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与道德考量
——苏珊·桑塔格的现代审美观

2012-01-22 03:00方向真
中州大学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桑塔格感受力艺术

方向真

(郑州铁路局工会,郑州450052)

究竟哪一个桑塔格更真实?那个强调对美的感觉的桑塔格与那个大谈道德考量的桑塔格,哪一个更接近本质上的她?唯美的桑塔格关注新感受力,强调感觉在艺术理解中的作用,反对以阐释来蒙蔽艺术和曲解艺术;道德考量的桑塔格关注社会问题,提出作家要揭示真相,要担当起必要的伦理任务。这似乎是一个观念的悖论。然而唯美的特立独行的桑塔格能获得“美国公众的良心”的赞誉,又预示出悖论中的必然——唯美的桑塔格又是道德考量的桑塔格。桑塔格那独具魅力的论述发自于她对艺术审美的深入体验和伦理的深度认识,显示出她在文学艺术、伦理、政治等诸多人文学科上高屋建瓴的视域,以及作为作家、理论家的她所独具的社会批判意识和社会实践能力。

“反对阐释”:艺术审美的正本清源

1987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 布罗茨基称桑塔格为“大西洋两岸第一批评家”,桑塔格以她重要的文艺观点“反对阐释”,确立了她在批评界的独特地位。

桑塔格认为,由艺术而引发的感觉和体验在艺术欣赏和理解中起着主导的作用,体现出主体与艺术作品的一种充满活力的关系。而排斥审美与感受力的阐释是荒唐的,是对文艺作品的扭曲。为了摒弃当代庸俗的阐释批评,纠正长期以来文艺评论惯于将艺术作品进行内容、形式的划分,继而放弃形式来对内容进行解释的误区,桑塔格拨乱反正地提出:“我们需要的是一套分析形式的词汇——描述性的词汇,而不是规定性的词汇。最优秀的批评是把内容的分析化入形式的分析中去。”“阐释”对人们具有惯性的诱惑力,它把文艺作品纳入一个既定的意义框架,割裂了文艺作品丰富的内在联系。这种抛却了艺术感受力或者不具备感受力的阐释是对世界的可怕的一元式复制,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是对文艺作品进行瘦身或肢解的愚蠢行为。

为了彰显艺术作品蕴含的丰富可感的体验性及其形式的表现力,桑塔格提出:“为取代艺术阐释学,我们需要一门艺术色情学。”即强调要凭直觉凭感官凭情感来进入艺术,呼应艺术。与此相应,桑塔格还倡导以静默的态度对待艺术。静默引发的是凝望——对艺术的虔敬之情,它暂时关闭了表达机制,使知觉和存在合一。美在静默中显现出自发的状态——一种力的自然升华。静默——进入艺术的众妙之门,静默要求的是更加直接、感性、准确、健康的艺术体验,它不允许注意力涣散。由静默而凝视而感悟,静默排除先入的理念和荒谬的阐释之袭扰,使艺术从所遭受的阐释的暴力中逃离出来。静默是感性的渴望,也是话语的一部分——话语的留白,它验证着体验活动,同时也验证着话语的存在及其价值。

桑塔格提倡的“静默”,使我想到20世纪哲学大师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和海德格尔关于诗与思的论说。胡塞尔倡导观念的直观,要摈弃任何的“预设”和“前提”,使感官、直觉、思想去掉“前提性要求”,以达到现象的还原。海德格尔则选择“虚怀敞开”的艺术路径以去观念之弊,以接近自在自持的事物,进而揭示事物的真相。也许,现代哲学与文艺学所强调的直觉、静默是使事物显现出最初的完整性的最佳途径。深受欧陆哲学影响的桑塔格,将她天生敏锐的审美触角自然地伸向了她那时代的哲学大师的发现之域,她提出以“静默”之道——真正领悟艺术、理解艺术之道——心灵的直观,映照出现象学美学所青睐的艺术之光。

桑塔格敏锐地发现,不仅读者或观众常常走入对艺术作品进行阐释的误区,就连作家自己有时也会走入这个误区:“有时,作家面对自己的艺术显露出来的力量深感不安,以至于在作品中塞进一段关于作品的清晰明确的阐释。”桑塔格指出,这是作家对创作中超越了理性的艺术力量的畏惧和对大众的媚俗,这种对艺术作品的所谓理性判断忽略了艺术作品的整体有机性,牺牲了艺术的审美性和感受性。在她看来,进入审美的唯一途径只能是感受力,因此,桑塔格极力强调审美的感受性。而审美感受力是天赋的,是靠直觉完成的活动,与智力与阐释无关。桑塔格为艺术的接受建立了一个棘手的高标准——审美感受力,同时,她又以细致、准确、透彻、全面的描述完成了一个不可言说的言说。

艺术是时代灵性最活跃的隐喻之一,它反映出一个时代感受力的变化,并且预示出艺术风格的变化和观念的变革。桑塔格捕捉了体现时代生活变化的一个重要元素——新感受力,由新感受力打造的文化现象打破了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壁垒。由新感受力的引领,先锋艺术进入社会文化和生活领域,与占据主流的高级文化分庭抗礼。新感受力体现的是这样一种能力——在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流行文化)之间穿梭的能力。桑塔格在她的两篇重要文论《一种文化和新感受力》和《关于坎普的札记》里,以宽广的视野审美性地研究当代社会文化,表现出前瞻的文化姿态和准确的预见能力,对战后的美国批评产生了重大影响。作家怀特对桑塔格讲:“假使我写本关于你的书,那么,我会起名《拉比与花花公子》,因为你的个性有两面性。如果你和过于纨绔的人在一起,那你就会变得非常拉比;如果你和过于严肃、道德的人在一起,你就会变得过于无法无天、非常纨绔。”桑塔格的文化姿态——文化角色的“两栖”性,显示了她敏锐、鲜活的感受力及与此相应的文化融合能力。桑塔格开阔的眼界使她无视传统的藩篱,她希望打破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壁垒。

与《反对阐释》堪称为姊妹篇的《关于坎普的札记》,也是传达桑塔格现代审美理念的重要论文。关于“坎普”(camp),英文词典里解释为:有趣的,过于时髦的,矫揉造作的。而将camp放在时代语境中,它就有了具体生动的内容。桑塔格在《关于坎普的札记》里用58条文字给予camp详细的注释,比如:camp是唯美主义的一种形式,具有诱惑性和戏剧性;camp具有铺张精神;camp是现代的纨绔作风;同性恋者是camp趣味的先锋;camp审美是道德的一剂溶解剂,使道德义愤中立化;camp趣味是欣赏、品味而不是评判,它常常以愤世嫉俗的妙趣横生的方式取悦于人,等等。与感觉特点、审美趋向等相联系的camp,被桑塔格讲出了其多重的鲜活的微妙的形态。桑塔格以她精英的眼光和无与伦比的热情,将camp在当代的审美情趣及表现形态讲述得生动可感,旨在消除传统的批评对大众文化和商业文化的蔑视态度。在当下社会camp所代表的私人性体验上,桑塔格与大众趣味和大众娱乐界达成了和解。

在1996年版的文论集《反对阐释》序言中,桑塔格回顾六十年代的美国:“空气中处处洋溢着新鲜的许可,旧的等级观念已经弱化,并行将分崩离析。”当年的桑塔格,以女巫般的灵敏感受到了文化的这一具有时代标志的变化。她在一篇导言中指出:“有影响的评论家是这样一个人,他对什么还未(以合适的方式)谈论,什么又应该(但以不同的方式)谈论,有着敏锐的感觉。”桑塔格的一系列重要论题犹如一道强光,照亮了评论界先前混沌的迹象。她的重要文章《反对阐释》、《论新感受力》、《关于坎普的札记》,都成为前所未有的澄清式的论述。

描述camp,桑塔格也在为人们描述如何才能成为捕捉当代感受力的思想家。她敏锐地捕捉到新感受力在社会生活中的诸种势头和表现,并以她的批评为新感受力的发展开拓了空间。体现出桑塔格天赋的感觉力的《关于坎普的札记》,已成为不可替代的经典论述,成为“反对阐释”的实践性文本。它使我们看到,描述性的方式最适宜传达与艺术相关的感觉和体验,描述性的论述方式表现出一种真正审美的、包容性很强的文化姿态,这种文化姿态体现出一个现代学者的魅力。具有欧陆哲学、美学深厚底蕴的桑塔格没有固守精英价值理念,她不让自己拘于理论的象牙塔,她走进当代的文艺思潮,将自己的目光放逐于先锋的、大众的领域,梳理出反映时代发展必然要求的东西,她以亲身的实践回应了时代的要求。

审美中的伦理:关注,并揭示真相

桑塔格对任何蒙蔽艺术、曲解艺术的错误观念深恶痛绝。作为美的感悟者、传达者,她不可能让自己对误入阐释之歧途的自以为是的谬见袖手旁观,她采取了好战的姿态。她宣称:“我指责的那些等级(高/低)和对立(形式/内容,理智/情感),是那些妨碍我对我所钦佩的作品进行正确理解的等级和对立。”她说:“我把不少时间和精力用于试图去除两极化的思维方式和对立的思维方式,这意味着赞成多元化和世俗化。”自称“我是一个好战的唯美主义者,还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道德家”的桑塔格,具有强烈的自由知识分子的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她让伦理进入了她的审美。但她并非徘徊于狭隘的伦理之径,去做传统道德的卫道士。桑塔格指出:一个有良好道德的人就是给予,就是有责任的关注。比如,她谈到自己之所以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写文章推介别的作家,即是出于一种责任,一种传播福音的冲动。在《文学就是自由》一文里,桑塔格指出:作家的职责就是给世界以关注,“试图理解、吸收、联想人类做坏事的能力,且不被这种理解所腐蚀——变得犬儒、肤浅。”

崇尚文学艺术的桑塔格将文学艺术视同于自由,这自由意味着“无异于逃出民族虚荣心的监狱、市侩的监狱、强迫性的地方主义的监狱、愚蠢的学校教育的监狱、不完美的命运和坏运气的监狱。文学是进入一种更广大的生活的护照,也即进入自由地带的护照。”文学——自由,桑塔格的伦理更切近于人文精神。

桑塔格审美中的伦理倾向还延展体现在她对传统女性审美观的揭示和批判上。桑塔格认为,“将女性与美貌等同是禁锢女性的一种方法”,它禁锢女性的性格发展,遮蔽女性的生命能量和活力。

女人在拍照时总想表现出一种标准化的神情,这种神情对经由美貌传递的“女性特质”进行了一种理想化的提炼;美貌被认为要与平常的东西保持距离;在拍照时美貌就能够产生一种谜一般的、虚幻的、难以接近的感觉。今天,特有的气质和自然的表情能使照片更吸引人,而人为的修饰已经过时,让人感到矫揉造作。

桑塔格由女性美的问题,引发了关于性别平等问题——伦理问题的论述:“男女平等——这是一个新观念——与长期以来女性就意味着俯首帖耳的观念继续碰撞:通常人们总是认为,女性完全依赖男性或牺牲自我来维持与至少一位男性的关系才是正常的。”这里,桑塔格从一本关于女性的摄影集谈起,对女人拍照时的标准化神情——所谓“女性特质”的理想化提炼这一传统的、占据主流的女性审美标准提出质疑。崇尚富有个性的气质和自然的表情,体现出桑塔格人本的自由伦理。正是基于其人本的自由伦理,桑塔格揭示了摄影的意义及其审美:“摄影的任务之一是揭示,让我们感到世界的多样性,而不是展示理想。”摄影应该展现生活的原生态和生活的本相。桑塔格的摄影理论本身也在验证:每一种审美皆有其相应的伦理标准。

由于桑塔格的审美从来没有囿于狭隘的道德判断,她的唯美就从来不曾陷入自恋的、封闭的泥沼。她说:“我的生命总是感觉处于变化之中。我非常喜欢重新开始,新手的脑子是最灵光的。”桑塔格简直如同猛鸷的鹰隼,总能迅速而专注地扑向重要目标。她总能就新领域的问题,做出不同凡响的发言。

桑塔格的审美伦理是深刻的伦理。她正视暴力、情欲、死亡,拒绝对邪恶、暴行、苦难的无知或记忆缺失。她的唯美迥异于天真肤浅的唯美,她认为,作为一个成年人,没有权利享受这种天真、肤浅,这种无知或记忆的缺失。一个真正能深切感受美的心灵,同时也必然能体验到死亡的悸动,情欲的烧灼,暴力的撕扯之痛楚。桑塔格以超拔的意志力,超越了苦难、恐怖和痛苦,她的唯美蕴藏着存在的勇气。在她看来,如果不能认识丑恶和苦难,就是道德上的发育不全。一个无知的记忆缺失的心灵对人类的苦难必然是冷酷的,这样一颗冷酷的心不可能去反思人类苦难的根源,不可能有能力和勇气去为人类为社会承担。桑塔格在她的《关于他人的痛苦》一书中表达了上述观点。由影像提供的他人的痛苦——战争、杀戮、痛苦、死亡,她体会到“指出有一个地狱,这本身就是一种善。”让人们看到人性的邪恶及由此造成的灾难,岂不就是一种揭露丑恶,警醒世人的善举?桑塔格的道德感来自于这样一种深切的责任:揭示真相,为人类为社会承担。

文艺批评家、作家桑塔格始终关注着社会政治和社会生活的重大议题,表现出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立场和人文情怀。她说:“作家应该是持异议的少数派中的前卫,他们是有胆量且忧患的人们,是说‘不’的人们,是那些哭喊‘住手’的人们。”凡是重大的社会问题,诸如美国对越战争,美国对古巴、对南斯拉夫的干预,甚至2001年震惊世界的“9·11”事件以及之后的美伊反恐战争,她都非常理性地发表自己的灼见,并且身体力行地实践她关于人道的理念,不惜变成美国的“公敌”。“9·11”事件后,69岁的桑塔格写下了《真正的战斗与空洞的隐喻》一文,反对美国出兵伊拉克。她说:“‘9·11’之后的口号:我们站在一起。在我看来,这意味着:要爱国,不要思考!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用普世的人道主义来抵抗狭隘、盲目的民族主义狂热。在她看来,丧失了理性的行为才是最大的危险。在此之前,桑塔格最典型的行动是1993年她到枪林弹雨的萨拉热窝亲自执导《等待戈多》。这部后现代主义话剧,被桑塔格在硝烟四起的城市重新排练,并于几周后上演。一周演出四、五次,演员和观众的热情超过了此剧在任何城市的上演(巴黎、伦敦、纽约、北京)。剧中人物绝望中的等待,正如这里市民们恐惧中的期盼。在战火纷飞的南斯拉夫,戈多成为一种新的象征:一种停战的标志,一种和平的图腾。桑塔格相信,人们会从她的作品获得力量并受到抚慰。桑塔格一直以激进的立场关注社会议题,她鲜明的议论表现出超越国家、民族利益的公共立场和广泛的人文主义情怀。她与波伏娃、阿伦特被并称为西方当代最重要的女知识分子。

桑塔格身患癌症之后的论著《疾病的隐喻》,也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她的人道主义立场。桑塔格因自己身患癌症而发现围绕疾病的种种隐喻——把疾病与报应、惩罚联系在一起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不啻是从病因上对病者的道德非难。她要从观念上改变社会对疾病原因和疾病者的错误认知以及社会对病人的歧视。她的这部论著对病者及病者心理的关怀,表现出忧患的爱的力量,思想家所具有的力量。

桑塔格认为,作家的道德感应该体现在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上。她从不希望做简单的、是与否的、伦理的、真理式的判断,她论及女权主义时说:“与一切基本的道德真理一样,女权主义有点头脑简单。”关注,发现,揭示,桑塔格的道德通过她富有使命感的写作体现出来。作为一个理论家、作家,最佳的表现渠道应该就是他(她)的作品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就明白了她何以推崇南非作家戈迪默。戈迪默给予了南非社会和政治以负责任的持续的关注。桑塔格说:“如果要求我举出一位可作为作家榜样的健在的作家名字,我会立即想到纳丁·戈迪默。”

倡导新感受力,重视艺术形式,自称是“好战的唯美主义”的桑塔格也是道德考量的桑塔格。“这般关注感觉世界,并赋之于良心的紧迫性。”她对英国作家约翰·伯格的评价也是她自身的写照。

文学创作:是激情,醒来

桑塔格谈及她自己的作品时说:“认真地说,是激情,醒来。”

1993 年,当选为美国文学艺术学院院士的桑塔格,在写作文艺评论和就社会问题发言的同时,还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恩主》、《死亡匣子》、《火山情人》和剧本《床上的爱丽丝》等。桑塔格的小说和戏剧创作多是梦幻的感觉的表现——人的生命意识的不确定状态,人的迷茫、困惑及人生的突围之境。她的作品强烈的体验性实践了她的注重感受力的审美理论,与她的理论相得益彰。

八幕剧《床上的爱丽斯》隐喻着人的自我精神囚禁。剧中绝望的青年女子爱丽斯也许就是桑塔格分离出来的另一个自我——那个曾经想躲入洞穴中的桑塔格。剧中女主人的原型来自真实人物爱丽斯·詹姆斯——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和心理、伦理学家威廉·詹姆斯的妹妹。年方19岁的爱丽斯被忧郁的潮水淹没了她过人的聪慧,从此她备受各种不可名状的病痛折磨。曾一度想了断自己的爱丽斯活了43岁,她最终死于绝望。桑塔格在这个由真实原型而来的剧中人身上投射了救赎的无奈。

剧中的这位在绝望中在洞穴中(室内的床上)挣扎的爱丽斯,任凭她的意识自由飞翔,穿越罗马,穿越历史……她如此不甘地自白:

我不会掉进历史中。我会攀住边缘。因为我是在我的意识中……在意识中在世界上自有优势的位置。

有时候,我会有些匪夷所思,我的意识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强大。使我感觉胜券在握。可我却什么都不干。我就这么趴在我的窝里。

这个意识膨胀行动萎缩的才女的生命状态,昭示出现代人普遍的悖论:意识和行动的分裂。富有戏剧性的是一个入世盗窃的青年——陌生的强贼,竟让爱丽斯无意识地下床走动了。爱丽斯下床的原因很简单:“有陌生人在场我没办法躺在床上。”强大的意识不能让爱丽斯走出自己的洞穴,可是形而下的偶然的原因却驱使爱丽斯离开躺了多年的床而下地走动。然而剧终的爱丽斯依然躺在她的床上,一如此剧的开始。爱丽斯对护士说:“让我睡吧,让我睡吧。”

1990 年1 月,桑塔格在这部剧作题注里写道:

我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在为写《床上的爱丽斯》做准备。

一出戏,然后是一出写女人的悲哀和愤怒的戏;而最后,成了一出书写想象的戏。

一生处于思考与写作状态的桑塔格,对自身的意识怀着莫名的困惑。她的一生都在自审,她的自审没有边界,没有终结。她反讽的智慧,她的包容、大气皆源于她的自审。

在我看来,《床上的爱丽斯》是桑塔格最好的作品。基于一个历史真实人物而来的幻想曲《床上的爱丽斯》,将历史、个人体验、理性的思考、文学想象和完美的艺术表现融于一炉,它是桑塔格的厚积能量的喷发。这出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桑塔格在拿她的另一个自我开涮。正是对剧中将自己囚禁在床上的爱丽斯以及剧中茶会上几个女人一生遭遇的各个层面的困惑、绝望的反讽式观照,使桑塔格避免了让自己落入忧郁的洞穴和唯美主义的自恋。相对于桑塔格的其他几部小说,这部作品写得节制而富于隐喻的意味,人物对话也饱含着丰富的潜台词而值得反复回味。

桑塔格的长篇小说《死亡匣子》,是一部令人惊悚的心理小说。主人公迪迪是一个不起眼不讨人喜欢的离异男子,一名显微镜公司的职员。一次出差的途中,在隧道里他恍惚中杀死了一名铁路工人。他无法确认此事的虚实,在摇晃的车厢里爱上了一位盲女以求慰藉。从此他与心魔搏斗,试图逃离真相。在死亡的诱惑下,虚弱的迪迪再次进入那个黑暗的隧道……桑塔格仿佛要通过这部小说创作,让她长期理论写作中屈居下风的感性成为主角,不可一世地裸舞一番。迪迪就像一个感性精灵,由于被压抑太久而扭曲了原本应该是明朗柔和的面容和舒展的肢体,他变成了一个妖魔,他无意识地冲撞,释放着浊气和破坏的能量,他的蛰针将他自己刺伤。他已与本真的他分离,与美分离。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的叙述不够节制,因而缺乏整体的美感。即在迪迪庞杂、晦暗的心理过程的叙述之上,看不到一个简洁的艺术图式。

相比之下,《火山情人》这部1992年出版的小说就很美,很智性,它将感性、激情提升到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形态。桑塔格自己认为,《火山情人》是她唯一真正喜欢的文学作品,是唯一一本实现了她作为作家抱负的书。她在这部小说里,把自己的禀赋、理想分别赋予了小说的三个主人公——收藏家汉密尔顿、他的妻子爱玛·汉密尔顿、爱玛的情人海上英雄纳尔逊勋爵。

桑塔格写这部小说,起自对一个书店里系列手工上色的维苏威山版画的兴趣。她在当年多次光顾的大英博物馆旁的一家小书店里,被版画上那维苏威火山爆发时和休眠时的各种状态所吸引,她一再购买喜欢的版画,继而对版画的作者威廉·汉密尔顿爵士——18世纪英国驻那不勒斯的大使,产生了兴趣,于是动意写这部小说。汉密尔顿这个历史人物是一个爱好科学、艺术及收藏的开明人士,由于他、他的夫人及纳尔逊的三角关系而遭到不公正的贬损,作家布赖恩·福瑟吉尔于1969年出版了汉密尔顿传记为他正名。桑塔格认真研究了这部传记后,开始创作这部《火山情人》。她笔下的汉密尔顿是一个具有一流审美眼光的收藏家,一个喜爱体育运动的精力充沛的男人,他赞赏妻子爱玛的绝色美貌及她的审美感受力、语言表达力,并且很乐意把妻子展示给其他艺术家和诗人。爱玛绝顶聪明,精力过人,桑塔格在她身上赋予了自己的禀赋——关注形式美与自我创造的可能。纳尔逊则是一个有英雄抱负的人,他想做一名在历史上占据位置的英雄。为了要不断证明自己的伟大,他从来都不厌烦别人恭维他,而汉密尔顿和夫人爱玛也十分愿意帮他这个忙。

在桑塔格看来,作品中的三个人身上都有一种高贵感。对美的渴望,对荣耀的追求使他们三位形成合力。在这部小说的人物塑造上,桑塔格投入了很多情感,她把自己的性情分别赋予他们每一个人。这部倾入自我的唯美激情之作,完整地表现了她理想中的完美的人性。

桑塔格与记者谈过,她认为人的恋情可能指向双重的性别。生活中的桑塔格是未出规的同性恋,她从不冒险去自曝私生活。虽然作家的私生活与其创作未必有必然的联系,但由这部作品可以看作桑塔格浪漫情愫的喷发。她说,她感觉《火山情人》对自己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好像她刚开始创作一样。她在创作中一次次为自己注入激情,创作中的她处于不断的警醒之中。

桑塔格极富学术的严肃、理性,和她注重审美感觉的文字,与她庄重而感性的形象天赋般地相得益彰。不可否认,她别具特色的形象、气质和行为风格,对她的事业功名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位被公认为“美国最睿智的女性”的人生实践也体现了她的理念,体现了唯美、创造与道德伦理的和谐。她成功地维护了思想的尊严,代表了独立知识分子的自由心性和高贵品性。

[1]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苏珊·桑塔格.重点所在[M].陶洁,黄灿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苏珊·桑塔格.同时:随笔与演说[M].黄灿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4]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M].黄灿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5]苏珊·桑塔格.床上的爱丽斯[M].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6]王予霞.苏珊·桑塔格纵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7]卡尔·罗利森,莉萨·帕多克.苏珊·桑塔格传[M].姚君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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