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色

2011-12-25 09:57陈希我
天涯 2011年5期
关键词:好色武士日本

陈希我

多年前在日本,听到男人当面夸奖女人漂亮,甚不可思议。要在中国,定被啐为“不正经”了。即便是情不自禁,也该藏在心里的,所谓“发乎情,而止乎礼”。当然,现在的中国也已不“止乎礼”了,甚至其开放,比人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是否是一种进步。

都说日本人好色,连西人都为之愕然。十九世纪有一个德国医生,叫Siebold的,在江户近郊见到全裸的嫖客在妓院无顾忌地进进出出,不禁瞠目结舌。在他的《江户参府纪行》中,他这样记载:“妓院像餐馆一样同是日常生活必需品,白天公然进出于妓院,如同进出咖啡厅。”看他们的文学作品,更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了,比如众所周知的《源氏物语》。其实在《源氏物语》前,还有一部《伊势物语》,不过是和歌物语,不是叙事文体,但“色”的味道丝毫不弱,那个在原业平一共跟3733个女子有染。至于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等,更是直接以“好色”为名了。这些作品,甚至有个直截了当的称呼:好色文学。

日本文学乃至日本文化,确实有着“好色”的传统,但这“好色”的概念跟我们并不一样。当然“色”在日本也有个发展过程的,在奈良时代,“色”只是指色彩、表情;到了平安时代,“色”的概念有所发展了,被加上了华美、情趣等内涵。而“好色”,则是选择女性对象的行为,而并非“色情”,是含有肉体和精神的一致性的。所谓“好色文学”,就是以恋爱情趣为主要内容,探索人情与世相的风俗,把握深层的人性。其实世界上哪个国家、民族的文学乃至艺术,无论是欧洲的、阿拉伯的、非洲的,不是如此呢?即便是传统中国,也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不过在日本人这里,被推到极致了。

日本这民族的长处之一,就是什么东西在它手里,都被发展到了极致。比如从中国来的茶道、花道,在我们这里,无非是喝茶、插花,至多是修身养性,到了日本人手里,就变成了“道”。“好色”也是如此。日本古代甚至有“好色家”。“好色”成了家,听起来就匪夷所思。可“好色家”并不是谁都能当的,必须符合两个基本条件。首先必须是和歌名手。当个名人已是不易,现在的人一定更能深切体会。这还不够,还必须具有“礼拜美”。什么是“礼拜美”?就是在一切价值中以“美”为先。这更不容易了。现在许多明星,只能做到人前“美”的,在台上,在镜头前,撑住几十分钟或几个小时,化着妆,取个特定视角,端着个神采、礼仪,下去之后怎样,狗仔队偷拍到的他们日常状态,往往令人失望。套用一个耳熟能详的句式:一个人在人前“美”一“美”并不难,难的是在一切时候“美”。这一点,“好色家”是要做到的。

“好色”,在日本是根深蒂固的,即便是宗教领域,比如佛教。佛教在日本可谓势力强大,“明治维新”时期,政府企图以推广基督教来抵制佛教,即便如此,也没有动摇过佛教的地位。公元六世纪,佛教传入日本,按一般的推测,“色”该寿终正寝了,然而却没有。佛教在日本衍生出了许多宗派,这些宗派却几乎都打破了佛教中禁欲的戒律,其中就有“戒色”。有趣的是,很“色”的浮世绘的“浮世”,恰是来自佛语,颇有“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意味。

在日本,僧侣是可以食人间烟火的。小说家村上春树的父亲就是佛门弟子,生下了这个著名的儿子。据说在公元十一世纪时候,摄政的关白有个女儿,爱上了净土真宗的小师傅亲鸾。父亲甚是支持,可是对方是出家人,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事。关白就找来亲鸾的师父法然上人,问:“我今在家,上人出家,我们同是念佛,是否功德同等:同生西方,同了生死?”法然上人自然点头。关白便道:“既然出家与在家念佛同等,那么就请上人命令高足亲鸾与小女结婚吧!”法然无话可说了。自此以后,净土真宗的徒子徒孙都跟着沾光了。当然其他宗派仍然在死守着,但是口子一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有时江海有时山,世外道人名利间。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身闲。”这首《梦闺夜话》,是“破戒不惭的狂僧”一休的生活写照。这个一休,就是中国人再熟悉不过的“一休哥”。“一休哥”在他78岁高龄,遇到了个盲女,动了情,他索性让自己从此坠入爱河了。他还写情诗,宣称“淫酒淫色亦淫诗”,这比那个把女孩抱过河的中国和尚冒渎多了,日本人真能把事情做到了极致。也许,到了极致,才到了境界。这才是到了境界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在这里,坦荡与好色并不矛盾,“真”与“美”恰是一回事了。

“色”也包括“男色”。上了年纪的日本人还惦念着梅兰芳。我一直没弄明白梅兰芳美在哪里,幼年的他相貌平平,小圆脸,眼皮下垂,无神,还常迎风流泪,秦老太太为他下过评语:“貌不惊人!”何止是幼年,其实他一生也没漂亮过。自然没有男人的美,即便是留了胡子;扮女人,如果撇开演技,那模样也无论如何不算美女,既不水灵,也不轻盈,其妩媚也是怪怪的。也许艺术这东西,就是怪怪的吧。

当年梅兰芳到日本引起轰动。表面上看,是爱艺术,但从日本回来的鲁迅心里最明白,所以说:“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谓“男人看见‘扮女人’”,就是男人把对方这个男人作为女人,类似于男同志中的“1号”之对“0号”。在日本,这种事并不鲜见,随手拈来就是若干年前的电影《御法度》。大岛渚搞了“异色”的《感官世界》,又搞了个“男色”,再一次震惊了世界。日本有“男色”的传统。

现在能看到的日本最早对“男色”的描述,是成书于公元720年的《日本书纪》,其中第九卷写神功皇后二月条小竹祝和天野祝的事:

皇后南诣纪伊国,会太子于日高,以议及群臣。遂欲攻忍熊王,更迁小竹宫。

适是时也,昼暗如夜,已经多日。时人曰:“常夜之行也。”皇后问纪直祖丰耳曰:

“是怪何由矣?”时有一老父曰:“传闻,如是怪谓阿豆那比之罪也。”问:“何谓也?”对曰:“二社祝者,共合葬欤。”因以令推问巷里。有一人曰:“小竹祝与天野祝,共为善友,小竹祝逢病而死之。”天野祝血泣曰:“吾也生为交友,何死之无宜同穴乎!”则伏尸侧而自死。仍合葬焉。盖是之乎。乃开墓视之,实也。

故更改棺衬,各异处以埋之。则日晖炳爃,日夜有别。

据考证,“男色”之风还来自中国。公元九世纪,密宗大师空海入唐求法,将唐朝佛教寺院里的“男色”风气传入日本。空海还将此道传给了他的弟弟真雅僧正,真雅僧正于是又跟平城天皇皇孙有染,这个皇孙,就是前面说到的《伊势物语》里的美男子在原业平。

中国历来讲“男女之大防”,即便是开放的唐朝,至少在佛教界也是有所忌惮的。空海在大唐,其所受的煎熬可想而知。但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可禁的东西,人心是活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不能以“女”为“色”,就以“男”为“色”。所以“男色”往往产生于“色”禁森严的寺庙、军队,乃至道貌岸然的宫廷。朱元璋之前朝廷大多设有官妓,朱元璋认为官员狎妓破坏政事,遂下令禁止,于是渐渐的男色就盛行了。“男旦”似乎也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其实,日本歌舞伎中的男扮女,也是源自于禁忌。原来的“游女歌舞伎”除了演剧,还从事卖淫,于是德川幕府就公布了禁止女人演戏的法律。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女人不让演,就男人来演,由年轻貌美的男子扮演女人角色,谓之“女形”,这就是“若众歌舞伎”了。照样做那事。有意思的是,当初是被禁,没有办法的,后来竟乐于此道了,倒开辟了福柯所说的新领域,还时有殉情、私奔的事发生。

值得注意的是,这只是男人“色”男人,并不是“男色”的全部。其实“男色”这概念一直很含混,按中国《汉语大词典》的释义:“谓男子以美色受宠”,又说:“后指出卖色相的男人”,这都没有说明白“宠”与“买”的主体。也许是因为没必要说清楚罢,中国是男权社会,女人是没有主动权的,这主体理所当然就应该是男人了。就连鲁迅也只看到了“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但其实也有例外的,比如当女人掌权的时候,诸如武则天宠冯小宝们。当然这在传统中国是特例,但是渐渐也不是特例了,还可以变换着面目“宠”和“买”,比如女人们的看“男人扮”:男人扮成了女人,表面上看,女人看的是“女人”,并不违反纲常,但其实心里想着的是这个扮作女人的“男人”;随着时代的开放,后来就花样更多了,比如女人看足球,其实大多是看踢足球的男人,女“球迷”,“迷”的是“人”,而不是“球”;至于看“超男”,则是明目张胆指点江山了。

但在日本,女人“色”男人却不是个别情况。井原西鹤《好色一代女》里的“好色”,就是女“色”男。女主角天性好色,凭借天生丽质及幼时良好家教培养出来的好气质,无往而不获。但随着年龄日增,容颜日衰,就不得不降格以求了。中国的文学,是男人站在自己性别的立场,写男人“色”女人的事,其中对女人的情欲描写,多是臆测乃至于恶测。井原虽然是男人,但却写得比较客观。当然这该归功于日本文学的传统,日本文学最初的写作者往往是女人,写《源氏物语》的紫氏部是女人,写《枕草子》的清少纳言也是女人。女人写女人,就比较客观。当然当她们看男人时,也难说了。

男人要面临女人的目光,当然也面临同胞男性的目光。在这种目光之下,不检点自己的形象是不行的,于是就得化妆。按一般的臆想,武士是粗犷的,但是日本的武士却讲究化妆。山本常朝认为,为了容貌的适宜,武士“最好要不断地照镜子”,“胭脂之粉,还是经常装入怀里的比较好,倘若遭遇万一,于醉醒或睡醒之时,脸色有时会一塌糊涂”。他向往的武士是,每天早晨起来,首先做的事就是沐浴,然后剃净月代,梳理好发型,往头发上喷香,修剪手足指甲,用浮石打磨平滑,为了使它艳若光鲜,再用金色草涂抹。他自己也花费了很多时间做这些事,因为“武士的工作,就是这样的事”。

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漂亮。如果是很邋遢的样子战死,那么这武士平素的觉悟就值得怀疑了。他会被敌人轻视,被敌人鄙贱,所以身体的教养要好自为之,化妆是作为武士的修养。总说日本女人爱化妆,殊不知大男人也如此。

男人一生两件事:功业,女人。有的男人为了功业,荒废了对自己形象的拾掇,邋邋遢遢;而有的男人则是为了女人,落得骨头酥酥,一身脂粉气。用什么把二者协调起来?美。武士的武器毋宁是个集合点。欧洲的骑士们也有武器,那武器大多只考虑到实用,想方设法防身杀敌;中国越王勾践的青铜剑,虽然剑身有菱形暗格花纹,剑格正面镶蓝玻璃,背面镶绿松石,但也没有日本武士的刀来得美。当年的佐贺藩的武士,连毛毯如何使用都不知道,可是进攻大阪城时,穿的战盔却是用香熏的。我们还可以在《平家物语》中看到,出征一之谷战役的梶原源太景季,将一枝梅花插在铠甲的背上。这时候的武器,已经超越了武器本身。与其说是武士使用武器来制敌,毋宁说是敌人逼现了武器的瞬间美,武士穿透了这一瞬间,把握了制胜的机锋。

说到瞬间美,就想到了樱花。樱花花期虽短,但是当开则开,艳美异常;又当死则死,刹那寂灭,把美瞬间定格。三岛由纪夫就憧憬这种“瞬间美的闪光”。他说:“存在的确证,只能通过存在被破坏的瞬间、死亡的瞬间来得到保障。”他也以武士的方式自杀了。

相传最初的樱花只有白色的,因为武士们喜欢在樱花树下剖腹,樱花树下血流成河,从此就开出了红色的花。樱花的花瓣越红,说明树下的亡魂就越多。“人是武士,花是樱花。”樱花是男人的花,武士是花一样的男人。

樱花是担负着宏大叙事的。樱花并不是日本的国花,国花是菊花,但日本国家的宏大叙事对象,却是樱花。

关于这个国家的产生,仍然是“色”。《古事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二神降到岛上,树起“天之御柱”,建立起“八寻殿”。于是伊邪那歧命问他的妹子伊邪那美命:“你的身体是怎样长成的?”她回答:“我的身体已经完全长成了,只有一处没有合在一起。”伊邪那歧命说道:“我的身体也都长成了,但有一处多余。我想把我的多余处,塞进你的未合处,生产国土,你看怎样?”伊邪那美命回答说:“这样做很好。”

日本国土就这样产生了。世界上各个国家或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纪”,它们也几乎都跟男女之事有关。西方的是亚当夏娃,已经很著名了;中国的女娲,造人跟男女无关,她只是自己捏泥巴,这是汉民族的禁色。但跟汉民族交往密切的其他少数民族,他们的女娲故事里还有一个男人,就是伏羲。女娲和伏羲是兄妹,他们要结合,但这分明是犯禁的,于是就让老天来定夺,对天咒曰:“天若遣我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烟合,于是他们行事。是天意,于是无关罪恶了。

西方人因为一次犯禁,就永远有罪了;中国人也羞羞答答,遮遮掩掩;日本人则不需要寻找托词,也没有罪恶感,日本人讲的是率真,如上所说,“色”也是。但高桥敷在《丑陋的日本人》里又说,日本人对于外国人的直露表达方式颇有微词,他们通常不很轻易表达自己的爱,似乎又不率真了。其实率真不率真,不是铁板一块。人不能都率真,也不能都不率诚。即便是阴谋家,也有暴露自己潜意识的冲动。爱伦·坡有篇小说就写了这种情形:罪犯一方面掩盖自己的罪行,另一方面又难以抑制地自我暴露。当然爱伦·坡写的是非理性。即便设想人是完全理性的,也会有各种因素的掣肘,必须取什么,舍什么,不能好事全占了。实际上,日本人的为人处世是有一套“义理”原则的:何为重,何为轻,何为先,何为后,有个权衡的层次。芥川龙之介《竹林中》里,强盗多囊丸和被害者武弘的新娘真砂,本来应该竭力逃脱杀人的责任,却都说是自己杀了武弘;而被害者武弘呢,本来应当恨不得法办了杀他的人的,却也说是自己杀了自己。看似不合常理,但这是被“义理”原则所支配的。虽然人人都知道生命的重要,杀人者害怕偿命,被杀者祈求伸冤,但是这种愿望如果跟更重要的原则相冲突,就不得不舍弃了。日常生活中也是这样,人想要得到什么,就得舍弃别的,比如日本人不能随地吐痰,但随地小便,却似乎无所谓,这正应了我的家乡对日本人的评价:“有礼无体”。

“有礼无体”也是权衡后的产物。早年看过一部电影《望乡》,是根据山崎朋子同名小说改编的。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有个副标题:“山打根八号馆”。山打根在哪里?在南洋。八号馆究竟是什么馆?就是妓院。明白地说,就是明治维新时期在海外南洋的日本人妓院。

有一本叫作《村冈伊平治自传》的书,记载了当初的情况。这个村冈伊平治,就是带日本女人去南洋的人贩子,用中国现在的话说,就是“蛇头”。日本妓女不仅流向南洋,还流向了其他地方。一个叫高桥谦的日本人曾经统计:明治19年,日本邦人定居上海的有700人左右,日本人的职业所,除了邮船支店、三井物产支店、乐善堂药店以及两三家杂货铺外,过半数是娼馆。一个叫奥田乙治郎的曾经在《香港日报》上记载:同时期滞在香港的日本人共有147名,她们的生活来源支柱就是卖淫,由此带动周边饮食、旅馆、杂货业的繁荣。这要让中国“愤青”们读到了,是不是会扬眉吐气?1903年,俄罗斯也在其租借地旅顺做过调查,旅顺共有日本娼妓201名。据大江志乃夫统计,日俄战争结束后,关东的日本娼妓急增,人数达到1403名,而当时的在留日本人才2582名,占总数的54.3%。也就是说,关东在留的日本人中,半数以上是娼妓。明治36年2月9日的《朝日新闻》刊登了著名记者内藤湖南的评论文章,他估算满洲各地约有5000日本人,其中至少有六七成是在操皮肉生意的。

这些操皮肉生意的,在海外赚了钱,源源不断寄回了国内。中国也有到海外谋生的,赚了钱,也寄回国内,盖房子,光宗耀祖,为国家积累外汇。但是不包括操皮肉生意赚来的钱,至少不能明目张胆这么说,那不仅不能光宗耀祖,造利国家,还玷污家国。即便说是奸诈偷盗得来的钱,也好得多。可是日本人却不这么看。《村冈伊平治自传》里记载:

她们每月写信并送钱回家,父母放心,邻居有好评。村长听说,来要所得税。国家不知是为谁的国家。不仅夫家,娘家也富裕起来。不仅这样,在南洋的土地田舍,凡是建起女郎屋的,必随之建起杂货店。从日本叫来店员,店员独立开业,成立公司的驻外办事机构。女郎屋的丈夫不愿被叫作姘夫而经营商店,一年左右土地开发者就迅速增多。随之,日本的船只到来,那块地方繁荣起来了。

人江寅次在他的《海外邦人发展史》中记载道:明治33年,在西伯利亚一带的海外邦人往日本送金约百万元,其中63万为海外妓女的送金。《福冈日日新闻》登出探访记事《女人国》:“从岛原的小滨署管内四个村子渡航的女性,去年向家乡的父兄送金达1万2千多元。全岛原的30个村子,合计则突破30万元。”难怪福泽谕吉说:“日本对付亚洲有两种武器,一是枪,二是娘子军。”这个福泽谕吉,是振兴国家的“明治维新”的大将,他的头像,如今还印在日元最大面值的一万元的纸币上。要振兴国家的人,权衡的结果当然是以国家为重。既然国家资源贫乏,那么女人也是一个资源,所以牺牲女人,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也许一个国家要发展,还真得把观念放开?只有想开了,才能强大起来?在日本的神话中就有这种富有意味的故事:天照大神关闭天窗,世界于是陷入黑暗。众神便在天窗前开舞会。一名女神跳起了艳舞,露出乳房和阴部,逗得全场大笑,笑声传至天顶,天照大神忍不住探出头来,天窗便重新开启了。

在中国也有类似的故事,鲁迅笔下的长妈妈也曾这么说:“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其实,在世界各民族神话传说中,几乎都有一种跟女性有关的现象:巫术。中国有,西方也有。关于这个现象,法国人皮埃尔·布尔迪厄这么解释:“在原始神话中,男人惊异地发现女性生殖器和女人向男人(并非男女互相)展示的乐趣,男人在将他与女人连接在一起的对立系统中处于真诚的和天真的方面,与狠毒的阴谋截然对立。”他说的似乎是对的。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这类故事都是出于对女性的贬抑。但是在日本,却并没有这种意思,那个女神,不是女妖,她是纯粹正面的,没有羞耻的意味。

然而真的没有羞耻意味吗?在电影《人证》里,刑警栋居的父亲就是为了拯救被美国占领军强奸的八杉恭子,而被打死的。这让栋居长大后仍然对美国人充满了仇恨,当他到协助他办案的休夫坦家里,看到一张年轻时的休夫坦搂着一个日本女性的照片,他挖苦道:“日本女人很好吗?”

对于当时作为占领军的休夫坦,日本女人确实“很好”,而且很多是投怀送抱的。那些登陆日本的美军,没料到沿途会出现迎接他们的日本女人,这些女人是“慰安妇”。我们一般只听说朝鲜人“慰安妇”、中国人“慰安妇”,但这里的却是日本人,居然还是政府组织的。1945年8月18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第三天,日本内务省警保局长就向政府各厅和地方府县长官发布了《关于进驻军特殊慰安设施等警备要点》,要求在驻地设立慰安设施,并由警察署长负责。

8月27日,为迎接首批美国占领部队登陆,政府在美军登陆的必经之路京浜国道旁的大森,开设了第一家慰安设施:小町园。小町,是日本传统的秋田美女小野小町。随着占领军大批到来,特殊慰安设施协会在东京都内的银座、赤羽、小岩和立川、调布、福生、青梅等处陆续开张了三十三家慰安所,还通过报纸广告招募战前的妓女重操旧业,“为国家作贡献”。

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简称PAA,还是在皇宫广场举行成立大会的。据说当时PAA在银座还树立了一块“告新日本女性”的招募大广告牌。如今这个牌子当然不存在了,皇宫前人来人往,似乎已没有人记起当年的PAA成立大会的盛况了。而银座,更是以繁荣的商业闻名全世界。我曾在小说《风吕》中这么写道:

我走在银座街头,如今的银座已经跟当年有了很大的区别。我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日本人,他们西装革履,相貌堂堂,举止彬彬有礼,难道他们真不知道这里曾经竖立过这样一个广告牌?看板。他把广告牌说成看板。看板?当我问他们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说不知道,侧侧脖子,那是他们表示不理解的肢体语言。但是他们那面具一样的表情里,又透露着一种捉摸不透的信息。难道他们真不知道吗?他们忘了吗?他们对工作那么一丝不苟,对产品质量那么苛求,对生活品位那么讲究,可他们的感觉却这么粗糙。真的吗?

也许真是感觉粗糙。让感觉粗糙起来,就不会感觉到体内血液像蚂蚁一样爬、神经像闪电一样放射了。我们体内有阿片样麻痹物质。

据说战后很多妇女成了遗孀,她们就用卖身来抚养子女,这些女人并没有受到日本社会的歧视。她们照样生活,与人往来,儿女照样进学校,读书成材。好像谁也不知道她们干了什么。面对的一方和被面对的一方,难道真能相安无事吗?明明知道的东西,却当作不知道,真难以想象。

“风吕”是日语,意为洗澡。大和民族喜欢洗澡,举世闻名。把污垢洗掉,然后,斟上一盅清酒,喝,把不愉快的忘掉。这也许是日本人特有的告别过去的方式。人的记忆是需要清洗的,当然指的是不愉快的记忆。对出卖“色”者,是没有愉快的,更没有成就感;并非卖“色”者不觉得耻辱,而是由不得你觉得,只能做此选择。在“色”现象之下,其实是有着多层次复杂权衡的。实际上,战后成立慰安设施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良家妇女不受美国占领军的侵害。为了保护大多数,只能把少数牺牲掉。当然当艰难过尽,耻辱就会鲜明地呈现出来。何况皇宫广场、银座、大森海岸都还在,何况横须贺、冲绳还有美军基地,甚至美国人还在干着类似的事,让日本女人继续付出这种牺牲。只不过,日本人现在可以抗议了。

但所谓牺牲,似乎也不是绝对的。有这么一则故事:一位武士,被一个叫“迷女”的女子诱进了家门。“迷女”供其吃喝玩乐,他们很快相爱了。一天,迷女对武士说:“没想到我们俩会成为这种关系,这或许只是一场短暂的因缘,但也必定是有缘才会这样吧!那么,从今往后不管我要你死,还是要你活,你都肯听我的话吧?”武士答:“全凭你说了算!”于是,迷女引武士来到一栋房子里,将武士的头发绑在十字架上,让他背向自己,绑住他的双脚。然后,她自己换上了一套公卿服装,头戴乌帽,手持鞭子,狠狠在武士背上打了八十鞭。打完,迷女问武士:“疼吗?”武士答:“这点小伤算什么!”“果然不失我望!”迷女说。于是体贴入微照料他,给他更丰富的食物。当武士伤痕即将痊愈,她再次把武士带到先前的那栋房子里,将其绑在十字架上,在他背上抽了八十鞭。过几天,她再次鞭打武士,直打得武士胸前、腹部血肉淋漓。

这是《今昔物语集》里的一则故事,这故事叫《不被知人女盗人语第三》,收在《今昔物语集》卷二十九第三话里。《今昔物语集》,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故事集,芥川龙之介的《莽丛中》,就是根据这里的一则故事改编的。《莽丛中》这小说有点怪,但其实原故事并不怪。但这个“迷女”和武士的故事倒是真怪异了,怪在讲了欣悦的牺牲,当然是因为“色”,也就是虐恋。更怪的是女虐男。虐恋已经有许多理论给予解释了,萨德、莫索克们也已经进了文学史。虽然莫索克写的也是女人虐男人,但是毕竟是在欧洲,在莫索克的年代,男性霸权已经走向了没落。而众所周知,日本是个极为男权的国家,至今如此,但故事偏偏孕育在这样的土壤中。

当然,这故事也可以解读为男性的坚忍。但看看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那个被女琴师兼女主人春琴折磨的佐助,只会像小孩那样哭哭啼啼,就谈不上坚忍了。许多日本文学作品,都有着女虐男的内容,就这个谷崎,早期还有篇《饶太郎》,也写了主人公迷恋于被女方拷打。女方越是爱他,他就越渴望女方残酷拷打他,为“色”而受罪。他的《刺青》里的女子则是“吸男人的血、踩男人的身体”的魔鬼。在《痴人之爱》里,主人公河合让治被一个叫直美的女孩搞得神魂颠倒,即便对方挥霍奢侈,还毫不掩饰地和各种男人交往,他依然向她奉献上一份“痴人的爱”,“跪在她脚下”。《富美子的脚》里,老主人弥留之际,让女佣富美子用脚指头夹着棉花,蘸米汤喂到他嘴里。众所周知,脚是人体最接近地面、最脏的地方,“色”竟然“色”到“色贱”、“色脏”了。这是一种反向的“色”。

走在东京街头,时会看见成人用品店里收购或出售女性穿过的内裤,以带着体液的为佳;你还会偶尔撞见车站口,有男人拦着某个少女,求她在自己手绢里吐一口唾液,然后如获至宝地收藏起来,或是让她吐到准备好的杯子里,他当场喝下。你难以理解,如此脏的东西,他怎么视为甘露?也许,最巅峰的享受,是跟脏、乃至死不可分离的。在这里,“爱”和“贱”的关系是很吊诡的:“爱”通过“贱”来达到。因为爱得太深,所以仰视对方(这仰视的角度与爱的深度成正比);因为仰视,所以感觉自己太卑微;因为感觉自己太卑微,觉得不践踏自己,就不能得到对方的怜悯;即使对方怜悯自己,也要自我践踏,才显示出自己的虔诚;把自己践踏成一钱不值,就能依附在对方身上了;把自己践踏成肉酱,就能跟对方交融在一起,从而如胶似漆了。

弗洛伊德说:“在男性的幻想中,被鞭打即是被爱。”为什么是被爱?因为“有受虐倾向的人希望被人当作一个娇弱无助的孩子对待,尤其是被当作一个淘气的孩子来对待。”日本女人,是要担任双重角色的。比如妻子,必须是丈夫的妻子,又必须当丈夫的母亲。这些妻子往往会感叹她有“第三个孩子”,这“第三个孩子”,就是她的丈夫。日本人生活中最受赞美的人物之一就是母亲,天照大神就是女神,是历代天皇的初始老祖母。这个老祖母是“太阳神”。人类进入父系社会后,太阳神往往是男性,比如孟加拉的太阳神、印度的“湿婆”;即便是传火者,古希腊盗火的是男人普罗米修斯,而在日本,生出天照大神的却也是女神伊邪那美命。日本人沐浴在女人的光辉之下,祖祖辈辈繁衍下去了。有论者说,日本人普遍有着“女性崇拜”的情结。

心理学家土居健郎则提出更有针对性的概念:“娇情”。“娇情”,就是“想被人爱的依赖愿望”。“娇情”的原型就是母子关系,儿子希望被母亲宠养、爱怜、管教。这种“娇情”,甚至超越了母子阶段,发展到了成人社会,成为整个社会普遍认可的准则。在“娇情”的世界里,人是依赖他人而存活的,所以日本人有很强烈的集团意识。集团的本质就是统治和被统治。大多数人处在被统治的地位而感觉安逸和满足,当然也包括男人处在女人的统治之下了。

众所周知,男人最初就是被女人统治的。先民们需要人力,这人,只有女人能生产。那时候,男人们甚至都不知道生孩子也有自己的功劳,女人怀孕的原因,要去动物、植物、河水等大自然中去寻找。那时候有很多感生神话,讲述女人接触神木、神水、神的脚印,或者吃神果、神蛋等等而怀孕,于是能感受“神”从而生育的女性,也就被戴上具有神奇创造力的光环。到了后来人类开智了,懂得了农业生产,男人成了劳动的主力,女人的地位就下降了。在中国还有“产翁制”:产妇生完孩子,立即下地干活,她的丈夫却躺到床上“坐月子”了,由产妇在床下侍候着。男人所以这么做,就是要证明自己在生育中有功劳。男人识破了生育秘密,学聪明了,就可以征服女人了。

但是征服与反征服,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某种意义上,男人征服了女人,也掉进了陷阱,结果正如布尔迪厄所说的:“它的对立面是永久的压力和紧张,这种压力和紧张是男人在一切场合展示其男子气概的义务强加给每个男人的,有时甚至发展到了荒谬的地步。”一方面,统治者从统治中受益;另一方面,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他们“被他们的统治所统治”,“统治者不可避免地将无意识的模式用于自身”。这使得他们不堪重负。心理学家瑞奇指出:人身上有一种叫做“性格盔甲”的东西,它包裹着人的身心,让压力无法排泄。当压力大到一定程度,形成了焦虑和恐惧,他就只能亟待来自外力的打击,一如一只胀满的气球,需要从外面扎一个孔,得以排解。于是就有了虐恋俱乐部。有意思的是,这种地方往往是女虐男,男人“色”女人,却要女人来打他。据调查,光顾这种地方的男人,往往是有权力“色”的,身居高位。他们到这种地方,把“色权”放下,把尊严放倒。受虐者往往怀着一种逻辑:你虐待我,这样我就可以宣泄而不必为此负责了。当然更常用的办法是在写作中宣泄,文学是现实得不到满足后的幻想,所以在日本,女虐男的文学作品就特别多了。当然这些写作者往往是男性,在现实生活中,男人欺压女人,但在文学作品里,却把鞭子交给女人。也不管女性愿不愿意,就像莫索克《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里的男人萨乌宁,非要女人旺达充当虐待自己的角色。其实,这只是男人对女性的利用。在《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里,旺达到底是怎样的女人,没人关心,把她当成维纳斯,只是男人萨乌宁的想象:

高贵、邪恶、神仙般的女士。

请把你的脚踏在奴隶的背上,

在香桃木和龙舌兰下面,

伸展你的大理石雕像般美丽的身躯。

她的属性是他制定的,她的脚和身躯是他要利用的。三岛由纪夫在谈谷崎润一郎时也说:“当母亲的纯洁的爱与性欲相混淆时,她会立即改头换面,她会变成典型的谷崎的女人,如《刺青》中的姑娘一样。她美丽的身体是潜藏着一种黑暗、残暴、罪恶的东西。如果我们更仔细地研究一下,就会看到,那不是女人生来俱有的特别的罪恶,而是男人期待的一种罪恶,它反映了男性的欲望。”男人被女人虐待,只是男人期待被虐待,只是他对自己权力的放弃;一旦他不想放弃了,他又可以收回,他又是权力的掌控者,又是“色”者。其实,从谷崎润一郎《富美子的脚》中的“拜脚”,就可以看出来,老主人只是在利用富美子。说起“拜脚”,很容易就想起中国的“三寸金莲”了,那“色”的本相就更加清楚了。

韩国学者李御宁说日本是“包袱皮文化”。“包袱皮”,讲的是“包”。“包”就必须柔软,依所包之物的形状而变形,跟西方用皮箱装物不同。于是其中的忍耐与放浪,驯服与狂狷,只有日本人自己知道。所以日本常给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也即大江健三郎所说的“暧昧”罢。对日本文化,鲁思·本尼迪克特有个归纳,正确,但等于什么也没说:“爱美而黩武、尚礼而好斗、喜新而顽固、服从而不驯。”

我想,还有“好色而非色”。也等于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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