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电状态

2011-11-21 00:07
山西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金刚小花医院

林 宕

弱电状态

林 宕

大家先聊股市,神态都带着一份无奈,说,我们的A股是不适合长期持有的。金娟娟就对高梅说,你倒是在股市上喜欢短线出进,却长期持有着婚姻。金娟娟的男友金刚也已经熟悉高梅了,接嘴说,你长期持有婚姻,每年等着供电局分红啊。

高梅的老公是供电局职工,瘦瘦高高的,话很少。结婚前,就像影子似的跟着她,正因为像影子,她老公也就在她的脚后跟生根了。婚后已经好长时间,高梅还是没有和她姐姐一样,离婚了。那影子依旧跟着她,虽若即若离,却跟得顽强。高梅有时想想那影子,又想想她姐姐,会轻轻地叹一口气,脸上露出的神态是讲不清爽的,有些像股票被套之后的无奈,更像是与命运妥协了之后的那种安和。有一次,金娟娟对她说,怎么办呢,日子过得像水。听了这话,高梅突然想起中学语文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讲过的一句话:大味必淡。她笑了,说,日子就是水啊,会过的人,这水就会变成好喝的汤。可她还是在金娟娟的脸上看到了某些不祥的征兆,想让自己像水一样的日子寻找一个缺口的征兆。高梅就劝她,碰到啥不顺心的事就要挺一挺,挺一挺,什么都能过,坚持就是胜利啊。金娟娟就说,不,坚持不一定就是胜利,有些东西就像我们的A股,坚持到底,失败得更惨啊。高梅其实一点也不知道,那时候金娟娟的日子已经不是水,金娟娟夫妻之间其实已经有滔天大浪了。可后来他们还是没有离,金娟娟终究还是没有给自己的日子挖一个缺口,让日子恣意地从这个缺口中冲出来。

金娟娟的男朋友金刚常说自己是吃金融饭的,刚刚股市的话头也是由这个“吃金融饭的”挑起的。股市的话头刚落,张春荣一步跨了进来,在吴春叶一旁坐下。张春荣在当地电视台上班,那么他就是“吃媒体饭”的了。现在,只有高梅的男朋友还没有来,一桌人当中就等他了。

“喂,你电话催催,催催这个‘吃教育饭的’。”金刚对高梅说。

高梅就掏出手机来。“忙音。”高梅微笑着说。

服务员已经在往桌子上端冷菜了。他们是在小镇北端的景苑宾馆里订的饭桌,把饭桌订在宾馆里是有些暧昧的,可他们这样做其实完全是因为三个女人上班的仁济医院离那宾馆的底楼餐饮部只有咫尺之遥,再则那宾馆和它的餐饮部掩映在当地一片高木森森的涵养林里,他们图的是方便和隐秘。下午,三个女人在医院手术室的走廊里见面时,话反而比平时少了,可相对而视的目光、相互呈现的微笑却是带着一份默契和亲近的,聪明的人一看,就会感觉到那目光和微笑里共同守着一个秘密啊。

六个冷菜已经上全了,服务员问上啥酒。吴春叶就说红男绿女。男的红酒女的果汁。金刚立刻说不行,要一片红。说着,金刚要高梅再给那在电大上班的、吃教育饭的打电话。高梅心里突然有些憋屈,不想打了。吃教育饭的在工作上有一股痴狂劲,只要一有事就喜欢关手机,人说男人的“一丝不苟”在吸引力上仅次于女人的“一丝不挂”。起先,高梅觉得确实是这样,可慢慢地,随着关机次数越来越多,她就觉得这话还是值得商榷的。本来,她也并不想跟那吃教育饭的怎么样,既然护理部的人都在找男朋友,她也要跟上,不能脱离了群众。并且,她也要跟群众一样,和那吃教育饭的仅止于吃饭、唱歌、白相棋牌。再说要弄别的,也不是她高梅这种人能弄的。护士长吴春叶也提醒过她们了,男人嘛,就是要给他们点想头,可千万不要让这想头得逞啊。可在吃教育饭的身上,高梅越来越看不出有啥想头了。有一次,高梅去找他,他正在大街设摊招生,手中拿着个电喇叭,头顶上的横幅写着这么一行字:天大地大,不如电大。看着那横幅,高梅对他开玩笑:天大地大,不如我高大。可那吃教育饭的并没有觉得她高梅真的比电大还高大,他让她在横幅下面坐了,自顾自地对着电喇叭吆喝起来。高梅可不愿意加入设摊招生的行列中,屁股还没有坐热,就站起来告辞了。

吴春叶要服务员开酒,说那就先一片红吧。

“不要等了,先开始吧?”吴春叶又把脸转向高梅。

高梅说不要等了,等他干什么。说着,她突然心里一动。

“要不再叫个人来吧?”她说。

叫吧叫吧。大家都这样说。她就给徐茂原发了个短信。徐茂原在她们医院前面不到一百米的北大街上开画廊,走过来也很快的。她其实和徐茂原见过不止一次了,徐是她一位女友的朋友,她并没有把徐茂原看作是女友的“那种”男朋友,可平时,她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有了吃教育饭的“那种”男朋友,自己就要专一,不能再跳开女友,单独去寻徐茂原。可今天她不管了,她要跳开女友了,既然女友和徐茂原不是“那种”朋友。

想不到徐茂原真来了,他跨进门口时,大家已经喝了一阵酒了,饭桌间的灯光也已经亮了。金娟娟脸庞红彤彤地看着长发披肩的徐茂原。

“高梅怎么把你藏了那么长时间?”金娟娟说。

徐茂原笑笑,用手指撩一下垂到额前的一缕长发,往金娟娟的一侧坐,坐在金娟娟另一侧的金刚要他坐到高梅的身旁,他就转身坐到了高梅的身边。金刚干脆让服务员把金娟娟身旁的那只空位撤了。

高梅介绍徐茂原是吃艺术饭的。在座的除了高梅,都是第一次见到徐茂原,都感觉到他确实是吃艺术饭的。尤其是当他站起来敬酒时,大家看到了那端着酒杯的手指,又细又长又白的,一看,不是弹琴的就是画画的。金娟娟又一次开口:

“艺术家都会喝酒,你要一口闷掉啊。”

徐茂原果然把高脚杯里的红酒一下子倒进了喉咙。高梅笑嘻嘻地看着。

“哪天你到徐茂原画室里去当一回模特儿。”高梅对金娟娟说。

果真是画家。金娟娟的脸色越发红了。她说,当裸模?你要让我为艺术献身?我才不干呢。金娟娟说是这么说,可语气是愉快的。“来,敬敬艺术家。”金娟娟竟然给自己斟了大半杯红酒,伸到了徐茂原面前。

刚坐下的徐茂原只得又站起来。高梅朝金刚看,金刚正若无其事地用筷夹着一块牛肚,往嘴边送。高梅想,都是“那种”男女朋友,一切其实都是不需要上心的,她就让自己脸上那种大度的、友善的笑保持着。

但是,她的笑很快收了起来。因为在她完全没有预感的情况下,她的右腿在桌面下被人抓了一把,她没有吱声,坐在她右侧的张春荣用眼睛示意着她,要她注意金娟娟。张春荣的手原来是为了配合他的示意。

其实根本用不着张春荣示意的,徐茂原一跨进饭桌间,金娟娟就自动地让别人注意了。

“来,我来敬敬你。”高梅站起来,对徐茂原说。

艺术家徐茂原想不到自己一上来就那么招人喜爱,都要敬他酒,可他觉得要缓一缓了,因为他看到高梅在高脚杯里也斟了大半杯红酒,站起来时也有着要一口干的气势,这包间里的人分明有着要把他弄醉的意思啊。

“能不能再等一等呢?”他笑意盈盈地看着高梅,眼睛里有着一份只有向亲近的人才可能有的那种求饶的神色。

高梅留意到了这种神色。好了,捉住他的眼神了,把他的眼神从金娟娟那里捉过来了。高梅坐下。

“不行,站起来了,就要喝掉,哪有要敬又不敬的。”金刚冲高梅说,刚才还显得若无其事的金刚竟然站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要喝的要喝的。”

服务员往徐茂原的酒杯里倒酒,徐茂原连说“好、好、好”,可酒杯里还是被斟了大半杯。他站起来,望着高梅的眼睛,高梅也望着他的眼睛。艺术家的眼神有些迷离,因为两人的目光对接着,这迷离就像电一样传导到了美女护士高梅的眼睛里,她的眼神霎时也迷离起来。待喝下后,两人的眼神更加迷离。两人其实都不是好酒量,都上脸了。

金娟娟问徐茂原:“你是画国画的,还是画油画的?”

徐茂原和高梅相互对看着的眼睛里都蒙上充沛的水分了,金娟娟竟还要瞎掺和。张春荣看一眼金刚,金刚这时候在低着头嚼牛筋,他旁边的吴春叶则在喝苹果汁。张春荣的右手又抓了一下高梅桌子下的大腿。

“你敬敬春叶。”高梅对张春荣说。

张春荣提出要和吴春叶喝交杯酒,吴春叶说:“去,想得美。”

“那我与你喝交杯酒?”金刚侧转身来对吴春叶说。想不到他的话让金娟娟不高兴了,金娟娟端起酒杯,“你倒花心,把手伸过来。”

金刚笑嘻嘻地把端着酒杯的手往金娟娟的臂弯里伸。看到金刚和金娟娟果真喝交杯酒了,张春荣脸上露出委屈的神情,让护士长吴春叶看。吴春叶见了,就用自己的红酒杯往张春荣的酒杯上碰。“来,就这样敬敬你,”吴春叶说。

“不能交杯的,”吴春叶又说,“怕就怕演假戏,出真感情啊。”

“你还在怕,我可是已经出了啊。”张春荣嚷起来。这时候,金刚和金娟娟已经喝好交杯酒了,刚坐下的金刚眼睛直直地看着吴春叶,开口:“你怎么总是这么冷静呢?”

照金刚的意思,一个长这么漂亮的女人太冷静是不应该的,一个漂亮而冷静的女人是强大的,男人面对这样的女人,就像小散面对机构,失败始终是题中应有之义。金刚这个吃金融饭的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只能让男人一直走在失望的田野上啊。”

这时候谁也想不到徐茂原开口了,这个吃艺术饭的讲出的话果然不同凡响,他让大家深刻地认识到,张春荣的感情原来是一直走在失望的田野上啊,只有冬麦,没有高粱;只有荷塘,没有果香。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

“你太有才了!”金娟娟端起了酒杯,站起来,要往徐茂原身边走,她要走过去敬徐茂原。可她还没有走近徐茂原,大家就突然听见头顶上“啪”地响了一下,几乎在同时,饭桌间里已变得一片漆黑。别的包间里的尖叫声也传了过来。看来,景苑宾馆的整个餐饮部都熄灯了。服务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大家不要急不要急,电工会很快修好的。拿蜡烛来,门外别的包间里又响起叫声。

可过了好一阵,不见灯光重新亮起,也不见服务员拿蜡烛来。高梅说,怎么办呢?刚说罢,她就听见金刚在黑暗中提议,走吧,散吧。高梅就把左手往桌沿那里撑,竟撑在了一只手上,她还来不及撤离自己的手,桌上的那只手就立刻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把从她凳子上牵了起来。

后来,也是这只手牵着她走过餐饮部的走廊。在那长长的黑魆魆的走廊里,高梅的小手被那只大手包裹着,像一只温驯的小老鼠,而她的整个人也温驯地亦步亦趋地跟着那只手的主人。事后,她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把手从那只大手中抽出来呢?她怎么丝毫没有力气抽动自己的手呢?她也想到了一句听来的爱情谚语:猫抓头,女抓手。看来,艺术家个个都是感情高手啊。

就这样,她心和气顺地被那只温暖的手牵出长长的幽暗的走廊,牵到了景苑宾馆的外面。因为整个景苑宾馆里大面积停电,他们原有的在宾馆歌厅唱歌的设想也只得取消了。

唱歌的设想在一个礼拜后终于实现了。这一次不是护士长吴春叶提议的,也不是金娟娟提议的,更不是高梅提议的,是一位开阑尾炎的病人家属提议的。那天正好三人都当班,三个人一人拿了一个红包后,病人的家属,一位腆着大肚子的中年人竟然还立在吴春叶的面前不肯走。一起到街上吃口饭去?中年人发出了热情的邀请。这时候,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却离宵夜还早,是一个比较尴尬的时间。事实上,吴春叶她们确实也刚在单位的食堂里吃过晚饭。对于病人家属过分的热情,吴春叶一般情况下会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然后看准机会来个金蝉脱壳,这通常也是仁济医院里大部分美女护士的做法。虽然仁济医院的院长曾让吴春叶写过一篇先进经验稿,在这份面对全院医务人员宣读的经验稿里,吴春叶写道: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的需求,就是我们的追求。但护士们心里明白,不是所有的需求,她们都能够承受得起。

可是,今天的胖子显然是与一般的病人家属有些区别的。他用手抚抚自己的大肚子,在吴春叶模棱两可的神态上看出了一些名堂。当然当然,吃饭的时候我也不陪你们了,你们吃好后只要在附近的“放生桥”菜馆里记上我的名就可以了。胖子哈着腰说,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又真诚的光。

“我们吃过了。”正好走过来的高梅替吴春叶回答。

“那唱歌,唱歌去,到南街的‘花中花’歌厅唱歌去。”胖子说,“唱罢签我名。”

吴春叶的眼睛里有光闪了闪,高梅就知道这歌能唱了。不唱是白不唱的。今天真是巧,两位主刀医生都有事,都说不能去了。那她们一班人就只剩下高梅、金娟娟、吴春叶三人了。到晚上八点,另一班的三位护士来顶她们班时,吴春叶悄悄地对金娟娟说:

“你就带那胖子吧,跟他交交朋友吧。”

金娟娟立刻腆起了自己的肚子,学那胖子的样,“跟个孕妇似的男人?我已经给金刚打好电话了。”

其实,金刚他们也是完全请得起三个女人唱歌的,可问题是今天免费的歌会自己撞上来了,所以她们想到了她们的男朋友。吴春叶又悄悄地问高梅:

“跟艺术家讲好了没有?”

高梅慌慌地回答:“没有,没有。还没打通。”

三人换好衣服,走到医院门口时,发现吴春叶的男朋友张春荣已经站在了大门的一侧。张春荣跳过来,要挽吴春叶的胳膊,吴春叶立刻甩了甩自己的胳膊,把张春荣的手甩掉了,并地下党一般警惕地左右看看。

“快点跟艺术家通电话呀。”金娟娟说。

“手机没电了。”

“用我的打,给你。”

“也不晓得他会不会唱歌。”

“会画图的人,怎么可能不会唱歌呢?”

画图和唱歌都是艺术她妈生的。金娟娟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高档的话,让一旁的人惊得差不多都跳了一下,只不过高梅跳了一下后停了下来,其余的人在晕黄的灯光下继续往前走。高梅其实是不大想让徐茂原来的,那天他虽然给了她的手一种痒兮兮麻酥酥的感觉,可这种感觉事后也就很快消失了。她不大情愿他来,主要是不太想看到金娟娟面对徐茂原时表现出来的那种过度热情。你不是有金刚这个男朋友了吗?

高梅让金娟娟的手机贴住自己的耳朵,她刚想开口,突然心里一动,就揿住了通话键。然后像做了啥亏心事一样闪进身体左侧的一条小巷。借着路灯光,高梅边在小巷里走边给徐茂原发短信。

我是上次一起喝酒的金娟娟,想见我吗?这是高梅发过去的第一条短信。

隔了很久,徐茂原终于回短信了:什么事呢?谢谢记得。

两条短信的间隙,高梅还在金娟娟的手机上接了吴春叶的一个来电。高梅让他们先唱起来,说自己要在附近办点事,怕要半个小时才能过去。

来唱歌,南街的“花中花”歌厅。高梅继续发。

高梅在吗?

不在,就吴春叶、我和张春荣。

就你们吗?

你就想着高梅。到底想不想见我?

好,好。

那快来歌厅吧。

好,好。

高梅发觉橙黄色的路灯灯光有些像水了,从她的头顶上浇下来,发凉发冷的感觉简直让她迈不动步子。看,金娟娟这妖精稍稍花一下,男人就上钩了。天下哪有什么可靠的男人啊。男人就是菜花鱼,只要穿着蚯蚓的钩子晃一晃,他就会奋不顾身地咬钩,也不管这蚯蚓是好是坏,是真是假。

高梅自己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最初认为仍是吴春叶打来的,来催她。摸出手机后,听到的却是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谁?她说。那男声显然是陌生的。怎么根本不像你的声音啊。她又说。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跟徐茂原在电话里讲话。她是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徐茂原的声音,原来电话是可以让一个人的声音变陌生的。

你在哪里呢?徐茂原说。

在路上啊。高梅刚说罢,就开始猜测自己在电话里的声音是不是也让徐茂原感到陌生。

他们在“花中花”歌厅,你赶过去吧,我也过去。

头顶上橙黄色的路灯光不再是水了,变成了一种痒兮兮麻酥酥的触摸,就是徐茂原上次牵着她手的那种感觉,不过这次那种感觉不只是发生在了她手上,而是发生在了她的全身,然后,那种感觉又流到了她的心里。

都11点了,该散了。吴春叶从沙发上站起来,随即,在沙发的另一端,金娟娟也伸着懒腰站起来。而这时,金刚正端着话筒在屏幕前唱着童安格那首《把根留住》,悠长的尾音,他唱得把自己的腰都佝偻下来了。一切都表明,今天的歌厅聚会即将结束。

金娟娟对张春荣说:“我们给你们每个男人省了200元小姐费。”

张春荣说:“你是给金刚省了。”

张春荣已经走到了包房的门边,他在门边继续嘀咕:是小姐的服务水准吗?还省了200元呢,省省吧。显然,金娟娟的话触动了他的心境。这时候,吴春叶正好也走在门边,这说明他是嘀咕给吴春叶听的,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轻松而又愉快的。

果然,吴春叶在底楼的吧台前签下胖子的名字后,吧台服务员和门口的保安没有一个人再要求他们会钞。想不到胖子的名字就是钞票,想不到基本上等同于钞票的男人竟然就在她们身边,却又是一名让她们感到陌生的男人。那么,她熟悉张春荣吗?吴春叶笑了,她感到,张春荣这个介于老公与胖子之间的男人是她愿意瞭望的一个窗口,就像一般的人对于窗口的印象,那东西是与生俱来就熟悉了的,却又常常是熟视无睹的,仅仅可以通过它张望、寻找外面世界好看的东西。

高梅的手竟然又在徐茂原的手里了,在一条小巷口,高梅把自己的手从徐茂原的手中抽出,这是她在心里努力了好几次的结果。手抽去了,身上那种痒兮兮、麻酥酥的感觉却没法抽去,仍附着,仍虫子一样在爬动。徐茂原说,穿这条小巷也可以走到医院的。可小巷里没有灯,黑魆魆的,又窄,她不愿意走这条小巷。

“我就是灯。”徐茂原说。

其余的人都从另一条路回家了,只有高梅要回医院住。医院里,总有护士或女医生每隔一段时间要求住宿到医院。面对突然住到医院里来的人,别人脸上露出的是一种会心的神情,却不想多问什么,因为说不定过不多久自己也要住到医院里来。虽然住到医院里来的护士或女医生后来仍都要搬回家去住的,可院长还是说,医院里不缺的就是床位啊,床位也是我们仁济医院优越性的体现啊。院长把同意护士、女医生暂时住宿到医院里来当做医院的福利了。他奖金少发,护士和女医生们都不好跟他多闹了。

虽然徐茂原表明他就是灯,可高梅还是不愿意进那条小巷,捩转身,往大街上走了。都已经夜里11点多了,街上却还是有零星的人在走动,高梅看到他们的步履显得有些飘,脸上也有着一种只有在半梦半醒中才有的表情。高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样的,脸上也有着那样一种表情。路人脸上的表情是夜色和灯光所给予的,而她脸上如果有的话,应该是那种痒兮兮麻酥酥的感觉所赋予的。很怪的,徐茂原现在虽然没有牵着她的手,可痒兮兮麻酥酥的感觉怎么还附在她身上?高梅正想着,感到眼前一暗,原来是走到了街边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树下,走在身边的徐茂原就突然靠上来,抱住了她。

高梅喉头轻唤一声,头和身体都扭动起来,眼睛往树荫外看去,街上这阵正巧没有人。想不到高梅一扭动,徐茂原抱得更紧了。想不到徐茂原抱得更紧后,高梅身上那痒兮兮麻酥酥的感觉反而没有了。随即,高梅在徐茂原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这烟味差点儿又让高梅痒兮兮麻酥酥起来。可今天这味道虽然也是那种她久违了的属于男人的味道,却有着极强的侵略意味,所以她的身体和意识没有麻酥,她扭动得比刚才更厉害了。男人身上的烟味其实是不同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烟味,这也有点像香烟是不同的,有中华烟、芙蓉王、熊猫等,现在高梅就是一位品烟的人了,她品出徐茂原此刻身上散发出的烟味是不适宜于她的,是她一下子不能习惯的,如果硬要吸这烟,这烟会呛着她、刺痛她的鼻腔和咽喉。

她从徐茂原的臂弯里挣了出来,继续往前走。她认为自己从徐茂原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是明智的,是对的。可她还是边走边说:“对不起。”她内心确实感到了歉意。做对了一件事的人也常常会在心里产生歉意,高梅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在仁济医院门口,她又说:“对不起。”

咬咬嘴唇,她继续开口:

“你回吧。”

打开宿舍的门后,高梅发现里面竟然亮着灯,而小花已经躺在了被子里,脸冲着床里侧的粉墙。见小花动了动,高梅就吃不准她到底睡着还是没睡着了。小花也是一位有时睡在家里有时又睡到医院里来的护士,只不过她和高梅她们这段时间分属两个班。

开着灯,大概是小花想等她,等等不来,就在床上睡着了。这么一想,高梅就有点感动,就有点和小花相依为命的感觉了。她走上一步,扯扯印花被的一角,把小花露在被子外的肩膀盖住。想不到,高梅像是触碰了一种市面上刚开发的会哭的玩具娃娃。她的手刚脱离被子,她就被吓了一跳,被子里的人真像会哭的玩具娃娃一样哭起来。

只是小花的哭声比玩具娃娃的哭声显得更纤细、孱弱。

“你怎么啦,小花?”高梅惊讶地问。

小花的哭声突然粗重了起来,肩膀也抽动起来,肩膀一抽动,被子的一角又从肩膀上滑落了。

“深更半夜的,你到底怎么啦?”高梅在床沿上坐下来,把手伸到小花抽动着的肩膀上。

“没有什么。”小花说,因为边哭边说,她用的几乎是气声了。

高梅把双手都放在了小花抽动的肩膀上,想把她的肩膀扳过来,“怎么会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小花猛地起身了,她停止了哭,用手背揩自己有些红肿的眼睛。

“我是想想难受才哭。”小花又说,“这哭我是传染来了的。”

然后,小花告诉高梅,说医院南楼的妇产病房里有位产妇今天哭了一个下午,她分娩五天了,快出院了,老公却还没有来过医院。她就哭,好像自己的哭声能让老公听见似的,好像她能把老公哭来似的。

“她的哭就传染你了?”高梅问。

小花点头。

高梅用双臂拥住了小花的肩头。高梅觉得小花就是那个分娩五天后老公还没有到来的产妇了,她想用自己的拥抱表达自己的爱怜,她想用拥抱让自己成为那个产妇的老公。

可她的拥抱还是不够专注,她的目光显得有些散乱,既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躲避。这种情状的造成是由于她的大脑正在紧张地思考,她想来想去想不通那产妇的老公为啥不到产妇身边来,就像想不通为什么徐茂原和她见过没有几回,却想拥抱她了。

“啪”的一声,房间里的灯熄了,医院宿舍熄灯的时间到了,高梅觉得黑暗是与一股难受的感觉同时向她袭来的。

“我们一起哭吧。”她对小花说。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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