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与义与黄庭坚诗学渊源的差异

2011-12-08 10:40
关键词:梅尧臣宋诗渊源

杭 勇

(大连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622)

论陈与义与黄庭坚诗学渊源的差异

杭 勇

(大连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622)

从南宋晚期开始,不少论家认为陈与义与黄庭坚具有相同或相近的诗学渊源,方回甚至认为陈与义是黄庭坚的法嗣,这也是他把陈与义纳入江西诗派最重要的原因。其实两人的诗学渊源有很大的差异。从总体上看,黄庭坚的诗学渊源要比陈与义广泛;陈与义主要推重的是陶渊明以来的山水诗人,而黄庭坚推重的则大多是对宋诗发展有过重要贡献的诗人;即使同是学陶和学杜,陈与义侧重学习两人的诗学精神,而黄庭坚侧重学习两人的艺术技法。

陈与义;黄庭坚;诗学

陈与义与黄庭坚作为宋诗史上的大家,两人都主张推陈出新,注重广泛学习前代诗人,从前人那里汲取营养,都有比较广泛的诗学渊源。宋末元初,方回以学杜为由,把陈与义划为黄庭坚的法嗣,这种说法被很多人沿用,认为陈与义与黄庭坚的诗学渊源同多而异少。其实不然,两人所推重和取法的前辈诗人有很大的差异,即使同是学杜甫或学陶渊明,两人所汲取的艺术因子也有很大的差异。

总体上看,陈与义取法的诗人比较集中,而黄庭坚取法的诗人比较驳杂,这是陈与义和黄庭坚诗歌渊源的第一个差别。从他们自己的著述中可以看出,陈与义取法的前代诗人,主要有陶渊明、谢灵运、杜甫、王维、柳宗元、韦应物,还有同时代的陈师道。黄庭坚取法的前辈诗人主要有陶渊明、杜甫、韩愈、李商隐、苏轼等大家,此外还对曹植、刘桢、鲍照、谢灵运、阴铿、何逊、李白、王维、孟浩然、刘长卿、韦应物、刘禹锡、梅尧臣等人的诗歌艺术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并给予广泛的吸纳[1]。除了对前代人的接受外,黄庭坚对同时代的苏轼、王安石也很佩服,还对张耒、秦观、陈师道,甚至是江西派中的谢逸等人的诗也颇为称赏,显示出一种兼容并蓄的容纳态度。相比之下,陈与义推赏的诗人中,除了杜甫和陈师道之外,都是被认为在山水诗上有突出贡献者,习惯上被称为山水诗人,在取材和风格上具有相对的一致性。而黄庭坚的诗学渊源更为广泛,不同朝代、不同风格的诗人都是他继承和学习的对象,他取法的对象博而杂,各人诗歌在取材和风格差异明显,有陶、谢、王、孟、韦、柳之清丽者、有李白、苏轼豪放飘逸者、有白居易这样浅近通俗者、更有集大成者杜甫,很难在他们之间找到明显的共性。

但这只能看出陈与义和黄庭坚诗学渊源的某种大致的趋向,要弄清陈与义和黄庭坚两人诗学渊源的具体差异,还要看他们对前人的具体继承是什么。学谁固然重要,但重点学谁、具体学什么更为重要,也只有如此,才能看出两人诗学渊源的具体差异。

陈与义和黄庭坚推崇的诗人有不少是相同的,但他们重点推崇的诗人是不同的,这是两人诗歌渊源上的第二个重要区别。陈与义着重推赏的主要是王维、韦应物、柳宗元。他一方面学王维以山水、佛禅寄托无奈的情怀,另一方面学王维诗歌的表达艺术。他在《心老久许为作画未果以诗督之》中写道:“布衲王摩诘,禅余寄笔端。试将能事迫,肯作画工难。秋入无声句,山连欲雨寒。平生梦想处,奉乞小巑岏。”诗中以王维比觉心长老,梦想能象觉心长老和王维那样,以精妙如无声之诗的山水画来寄托情怀。虽是比拟,但也可以看出他对王维山水情怀的认同。再如《题赵少尹青白堂三首》其三:“雪里芭蕉摩诘画,炎天梅蕊简斋诗。他时相见非生客,看倚琅玕一段奇。”将王维的画和自己的诗并举,是说自己作诗也象王维作画那样,注重神会,注重达意,而不模拟形似。这与他“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絶》)艺术追求是一致的。他对韦应物、柳宗元的接受也大致如此。

黄庭坚所推崇的人主要有韩愈、梅尧臣、苏轼、王安石等,他们都曾对宋诗的发展和流变产生过巨大影响,黄庭坚在他们身上所汲取的正是他们诗歌创作中,具有宋诗特色的艺术因子。黄庭坚之所以能成为宋诗的典型代表,与他的诗学渊源有直接的关系。清人叶燮曾评价韩愈说:“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舜钦)、梅、欧、苏(轼)、王、黄,皆愈为之发端也,可谓极盛矣。”[2]指出韩愈对宋代诗人的广泛影响,其中就包括黄庭坚。黄庭坚对韩愈的接受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在给徐俯的信中云:“诗正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与徐师川书》)明确提出作诗要学习韩愈的主张。他对韩诗的特点也有较深的把握,认为退之诗,虽“要非本色”,然能“极天下之工”[3]。在实际创作中他克服了韩诗过于散文化,即非本色的倾向,但对韩愈用字奇险、压险韵、比喻新警,以及章法结构的曲折安排都有所接受。[4]梅尧臣是宋诗开风气之人,他作诗主张“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到者,斯为善也。”[5]214黄庭坚“自成一家始逼真”的追求与此如出一辙。他说梅尧臣的诗“得意处”,“其字稳实,句法刻厉而有和气,他人无此功也。”(《跋雷太简梅圣俞诗》)对梅尧臣诗刻削而又不失平和的风格推赏备至。他有一些诗句语义新警而又不至于陷入奇险,古雅浑涵之气与梅尧臣的诗非常相近,字面平实,仔细读来,又可见诗人用功和寄托之深。欧阳修说梅尧臣的诗“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5]215无独有偶,清人沈涛在《瓠庐诗话》也说:“读豫章诗如食橄榄,始若苦涩,咀嚼既久,味满中边。”也从一个角度说明黄庭坚对梅尧臣诗风的继承。

成就宋诗面目的王安石、苏轼也是黄庭坚主要的取法对象。黄庭坚在写给苏轼的诗中说“我诗如曹桧,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葢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以韵道之》)在苏轼面前他几欲绝倒。进入苏门后,与苏轼相互唱和,切磋诗艺,苏轼对他的影响更大。黄庭坚称赞“今世唯王荆公字得古人法”,又自称“从半山老人得诗句法”[6]。王安石在立意、句法、用典等方面都给了黄诗一定的影响。这一点白政民先生已经做过深入的论析[7]。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黄庭坚推崇的以上诗人,陈与义基本都不欣赏。其中韩愈、王安石,他从来没有从诗学的角度提起过;对苏轼倒提过一次,他说:“近世诗家知尊杜矣,至学苏者乃指黄为强,而附黄者亦谓苏为肆,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8]明确地提出要在苏、黄之外另辟蹊径,对两人褒贬参半。而对梅尧臣则明显表示不齿,认为梅尧臣的诗“俗”和“有意于用事”,是本朝“甚不可读者”[9]。而不论是黄庭坚的“强”,还是梅尧臣的“俗”与“有意用事”,都是宋诗比较突出的特点。这也可以看出陈与义与黄庭坚是学渊源某些的差异。

陈与义和黄庭坚所推崇的诗人中,也有一些是相同的,其中最主要的是陶渊明和杜甫,但在对二人具体接受上又有明显的差别,这是陈与义和黄庭坚诗学渊源上的又一明显的不同。

我们先来看两人在陶渊明接受上的差别。黄庭坚对陶渊明的接受主要是在诗歌艺术技法方面,他在《论诗》中说:“谢康乐、庾义城之于诗,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耳。”又《题意可诗后》:“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捡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寗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渊明之诗,要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耳。”其中“直寄”、“不烦绳削而自合”、“真”等,比较准确地概括出了陶诗的某些艺术技法,但这并不代表陶诗所有艺术特点。由此也可以看出黄庭坚对陶诗艺术继承上的选择性。

陈与义对陶渊明的接受侧重于陶诗的艺术精神,对陶渊明的人格与诗学精神把握得比黄庭坚更为深刻。我们来看下面两首作品:“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司马寒如灰,礼乐夘金刀。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凄其望诸葛,抗脏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空余诗语工,落笔九天上。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属予刚制酒,无用酌杯盎。欲招千载魂,斯文或宜当。”(黄庭坚《宿旧彭泽怀陶令》)“野马本不羁,无奈卯与申。当时彭泽令,定是英雄人。客来两绳床,客去一欠伸。市声自杂沓,炉烟自轮囷。莺声时节改,杏叶雨气新。佳句忽堕前,追摹已难真。自题西轩壁,不杂徐庾尘。”(陈与义《题酒务壁》)在黄庭坚的诗中,陶渊明是个生不逢时,因无人赏识而逼迫隐居,以诗酒度日,失魂落魄的谪居者形象。在陈与义的诗中,陶渊明是个在山水中悠然自得,从容赋诗的隐士。陈诗的首句非常接近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自述,下文中“佳句忽堕前,追摹已难真”一句,又和陶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相类。黄诗虽然是直接咏陶渊明,但是他笔下的陶渊明更像他自己;陈与义的诗虽然是写自己,但更像是吟咏陶渊明。陈与义在另一首诗中也写道:“静者乐山林,谓是羲皇人。不如两忘快,内保一色醇。……一斋有琴酒,万事无缁磷。不作子公书,肯受元规尘。……月明泉声细,雨过竹色新。是间有真我,宴坐方申申。(《汝州吴学士观我斋分韵得真字》)诗中所写实际是夫子自道,其中“静者乐山林”、“内保一色醇”、“不作子公书,肯受元规尘”的“真我”,真有陶渊明的风神,特别是“内保一色醇”一句,触及了陶渊明不愿低眉屈尊于黑暗的官场,而退守保全的人格精神,颇得陶诗的风神。可见,陈与义对陶渊明人格和诗歌精神的把握更为准确。

陈与义和黄庭坚学杜的差异与他们学陶的差异非常相似。陈与义主要学习杜甫在“安史之乱”中的创作,强调学杜甫的诗学精神;而黄庭坚主要是学习杜甫夔州后的诗风,强调学杜诗的艺术技法。陈与义得杜诗之沉郁,而黄庭坚得杜诗之顿挫。

陈与义学杜甫主要表现在南渡以后的创作中,他在南渡后创作的第一首诗《发商水道中》云:“商水西门语,东风动柳枝。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山川马前涧,不敢计归时。”不久以后,陈与义在逃难中与金兵相遇,差点死于乱兵之中,他在作品中又这样写道:“久谓事当尔,岂意身及之,避兵连三年,行半天四维。我非洛豪士,不畏穷谷饥。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今年奔房州,铁马背后驰。造物亦恶剧,脱命真毫厘。”(《正月十二日自房州遇金兵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张家》)对此钱钟书这样说道:(陈与义)“在流离颠沛之中,才深切体会出杜甫诗里所写安史之乱的境界,起了国破家亡、天涯沦落的同感,以前只是认识到杜甫风雅可师,这时才认识到他是个患难中的知心伴侣。”“诗人要抒写家国之恨,就常常自然效法杜甫这类悲壮苍凉的作品。”[10]比陈与义略晚的南宋诗人胡稚就评陈与义说:“其忧国忧民之意,又与少陵无间,自坡谷已降,谁能企之?”[11]南宋的刘克庄就说陈与义“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万里路,诗益奇壮。……造次不忘优爱,以简洁扫繁褥,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12]吴子良亦云:“盖建炎乱离奔走之际,犹庶几少陵不忘君之意尔。”[13]这些论断都指出陈与义南渡以后诗歌创作对杜甫忧国忧民创作传统的继承。也正因为如此,陈与义反对雕章镂句的学杜方式,他说:“唐人作诗皆苦思,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之类者是也。故造语皆工,得句皆奇,但韵格不高。故不能参少陵之逸步,后之学诗者,傥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速肖之术也。”[14]

黄庭坚与陈与义不同,在提到杜甫的时主要是强调学习杜诗的艺术技法。他在指导后学诗人时说:“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与王观复书》)强调学习杜甫晚年“不烦绳削而自合”、“平淡而山高水深”老成的风格,以及杜甫和韩愈“理得而辞顺”,“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不见刀斧雕刻的艺术造诣。他在《答洪驹父书》中又写道:“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这就是被后人称道的“点铁成金”理论。

综上所述,陈与义和黄庭坚的诗学渊源存在很大差异,方回等人不加深考,认为陈与义与黄庭坚有相近的诗学渊源,还以共同学杜为由,将陈与义看作是黄庭坚的法嗣,并将其纳入江西诗派,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另外,以黄庭坚在江西诗派中的特殊地位,他的这种诗学渊源对江西后学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因此,陈与义和黄庭坚的这种诗学渊源差异,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陈与义和江西诗派群体的诗学渊源之差异。

[1]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M].济南:齐鲁出版社,1986:36.

[2]叶燮.原诗·内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8.

[3]陈师道.后山诗话[M].历代诗话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309.

[4]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M].济南:齐鲁出版社,1986:40.

[5]欧阳修.六一诗话[M]//吴文治.宋诗话全编[M].杭州:凤凰出版社,1998.

[6]吴聿.观林诗话[M]//四库全书文渊阁本:148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2.

[7]白政民.黄庭坚诗歌研究[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1:161.

[8]晦斋.简斋集原引[C]//陈与义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3.

[9]徐度,却扫编:卷中[M]//四库全书文渊阁本:86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772.

[10]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132.

[11]胡稚.简斋诗笺序[M]//陈与义集:卷首.北京:中华书局,1979:2.

[12]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3:26.

[13]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M]//四库全书文渊阁本:148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3:448.

[14]葛立方,韵语阳秋[M]//四库全书文渊阁本:147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9.

I207.41

A

1004—9975(2011)01—0078—04

2010-10-25

杭勇(1973—),男,陕西横山人,大连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王俊虎]

猜你喜欢
梅尧臣宋诗渊源
宋诗五首(书法)
作为国际法渊源的条约
唐表宋里:论《红楼梦》诗词摘句中的宋诗学特质
西夏“城主”及其渊源考
STAR FLOWER WATER 百年“明星”两岸渊源 1929年产量超过1000万瓶
论德里罗小说的藏传佛教渊源
简论梅尧臣写实诗作的晚唐情结
我会等你回来
东溪
《全宋诗》校读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