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琳
杨老三解开大裤腰掏出家什,对着后山墙上的土哗哗撒起尿来,撒得正畅快,猛听有人喊,转脸一看,那张烟熏火燎黑黝黝的脸上就布满了惶恐。杨老三不尿了,提上裤子,余尿滴滴拉拉濡湿了一裤裆。
“三哥,是我。”苏二桥从不远处的小树丛里站起来,大声说。
杨老三听了苏二桥的大嗓门,心里猛一紧,怕人不知道你来了,那么大声?连忙掖好裤腰,扎上一条粗裤带,左看看右瞧瞧,见四下无人,压低嗓门说:“快,到家里去。”
苏二桥跟在杨老三身后转过墙角,走过屋山,又转过墙角,来到堂屋里。杨老三朝老婆子看了一眼,说:“你到外头看着点,我跟二桥兄弟说说话。”老婆子刚走出屋,杨老三就“咯吱”一声把房门紧紧关上了。
苏二桥原来是镇上的劁猪匠,不光劁母猪,也阉公猪骟公牛,两个月前正跟寡妇刘兰英谈婚论嫁时,不料,镇保安队队长二公鸡也插上一腿打起了刘兰英的主意,他不光自己趁火打劫想好事,还使坏让日本护矿队三村队长也去欺负刘兰英。苏二桥一怒之下,把三村队长的两个卵子给阉了,连夜带着刘兰英逃进了山里。日本护矿队在山里山外找了几天也没抓到苏二桥,在街上贴了告示,到处缉拿苏二桥,镇上人看见苏二桥向日本护矿队报告的有奖,窝藏苏二桥的人家,一经发现统统枪毙。日本护矿队怕镇上人见了苏二桥隐瞒不报,经常三更半夜查户口,搅得镇上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见了苏二桥就像见了鬼似的。
杨老三是烧瓦罐盆的窑匠。光绪初年,杨老三的祖上就在西山脚下烟河边盘了一座窑,用河弯里的土做成瓦罐盆的坯子,晾干后,放在窑里大火烧上三天三夜,再闷上三五天,烧成黑色的瓦缸、瓦盆和瓦罐,卖给镇上人家或是十里八乡的村民盛水、盛粮食、洗衣、洗菜。到了民国初年,杨老三的爹死了以后,杨老三继承祖业接着烧窑,在窑场边翻建了三间茅草屋,把家安在了镇外。苏二桥经常串村溜乡给人家劁猪阉猪骟牛,来来回回走过窑场,一来二去与杨老三成了朋友。保安队长二公鸡欺负寡妇刘兰英时,杨老三还给苏二桥出过主意,让三村队长的大狼狗咬掉了二公鸡家大黄狗的卵子。日本人的告示一贴,杨老三吓坏了,怕苏二桥来找他,真让哪个想领奖的镇上人看见报告了日本护矿队,一家老小的命全都没了。苏二桥逃进山里一个月后,杨老三以为苏二桥再也不会回来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苏二桥真的到窑场来找他了。
苏二桥阉了三村队长,走得匆忙,和刘兰英只带了铺盖逃进山里,在山里人家的帮助下,搭茅草屋安了家,生活过日子就少不了盆盆罐罐。苏二桥下山来窑场找杨老三,是想买几个瓦罐盆回去用的。
两个人在屋里说了一阵子话,杨老三带苏二桥来到窑边的货棚里,拿了一个瓦罐放在瓦缸里,用绳子把瓦缸拴好捆起来,又拿了两个瓦盆给苏二桥,苏二桥掏出一块大洋递给杨老三,杨老三把苏二桥的手推了回去,说:“自已烧的东西,拿去用就是了。”苏二桥背着瓦缸,左手提一个瓦盆,右手提一个瓦盆,说:“三哥,我走了,有钱后补。”杨老三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巴不得苏二桥立马走得无影无踪。
直到苏二桥背着瓦缸提着瓦盆走进屋后山坡上的树丛里不见了,杨老三这才用衣袖抹抹额头上的汗,长出一口气,心里说:“二桥兄弟,不是三哥不留你,是日本护矿队知道了会要我全家人的性命啊。”
杨老三惊魂未定地回到堂屋,老婆子问他:“二桥兄弟走了?”
“走了。”
“留二桥兄弟吃过饭再走啊。”
“不想要命了你!”
“那你过去还给他出过主意呢。”
“那时二桥是跟二公鸡斗,现在不是日本人要抓他吗?”杨老三叮嘱老婆说,“谁来打听苏二桥,咬死口就说没见过,知道吧?”
“知道。”杨老三老婆叹了口气,“这世道。”
半下午的时候,日本护矿队来了十几个人,领头的是个叫禾田的人,还有二公鸡保安队的十几个人,不光把棚子里晾干的泥瓦盆坯子打烂了,还把货棚里烧好的缸缸盆盆也砸得稀巴烂。
杨老三哪里见过这阵势,两腿软得有些站不住,只好靠墙站,看见二公鸡带着气势汹汹的禾田走过来,裆里一动,觉得裤子湿漉漉的有些凉。杨老三顾不上裤子尿湿没尿湿,心里想,禾田和二公鸡肯定是来找苏二桥的。
果然,禾田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知道苏二桥的干活。”
杨老三吓得嘴直哆嗦,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二公鸡说:“三哥,禾田队长问你看见苏二桥了吗?”
杨老三嗫嚅了半天嘴才说出声:“没看见啊,二桥好长时间没来了啊。”
“你的,不老实。”禾田的枪口顶在杨老三的胸口上,“死啦死啦的。”
杨老三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二公鸡把杨老三拉起来,说:“有人给禾田队长报告,说看见苏二桥背着瓦缸提着瓦盆上山了。”
杨老三心里想,这是哪个狗日的报告禾田的啊!嘴上却对禾田和二公鸡说:“真的没看见啊,要是看见了,我一定会报告领奖的。”
二公鸡又问:“那苏二桥哪来的瓦缸瓦盆?”
杨老三两手拍着屁股说:“这个不死的二桥,大白天也敢来窑场偷我家的东西啊!”
二公鸡跟禾田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话,禾田这才带着护矿队和保安队走了。杨老三觉得二公鸡替他在禾田跟前说了好话,有些激动,拉着二公鸡的手说:“队长大兄弟,有时间过来啊。”二公鸡甩开杨老三的手,说:“苏二桥来了,一定要报告禾田队长。”杨老三头还没点完,二公鸡早转身追禾田去了。
禾田是烟镇金矿日本护矿队的副队长,三村队长被苏二桥阉了,到海州城大医院养伤以后,海州矿业株式会社社长安排禾田主持护矿队工作。禾田来了劲,一是要抓苏二桥,二是要剿灭山里的土匪赵三黑,想建功立业,混个队长干干。
日本护矿队和保安队走远了,看着一地的碎瓦坯和烂瓦碴,杨老三恨恨地说:“二桥,你来干什么?让我遭这么大的罪呀。”说完,两行老泪在烟熏火燎的脸上肆意横流。杨老三抬头看看偏西的太阳,动手和起泥来,他要趁天好,尽快做出一批瓦缸瓦盆瓦罐的坯子,尽早晾干了好烧窑。
外出串村溜乡卖窑货的儿子杨羔回来了,爷儿俩没白没夜地干了几天,又做成大大小小几十个瓦罐盆坯子,一排一排放在棚子里晾。
这天下午,杨老三爷儿俩正在拾掇被日本护矿队和保安队打碎的缸缸盆盆,禾田带着几个护矿队员从山里金矿回来,顺道过来查问杨老三看没看见苏二桥。杨老三哆哆嗦嗦也没说出个一二三,禾田早不耐烦了,踩得碎瓦碴“咔嚓咔嚓”响,窑里窑外看了个遍,这才带着护矿队员回镇上去。
晚上,杨老三吃罢晚饭趴在床上,让老婆子给他捶腰。杨老三说:“得想个法儿啊,不能让禾田这个狗日的老盯着咱家。”
老婆子说:“禾田是东洋人,你一个烧泥瓦盆的窑匠有啥法儿呢?”
“说得也是,有啥法儿呢?”杨老三叹口气,对老婆子说,“不捶了,早歇着吧。”
杨老三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笆一夜没合眼,天快亮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在心里又细细琢磨了一遍,觉得主意不错,这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杨老三提着刚刚出窑的新瓦盆瓦缸瓦罐,趁着夜色到镇里鸡毛巷二公鸡家里去,他要给二公鸡送礼,让二公鸡帮他摆平事儿。
二公鸡是镇上的小混混,爹妈死得早,女人也跟人跑了,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春天的时候,二公鸡远房表姐夫冯寿堂当了镇长,让他在镇公所当差收税,后来又让他当了镇保安队队长,跟日本护矿队一起护矿。杨老三想,二公鸡跟日本人熟,让二公鸡跟禾田说说好话,别让禾田老盯着他家的小窑。
杨老三抱着瓦缸,提着瓦盆瓦罐来到二公鸡家时,二公鸡家黑灯瞎火连个人影也没有。杨老三蹲在二公鸡家门口等二公鸡,一直等到半夜时分,二公鸡才醉醺醺地回来,一脚踢开大门,杨老三连忙站起来说:“队长回来了。”说着话,抱着瓦罐盆跟二公鸡进了院子,把瓦罐盆放在地上,跟二公鸡把事儿说了。二公鸡看看地上的几个瓦罐盆,一脚踢在瓦缸上,“咔嚓”一声,瓦缸碎成好几片。杨老三连忙去拉二公鸡,说:“队长,这是我刚烧好的新缸。”二公鸡甩开杨老三,一脚一个把盆盆罐罐全踢碎了。说:“就这破玩艺,还让我跟禾田队长说事儿?滚你的蛋吧。”
杨老三带着哭腔说:“队长,好歹咱们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镇上的人。”
二公鸡说:“一个镇上人怎么了?那天晚上要是我在刘兰英家,他苏二桥不是把我给阉了吗!”
苏二桥错阉三村队长这事儿,杨老三是苏二桥来拿瓦罐盆那天听说的,苏二桥原打算是想阉二公鸡的,没曾想,二公鸡那天晚上没去刘兰英家,三村队长去了,苏二桥将计就计阉了三村队长。
杨老三说:“队长大兄弟,看在乡邻的面子上,跟禾田队长说说,以后你家缺缸缺盆,言语一声,我给你送过来。”
醉醺醺的二公鸡看杨老三磨磨叽叽不走,掏出枪来对着杨老三说:“你滚不滚?再不滚,我叫你上西天!”
杨老三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走了,昏头涨脑出了镇子,一脚踏在车辙沟里,头摔在硬得跟石块一般的车辙沟上,昏死过去。老婆子睡醒一觉见杨老三还没有回来,连忙叫醒儿子去找杨老三。娘儿俩在镇口路边,把磕破了头血流满面的杨老三背回家去。
第三天一大早,杨老三儿子杨羔看爹没什么大碍,装了满满一板车缸盆瓦罐,准备串乡溜村去卖窑货。杨老三见儿子拉车子要走,又叮嘱儿子小心点,别惹事,卖完窑货赶紧回家。儿子答应一声,车袢挂在肩上,抓住车把驾着辕,媳妇在一旁拉直了绳子,小两口弯腰躬身一使劲,拉着板车轱辘轱辘地走了。
儿子拉车走远了,杨老三叹口气说:“这事没完啊。”杨老三想去找镇长冯寿堂,让镇长冯寿堂跟禾田说说,一想,他哪里请得动冯寿堂?冯寿堂原来是镇上万家福当铺的老板,心黑手辣,干了不少昧良心的事,镇里不少人家的祖传宝贝在他手里成了死当。因为把他儿子冯森的人头骷髅锔在身子骨架上,还把锔锅匠刘小手的手废了,到现在刘小手也不能掌弓拉钻锔锅锔盆,只好跟老婆在街上卖点青菜萝卜蛋维持生活。找这样的人不是拿大洋朝河淤里扔,连个响也听不到吗!
杨老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去找二公鸡。二公鸡虽说坏,但总归还能说上一句两句话的。杨老三想好了,不再送瓦罐盆给二公鸡了,二公鸡好喝酒,这次请二公鸡喝酒,在烟镇酒家二楼包间,喝烟镇大曲酒,烟镇大曲是名震烟镇方圆百里的名酒。不行的话,再请个唱小曲的,让二公鸡喝高兴了,听高兴了,或许就把事儿办成了呢。杨老三想,一顿酒加上听小曲是要花不少钱的,又想,只要能把事儿摆平,花就花吧。杨老三这样决定以后,心情明显好转起来,前天夜里只是磕破了头皮,老婆子给他上了刀枪药,已经结了痂,头也不疼了,吃过午饭,就到窑场和泥干活,他要在儿子卖完窑货回来时,再制作一批瓦罐盆的坯子晾起来。
几天后,杨老三碰到了刚从山里金矿回来的二公鸡,把要请二公鸡吃饭喝酒的事对二公鸡说了,二公鸡一听,果然很高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杨老三,说:“三哥,这不是让你破费了吗。”
杨老三点头哈腰地说:“大兄弟队长能去,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了。”
二公鸡眼珠子一转,说:“这样吧,哪天晚上,我带禾田队长一起去,你看怎么样?”
杨老三说:“那最好,禾田队长我请也请不来啊。”
有保安队员喊二公鸡,说冯镇长有事叫他去。二公鸡答应一声,对杨老三说:“禾田队长哪天有时间,我再跟你说。”说完,一溜烟朝镇里跑去。
没想到事情办得如此顺溜,看着走远的二公鸡,杨老三松下一口气,心里想,二公鸡到底还是一个镇上乡里乡亲的人啊。
杨老三从墙角拿出积攒的二十块大洋,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心里仍然有些舍不得,这是做了多少瓦罐盆坯,烧了多少窑,儿子杨羔跑了多少路卖出来的啊,一说拿出去请二公鸡和禾田吃饭,杨老三的心像撕下一块肉似的跳着疼。杨老三把大洋装在布袋里,掖藏在屋梁上,又去窑场和泥做瓦罐盆坯子了。看着棚子里一排排的瓦罐盆坯子,杨老三像看到了烧好的窑货,就像看到了一块块沉甸甸的大洋,越发干得起劲。
这天下午,杨老三正在窑场干活,二公鸡带着保安队从山上下来,过来对杨老三说:“三哥,我跟禾田队长说好了,今晚上在烟镇酒家吃饭,你去付账。”
杨老三烟熏火燎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连忙说:“大兄弟队长只管吃,只管喝,我一准去结账。”
二公鸡看看杨老三,说:“那我等你了。”
“好的,你只管吃只管喝,我去结账。”
二公鸡带着保安队走了,杨老三心里突然一沉,只管吃,只管喝,二公鸡没说去几个人啊,要是日本护矿队和保安队的人都去,我那二十块大洋哪里够呀。杨老三连忙去追二公鸡,气喘吁吁地问:“大兄弟队长,你去、去多少人?”
二公鸡拍着杨老三的肩膀说:“放心,就我跟禾田两个人。”
听说就二公鸡和禾田队长两个人,杨老三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感激得不得了,点着头连说:“这就好,这就好。”
晚上,杨老三怀里揣着大洋,在烟镇酒家门口等着结账。望望二楼包间窗口,那里不时传来丝弦声、小曲声、二公鸡的喊声、还有禾田队长“腰细腰细”的叫好声。酒香、菜香从窗口飘了出来,直朝杨老三肚子里钻。干了多年的窑匠,闻的都是烂泥土性味、柴草味和烟火味,哪里闻到过这样令人馋涎欲滴的菜香和酒香啊。杨老三离开迎宾楼,走到街角,从怀里掏出一张煎饼,卷上大葱,“咔嚓咔嚓”吃了起来,咬进嘴里的煎饼,把他的腮帮子撑起了一个大疙瘩。
小半夜了,二公鸡和禾田才说笑着从烟镇酒家里出来。杨老三连忙走过去,二公鸡说:“结完账,跟我走。”
杨老三连忙跑到柜台去结账,一顿饭连听曲子花了八块大洋。杨老三以为柜台先生算错了,让先生再算算。柜台先生把算盘打得“噼里叭啦”响,对杨老三说:“没错。”杨老三只好交了大洋,跑出门,看见二公鸡搀扶着禾田朝春满楼走去,心里猛一愣。这时二公鸡转身喊他:“三哥,你来。”杨老三连忙跑了过去。
二公鸡和禾田队长来到春满楼大门口,早围上两个妖艳的女人,一人拉着二公鸡,一人拉着禾田,进了春满楼的大门,二公鸡回转身对门外的杨老三说:“三哥,结完账你就回吧。”
杨老三只好先去结账,一结账,大洋不够了,还缺八块大洋。杨老三想去找二公鸡,二公鸡和禾田早到楼上包间里寻欢作乐去了,大洋不够,杨老三走不了人,只好签字画押按手印留了张欠条,春满楼老鸨这才放杨老三走。出了春满楼的大门,杨老三哪想到不光花净了多年的积蓄,还欠了八块大洋的债,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不一会,过来春满楼两个看场子的人,把杨老三拖到一边墙角去了。
杨老三迷迷瞪瞪醒来时,天快亮了,爬起来,像刚从春满楼出来的人似的,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迷茫地走着,走到金铺门口时,猛然想起金匠秦老疤,犹豫半天,敲响了秦老疤家的门。
金匠秦老疤听了杨老三的遭遇,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借了八块大洋给杨老三,说“三哥,你拿去先还上春满楼的债。”
杨老三两腿一软,要给秦老疤跪下,秦老疤连忙拉起杨老三,说:“别客气,咱谁跟谁,咱是兄弟啊!”
杨老三做梦也没想到,请客吃饭,会欠下一屁股的债。
还了春满楼的债,杨老三回到家就躺倒了,老婆子到镇里找杀猪匠吴二嫂又借了五块大洋,抓了药熬给杨老三喝。杨老三的窑场,整天飘荡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杨老三一边喝着药,一边想,这回二公鸡和禾田队长不会再来找事儿了吧。身体好些的时候,又爬起来做瓦罐盆坯子,他要多烧几窑货,挣了钱,先把金匠家的八块大洋还上,再把杀猪匠吴二嫂家的五块大洋还上。
那天,天还没亮,杨老三正在添柴烧窑,禾田带着护矿队和二公鸡的保安队又来了,把窑里窑外翻了个遍。杨老三想不通,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妓也嫖了,禾田队长怎么还来窑上找茬呢。
杨老三听一个保安队员说,过几天日本海州矿业株式会社社长要来金矿视察,禾田队长得到线报,带着日本护矿队和二公鸡的保安队进山想一举剿灭土匪赵三黑,乓乓乒乒打了半夜,赵三黑的人被打散了,有人朝山里跑,也有人朝山外跑,禾田来窑上不是找苏二桥的,是来找土匪赵三黑的。
禾田和二公鸡带着人翻遍了窑场的旮旮旯旯,也没找到赵三黑。恼羞成怒的禾田,要杨老三扒开窑门,看看赵三黑是不是藏在窑里了。
杨老三对二公鸡说窑里烧火藏不住人,意思想叫二公鸡跟禾田队长说说别扒窑门了。二公鸡说禾田队长要查有什么办法?杨老三真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窑没烧好,扒开窑门,就毁了一窑的货啊。杨老三跪在禾田队长脚下,哭求不要扒窑门。禾田一心想抓住赵三黑建功立业,一脚踹开杨老三,命令护矿队员和保安队员扒窑门。
几个护矿队员和保安队员手拿钉耙和铁锹扒窑门,杨老三去阻止,被护矿队员一枪托打倒在地,疼得杨老三翻身打滚嚎。
“轰隆”一声响,窑门被扒开了,火舌夹带着高温热浪猛一下从窑门蹿出来,把几个日本护矿队员和保安队员冲出几米远,靠近窑门的两个护矿队员头发烧焦了,眉毛烧没了,身上衣服也烧着了,慌慌张张朝窑后的烟河里跑。其他几个护矿队员和保安队员也被高温热浪灼伤了,脸上起了一层大水泡,抱着脸亲妈皇娘地喊。
禾田急了眼,掏出枪,“当”地一枪把杨老三的大腿穿了个窟窿眼,血咕嘟咕嘟地朝外淌。
禾田队长带着护矿队和保安队走了半天,杨老三还躺在地上直哼哼,老婆子搬也搬不动,驮也驮不动,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正在这时,窑场边上的泥堆里突然站起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跺跺脚,抖掉身上的烂泥,用手抹了一把脸,露出眼睛鼻子嘴,对杨老三老婆喊:“三嫂。”
杨老三老婆转脸看到两个泥人,像见了鬼一般,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说:“三嫂,我是苏二桥。”
杨老三老婆听说那个泥人是苏二桥,一边哭一边说:“二桥,你三哥对你不薄,你却把你三哥给害苦了哇。”
躺在地上的杨老三听说苏二桥在窑场,抬头看看两个泥人,对老婆子说:“快,快,叫二桥兄弟和那个兄弟到屋里去,别让禾田那个龟孙和二公鸡看到了。”
泥人苏二桥说:“三哥,我们去河里洗洗马上就来。”
两个泥人下到烟河底,洗净了身上的泥,回来把杨老三背到屋里。苏二桥指着另一个人对杨老三说:“三哥,这就是经常跟日本护矿队干仗的赵三黑。”
听说那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土匪赵三黑,杨老三扑通一声从床上滚下来,杨老三老婆两眼发直,嗓子眼里“咕噜”一声也昏了过去。苏二桥忙把杨老三抱到床上,赵三黑忙着去掐杨老三老婆的人中,掐了半天,终是把杨老三老婆掐醒过来。
杨老三说:“三黑兄弟,噢不,赵爷,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杨老三老婆也跪着给赵三黑磕头,说:“赵爷,你放过我们吧。”
赵三黑把杨老三老婆拉起来,“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说:“谢谢三哥和三嫂,让我躲过了一劫!”
苏二桥把昨天夜里禾田队长打赵三黑埋伏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说他两人跑到窑场,原来是躲在缸缸盆盆后边的,见禾田的护矿队和二公鸡的保安队来了,这才钻进杨老三和好的厚厚一堆泥里,躲过了日本护矿队和保安队的搜查。赵三黑咬牙切齿地说:“我要重整队伍跟日本护矿队干到底。”
苏二桥对杨老三说:“三哥,黑哥说得对,他日本人凭什么来占我们西山金矿?这是我们烟镇的金矿,是民国的金矿,咱们得跟禾田干到底!”
杨老三和老婆都睁大了眼睛,不认识似的看着苏二桥。
说了一会儿话,苏二桥和赵三黑谢过杨老三两口子要走,杨老三说什么也不给走:“要走,也要等天黑了再走,要是让人看见了报告禾田和二公鸡,我们全家就没命了。”杨老三说完,又对老婆子说,“天快晌了,你先给我上点刀枪药,到镇上药房买点草药,再到杀猪匠吴二嫂家买点下酒菜,让二桥兄弟和赵爷吃饱了,睡一觉,天黑了再走。”杨老三老婆答应一声,到镇里买东西去了。
苏二桥见杨老三余悸未消,拉赵三黑到外屋说了一会儿话,估计禾田和二公鸡不会再来了,两个人决定留下来,吃过晌饭,好好睡上一觉,天黑了再上山。
苏二桥和赵三黑趁着浓浓夜色走了半晌,杨老三和老婆心里还是怦怦乱跳,千万别让人看见了报告禾田队长和二公鸡啊。
第二天,禾田和护矿队没来;第三天也没来,杨老三和老婆子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禾田的枪子儿打穿了杨老三的腿,并没有伤到骨头,老婆子又是上刀枪药,又是熬药喝,还用草药洗,半个月后,杨老三就能下地走动了。又过了十来天,杨老三腿上的枪眼前后都结了痂,约摸儿子杨羔的窑货差不多卖完了快回来了,他搬出窑里烧得半生不熟的盆盆罐罐,搬进去新坯子,重新点火烧窑。
快到半夜的时候,杨老三和老婆听镇南响起一阵枪声,乓乓乒乒时紧时松,杨老三爬到窑顶,可以看到镇南夜空里不时划过的亮光。杨老三和老婆回到屋里,用木棍顶紧了门,一想儿子杨羔还没有回来,心里又十分着急。老婆子忍不住嘀嘀咕咕说:“千万别让儿子遇上打仗啊,枪子儿不长眼,打着谁是谁。”
杨老三说:“就你个乌鸦嘴乱说。”
老婆说:“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杨老三上火了:“再说,撕烂你的嘴,睡觉去。”
杨老三出去给窑上添了柴火,回来躺在床上,听着南山里的枪声渐渐稀落下去,直到鸡叫头遍也没睡着,披衣到窑上又添了柴火,刚回屋上了床,忽听有人敲门,杨老三立马从床上跳下来,问:“谁?”
“爹,快开门,我是杨羔。”门外的人急切地说。
杨老三“咯吱”一声拉开房门,看见儿子身后的板车上躺着一个人,哎哟哎哟直哼哼,看样子伤得挺重,儿媳妇正给那人掖被子,急忙问道:“那是谁?”
杨羔走进屋来,见娘也起来了,说:“不知道,我跟玉翠卖完窑货连夜朝家赶,走到南山里遇到打仗了,先躲在树林里,打完了仗才出来,遇到这个人在路边直哼哼,看他伤得挺重,我们就把他抬上车拉来家了。”
杨老三和儿子把板车上那人抬进屋里放在床上,媳妇点亮油灯,杨老三老婆端过油灯一看,手哆嗦得油灯差点儿掉了下来。杨老三接过油灯一看,蓦然间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杨羔问:“爹,娘,你们认得这个人?”
杨老三放下油灯,咬牙切齿地说:“何止是认得。”
杨老三老婆说:“我个儿啊,你怎么把日本护矿队禾田队长拉来家了?”又说,“这个把月你们没在家,你爹可遭罪了,腿都让这个龟孙穿了两个窟窿。”
杨羔媳妇吓得抓着杨羔的手说:“我说问他话,他咋不说话呢。”
杨羔说:“真是禾田队长?”
杨老三说:“扒了皮,我也认得他!”
杨老三老婆说:“你说这可怎么好,你说这可怎么好。”
一家人都看着杨老三。杨老三没有说话,开开房门到窑上转了一圈,不一会,手里提着一团铁丝回来了,看看屋里束手无策吓得乱哆嗦的娘几个,说:“杨羔,帮爹把这个龟孙捆起来。”
杨羔把禾田队长从床上拖到地上,爷儿俩用铁丝把禾田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杨老三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两手抓着禾田,一使劲扛在肩上,出了屋门,大步朝窑走去。一家人连忙跟了出去。
来到窑前,杨老三“咕咚”一声把禾田扔在地上,儿子要搭把手,他不要,说:“你别动。”又说,“你们都走,今后要是出了事,我一个人顶着。”待老婆和儿子媳妇走远了,杨老三抱起禾田,用力塞进大火熊熊燃烧的火洞里。拿挡火板挡了火洞,还能听见禾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挣扎声,不一会儿,窑里好像浇了油一般,火舌一下子沿火洞周边没挡严实的地方蹿出来……
三天后,苏二桥来窑上找杨老三。这一次杨老三看见苏二桥没有惊慌失措,自从把禾田塞进火洞里当柴烧窑了,杨老三从心里就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大不了就是一条命嘛!苏二桥对杨老三说:“日本护矿队没找到禾田的尸体,赵三黑也没找到,这个狗东西能跑到哪里去了呢?”
杨老三四下看看,见没人,低声说:“二桥兄弟,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禾田给我烧了。”
苏二桥一愣:“烧了?”
杨老三坚定地说:“给我塞窑里当柴烧了!”
“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苏二桥把杨老三拉到堂屋里,杨老三把打仗那晚杨羔拉回来受重伤的禾田的事儿说了一遍,苏二桥拍着杨老三的肩膀说,“三哥干得好。我也真人不说假话,我加入了一个组织,前几天夜里组织赵三黑打了日本护矿队的伏击、劫了八大车金矿石。”
杨老三睁大眼睛,不认识似的看着苏二桥,问道:“你参加的什么组织?”
苏二桥说:“我要让镇上的匠人和穷人都参加这个组织,跟二公鸡斗,跟日本护矿队斗!”
“那是个什么组织?”
“共产党!”
杨老三眼前一亮。
原来苏二桥阉了日本护矿队三村队长逃进山里,与滨江地下党组织有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