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飞

2011-11-20 15:55满族
满族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胭脂摩托大姐

〔满族〕解 良

婚飞

〔满族〕解 良

外村人瞧不起胭脂房,抬宝无话可说。但是,看见一个外村人跑到村口朝村碑上浇尿,他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理智上都接受不了。为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嘟嚷了一句,闲的!

朝村碑上浇尿的是一个醉汉,身边停着一辆蓝摩托,摩托边站着一个女子。醉汉将抬宝的话听了去,转过身骂,卖豆腐的,你说谁闲的?别看各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进城当保姆去了,我一直没闲着,你他妈的才被你媳妇闲着呢,都闲蔫了,不服你抻出来看看?

抬宝恼怒地停下驴车,豁出去要干一架。但是,他看见眼前的醉汉就是那个叫爷龙的人,心里咯噔一下,气短了。

汉族好像没有姓“爷”的,按发音,爷龙(叶禄)满语是“大公猪”,听他刚才那番话还真像这种畜牲。这一带的村庄大多满、汉杂居,村民的一些日常用语也是“满汉兼”。比如,嗑蠢,即丢人。抬宝多少懂一点满语,并引以为豪。他不知爷龙的真名实姓,认定爷龙只是个绰号。他不知爷龙住在哪个村,却总能看到他骑着一辆蓝摩托驮着来路不明的女子在各村乱窜。关于此人,有句歇后语非他莫属,给全屯子人当爹──村爸(霸)。

抬宝骑虎难下,抵挡了一句,俺村这村碑也没惹你,你哪儿尿尿不行?

爷龙一泡尿冲去村碑上的灰尘暴土,给“胭脂房”仨字洗了个热水澡。他抖了抖下身,骂,你们村既没有生产胭脂的作坊,也见不到一个抹胭脂的姑娘,干嘛叫胭脂房?

抬宝一脸惭愧,说,俺村这村名是满语。满语跟汉语不同,胭脂指眼睛,胭脂房,意寓一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山沟。

回去告诉你们村主任,我给你们村改名叫腚沟了,听到没?

爷龙口出秽语,埋汰胭脂房村,还逼抬宝接受。抬宝“哦哦”两声,算是屈服了。爷龙这才饶过他,一边笑一边跨上摩托,脚下踹了两下,踹出“嘟嘟嘟”一股青烟,驮上那女子一溜胡同进了村。

抬宝歪着脖子想看一眼坐在摩托上的那女子,只看了一个大估影。她不像一个乡下人,一定是城里来的,只是年纪有点过口了。

抬宝朝地上吐了一口痰,骂了句,不是什么好屌货!

抬宝在家里做豆腐,赶着驴车去镇上卖,若在外面吃了亏,惹了气,只能回到家里自个消化。目前,家里只剩他一个人。

早年,胭脂房人说你光棍,是夸你有志气,刚强,现在光棍却变成了贬义词,泛指找不着媳妇的汉子。抬宝是有媳妇的光棍,爷龙刚刚揭了他这块伤疤。

抬宝回到院子里,卸了车,将驴放到院子外去吃青草,自己蹲在屋檐下生闷气,爷龙骂了他,嗑蠢的却是胭脂房!没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挠岗进了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剩女人要么老,要么徐娘半老,确实见不到一个涂胭脂的姑娘,老女人谁有闲心擦胭抹粉?村里的男人更悲哀,从四十岁往下,一场大火过竹林,剩下一片光棍。唉,抬宝改变不了现状,能够改变的只有对现状的态度。

一大片黑云从西山后边压过来,像似鬼子进了村,巨大的阴影把抬宝吓了一跳。黑云接了嫁,决定把雨下。他嘴里念着民谚正要去院子外把驴牵回来,忽听有“嘟嘟”声来到院门口,抬头一看,爷龙用摩托将那女子驮进了他家院子。怎么的,爷龙又找我后账来啦?

摩托没熄火,爷龙两脚踏地,像警察审视罪犯那样看着抬宝,你就叫抬宝对吧?你的情况我都掌握了。本来我今天到你们村是给那喜子送人,不知他钻了哪个菖窟隆。你看,天要下雨了,算你捡了个便宜,我就把她先租给你吧,满月后我再来收租子。

你说啥,我咋听不懂?抬宝感到自己正面临一场敲诈。

爷龙叫那女子下了摩托,给抬宝说,具体情况你问她吧,我拜拜啦。手上一给油门,蓝摩托在院内打了个旋儿,直奔村街而去。

抬宝感到自己的心像一只青蛙要从胸口窝里跳出来。蓝摩托已经开远了,他慌乱地窜上去,向院外驱赶爷龙留下的这女子,像轰别人家的鸡,你痛快给我走,我不租!

这女子一脸哭相,一边躲闪抬宝,一边央求说,大兄弟,天都黑了,老板也走了,你叫我一个弱女子黑灯瞎火去哪里容身?你行行好,叫我在你院子里坐一夜,天亮我就走。

不行不行,蚊子叮菩萨,你找错了对象!你走,赶快走!

大兄弟,你看,天要下雨了,你就让我在你的屋檐下躲过这场雨再走吧,我是一个苦命人……我下跪求你还不行吗?

这女子卟嗵跪在抬宝身下,可怜巴巴地望着抬宝。

豆粒大的雨点子噼哩叭啦砸下来,砸得地上直冒烟儿。

抬宝看看黑咕隆咚的天,心肠软下来,拉起这女子拽到屋檐下,警告说,风留人,雨留人,雨住了你再不走人就不是人,听明白没有?

这女子凄凉地看着抬宝,感恩地点了点头。

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驴在外屋地拉磨,抬宝守着驴,看也不看蹲在屋檐下的那个人。午夜,他磨好豆浆上包过滤,准备睡一觉后再起来用卤水点豆腐。门外,“哧啦”一道闪电,“咔嚓”一声炸雷,他忍不住将房门欠开探头向外看,坏了,屋檐下那个人已被潲风雨浇成一只落汤鸡,两手抱着膀子,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天哪,她要是被雨淋病了我不就沾包了吗?这个闪念让他迅速改变立场,挺身而出,哎呀大姐,你看我只顾在屋里拉磨了,哪曾想外边雨下这么大,你快进屋避避雨,你要给淋病了我咋处理你?这女子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浑身瘫软站不起来。抬宝还以为她故意执拗,不动弹,借着屋内的灯光一看,发现她脸色腊黄,嘴唇发紫,也顾不上那么多,两手伸进她腋下,把她拖进里屋,放到了炕上。见她衣服都湿透了,急忙上炕翻柜子,把自己的衣服和被子扔到她身边,大姐,你感冒了,你要不嫌我埋汰,就赶快换上我的衣服盖上我的被子发发汗吧!说完就退出屋去。

天亮后,抬宝端一碗热豆浆进屋,那女子仍躺在炕上,但身边却出现了一些微小的变化。炕上晒着她的衣裤,晾着几卷被雨淋湿的卫生纸(这东西原本装在她的布兜子里),这表明她已经起过炕,已经换上他的衣服,又盖着他的被子发了汗,脸色不像先前那么难看了。抬宝将豆浆送到她面前,大姐,你喝碗豆浆暖暖身子吧。

这女子不敢正眼看抬宝,挣扎着撑起上半身,伸手来接抬宝递上来的豆浆。抬宝把碗递到她手上,看着她把一碗热豆浆喝了下去。这之后,他又像护理抱病在床的妻子那样扶她重新躺回去,还上手替她拉了一下被子。这才听到她蚊子似的说了句,谢谢你,大兄弟。

抬宝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对这女子已经十分热情了,但做得还不够,还要加倍努力,哄她高兴只是第一步,把她哄走了才是目的。抬宝家里已经好几年闻不到女人的气息了,尽管眼前是一个做那种事的女子,但异性的气息咄咄逼人,让抬宝莫名的亢奋,话也比平常多起来,没话找话地问,大姐,你叫啥名字?

做那种事的女人一般都不愿道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抬宝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但这女子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苏姝。

苏姝?抬宝说,大姐,你的名字按满语发音就是荒凉之地,也可译为故乡。苏姝抬头看他,表情里真就有了荒凉感。

我叫抬宝。抬宝自我介绍说,我的名字满语是窝棚,窝棚是早年满族人挖参或打猎的临时住处。他觉得“临时”二字有刺激苏姝的作用。大姐,昨夜你就不该跟我刚强,雨下得那么大,你求我一下,我能不让你进屋避雨吗?你现在感冒了,我还得到镇上给你买药去。

这番话感动了苏姝,再看抬宝,眼睛里有了光,湿漉漉,潮乎乎的。抬宝仔细地端详着她,瓜子脸,杏仁眼,一张苦脸,看不出半点风流或风骚的痕迹。年纪好像比他大一些,有三十岁了吧?苏姝被抬宝看慌了,低下头,呜咽说,大兄弟,你是一个好人!

抬宝趁热打铁,大姐,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苦命人。昨下黑你说你也是个苦命的人,我能看出来你同时也是一个好人,既然是好人,你就不会讹我,对吧?

苏姝一激灵,勾下头,说,大兄弟,我不会赖上你的,等我身上有了走路的劲儿我就走。叹了口气,又加了一句,只怕我走了,爷龙……还会来缠你。

不会吧?抬宝一脸无辜,你一走,一了百了。我也没租你,爷龙凭什么要我租子?有理走遍天下,我才不捋他那几根胡子呢!

抬宝嘴上硬,心里虚。他怕这女子在他家里一病不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所以,他必须抓紧把药买回来。

抬宝又将自己做的蛋炒饭给苏姝盛了一碗,匆匆离了家。

从胭脂房到镇上,山路上到处是水洼。

抬宝赶着驴车载一屉大豆腐朝镇上赶,一路低着头,看人的眼神嫖客似的,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打鼓。苏姝是不是故意装病,狗舐碾子——软磨硬?如果有村人去他家串门子,看到他金屋藏娇,那他的名声就坏了。还有,苏姝会不会在他离家后卷走他所有值钱的东西人间蒸发?一切皆有可能。

到了镇上,抬宝没有去集市,将一屉豆腐以最便宜的价格送给一家饭店,老板娘乐得合不拢嘴,说,就这个价,往后你的豆腐我全包了。他说好好,拿了钱就走,到药店买下感冒药和消炎药。他想好了,等送走苏姝就去找爷龙声明,他没“租”她,决不交“租子”。爷龙经常骑着那辆蓝摩托在镇上闲逛,他害怕现在就见到爷龙,赶着驴车急忙往家里返。一出镇子,迎面驶来一辆蓝摩托,惊得抬宝找不到一句形容词!

喂,傻小子,那娘们儿还够味儿吧?爷龙的蓝摩托后座上又驮上了另一个比苏姝年轻的女子。他停下摩托,冲抬宝挤眼儿。

抬宝的脸涨得通红,不,我没租她。

爷龙笑起来,钱落贼人手,鱼落猫儿口。你没租她,人家却在你家里过了夜,咋的,吃到肚子里的食儿还能吐出来?

抬宝争辩道,她被大雨淋病了,我能见死不救?我把她弄到屋里让她躺在炕上发汗,我在外屋呆了一夜,不信你去问她,我连一指头都没碰过她。

爷龙冷下脸,骂,你说你王八头不?媳妇跟人家跑了,你憋了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碰到女人不想放一炮?你有病?

我真的没碰她。

你碰不碰她我不管。爷龙说,我做这种生意是为乡下的光棍们解决实际问题,积德,只要我把人送进你家里,你就得交租子,每月一千元。

啥?抬宝惊出一胸坎子汗,我根本就没碰她凭什么给你一千元?

一千元钱你还嫌多?爷龙说,你自个掂量掂量,你到那种地方找个女人要一百元,我送来的这女子白天给你做家政服务,帮你洗衣做饭,夜里还陪你,一个月才出一千元钱,这种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小子不是胭脂房的轻工业首富嘛,还差这点钱?

我狗屁首富,那是大伙逗我玩呢!抬宝说。去年,县领导来胭脂房考察村办工业,村主任打哈哈,说,俺村的村办工业早就办起来了,轻工业是豆腐房,重工业是打马掌。此话惹笑了县领导,抬宝也因此得了个“轻工业首富”的绰号。抬宝对爷龙哭穷说,我每天卖豆腐连屎带尿也就挣个十块八块的,哪里来的一千元钱?

爷龙打量了一下抬宝的驴车,说,抬宝,我告诉你,我爷龙是屋檐下长冰溜子──根在上头,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你没现钱也行,到时候我就把你的驴和车牵走。见抬宝憋得脖粗脸红,他又笑,行了行了,你就别跟我拔犟眼子啦,回家后好好跟那娘们过一个月吧。满月了我请你喝酒,今儿就不请了,今儿你生了气,生殖器喝酒作病!

抬宝看见摩托后座上的那女人扑哧一下笑了。

抬宝的想法突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急三火四地往家赶,很怕苏姝跑掉了。回到家里,见往日脏兮兮的屋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苏姝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手里拎着她唯一的布兜子,坐在炕沿上等他。他一跨进门,她就站起来,抬宝兄弟,谢谢你救了我,我已经好多了,我这就走了。

你要走也行。抬宝向她伸出手,你给我一千元钱再走。

苏姝僵住。抬宝又加上一句,既然你狗皮膏药粘住了我,我也没办法。苏姝什么也没说,又放下布兜子,回身坐在炕沿上。眼里先是汪了泪水,后来泪水就流了下来。抬宝感到身体里有一个坏人在指使他,他把买回来的药扔到苏姝身边,说,你的病还没好利索,赶紧把药吃了。夜里别把感冒传给我。你要饿了,就自己做饭吃。

抬宝一个人走出家门,到村里小卖店要了一瓶酒,一袋五香花生米,提到大河边。他用脚将河边的蒿草踹倒一片,在蒿草“屏风”里脱光了自己,赤条条地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上岸后就光着身子坐在“屏风”里就着花生米喝酒,一直把酒喝干,喝出满天星斗,这才搂起地上的衣裤,踉踉跄跄朝自家的院子走去。他感到自己浑身冒火。一边走一边骂,操你妈,我给你驴,给你车!我叫你看看,谁闲蔫了?他要把积压了五年的愤怒全部发泄在她身上,叫她喊爹叫娘,叫她知道什么叫久旱逢甘露!

屋里没开灯,抬宝摸进了屋,把衣裤扔到炕梢,朝从前媳妇睡觉的地方摸了过去,先摸到被子,抓起来掀到炕梢,一只手急切地去抓那圆溜溜两团肉……嚯地,气冲牛斗的他仿佛遭到雷击一般,钉在原地,浑身瞬间瘫软无力,靠在炕墙上,捂着脸,像似受了冤屈,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操你妈,我就不跟你离,我拖你一辈子,拖死你臭婊子!

苏姝慌忙从炕上坐起身子,摸索着找灯绳。

别开灯,我不雅观!他喊了一声,慌忙套上裤子。

苏姝摸出自己的一条毛巾,递到他手上,叫他擦泪。

抬宝一边揩泪一边呜咽,大姐啊,你抬宝兄弟窝囊啊,三年了,我屋里连个兔子大的人都没有,一肚子苦水没处倒,我简直要憋屈死了!

黑暗中,苏姝的身子向抬宝靠近了一点,抬宝兄弟,你有什么委屈就跟大姐说吧,说出来心里就痛快了。

像那年山洪暴发,冲开了拦河坝,在抬宝肚子里憋了三年的牢骚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一泄千里。大姐,我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有媳妇,却有名无实。我媳妇跟我结婚不到一年就出去打工了,头一年还给我寄回来俩钱儿,第二年连个信也不往回捎了,我不知道她在外边怎么了,就去找她,叫她回来……唉,我在家时就听人说,如今乡下的姑娘宁可嫁给城里一个老头,也不愿回村嫁汉。我开始还不相信,可这事却偏偏摊到我头上。我媳妇在城里贴靠了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这男人开了家发廊,就把我媳妇给拴住了。我当了王八头!

那你没……好好地劝劝她?苏姝轻轻地问。

还劝?我一个大老爷们都给下跪了。抬宝说,我好说歹说,总算把她骗了回来,到家后,我怕她再跑,一狠心就用铁链子把她锁在家里,钥匙拿在我手里,心想她这回是跑不了啦。谁曾想,她娘家人趁我出去卖豆腐的工夫砸开锁头把她给放走了。她回到那男人身边就仗义了,马上打发她娘家人来找我,铁了心要跟我离婚。我操她八辈祖宗,我横下一条心,就不跟她办手续,拖她一辈子,拖死她!

苏姝在黑暗中一声叹息,抬宝兄弟,你这么做也不是个办法。

大姐,我知道她心已经野了,留人留不住心,可是……抬宝用拳头砸着土墙,我承认城里的日子比乡下好过,城里是女人的天堂,可是,乡下的女人都跑到城里去了,乡下的男人怎么办?难道乡下的男人都得靠租个女人过日子吗?

苏姝浑身一震,她无法回答抬宝的诘问,叹了口气,说,抬宝兄弟,城里也并不是所有女人的天堂,就拿我来说吧,我下岗了,现在连一个农民还不如,农民管怎么还有几亩地种,我下岗回了家,什么也没有了,又摊上了天灾人祸,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抬宝不再说自己,急问,大姐,你说你是个苦命人,咋的啦?

苏姝也流下了眼泪,她向抬宝诉说起自己的身世,我下岗的第一年丈夫就病了,我侍候了他两年,还是没留住他,他走了,给我留下一屁股债,我卖掉了房子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仅仅还上一部分债,为还剩下的债务,我不得已才……

大姐,你怎么会跟爷龙这种人搅和到了一起呢?抬宝问。

抬宝兄弟,我也不瞒你。苏姝说,爷龙是我丈夫家的亲戚,我们欠着他的钱。有一天他来找我,说他在乡下开办了一个家政公司,专门给光棍汉洗衣服做饭,就像当保姆,我给他干上一年,欠的债他就不要了。我想过了,如果来乡下能遇到一个能养家糊口的光棍汉,无论岁数大小,他若有意,我就改嫁,也算有了一个归宿。

抬宝心头一热,小心地问,那你……还没找到合适的?

苏姝缓了下,说,大兄弟,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到的第一家在山那边,那个老头喝大酒,骂人,当晚就要做那种事,我给吓坏了,摸黑从他家逃出来去找爷龙。我说,看在我们是亲戚的份上,你给我选一个好一点的光棍汉,叫我跟他处上一段时日,他若还行,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这不,昨儿爷龙就把我带到了你们这个村,本来是要到一个叫那喜子的光棍家,他不在,爷龙就把我送到了你这儿,算是我有福气,如果我遇到的不是你而是一个坏人,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

抬宝觉得苏姝跟他说了实话,心里有点暖,两人之间似乎也没了什么忌讳,就问,大姐,你家里……没有孩子吗?

苏姝摇头,我死去的丈夫不能生育。

抬宝不知为啥突然有些不自在了,挠挠脑皮说,大姐,你知不知道,爷龙这样做是犯法的,咱俩……也不合法。

苏姝轻轻吐出两字,知道。

抬宝又从牙逢里挤了一句:那……咱就别违法。

苏姝还一个鼻音,嗯。

苏姝在抬宝家里住下来,每天除了洗衣做饭,还成了抬宝做豆腐的好帮手。抬宝也从里到外换了一个人,卖完豆腐就急着回家,家里的变化则让他一个惊讶接着一个惊讶。他无意中在茅楼里看见了苏姝用过的带颜色的卫生纸,心里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激动,她还能生孩子呢。不知为哪般,他突然告诉她,说今天下半晌他去了媳妇的娘家,同意和媳妇办理离婚手续。他看见苏姝的脸泛起了红晕。

他又拿出一盒胭脂给她,她有些惊喜,似乎又不敢相信,你给我买的?他点头,说,明儿你涂上红脸蛋到村里走一圈儿,看哪个王八犊子再敢说俺们村看不到一个抹胭脂的姑娘!

她羞红了脸,说,我这个年纪涂红了脸会叫人笑话吧?

不!你很年轻的。他说,对了,我还有一个新鲜的词儿要告诉你。

啥新鲜的词儿?你快说。苏姝催促道。

抬宝说,这个新鲜的词儿是我白天刚刚听来的。我去镇上那家饭店送豆腐的当儿,饭店的电视正在演《动物世界》,我看见两只蜻蜓衔着尾巴在天上飞,电视管这叫……

他看见苏姝的脸庞绯红,差一点就把这个词告诉她,又一想,先不能说,等到时机成熟了,他才会将这个新鲜的词儿说给她听,那时候说意义就不同了。就在这时,他意外地发现村里的光棍汉那喜子趴着障子探头朝院里窥视,心一惊,生气地走出家门,那喜子,你跑到我这里扒什么墙头?

那喜子说,抬宝,你小子捡了大便宜。我那天要不去跟王三子他们喝酒,磨盘大的雨点也淋不到你头上。告诉你,咱村的男人自古有规矩,日不用妻,夜不用牛。你轻点用,她下个月就该去我家了。

抬宝心像似被针扎了一下,大脑里随之变得混浆浆的。

苏姝出去看抬宝的时候,抬宝脸色很难看,她问他那个人是谁,他什么也没说。吃晚饭的时候,他端着饭碗发呆,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几曾对她蠢蠢欲动,但折腾了小半夜,最后还是没有动她。后半夜,他开始说梦话,梦话好像都是给她听的,他说,那喜子下个月要租你,你去吗?你不是荒凉之地,你是我的故乡。可惜,我是一个窝棚,一个临时住处,留不住你。唉,我真窝襄,我只有一头驴,一辆车。我武大郎发脾气,蹦不了多高!

透过这一串子梦话,苏姝知道抬宝的心事越来越重了。

接下来的几天,抬宝回到家里话越来越少,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都是骂爷龙的。这个王八犊子,我把他打听明白了。他把媳妇送出国慰劳皇军去了,媳妇月月给他邮钱回来,让他在家里花天酒地,日夜宴游,比皇帝还皇帝,我操他妈!他要逼急了我,我也不是好惹的!

苏姝越来越感到不安了。

离租到期还差几天,抬宝从外面回家,驴车不见了。苏姝惊问,驴车哪里去了?抬宝脸憋紫了,骂,妈的,你说他今儿摩托后边驮的姑娘是谁?就是那个整天抹着红脸蛋,戴着大盖帽,挎着木头枪,站在公路边指挥过往车辆的魔症,他连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都不放过,丧尽天良!抬宝没有进屋,坐在屋檐下磨一把生了锈的杀猪刀。

苏姝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问抬宝,你要做啥?抬宝只顾埋头嚓嚓磨刀,越磨越狠,越磨越响。苏姝感到有一把刀刺在自己心上。她已经连续失眠好几个夜晚了,这时终于狠狠地咬了下嘴唇,突然说,抬宝兄弟,刀你不用磨了,我……今夜就走。

抬宝停下手,喘着粗气,说,租期还没到,你不能走。

苏姝说,我不回家,我要去县上,告他!

抬宝嚯地站起身,满头黑发突立起来,……真的?

苏姝点头,我人证物证都有,县上一定会抓他去坐牢的。

抬宝把杀猪刀一挥,我跟你一块去,他抢了我驴和车,罪加一等!

走,我们马上走,苏姝说,天亮前一定要赶到县上。

抬宝只向前迈了一步,两脚突然像似被一条绳子拦住了,感觉自己就像“吹猪”的屠夫突然泄气了,身子瘫软,说,算了,告不赢的。

怎么就告不赢?苏姝说,还没告呢你咋就泄气了?

抬宝说,去年,我组织了好多光棍告了县妇联,没告赢。

苏姝有些莫名其妙,你告县妇联什么?

她们搞妇女劳务输去,把各村年轻女子都倒腾到城市去了,让我们成了光棍。

这怎么能怪人家呢!苏姝说,我不去县妇联,去县公安局!

抬宝眼前一亮,但眼里的光很快又灭了,回身又坐下来,继续磨杀猪刀。公安局我不去,你也不许走,我就在家等着,爷龙要不还我的驴和车,我就宰了他个大公猪!

苏姝胸脯一起一伏,说,你那样做会把一切都毁了的!抬宝兄弟,你要是个爷们就跟我一起去,不是爷们,我自己去。

抬宝嚯地站起身,不是我不敢去,人我都敢杀,公安局有什么不敢去的?

苏姝叫号,那你马上跟我走!

不行,不行。抬宝拉住苏姝,苏姝,你听我说,爷龙县上有人,万一告不倒他,他会报复我们的。我倒不怕死,你呢,你怎么办?

苏姝盯住抬宝,你不是没告诉我蜻蜓衔着尾巴一块飞的那个词吗。我告诉你,如果我们告不倒爷龙,我就跟你一起像那个词一样远走高飞!

抬宝感到脸上一阵发烫,怎么,你已经知道那个词了?

苏姝急切地拉住抬宝的手,你听我的,跟我走。

苏姝与抬宝手拉着手走在月亮地里,山道越走越宽。

抬宝的手紧握着苏姝的手,头一次感觉到两只手握在一起会这么有力量。先前他小看了苏姝,没想到这个弱女子的内心比一个男人还强大。他只知道杀猪刀,她却对两个人的未来有美好的规划。是啊,世界很大,就是真的告不倒爷龙,她和他还可以像那个词一样四处飞翔嘛!想到他和她的未来,他有些激动,问苏姝,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个词的?

从电视里知道的呗!苏姝说,那一期《动物世界》我也看过,我看见两只蜻蜓衔着尾巴一块飞,心里说这叫啥呢,播音员就说了那个词,我觉得新鲜,就记住了。

你说出来,这个词叫啥?

婚飞!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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