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汉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机制对比及其语序效应

2011-12-05 07:02刘晓林曾成明
当代外语研究 2011年8期
关键词:双音及物动词物化

刘晓林 曾成明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404100)

1.去及物化、语义自足化与词汇连续统

去及物化(detransitivize)指的是及物动词变成不及物动词的过程,或者强及物动词变成弱及物动词的过程。现有的语言学词典里尚没有收录此术语,比较详细地讨论该问题的是Givón(2001:97-173)。他从功能类型学(functional-typology)的角度论述了去及物化的句法、语义和语用表现,并将其上升为“去及物态”(detransitive voice),即在某些语言中,该形式是与主动态、被动态并驾齐驱的一种“态”。Givòn列举了世界上各种语言中实现去及物化的手段(97-98):

(1) 反身化(reflexive)

(2) 相互代词化(reciprocal)

(3) 中动态(middle voice)

(4) 形容词结果补语手段(adjectival-resultative)

(5) 被动化(passive)

(6) 逆被动化(antipassive)

(7) 倒装化(inverse)

从目前语言学家所调查到的语言看,世界上的各种语言,主要采用上面七种手段使动词去及物化。比如有些语言通过在动词上添加反身标记使动词必有论元减少一个,有些语言通过使用相互代词,有些通过加中动标记,有些通过将动词变成结果补语,等等。被动化是英语和汉语中使用最频繁的去及物化方式,即动词变成过去分词形式后,施动者省去,或者降级为旁格宾语,英语用by引导,汉语用“被”字引导,我们又将之称为旁格化。逆被动化是与被动化相反的操作程序,被旁格化的必有论元不是施动主语,而是受动宾语,英语通过省略法或介词引介法实现逆被动化,汉语通过省略法实现逆被动化。例如:

(1) a.He shot the deer.

b.He shot at the deer.

(2) a.Tom ate the breakfast quickly.

b.Tom ate quickly.

(3) a.他吃了早餐。

b.他吃了。

(1)a-b是通过介词将宾语the deer变成旁格宾语,(2)a-b和(3)a-b通过省略法使宾语“隐去”。

还有一些语言通过倒装减少动词的必有论元,有些类似英汉中广泛使用的话题化,即把动词谓语的一个必有论元通过话题化移动到句前或句尾,如:

(4) a.She has already eaten the breakfast.

b.As for the breakfast, she has already eaten it.

(5) a.他已经吃过早餐。

b.至于早餐,他已经吃过了。

究其实质,去及物化是及物动词变成不及物动词的过程。而不及物动词变成形容词,形容词变成名词则涉及语义自足化过程。语义自足化用来衡量词类独立表义的强弱。比如不及物动词比及物动词更能独立表义,因为它不需借助于宾语;形容词比不及物动词独立表义能力更强,因为性质形容词指代一种恒定的性质,不受时空影响;名词比形容词更能独立表义,因为名词一般指代现实世界或虚拟世界中的某种实体(刘晓林、王文斌2009)。那么,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与及物动词、不及物动词、形容词和名词之间呈现下图所示的关系:

从英汉对比的角度,我们需要解决如下问题:

(1) 英汉语各通过什么手段去及物化?

(2) 英汉语各通过什么手段语义自足化?

(3) 英汉构词法中是否可离析出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方式?

(4) 去及物化、语义自足化对英汉的语序有何影响?

2.英汉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的方式

前期的研究(刘晓林、王文斌2009,2010)发现,上列Givón的七种去及物化方式并不完全适用于英语和汉语。由此,我们从体标记、构词、义素从隐至显和句法方式四个角度探讨英汉的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机制的异同。

2.1 体标记方式

英语中两大重要的去及物化机制是-ing和-en(ed),这两个屈折语缀附在动词后面,可在很大程度上使动词去及物化,甚至实现语义自足化,因为产生屈折变化的动词可作表语、形容词性补语或直接作名词定语。如(加*的例句表示不可接受,加?的例句表示可接受度差,下同):

(6) a.This book is interesting.I am interested in this book.(作表语)

b.I found this book interesting.I found Tom interested in this book.(形容词性补语)

c.An interesting book, an interested person.(定语)

d.Tom is toothing his saw.

*Tom is toothed his saw.

由是观之,英语的体标记不能完全使动词去及物化,因为及物动词加-ing后仍能跟宾语,但加-en(-ed)后不能跟宾语(6d);去及物化的动词能进一步语义自足化,可作形容词性补语(6b)、表语(6a)和定语(6c)。

下面再看汉语的体标记。汉语属于体突出型语言(尚新2008;贝罗贝2009),体标记有“了、着、过、在”(李梅2007)。由于“在”用在动词前,语序与前三者不同,暂不予讨论。那么“着、了、过”对动词的动性影响怎样呢?先观察例句:

(7) a.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了”类)

*b.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定语)

c.后来我们才发现文化大革命发动了。(形容词性补语)

d.文化大革命是发动了。(表语)

(8) a.毛主席发动过文化大革命。(“过”类)

*b.发动过文化大革命。(定语)

c.后来我们才发现文化大革命发动过。(形容词性补语)

d.文化大革命是发动过。(表语)

(9) a.毛主席发动着文化大革命。 (“着”类)

*b.发动着文化大革命。(定语)

?c.后来我们才发现文化大革命发动着。(形容词性补语)

?d.文化大革命是发动着。(表语)

检验发现,三个体标记均能使动词不同程度地去及物化,并能一定程度地实现语义自足化,但不能使所在动词作定语,其中“着”的语义自足化程度最低,不能十分顺利地使所在结构作形容词性补语和表语。因此可得出:第一,英汉语的体标记均能使动词在一定程度上去及物化;第二,英语的体标记能完全使动词语义自足化,汉语的体标记具有内部差异,总体而言,其语义自足化程度不如英语的体标记。

2.2 构词方式

在英语的构词法体系中,只有增元派生词缀,基本没有减元派生词缀。如形容词clear零派生的动词clear,添加使役性前缀en-变成的enable,均能带宾语,如“Tom cleared the table”和“enable the company”.然而,汉语与之不同,各种构词法机制下的动词均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动性,带宾语的能力减弱,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性增强。这些词汇句法表现使很多双音构造(词、词组或短语)既有及物用法,也有不及物用法。现代汉语中很多双音构造能直接作定语(李晋霞2008)。可以断言,汉语的构词史是一部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的历史。刘晓林、王文斌(2010)已较为深入地阐述了该观点,本文在此基础上,从历时词法学的角度再进行梳理。

上古汉语的动词具有声调变词的特点(王力1989;金理新2006;李梅2007),一个词既有及物用法,也有不及物用法,但读音有异。如:

(10) a.雨我共田,遂及我私。(《小雅·大田》)

b.雨螽于宋。(《左传·文公三年》)

c.宋有富人,天雨坏墙。(《韩非子·说难第十二》)

10a-b中的“雨”为及物动词,读去声,10c中的“雨”用作不及物动词,读上声(金理新2006),但历史词法学一般不区分这类声调变词的及物用法和不及物用法孰先孰后的问题,因为这是非常难以解决的问题。但从古汉语开始的双音化,使许多单音节及物动词的动性大大削弱了。以“趋”为例,所构成的双音动词“趋向、趋近、趋步、趋势、趋时、趋利、趋附、趋奉、趋承、趋侯、趋避”①,只有极个别词兼有两种用法(如趋步、趋承),而绝大多数只有不及物用法。为什么双音化使动词实现一定程度的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呢?这就需要探讨双音化机制与两者的关系。

汉语语法学(朱德熙1982)将双音构造分为五类:联合式、动宾式、动补式、偏正式、主谓式。它们分别通过内部整合、跨层组合、隐喻和转喻等方式完成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仍以上举的“趋”类构造为例,它们涉及三种双音构造:

联合式:趋附、趋承、趋避、趋侯、趋近、趋奉

动宾式:趋步、趋利、趋势、趋时

动补式:趋向

另举其他偏正式和主谓式例子如下:

偏正式:无谓、毋宁、不比

主谓式:地震、地动、山摇

不同的构造选用不同的方式削弱动性,达到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之目的。其中,联合式往往使用隐喻、转喻和增加第二语素弱化动性的方式,如古汉语联合式“愁杀、杀死、打杀”中的第二语素“杀”渐失本义,虚化为表程度深之意,所在结构也渐变为动补结构;而像“学问、教诲、成就”等联合式,原属向心结构,但在现代汉语中已经通过转喻偏离了本义,成为离心结构,并已完全名词化,语义自足度很高。

动宾式如“出庭、转世”等词,在词化之初是“动词+宾语”结构,词化后极难再跟宾语,换言之,在刚开始词化之时,就已经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效应,成词后基本不能再跟宾语,如“*转世了活佛、*出庭了证人”等说法较难成立。

动补式是典型的“动作方式+动作结果”的构式,如“弄醒”表示通过“弄”使“醒”之意,“打疼”表示通过“打”使“疼”之意,该组合也难以再跟宾语,如“我弄醒了她”不如“我把她弄醒”符合语感,“老师打疼了我”不如“老师把我打疼了”符合语感。总之,动补式的许多成员由于是表方式的动词后附了表结果的补语,去及物化程度和语义自足化程度都偏高。

偏正式里,前“偏”语素一般从动作程度上修饰限制后“正”语素,在词化过程中也实现了部分去及物化,往往用作不及物动词,如《论语》中有“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中的“不比”和“不周”均是不及物用法。也有从方式和材料上修饰限制“正”语素,如“土崩、瓦解、血战、熏沐、熏染”,一般可说“与敌人血战”,但不说“*血战敌人”。

主谓式在成词之初为表义完整的句子,如在古汉语中,“水患”是“S+V”型的句子,《后汉书·明帝纪》中有“兖豫之人,多被水患”。作为一个完整的句子,语义是自足的,成词后沿袭了其自足性,已成为名词。再如“地震”,只能说“汶川地震了”,不说“*地震了汶川。”

双音构词法所形成的动词性构造,大多数具有很深的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程度,因此只有不及物用法,这是英语不具备的一个构词特点和语序效应。

2.3 义素从隐至显方式

英语的历时变化主要体现在形态的削弱和语序的调整(Cole 1980;李赋宁2004;Mitchell & Robinson 2004;Croft 2009),如古英语名词的格变较为复杂,大部分名词均有阳性、中性和阴性三分,动词有强动词和弱动词之分,语序从SOV变到SVO,感事曾经带宾格,后来宾格脱落并从句中前移至句首②。历时形成的一大批构词前后缀,多借自历史上相互接触的语言。但促动语序变化的因素不是源自构词,而是来自形态的削弱。语言类型学(Greenberg 1966)的研究成果表明,世界上有些语言从SOV变成SVO,其触发因素都是因为形态的削弱,因为SVO型语言是最符合人类的认知特点(石毓智、李讷 2001)。

从上古汉语至中古汉语,一大构词特点是义素的显性化,即上古隐含在词汇中的隐性义素变成了显性义素,从而使动词的及物性变弱。胡敕瑞(2005,2008)较为详尽而深入地讨论了汉语的这一历时变化特点。举例如下(>表示“变化为”,各类只举两例):

(13) a.崩>山崩、破>石破(动作主体“山”和“石”从隐含到呈现)

b.棒>木棒、持>手持(修饰成分“木”和“手”从隐含到呈现)

c.骑>骑马、启>启户(动作对象“马”和“户”从隐含到呈现)

d.誓>发誓、城>筑城(表示方式的动作“发”和“筑”从隐含到呈现)

e.饱>食饱、来>走来(动补结构中的动作方式“食”和“走”从隐含到呈现)

这五种呈现方式,总体而言对双音节动词(组)的及物性和语义自足性都较深刻的影响。其中一个突出表现是,上古中同义的单音节动词一般不能作定语,但义素呈现后的双音动词作定语的可能性大为增强,如可以说“爆破手、爆破专家”,但“*破手、*爆手”却不能说;可以说“筑城计划”,但不能说“*筑计划”。

作格化的几率也大幅提升。③作格化标志着动词的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度增强,如单音动词“核”及物性较高,一般只有及物用法,但双音动词“核正、核定、核对、核实”等既有及物用法,也有不及物用法,表明后者所跟宾语发生作格化变化的可能性增强,及物性降低。如:

(14) a.孝宣之治,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政事文学法理之事咸精其能。(《汉书·宣帝纪赞》)

b.款项已核实/核对/核正。

如把(14)a中的“核名实”通过作格化变成“名实核”,意义有变,“核”从“查对、审查”义变成了“真实”义,而“真实”义是“核”作形容词时的意义。

以上对比显示,汉语中义素从隐含到呈现的历时变化对双音节动词的动性有较大的削弱,而英语没有经历类似的历时词汇变化,动词没有出现动性削弱、及物化减弱的变化。

2.4 句法方式:介词隐现方式

句法方式主要体现为介词隐现方式。在这点上,英汉呈现完全相反的格局。

根据第1节的介绍,使用介词使宾语旁格化的去及物化方式称为逆被动化。Levin(1993:44,62-63)认为该方式主要作用于四类相互动词:

(1) with型:battle,box,consult,fight,meet,play,visit,merge,concur等115个;

(2) into型:blend,cream,mix

(3) to型:connect,join,link等

(4) from型:decouple,differ,differentiate,disconnect,disentangle等13个。

此外,根据我们的观察,还有at型,如shout,fire,point;up型,如climb;along型,如walk.

也就是说,当这些动词后附介词用作不及物动词组时,动词的动性弱化了,发生了去及物化效应,如结构“fire you”和“fire at you”的语义差别在于后句中的宾语you并没有受到动作fire的实际影响。

古汉语发展为现代汉语,许多动词后的介词,特别是方位介词呈逐渐隐去的趋势。以“于”字为例,(15)c-f引自张谊生(2010),()表示此处可出现“于”字:

(15) a.齐侯送姜氏于讙。(《左传·桓》)

b.将军战()河南,臣战()河北。(《史记·高祖本纪》)

c.夫善著则祚远,勋章故事书。以宣孟之忠,蒙后晋国;子文之德,世嗣获存。故太尉冲,昔藩陕西。忠诚()王室。(《晋书》卷74·桓彝)

d.俄御史指陈时政,语过激,帝迁怒()元珍,皆除其名。(《明史》卷231·列传第119)

e.兹更录数篇,藉此可见卧子钟情()河东君,一至于此也。(《柳如是列传》第三章)

f.大家都很文明,看完了,不买的,就归位()原处;要的,就规规矩矩付钱;从没有发生孔乙己之类的事。(《城南旧事:京城逛书店》2004年11月10日人民网-读书沙龙)

《左传》的方位介词“于”必用(15a),但从《史记》到现代汉语,“于”字可自由地隐去(当然也可以出现,按写作者的个人习惯而定,总趋势是隐去)。这一句法特点证实“形容词和不及物动词逐渐获得带宾功能并转向及物动词,是形容词、动词的一个重要发展趋势”。

综上,英语中的介词可附在一些动词后面,伴随着意义改变,该动词发生去及物化,而汉语中的有些介词呈逐渐脱落的趋势,使其前的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发生及物化后果,这是英汉的介词系统对句法语序的不同影响。得出的结论是:英语通过添加介词使动词去及物化,汉语缺乏这个形态句法特点。

3.英汉去及物化差异对句法语序的影响

3.1 被动义表达方式差异

英语表达被动意义的方式,按胡建华、张卫东(2008)的归纳,有以下几种情况:

(a) Be+-ed形式(其中的be包括一些如become之类的半系动词和如get之类的虚义动词)

(b) 主动形式被动意义,如The sky cleared④.另外还有一些被动义表达式也属这类,如:

(16) a.The water is boiling.

b.The food tastes good.

c.He received good education.

d.The two schools combined into one.

16a-b应视为被动态的特殊形式,能产性不高。而一般表被动的“be+-ed”结构规则性强、能产性高,be不可像省略,反之不合语法。如:

(17) *a.The water drunk

*b.The book stolen.

而汉语中对应的句子却是合法的:

a.水喝了。

b.书偷了。

究其原因,参照2.1节中的分析,体标记“了”具有去及物化功能,能使所在句子的宾语(如上例中的“水”和“书”)移到句首作主语。而英语中却不能这样做,如17a-b中的“the water”和“the book”不可直接移到句首作主语。不仅“了”如此,汉语中的绝大部分双音组合(含动词+体标记)由于已经去及物化,所在句子的宾语也能提前。如:

(18) a.书买到了。(动补式)

b.玉树地震了。(主谓式)

c.他堕落了。(联合式)

d.今天心情不畅。(偏正式)

c.孙悟空出世了。(动宾式)

f.茶喝了。(动词+了)

除(18)d外,其他句子均称为意念被动句。可见,较之英语中相对单一的被动表示法,汉语的被动句呈现多种多样的局面,这与汉语的体标记、构词法和义素从隐至显的历时变化造成的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密切相关,它们造就了多种多样的被动表达式。根据邢欣(2004)的研究,汉语的被动义表示法分类很细,引用如下(序号按本文重排,括弧内的说明表示被动义所偏重的意义):

(19) a.他被打败了。(强调动作和受事)

b.房子(被)拆光了。(强调状态和结果)

c.礼物收起来了。(完全表示状态)

d.他吃得满嘴流油。(只强调状态,不强调受事)

汉语中之所以呈现如此多样的被动表达式,这是与句中动词谓语的双音构造形式密切相关的。所以,要解释汉语复杂多样的语序,必须深入探讨双音构词机制和体标记的历时发展。

3.2 施事主语隐现和话题化的自由度差异

作为一种语用操作,话题化是出于某种语用目的,将句子中的非话题性成分变成话题性成分的过程。如英汉对照例句:

(20) a.Tom has read the book.

b.(As for) the book, Tom has read (it).

(21) a.汤姆读过这本书。

b.汤姆这本书读过。

c.这本书汤姆读过。

d.这本书读过。

(20)a-b所示的英语中的话题化过程有时需要介词短语“as for”作为话题化提擎标记,有时需在谓语后面出现类似it的复指代词5,且主语Tom不能省略;而汉语的话题化过程很自由,不需要提擎语,不需要复指语,主语可以省略,并且形成多种多样的句法结构:(21)b为施事主语句,(21)c为话题主语句,(21)d为新话题句(石毓智、李讷2001)。要揭示(20)-(21)中所示的英汉话题化差异的原因,须从体标记“过”的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功能入手。和“了”一样,经验体标记“过”把谓语“读”去及物化,使之产生不及物用法,强调动作的结果,而英语的体表示法“has+-ed”结构并没有将动词去及物化,或者说去及物化程度不及汉语深,维持较强的动性,主宾语不可或缺。沈家煊(2009)认为,拉丁语里词序的变化所引起的不是语法结构的变化,只是语用上的变化,如话题、焦点、视角的变化,而汉语的词序变化不仅引起这些语用上的变化,还引起语法结构的变化。上面(20)和(21)中的英汉不同的话题化操作显示,英语话题化时句法结构始终保持SVO语序,而汉语话题化时,产生几种不同的语序,如(21)b中的SOV,(21)c中的OSV和(21)d中的OV,这主要归结于体标记和双音化的去及物化功能。

上面的讨论显示,汉语里不仅体标记具有去及物化功能,不同类型的双音动词构造也不乏类似功能,它们促成了相对自由的话题化和省略主语。

正因为高自由度的主语省略和话题化,导致汉语成为话题突出型(topic-prominent)语言。学界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汉语是话题突出型语言,但已有的一些解释似乎并不能令人信服。

我们认为,话题化的频发与中古以来产生的新话题句具有密切联系。石毓智、李讷(2001)认为所谓新话题句是中古以来产生的动补结构所促发,而我们则认为与汉语自先秦以来的双音化构词机制和体标记的发展关系密切。论述显示,汉语的双音化弱化了单音动词的动性,发生了去及物化效应,进而使动词增强了不及物用法。宾语则能够相对自由地话题化,甚至取代原主语成为新主语,从而使汉语产生多样的话题结构,使汉语语序变得丰富多彩。

4.结语

本文从讨论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的概念及去及物化的手段入手,具体对比了英汉的体标记、构词法、介词隐现和义素从隐至显和句法方式对英汉动词的去及物化、语义自足化和语序产生的效应,得出结论如下:

(1) 英语的现在分词标记-ing和过去分词标记-en(-ed)具有较强的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功能,屈折变化后的动词一般不能独立做谓语,只能作表语和定语,形容词化程度很深;汉语的体标记“着”、“了”和“过”对所跟动词的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程度相对较浅,“动词+体标记”结构具有不及物动词的用法,但不具有形容词用法。

(2) 英语的构词法机制中只有增元词缀,没有减元词缀;汉语的双音构词法大大削弱了动词的动性,发生了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效应,使双音构造多具有不及物用法和直接作定语的功能。

(3) 在英语中,介词出现在有些及物动词后面,伴随着意义的细微变化,产生了去及物化效应;而汉语以“于”为代表的介词脱落只会使不及物动词变成及物动词。

(4) 英语词汇的历时发展中没有义素从隐至显的过程,而汉语中的义素从隐至显的发展削弱了相关动词的动性,发生了去及物化和语义自足化效应。

(5) 从对语序的影响来看,以上提到的这些变化没有对英语的语序产生较大影响,被动义表达形式相对单一,而对汉语的语序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促进了汉语的话题突出型特点,使汉语成为多种语序并存的语言。

附注:

① 语料来自《古今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7),有些词曾在历史上出现过,但在现代汉语中被淘汰了,如“趋奉、趋承、趋侯”。

② Croft(2009:156-58)和Cole(1980:16)讨论了感事(experiener)获得主语地位的过程(acquisition of subjecthood),在中古英语早期,感事作宾语:

(1) a foreward PatPemai full well like

an agreement thatyou.ACCmay full well please

an agreement that may full well please you

在(1)中,感事Pe (you)带宾格标记,即ACC(accusative)。在发展的第二阶段,感事依然带宾格,但可以控制承前省的小句名词宾语(相同的下标):

(2)Usisholde neither lakken gold ne gere But Øiben honored

1PL.ACCishould neither lack: 3PL gold nor gear but Øibe honored

whil we dwelten there

While we dwelt there

We should not lack gold nor gear, but be honored while we dwelt there

在(2)中,第一人称复数感事1PL依然带宾格ACC,从相同的下标i显示它控制承前省的后小句的名词宾语。在发展的第三阶段,感事的宾格标记脱落,成为现代英语感事类句子的主语:

(3) a.Ilike the sword.

b.Wedo not lack anything.

③ 关于作格化这一术语,参见刘晓林(2006,2008)和刘晓林、王文斌(2009),其基本含义是句法宾语变成句法主语的过程,如“吃了饭”可相对自由的变成“饭吃了”,“饭”从宾语位置挪到了主语位置,现代汉语的主题突出型特点(Topic-prominent)(Li & Thompson 1981)与作格化这一句法机制具有极其密切的联系。

④ 类似(17)c这种不加系动词直接表示被动的形式,文献中有多种解释,胡建华、张卫东(2008:26)认为该类句型强调动作的结果状态;Levin(1993:24)称“the wind cleared the sky”和“the sky cleared”之类的变换为causative/inchoative变换,能够用于这种变化的英语动词约有300个。

⑤ 一般的英语语言学文献(如Culicover & Jackendoff 2010:338-39)中,区分了左偏置(left-dislocation)操作和话题化操作(topicalization),如:

(1) a.That booki, I have read ti.(topicalization)

b.That booki, I have read iti.(left-dislocation)

比较两例,话题化操作不需要复指代词,用语迹t表示,相同的下标表示同指,左偏置操作需要复指代词。我们认为,两种操作,除是否需要复指代词外,其本质没有太大的差异。它们都维持了共同的主谓结构I have read,没有必要分成两个概念。统一使用话题化作上位概念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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