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小楼的新址已经开始打桩了,在小楼的新家与旧家之间,道路封闭了,轨道设备铺了一地。老侯是个老工人,看明白了,楼房移动就是在封闭的道路上铺设了一面轮轨,割韭菜一样,把小楼的基础割断,然后把它推上轨道,再推顶到新址,跟新的地基连接在一起。

在老侯看来,这不是给一条好腿截肢吗?更让老侯愤怒的是,一大早起来,大槐树已经放倒了,残枝败叶上,布满了米粒大小的即将开放的花蕾。眼瞅着到了开花季节,如果没有意外,这些花蕾在月末就会开出芬芳的槐花,白中带黄,一咕嘟一咕嘟,让整个街道飘满了槐花特有的那份幽香。

老侯挨家挨户地动员,几乎得不到一家的响应。人们已经错过一次发财机会了,这次可不能再让机会溜走了。再说了,小楼移动期间,指挥部组织居民免费游览长海九岛。垂钓,温泉洗浴,篝火晚会……下榻三星级宾馆哦。

虽说移动工作不影响生活,但是指挥部要求尽可能地减少建筑物重量,于是,家里的大件物品都在往外搬运。屋子里的家什基本都捣腾空了。老侯感觉自己的心呀肺呀胃口呀肠子呀什么的器官都在往外倒腾着。

事态严峻了。老侯给丁翻译打电话。丁的手机转入小秘书台了,里面的留言说机主出差,有事请留言。老侯又找出麻生的名片。他要告诉麻生,小红楼就要移动了。他想跟麻生商量对策,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打国际长途。

算算日子,还有十天时间,老麻就要来了。

老麻,老侯在心里已经这样称呼麻生了。

电视里正在播出一个节目。一个高空杂技演员——好像是个新疆人呢,手里擎着一根竿子,在两座高楼之间来回溜达,还不时颤悠一把……这时候,一个念头也忽忽悠悠地出现了。老侯知道自己需要下决心了。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不管你喜不喜欢,就像钉子进入木头一样,他越想,这个想法就陷得越深……人在阵地在,他不想当逃兵,尤其不能在日本人面前当逃兵。

第二天,按照通告上的时间,是移动的日子。从早上开始,广场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派出所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新增的交警也在疏导着拥塞的车辆。

移动工作准备就绪,老侯还坐在小楼对面的一家小饭店里喝酒。他要了两个菜——酱猪蹄和炸花生,要了一瓶二两半装的二锅头——46度的扁瓶。酒喝干了,却剩下半碟花生米,他又要了一瓶简装的黑狮啤酒。

是的,他在给自己饯行。昨天,老侯去街道借了两根拔河用的绳子,趁着夜色,把绳子搬到自己家里。绳子,是他计划里必不可少的东西。

现在,他就像一个即将开赴战场的战士,既忐忑不安,又信心满怀。他需要给自己鼓鼓劲、加加油。

他穿着几乎跟施工人员一模一样的工作服,戴着红色的安全帽,脚蹬胶底运动鞋——把鞋带扎得牢牢的,还找出了一副棉线手套……他的这般打扮,跟现场的施工人员一模一样。围绕着小红楼,拉出了一道警戒线,还有警察和保安在维持秩序。老侯穿着工作服,大大咧咧地往里走。上楼的时候,一个警察还大声提醒他,快下来啊,一会儿就开始了。老侯知道自己伪装成功了。他略微有点惋惜,你闻不到我身上酒气嘛,哪有工作时间喝酒的啊?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顶层平台。平台上放着他早已藏好的两捆绳子。他再一次检查了一下绳子的牢靠程度,再打出一个可以滑动的蝴蝶结,把这个结套在腰上。接着,他把绳子的这一头绑在小楼烟囱上,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打了个活结,瞄了瞄对面楼房的烟囱,胳臂一扬一抛,活结便稳稳地套在对面的烟囱上了。这对于年轻时在码头上抛过缆绳的老侯来说,原本就不算什么难事。

这时候,他听到了楼下的机器轰鸣起来了。

他看了看手表。他把时间拿捏得正好。他感到两座楼正在大船离岸一般地缓缓错开。他知道,好戏就要开始了。

一切就绪,总指挥一手握着对讲机,一手高高地举着。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总指挥那只雪白的手套上。

白手套往下一砍——陡然爆起一片机器的轰鸣声。在10台千斤顶的推顶下,小红楼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开始缓慢地移动了!就在小红楼移动的一瞬间,广场上的人群发出了一声巨大的赞叹。远远望过去,似乎是这片巨大的赞叹声,托起了小红楼。

楼房移动对这些专业技术人员来说,不说身经百战,却也成竹在胸。总指挥已经可以接受采访了。他对着镜头,信心十足地介绍正在进行的移动。五层小楼,总重量五千四百吨,平移距离五十三点九三米。他没有理由不信心十足,这么一栋五层小楼,对他们这样的专业公司来说是小菜一碟。在回答记者最后一个提问时,总指挥主动透露一个秘密:公司正在参与意大利比萨斜塔纠偏工作。

这时候,人群中传来一阵尖叫,继而发出了更大的喧哗。许多目光和胳臂指着一个方向——在小红楼移动出来的六七米的缝隙中间,空中,竟然悬着一个人。

身体悬空的那一瞬间,老侯害怕了。

两根绳子,安全性上没有问题。两头固定的烟囱,也是事先勘察过的。但是,空中剧烈的摇摆却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后摆动着,前仰后合,有一次甚至大头朝下了。

风吹了过来。他在风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不是槐花的香味是什么啊?老侯四下张望,视线所及,却看不见一棵槐树。

但是,槐花的气息已经让他镇静下来了。老侯有秧歌的底子,四肢灵活,腿脚便利。这让他很快适应了绳子的晃动。小楼在缓慢地移动,他的双手倒饬着,在小楼移动的反方向上调整着自己,始终保持着自己处在绳子的中间部位。

这时候,老侯已经完全适应了绳子颤悠的节奏了。他的两条胳膊甚至可以扎煞开了,随着绳子晃动的节奏,一上一下地摆动着、发挥着。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了围观的人群和人群的惊呼了。老侯的每一次晃动,都会激发出一阵惊呼,而每一次惊呼又刺激着老侯做出幅度更大的晃动。

这时候,几台警笛长鸣、警灯闪烁的警车嗖嗖地来了。又过了一会儿,红色的消防车来了。救生气垫也运来了,铺好并迅速地开始充气。很快,气垫面包一般膨胀起来,摊在老侯的下方。

现场直播早就停止了。三八广场迅速地臃塞起来了。现在,这正在演变成一起治安事件。市公安局的局长来了,并且当仁不让地成了现场的总指挥。

把大楼弄回去!老侯摆了摆手。

周围过于嘈杂,局长没听清楚。他的心里正在急速判断着,这是民工讨债呢?还是什么行为艺术?

把大楼弄回去!老侯的手势更明确了。

这回局长听清了。广场的车辆越挤越多。局长感觉到形势的严峻了,对总指挥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赶快把大楼给我弄回去!

把小楼移动回去,虽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却需要时间。总指挥面露难色了。局长食指一戳,厉声道,这是政治任务!

老张被叫到了局长跟前。是你们社区的?局长问。其实,老张早已看到了那个人就是老侯,只是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地承认。局长把望远镜递给他。老张看了一眼说,这个人姓侯,就是这栋楼的居民。让老张暗自叫苦的是,他发现那根绳子正是自己借给他的。这会不会成为同案犯啊?

你们是怎么工作的?!局长举着望远镜,继续观察着老侯,但口气却是的毋庸质疑的批评。

这个人好像脑子有点毛病。老张主任迟疑地说。

就在这时候,一个令老侯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这种情况一经露头,便显得来势凶猛不可抑制。情况出在下腹,出在刚才那瓶啤酒,更出在自己的疏忽大意——上来之前怎么没解手呢?

老侯四下观望着,双手在身上摩挲着可能盛装和容纳什么的家什。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紧迫性和严重性了。他使劲儿咬着牙齿,两手死死攥着扶手,紧紧夹着两腿,用力收缩着下腹。两个胶皮的脚底使劲儿地蹭着,努力阻止着腹部的下坠。他浑身颤抖起来了。他有点憋不住了。

局长在望远镜里发现老候的异样神态,马上叮嘱道,注意,这人情绪不太稳定,得想个法子稳住他。

随即,局长命令,放点音乐,分散他的注意力。马上有人把桑塔纳警车上的音响打开了。把车门敞开,音量调到最大。欢乐明快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随即响了起来。显然,这首歌曲的节奏快了点,半空里的老侯竟然随着歌曲的节奏颤动起来了。

局长马上说,别刺激他,放点慢一点音乐。

有人马上找出了一盘CD,塞进一台本田吉普警车的音响里。这是一盘舒缓的民乐,好像是古筝和琵琶什么的。把吉普车的四个门、天窗统统打开,让柔曼的声音响彻行云,直上云霄。

音乐没有让老侯放松。相反,这时候的他浑身开始不由自主地筛动起来,脸上汗漉漉的,整个人哆哆嗦嗦地摇摇欲坠。他感到坚硬的身体慢慢地皴裂了,而且裂缝越来越深,然后便是轰然坍塌,身体像投降一样瘫软下来……老侯感到一股热辣辣的液体在大腿根部冲激而出,接着他看到一缕淡黄色的水线,在自己的藤椅下面扭扭捏捏地飘落、撒播……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老侯自暴自弃地安慰自己。这样一想,他索性下腹一松,尿水喷薄而出,身子欢畅地一弹,随即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骨头缝儿里钻出来,如同礼花一般地在全身爆炸、蔓延并且鲜花盛开。

如果说开始的尿水还有点羞羞答答的,那么现在则全然大刀阔斧一往无前了。尿水顺着裤腿流泻而出,被城市上空飘忽的风向冲撞、拉拽和揉搓,淅淅沥沥地挥洒围观的人群上头。

撒尿竟然可以这么欢畅这么幸福,这是老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再说了,今天的尿水怎么会这么多、这么足,而且时间这么长这么久呢!?老侯被这巨大的幸福感冲击得摇摇晃晃,喉咙翻动着低哑的呻吟,他已经满口生津,舌头像冲浪一样在口腔里滑动。他舒服得咧开嘴巴,哈喇子竟然出溜出溜地流淌出来了……

老侯悬在空中,就像一颗信号弹一般吸引着周围的行人。顷刻之间,黄色的警戒线便被践踏在地,人流只进不出,行人跟看热闹的人混杂在一起。人们昂着头,一边随波逐流地挨着靠着挤着撞着,一边兴趣盎然地观望着感叹着起哄着谴责着。许多人高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手机,对着天上的老侯,或拍照或摄像。

警察在极力地规劝、推搡甚至恐吓,但这并没有阻止人们的好奇。人群里还有几个留学生模样的外国人,与国人明显有别的五官上,流落出的是差不多的神情。

这时候,谁会留意天上这点小雨呢?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一个小孩子找不到妈妈了。他不知道妈妈哪里去了。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跟妈妈失散的地方,等着妈妈回来。这时,天上零星的水珠正好飘落过来了,小孩子用指肚儿抹来一点,看了看。是不是尿呢?小孩子嘟囔一声,然后水珠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肯定地喊了一声,这是尿啊!

没有人理会他的喊叫。小孩稚气的声音被严严实实地闷在周围的笑声和喧哗里面了。

根据当事人造成的恶劣影响,依据治安处罚条例,侯茂源被判拘留七天。

当天,老张就找到了公安局,拿着小红楼全体邻居的签名信,证明最近一段时间老侯精神不太正常,并举出了年初广告灯箱的事情,要求公安机关予以宽大处理。老侯的儿子也找了他在公安局的小学同学,说老爷子是酒后滋事。

在众人的努力下,在拘留了五天之后,老侯提前两天回家了。

这时候,小楼已经安全地移动到了广场后面,楼体也涂刷上了乳白色。小楼的原址平整了,铺上草坪。草坪上树立着一面巨大广告牌。广告牌上,是一则手机广告:一个当红女影星,深情地捧着一款新型手机,手机上面,飘动着四个巨大的花体大字——中国移动。

此时,街道上槐花飘香了。老侯出来的当天,就来到小楼的原址,东张西望地呆了半天。第二天,老侯又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老太太。两个人一人拎着一个小马扎,端端正正地坐在广告下面,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着什么,一副等人的样子。

因为麻生,老侯更关心国际时事了。

不称心的事儿全凑到一起了。日本人的那个首相又去参拜靖国神社了。钓鱼岛。东海油田。这几个消息弄得老侯太不高兴了。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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