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语的层级性和语用标记性

2011-12-05 08:41侯国金
当代外语研究 2011年8期
关键词:元语言话语语言

侯国金

(四川外语学院,重庆,400031)

1.元语和目标语

元语(metalanguage,以下简称ML)是波兰逻辑学家Tarski(1999[1944]①)创造的一个与“目标语/对象语”②(target/object language,以下简称TL)相对的语言哲学概念,用以解释和解决语言哲学的真值悖论(如例1)或“说谎者悖论”。在该例中,说“这个句子”为真(true/T)吧,它却公开承认为假(false/F);说它为假吧,它都承认为假了,自然为真。

例1:Thissentenceis not true.

例2:WhateverIsayis lying.

这样的悖论语例有很多,如例2。其实,该问题的实质在于语句的“自指性”(self-referentiality),即言者利用话语(的一部分)来指称、说及、谈论同一话语(的一部分)。在Tarski看来,例1的前两个词(斜体部分)为讨论对象,为目标语;后面的三个词为讨论语言(词语)的语言(词语),是元语(言),是“工具性语言”(钱冠连2003)。②同理,例2的斜体部分是TL,而后两词便是ML。问题没这么简单。如果听者这样理解例2的话,那么他对她即将说出的任何话语都可以不信,对她过去的话也应该不信,至少可以半信半疑,因为例2没有时间状语(如“从现在起/from now on”),或其他时态、体态的时间指别(如“将说/will say,已说/have said”)的限制。这归功(归咎?)于语言(态度)的感染性。最大的问题是听者是否应该听信例2本身所说的呢?换言之,他连她的这个断言(assertion)、表述(representation)抑或是宣告(declaration)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了。假如他把这句话也当成真话,可是里面坦白了其谎言性,而倘若他把该句子理解为谎言,它却是真话,即真实的陈述。

Tarski的基本观点如下:(1)解释、解决此类悖论的方法是区分ML和TL,我们(有时)用ML来讨论TL;(2)话语的“为真/假,is T/F”字眼往往落在谓语部分,该部分是ML,其余部分为TL;(3)语句真假的讨论涉及有关的指称(designation)、功能满足(satisfaction)、界定(definition)。③因此,(4)该讨论其实也属于语义学的范围。笔者认为,既然真假值问题有时出现悖论,且与语义有关,那么它就与语用(学)有关,因为,像例1和例2这样的话语总是具体的人在具体的时空语境里为了具体的语用目的(语力、语效)对具体的人说的具体的话语。在对例2的讨论中我们用了“她”指言者,用“他”指听者,就是涉及到了具体的人,就是语用。倘若(更)语用地考察例1,言者完全可以用该句子来指该句子本身,那么该悖论就更“悖论”了。

下面先分析ML的几种属性和分类,最后涉及应用问题。

2.有标记的元语——元语的隐喻性和层级性

2.1 多元的“元”

简单地说,“元语”指描述、讨论、评论、观察语言的语言(Crystal 1991:217)。元语可以是自然语言,也可以是形式化语言(如逻辑或数学符号(系统))。“元/meta-”发源于德国数学家D.Hilbert的“元数学”(metamathematics)。从Tarski的ML-TL二分法派生出来一系列的“元”语,已不属于语言哲学或逻辑学的范畴,而属于语言学的范围(参见李葆嘉2001④)。下面的“元”都属于语言学的范围,而本文着重讨论其语用面,即语用面的“元”。

“元语法”(metagrammar)是语言学理论用来指包含一组元规则的语法。“元规则”(metarule)是根据语法中一些现成的规则来界定其他规则(系统)的规则(系统)。功能语法有四个“元功能”(metafunctions,亦译为“纯理功能”),即“语篇功能(textual function)、人际功能(interpersonal function)、概念功能(ideational function)和逻辑功能(logical function)”。这些“元功能”都是功能主义语言学对语句的各个部分的分类。前述例1和例2都是实施“概念功能”,前面加上“我重申一遍/Let me say again”,则实施“语篇功能”,前面或后面若加上“不知能不能这样说/if I may say so”,则实施“人际功能”。语句内的“和,虽然,and,that”往往实施“逻辑功能”(见Halliday 2000[1994]:36)。Thompson(2000[1996]:28,38-162)根据Halliday的三分法提出了“经验功能”(experiential (meta)function)和“逻辑功能”(logical (meta)function)的二分法。⑤

“元语言学”(metalinguistics)有时指语言系统与相关文化中其他行为系统之间的总体关系,只有这种总体关系才能对语言形式的意义作出完整的说明。不过,“元语言学”主要指对元语的研究,如一本讨论语言学术语的规范或翻译问题的书就是“元语言学(著作)”。而此类“元语言学”著作所用的应该是“(元)语言学”的“元语”((meta)linguistic metalanguage)。“元话语”(metadiscourse)是话语研究的术语,指组织和展现一个篇章时那些有助于读者了解或评估其内容的特征。元话语包括情态模棱语(如“八成,perhaps”)、态度标记语(如“不是我说你呀,to be honest”)、语篇组织标记语(如间隔、粗黑体、“首先,to begin with”)等。词典释义的语言是元话语/元语言(目前仍属自然语言而非形式化语言之列)。那么,对应于语言能力和交际能力,就有必要培养学习者的“元语言能力”(metalinguistic competence/ability)。

“元语言能力”是“基于对元知识深刻体悟的一种理解能力、解释能力和描写能力”,使人能够对“语法结构、语音结构、词汇结构、语用认知结构等知识模块进行分析描述,从而能更准确、更生动地运用语言知识进行言语交际”。该能力的指向为(1)调控、驾驭语言能力的能力;(2)对话语进行分析、评价及调整校正的能力;(3)语言能力自我发展的能力;(4)具有陈述性及生成性的语言能力(李永2010)。刘大为(2003)在谈到高等语言教育尤其是高年级语文教学时说,“不在元语言能力驾驭下的听说读写只能应对有限的使用要求”。

“元语用”(metapragmatic)最早见之于《语用学杂志》(JournalofPragmatics)1984年的第8卷第4期(《元语用研究特刊》)。Thomas(1984)的研究属于跨文化交际的元语用分析。Mey(1993:269-80)阐述了“元语用学、规则的规则、语用制约”等,对一些语用原则和细则给予了重审。Verschueren(1995,2000:188,195-8)考察了元语用(学)与语言行为的本质等问题。最近的元语用论述是冉永平(2005)对元语言手段的讨论。他认为元语言手段主要是元语用意识程度较高的会话策略,如元语用评述指示语(如“我补充一点吧”),是语用能力的有机成分。他指出此类言语不传载话语信息,意在为听者理解话语的信息提供语用导向(pragmatic instruction),以减轻听者的认知心力。笔者赞同他的许多观点,不过,元语言手段的使用与否、使用频率、使用效度等与交际者的许多语用参数有关,与文体也有关联。换言之,有时使用元语言手段是策略的或语用的,有时则是非策略的或反语用的。什么是“元语用学”(metapragmatics)呢?⑥用Mey(1993:277)的话说,就是“研究语用规则即使用者规则所适用的种种条件”的学科,即对语用学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术语、研究前景等进行(语用的)反思和讨论。

“元语用意识”(metapragmatic awareness,MPA)最早出现在Verschueren(2000)中。吴亚欣和于国栋(2003)对此也有所提及。封宗信(2005a,b)所谈“元语言意识”(metalinguistic awareness)实际上是MPA的翻版,层级低于MPA。侯国金(2005a)对“元语用”和“元语用意识”有所讨论。实在的语言运用就是“语用”,而对“语用”的语用思考就是元语用。人们用语句交际时通常知道该用什么语句,采用什么句型、措辞、策略等等,如何策划和选择大小不等的语用步骤和因素,简单地说就是,“语言使用者在运用语言时或多或少知道在干什么”(Verschueren 2000:187),这个自知性就是MPA。换言之,MPA就是语言使用者在使用语言以达到一定语用目的之时、之前或之后对所使用的语言、方言、口音、措辞、修辞、策略、意图和语效等的思考、准备、策划和选择。人们的交际总是在高低不等的MPA的驱动下完成的。无标记的语境和语用目的(如为应酬目的随口而出的话语)所需要的MPA较低,有标记的语境和语用目的(如总统的就职演讲、博士论文开题的报告)需要的MPA则较高。这样一来,上述的“元语言能力”不如说是“元语用能力”(metapragmatic competence),即在元语用意识操纵下驾驭、提高和发展语言使用各层级能力的能力。

上述多元的“元”的外延超越了李葆嘉(2001)的三类ML(词汇ML、释义ML和语义ML),也大于安华林(2005)的交际解说ML、词典释义ML、语义分析ML。本文强调的是“语用的ML”,即ML的隐喻性、语用性、层级性和标记性。

2.2 元语的隐喻性和层级性

以上的“元语”——元语法、元规则、元功能、元语言、元语言能力、元语言学、元话语、元语用、元语用意识、元语用能力等,其实已经不是Tarski笔下无标记的ML了,而是具有隐喻性质的、有标记的ML。下面我们先介绍无标记ML(和TL),接着对有标记ML(和TL)展开讨论,偏重其应用价值。无标记意味着一般性,有标记意味着特殊性。由于本文是从语用角度考察ML和TL的,因此称之为“语用标记性/价值”(pragmatic markedness/value),包括无标记和有标记(弱标记、中等标记、中强标记、强标记、极强标记——下文只用弱、中、强三种)。⑦

2.2.1 无标记元话语

常见的即无标记的ML是对TL进行判断性解释或评论的ML,如“是、就是、意思是、解作、is、mean、I mean、what do you mean?”等,再如例1、例2、Tarski(1999)的例3a,以及我们转换的变体例3b-h:

例3:a.Snowiswhiteis true if and only if snow is white.

b.‘Snow is white’ is true iff (if and only if) snow is white.

c.Snowiswhiteis true iff snow is white.

d.SNOW IS WHITE is true iff snow is white.

e.Thatsnow is white is true iff snow is white.

f.Snow is white.It’s/that’strue iff snow is white.

g.Snow is white,Georgesaid.It’ true iff snow is white.

h.Snowiswhite? It’ true iff snow is white.

例3a最开头的“雪是白的”有一个TL标记,就是斜体,有时改用单/双引号(例3b)、粗黑体(例3c)、全大写(例3d)等正字法标记。当然也有其他标记。先要提一提句法标记,如在前面加上名词性从句连接词that(例3e),或者后接that/it (is)(例3f),还可以在TL后附加以George said类转述话语标记(例3g)。再看语用标记。从广义上讲,上面的各类标记都是为了实现区分ML和TL的语用目的的语用标记。例3的TL在口语中的念法,尤其是停顿,就是一种很重要的语用标记。至于狭义的语用标记,TL是提及/说及(mention)、回声/重述(echo/reiterate),与之相对的ML是说(say)、评论/评说(comment)、讨论(discuss)、断言(assert)、陈述(state)。例3h就是用回声问作为TL语用标记的,同时还利用语音标记、超音段音位标记、书写/正字法标记、句法标记等。其实,例3f的TL已经具有提及、回声/重述的性质。

当然,不论在口头语还是在书面语,这个TL的标记并不重要。只要句子不复杂,该标记已内化为语言使用者的语感或常识。

2.2.2 有标记元话语

有标记元话语主要有六类:

(1) 对TL进行转述的ML.如“我听(小李)说、他说、根据王教授的意思、参见Leech(1983:120),I hear,I was told,she exclaimed,said Peter,she nodded her head”等。

(2) 对TL补充以情态意义的ML.如“也许、大概、或许、可能、我琢磨着、说不定、肯定、一定、莫非、绝对、肯定、准是、maybe,probably,most probably,sure,certainly,may,might”等。

(3) 对TL补充以程序意义的ML.如“例如、首先、其次、再其次、然后呢、还有、再者、第二点、一、二、由此看出、总而言之、to start with,first(ly),then,furthermore,one more thing,moreover,for example”等。

(4) 对TL补充以描述、限定评论的ML.如“微笑地、苦笑地、揶揄地、好像我欠他一千块钱一样、内疚地、兴高采烈地、恰如其分的表达、说实在的、实话实说、merrily,in ultimate delight,woefully,sadly,frankly speaking,if you like,if you do not mind my straight-forwardness”等(见钱冠连2003)。⑧

(5) 当TL为有标记TL时(具有隐喻性、多功能性、含糊性、语用性——如指向言语行为),其ML就是有标记ML.假如听者对后文所举例5的反应是“Cut it out!/别那样说/住嘴!”,那么,该ML否定(评论)的就不是例5的“蠢货”的措辞或意思,而是其语用性,即“骂人/责备人/贬低人”的表情行为(expressive)。

(6) 当TL必须翻译到另一语言或方言(变体)时为有标记TL,其翻译语言或译本就是有标记ML.⑨

2.2.3 从无标记到强标记的ML/TL

ML一般被理解为比TL更高一级的语言形式,但是“高”并不等于“二级”,有时候是“三、四、五级……n级”。这样一来,在一个“ML-TL内嵌ML-TL再内嵌ML-TL”的结构里,一级TL受制于二级的ML,这个二级的ML(也许连同一级的TL)成为三级的TL,又受制于四级的ML,依次类推,以至无穷。这样就产生了“元语言的元语言”(metalanguage for metalanguage)“连续体”(封宗信2005b)。请看下图(“←”表示被后面的ML解释、评论):

{[(TL1←ML1)=TL2←(ML2)]=TL3←(ML3)}=TL4←(ML4)

从左往右看,TL1受制于ML1,它们一道成了TL2受制于ML2,全部加起来构成TL3,受制约于ML3,合起来成为TL4,受制于ML4,依次类推(郭聿揩1999)。照Tarski的说法,我们可以把各级ML叫做“元语,元元语,元元元语……n元语”,不过这样就累赘了(安华林2005)。ML和TL级别的高低是相对的、渐进的,这一点在更大的话语或语篇里看得更清楚。请比较例4-8.

例4:Peter spoke.(无标记话语,无所谓ML及TL)

例5:Peter said, ‘Idiot!’(无标记ML和TL)

例6:a.Sarah said, ‘Peter said, “Idiot!”’(弱标记ML和TL,相当于“Sarah said”+例5)

b.Sarah said, ‘Peter cursed his secretary.’(同上,与例6a的区别在于这里有间接转述)

例7:a.John said, ‘Sarah said Peter was not happy with his secretary.’(中标记ML和TL,相当于“John said”+例6a/b)

b.‘Sarah said Peter was not happy with his secretary,’ said John.(同上)

c.Sarah said Peter was not happy with his secretary, according to John.(同上)

例8:Maria said that 7a/b/c was not the case.(强标记ML和TL)

由2.2.1可以看到无标记ML的比较典型(无标记)和次典型、边缘化(有标记)的用法。从例4到例8,语句长度增加,不论是句法结构,还是ML-TL结构,都越来越复杂。例4的无标记话语,没有明显的ML和TL.例5出现无标记ML和TL,例6有弱标记的ML和TL——在直接引语里,双引号内容为最低级(初级)的TL,单引号内的其他内容为最低级(初级)的ML,而引号外的内容为更高一级(明显)的ML,相应地,单引号内容全为更高一级(明显)的TL.例7为中等标记的ML和TL:更高一级的ML和TL分别为中级ML、中级TL,内部或内包结构的情况如例6.至于例8,它是强标记的ML和TL:最高一级的ML和TL分别为高级ML、高级TL,内部或内包结构如7.假如从用词的数量、结构的复杂度、话语的标记性、ML和TL的标记性与层级性等角度来观察例4-8,那么,可用“4<5<6<7<8”表示(“<”表示“少于、简单于、低于”)。反过来看,也可以表示为:

[8=Maria said+7]>[7=John said+6]>[6=Sarah said+5]>[5=Peter said+4]

可见,例8内包、蕴涵了例7,例7内包、蕴涵了例6,如此类推,直至无标记话语。这种梯级性也可以用“霍恩梯级含义”(Horn’s scalar implicature)来解释。在强弱两项中,说弱否定强,说强蕴涵弱。即说7意味着排除例8,而说例8蕴涵例7(分析从略,见Horn 1984;Levinson 1987)。

倘若我们隐喻地扩展ML和TL这一对概念的内涵,那么,还有比刚才所说之例句更大的、标记性更强的ML和TL.如果将上面诸例的ML和TL称为“短语-语句ML/TL”(phrasal/clausal/sentential ML/TL),那么,更大、标记性更强的ML和TL就可称为“超句ML/TL”(suprasentential ML/TL),甚至“语篇ML/TL”(textual ML/TL),因为几句或几十句连续的相对独立的ML和TL其实就是语篇。请看我们虚拟的例9:

例9:Steve: A+B+C+D...

Jenny: X+Y+Z...

在该虚拟对话里,每个字母代表一句话。而每句话可长可短,长的可能包含若干子句,而一个子句又可能包含若干短语、成语、词语等。任何一个成分、单位,都可能是单引号内的内容,而单引号内可能还有双引号,当然,理论上双引号里面还可能有单引号,单引号内还可能有双引号。这也是递归性(recursiveness)。先撇开Steve的话不议,只看Jenny的话。可以说她的全部话语都是有标记ML,是对Steve全部或局部话语(无/有标记TL)的含糊、语用的ML.若再细看,X可能是对A、B、C或D的ML,也可能是对任何2-4个的组合的ML.Y也有这种可能,还可能是对自己的话语X的ML,其标记性更强。Z也是如此,还可能对Y,甚至是对X或X+Y的ML,标记性更强了。

2.2.4 对ML、TL的理解、误解和磋商

由于人类认知水平、记忆能力的局限性以及语言信息加工效率的局限性,有时听者对哪个词、词组、短语、小句、语句是ML,哪个是TL,产生混淆。而言者为了避免听者的误会,常常使用一些更高一级ML作为特别的语用手段。如在一大通TL后,加上三句ML,言者可能增加“最后三句是我的不成熟的看法,恳请领导和专家批评指正”。再如,某领导作了一大通ML后,补充说“最后一句是我的建议而已,中间有成语的那句话其实是我把刚才发言的小杜的原话换了个说法”。这样一来,听者就能较好地分清ML和TL,分清不同层级的ML和TL,分清ML里面的TL,和TL里面的ML.

我们将Green(1989:18)的“一罐糖”语例改编为例10.⑩

例10:(罐子里有糖,上有玻璃盖子,盖子上有“SUGAR”这个词,该词是蓝色的,甲的拇指压着它)甲1:这是什么?

乙:a.是两个字。b.是糖果。c.是sugar。d.是蓝字。e.是英语(单词)。 f.是盖子。g.是玻璃(盖)。h.是一罐糖。

甲2:我问的是,我能否吃一块?

人们在交际时是有说有听,言者对说的话语要进行策划和选择,听者对听来的话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有所理解,有所不解,有所误解,有所磋商,有所批判,有所拒绝。总之,交际是意义互动的人际活动(见Thomas 1995)。在例10中,假如语境因素不十分充分,乙对甲的问题可以进行8种解读并作出8种相应的解释(a-h)。也就是说,他回答a-h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对的,而甲的期望答案却可能只有一个,于是就会出现上述理解、误解、磋商等的可能或必要。从本文的ML、TL角度而言,乙可能理解甲1为无标记话语(用Lu表示),即问的是关于事物的本质、名称等;也可以理解为有标记的话语(用Lm表示),因为它有ML和TL。请看图1.

图1

这里的有标记话语(Lm)有两种情况,一是由无标记ML和TL构成,如c,二是由有不同等级标记的ML和TL构成,如b和甲1+2。c问的是有关语言(片段)(这里指糖罐上的字词)。此时的“这”指的是语言(片段),是TL,“是什么”是评述、询问,为ML。之所以说b是有标记的ML-TL组合,是因为糖罐上明明是英语单词SUGAR,而他说的却是汉语的“糖果”(见2.2.2的第6种有标记话语)。这样一来,汉语的“糖果”既可以是指实物(此时该答案和问句都是无标记话语),也可以是回答/讨论TL“这”的ML,因为其含糊性,算有标记。至于甲1+2的组合,后者是言者自己为了纠偏而使用ML来讨论/解释自己先前的TL。从甲2可以看出,我们可能正确的分析、解读和答案都不正确,殊不知甲并不是有所问,而是有所求。换言之,甲1不是问题,而是间接请求。如此看来,乙的正确答案应该修改为“请吧/对不起,这不是我的”。由于甲1+2的语用性(否定甲1作为问句/问题,而作为请求/指令),算有标记(程度高于b)。

人们在“超句ML、TL”的理解中出现的问题和磋商余地就更大。如:

例11:(甲乙是同校同专业同级的同学,都关心最近的物理考试成绩。)

甲1:昨天,我在学校理发店见到Dave了。我买的单。我问他我的物理及格了没有。及格,及格了,你不及格谁及格?还是高分呢。89.你肯定见到Susan了吧。他没通过。

乙1:不对。

甲2:什么不对?

乙2: a.你(不是昨天而)是前天见到他的。

b.你(不是在理发店而)是在餐厅见到他的。

c.你根本没见到他。

d.你没有买单。

e.你没问他你及格了没有。

f.你问的不是物理。

g.他不会那样说,因为你明明不及格嘛。

h.他说的不是“及格”,而是“通过”。

i.不是89,而是98.

j.你没问他见没见到Susan.

k.他怎么会没通过呢?

……

n.

且不说乙1中包含汉语的零回指(zero anaphora)现象,就是乙1加上回指代词(“这/那”)也不能解决这种模糊指别的确切所指问题。“这/那不对”的指别不是一般的名称/名词回指,而是语篇指别,指对方说的某一(组)话语,属于“非纯粹语篇指别”(impure textual deixis)(Lyons 2000:307-8)。有时它是语用指别(pragmatic deixis),指相关话语所代表或实现的言语行为,如表述、指令、表情、询问、宣告、承诺。那么乙1说的“不对”到底指什么呢?这取决于乙2的各种回答——根据a,乙1是时间指别,根据b,乙1是方位指别,根据c,d,e,j,k,乙1是语用指别,根据f,乙1是名称/物体指别;如此这般。

而根据g,h,i,乙1是语篇指别,都是ML,其中g是有标记ML,否定的是甲1转述Dave(通过内容)说及甲物理考试的方式。h和i都是否定措辞(或数字)。在这三个答案中,被否定的部分就是相应的TL(请参看图1)。

3.ML和TL解读举例

下面从《红楼梦》摘引数例,进行一级和二级ML和TL解读。分析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对上文的ML和TL讨论起到理论联系实际的作用。分析中为了简便明了,仅区分无标记和有标记ML和TL,没有把有标记细分为弱标记、中标记、强标记等(见2.2)。

例12:贾珍甚喜,即时传命,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姑娘”。(第13回)

一级ML-TL分析:“小姑娘”是无标记TL,“从此皆呼宝珠为”是无标记ML.

二级ML-TL分析:“贾珍甚喜,即时传命”是间接转述,是有标记ML;没有直接转述或再现的话语(如“好,好,那就让她任摔丧驾灵之任!”)就是有标记TL.

例13: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第18回)

一级ML-TL分析:双引号内的内容为无标记TL,外面的为无标记ML.

二级ML-TL分析:双引号内有单引号,单引号内的是无标记TL,外面的是无标记ML.“笑”既是引号内容的无标记ML,又是“道”的无标记ML(说明说话方式)。

例14:宝玉忙欲赶过去,宝钗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宝玉道:“我知道了。”(第20回)

一级ML-TL分析:引号内容(两处)为无标记TL,外面的(两处)为无标记ML.

二级ML-TL分析:“宝玉道:‘我知道了。’”是对宝钗的话的全部或一部分的有标记ML(反应)。他说“我知道了”是知道什么?字面上看,知道的内容为宝钗话语中的陈述句,即“他是老糊涂了……”,但是,语用上“我知道了”作为应允/承诺(语力)可以是对请求/指令(语力)的有标记ML(回应),那就把宝钗的两个间接指令——“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和“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当作语用目标语(为有标记TL)了。

例15:到了次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说了,薛姨妈想着也是……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因问:“宝姐姐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掩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神情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第91回)

一级ML-TL分析:所有引号内容都为无标记TL.引号外边相关的转述标记(某某“道、问道、因问”等)都是无标记ML.而“道”等前的“笑”等样态就是“道”等无标记的ML.

二级ML-TL分析:(1)“贾政的话”是间接转述的TL(无/弱标记),“到了次日,王夫人将……向薛姨妈说了”和“薛姨妈想着也是”都是对它的ML(无/弱标记)。(2)“贾政昨夜所说的话”是间接转述的TL(无/弱标记),“贾母甚喜”是对她的言语和非言语反应的ML(有标记)。(3)“说着”是有标记ML,因为这里的转述ML十分含糊,可以是王夫人向贾母(继续)汇报,也可以是老祖宗评论或发表其他指示。(4)“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和“见宝玉进来都掩住了”的内容/对象是有标记TL,因为它是含糊的,大概是“宝姐姐”的身体状况,也可以是这以及其他事情。(5)“宝玉……见薛姨妈神情不似从前亲热”是对姨妈的话语“好了”(无标记TL)的有标记ML(因为其语用性和不确定性)。“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等这些话都是没有交代是谁说的而读者都知道是谁(心里)说的话,这句话因为是(无声的)心理语言因此是有标记TL,而省略了的转述标记“宝玉想道”,是有标记ML.“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也是有标记ML,是对姨妈话语的语用解读。

4.结论

本文以Tarski提出的ML-TL二分法为出发点,讨论了非悖论的,不为解释或解决悖论服务而为解释更多更普遍的语用现象服务的种种ML和TL。当然,只有从隐喻、语用的角度才能看到语言运用的种种ML和TL,及其层级性。我们还讨论了元语的隐喻性和层级性。一般话语是以言谈事,无所谓ML和TL,属于无标记话语。有ML和TL的话语则被称为有标记话语。在后者这一类型中,对显性TL(无标记TL)进行判断性评论的ML就是无标记ML,否则,就是有标记(TL和)ML。我们在2.2.2介绍了6类有标记ML。当然,这并没有穷尽有标记ML,从理论上讲,只要我们站在一个不同的角度,就会发现更多的有标记ML的种类或次类。从语篇的视角来观察,ML和TL具有层级性,ML和TL有无标记、弱标记、中标记、强标记之分(参见例4-8)。文中指出,此类层级性所构成的梯度性可以用霍恩梯级含义来解释。除了“短语-语句ML/TL”,还有“超句ML/TL”,甚至“语篇/超句ML/TL”,这可以部分地解释递归性,也可以被递归性解释。当然,上述各种长短不一的ML、TL有无标记或有标记之分,有标记的也有标记程度之别。在2.2.4中,我们讨论了人们交际中对ML和TL的理解、误解和磋商。该节旨在说明ML和TL的上述讨论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对ML和TL的进一步研究势必能够促进交际的成功,并能促进解释言语交际的各个学科,如语义学、传播学、翻译学,尤其是语用学。最后通过分析《红楼梦》中的几个ML和TL语例以及ML和TL的语用标记性和层级性(先进行一级ML-TL分析,再进行二级ML-TL分析),说明本文讨论和解释的ML和TL的语用标记性、隐喻性和层级性具有操作性、应用性,当然也有商榷性。

本文提出“元语用能力”概念。语言使用者若了解语言的ML和TL现象性质,并掌握运用它们的技巧,在话语过程之中武装以较高的“元语用意识”(即ML和TL运用的“元语用意识”),那么他的语用效果就更好。我们认为,正确生成和理解不同类型、不同语用标记程度的ML和TL是“元语用能力”的一部分。

本文只是初步考察了英语和汉语的一些ML-TL语例,对其他语言的ML和TL还没涉及。进一步的、广泛的、跨语言的ML和TL讨论是很有意义的,因为ML和TL的跨语言对比不仅可以揭示各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化心理差异,还直接有助于语言/外语教学(封宗信2005a,b)和翻译实践。这也是未来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

附注:

① 据Jakobson(1960)介绍,Tarski在1935年“形式化语言中的真值概念”的论述中提出了语言分层理论。

② 钱冠连(2003)译前者为“工具性语言”,译后者为“对象性语言”。外语教学中所说的TL指作为一种语言变化过程的终结的语言(变体),如口、笔译的译入语形式,对外汉语教学的语言(如普通话)。另外,据刘和民(1996),“对象语”是日本学者时枝诚记最先提出的,指的是“情意形容词”(如“(感觉)有趣的”)的指向目标(如“这本书”),这与本文所言之TL不同。

③ 这里的“指称”指人物、事件等的提及指别,“功能满足”指语句的某个空位(slot)需要一定身份的词语(如名词、人名,专名)的填充,在I was born in ________.的空位里只有时间或地点名称才能满足这里的功能(满足条件)。“界定”指话语的一部分尤其是述谓部分(尤其是“是/不是,is/is not”类判断句的述谓部分)对前一部分的界定,如在“我是新手”里,“是新手”就是对“我”的界定,虽然该界定远远没有达到词典编纂学的完备度(参见钱冠连2003)。

④ 是李葆嘉最先提出ML和TL的哲学-逻辑学和语言学的两大分野。须说明一点,他和安华林(2005)以及钱冠连(2003)并没有用ML和TL这样的缩写符号。

⑤ Thompson的“经验功能”是Halliday的“概念功能”的两部分,他的“逻辑功能”(还是)指功能语法中表明小句与小句,或更小的语言单位之间的关系的机制。

⑥ 刘森林(2001)译之为“元语用论”。他转述Mey(1993:270)的话,说它是“用来讨论与语用学自身相关的语用学理论问题的学问”,是“对语用学进行的语用研究”。

⑦ 关于标记理论,参见Andrews(1990)。关于语用标记理论与翻译问题,参看侯国金(2005a,b)。

⑧ 钱冠连(2003)介绍了ML扩展式,第1模式是“在同一个叙述语篇中,一部分对另一部分的解释(分析与讨论)。第2模式的ML是“文学作品中作者对人物对话方式的描写”。第3模式为“评论语篇对原语篇的解释”。

⑨ 钱冠连(2003)还把“翻译(所使用的语言)”作为ML。“翻译是在两门语言文化中进行”,“以实质而论,翻译就是工具性语言对对象性语言的解释。一次翻译就是一次解释,多次翻译就是再度解释。”

⑩ 侯国金(2005c:75)的“所指的多样性”一节里有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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