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南北朝海龟的回归之旅

余显斌

前燕开国君主慕容皝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在创业时期，兄弟三人并肩作战，其中大哥居功甚伟，名气最大。慕容皝登基后，就开始磨刀霍霍，先杀掉弟弟，后迫使哥哥慕容翰带着两个儿子流亡海外。

身在国外，慕容翰却一直心系故国。可是，对他而言，海龟之路漫长而又充满荆棘。

一

既然是逃难，就得逃到慕容皝的敌对阵营中去，不然，被引渡回国，终究难逃一死。于是，他选中了同为鲜卑族的段辽部落。

段辽的势力在辽西，控甲之士数万，虎视眈眈，觊觎前燕。之前，因为慕容翰特能打仗，投鼠忌器，一直不敢动手。现在好了，天上掉下个慕容翰，段辽高兴得敲锣打鼓，夹道欢迎，拉着慕容翰的手说，将军来此，大事可成。

慕容翰告诉老对头，自己是落难公子，只是来讨饭的。可段辽毫不犹豫地给他分了房子，授了三军副司令的职衔，并贴心地安慰他，在这儿别念家，总有一天，我会送你回国的。

怎么，想搞一场沙漠风暴，攻打慕容皝？慕容皝那小子该打，可父母之邦不能打。因此慕容翰摇头拒绝。段辽却不这样想，自己留慕容翰，不就是想借助他的号召力，消灭慕容皝吗？于是公元334年，时机成熟，段辽任命弟弟段兰为司令，慕容翰为副司令，大军直指慕容皝。慕容皝很不爽，好你个段辽，私藏我国逃犯不说，还屡次前来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派出大军，进行自卫反击。

两军相遇，段兰撤退，前燕军队紧追不放，结果中了埋伏，大败。段兰正要号令三军追击，慕容翰急了，忙劝道：见好就收，我那老弟可是伏击战高手。段兰看出他的用心，一笑道：你心里什么算盘，段老二清楚，放心，不灭你父母之邦。一句话点中慕容翰软肋，慕容翰无言以对。他没办法回话，却有办法让段兰撤军，当夜，他带着自己的部队悄悄撤出战场，走了。段兰傻眼了。他独木难支，于是也灰溜溜地撤回去了。

慕容皝败退下来，一日三惊，时时防备段兰乘胜追击，结果虚惊一场。实在弄不懂这个段傻子，多少年一直想毙了自己，怎么机会在握，却发了仁慈。最终他断定，是上天眷顾自己，关键时刻让段老二脑残了。

二

慕容翰投奔段辽后，一方面希望前燕强大；另一方面又怕前燕过于强大，灭了段辽。毕竟段辽对自己比慕容皝好了不知多少倍。自己中途撤军，要是慕容皝肯定会毫不犹豫将自己斩首；可人家老段却笑笑，置之不问。这是什么？知遇之恩，朋友之谊啊。更何况，前燕一旦强大，第一个要灭的定是段辽。到时，自己又得带着两个儿子流亡异国。

因此，面对段辽和前燕的战争，慕容翰一直左右摇摆：自己国家打败，他忙跑出来，想法阻挡段辽讨伐；段辽的危机来了，他也很着急，积极替段辽出谋划策。

三年后，养精蓄锐多年的慕容皝联合中原霸主后赵搞了个联合部队，出兵攻打段辽。可怜的段辽，弹丸之国，一时两面挨打，焦头烂额。

当然，段辽不会坐以待毙，他想先出击弱小的前燕，再以得胜之师回击后赵。慕容翰坐不住了。这次，他倒不是担心父母之邦，他知道，父母之邦没危机；他担心的，恰是段辽：慕容皝亲自出马，两国君主对决，士兵都拼了老命，谁胜谁败很难预料；险胜后再打后赵，疲惫之师，难当虎狼之军，一旦败了，更是连翻本的机会都没了。不如自己先帮段辽打后赵，后赵一败，前燕站不住脚，自会退军。

可惜，段辽没接受，却让老弟段兰去打前燕。而慕容皝学着段兰的老办法，也一路败北，将段兰引入埋伏圈，采取慕容氏绝招—以彼之道待彼之身，大败段氏兄弟。

夹攻之下，段辽兄弟一败涂地，成了流亡政府。临逃走时，段辽拉着慕容翰的手道：“不用卿言，以致败亡。我固苦心，令卿失所，深以为愧。”这老头子倒很仁慈，自己失败，不太伤心，反而伤心起他人，仁德之风，超过慕容皝百倍。

段辽走向茫茫远山。浩浩天地之间，慕容翰顿时成了孤家寡人。为了活命，他只能投奔最不愿投奔的另一个鲜卑部族—宇文逸豆归部。

三

宇文逸豆归，用慕容翰的话说，“性识懦暗”，执掌一部却缺乏才干，愚蠢呆板。此外，他还有一样才能和慕容皝并驾齐驱：特妒忌别人的才能。

慕容翰来投，他一听，又是那个倒霉的主啊，怎么办？想想，还是收下吧。收下之后，悄悄给咔嚓了，对外就说暴亡，这样既有留贤之名，又没什么威胁。他觉得，这个办法妙极了，诸葛再世，也难想出。于是，他大张旗鼓，迎接慕容翰。

慕容翰高兴，到处流浪，流浪远方，现在终于有口热饭吃了。可是，宴会结束，回到宾馆住下，他就发现情况不对：自己门外站满岗哨，如临大敌。慕容翰长期流浪，处惊履险，练得火眼金睛，心说不好，自己被软禁了。

刚离狼穴，又入虎口，手无寸铁，插翅难飞。没有办法，他索性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服务员来喊，慕容将军，起来吃饭。慕容翰爬起来，愣愣地望着服务员，问道，谁是慕容将军啊？奇了怪了，你就是慕容将军啊？慕容翰却哈哈大笑，嘴里胡言乱语，披头散发，又跳又叫。服务员吓了一跳，这家伙疯了。

慕容翰的两个儿子一看急了，抱住老爸大哭。慕容翰看着两个儿子，问道，你们是谁啊？问完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边唱边跳走了出去。宇文逸豆归接到报告，看见慕容翰果然如时下女歌星一般，穿得很少，又跳又唱，愣了下问道，认识我吗？

你是天神。慕容翰笑嘻嘻说。

宇文逸豆归摇头笑了，连说可惜，接着吩咐士兵们，散了，他神经啦。

从此，慕容翰整日破衣烂衫，活济公一个，到处乱撞，遇见人，就跪下乞讨；睡觉不睡宾馆，到哪儿睡哪儿，有时甚至睡在猪圈里。宇文逸豆歸彻底放心，连暗暗监视的人也撤了，放任慕容疯子到处跑。

慕容翰于是撒开丫子，到处闲转，把宇文部落的山川河流、士兵布防、军营设置、军事重镇全部记在心里。这家伙并没疯，只是以此躲避灾祸，并懈怠宇文逸豆归的警惕性罢了。

四

慕容翰出逃后，关于他的信息，全部通过地下工作者送回了前燕。慕容皝知道，他哥哥不是真疯。兄弟间过去朝夕相处，哥哥有多大能力，他很清楚。

从段辽俘虏口中，他也得知了当年段兰大获全胜却退军的真正原因。他想，让哥哥回来吧，毕竟，他是爱国的。再加上，前燕终究要和宇文部一比高低。宇文部比段辽实力更强，不借助慕容翰，很难战胜。于是，他派出间谍，扮作商人，去联系慕容翰。

那个间谍也是慕容翰的老熟人，去了宇文部，旅游一般，到处转悠，寻找慕容翰。那天，他走过街道，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人哈哈大笑。他挤进去一看，是慕容翰。人多嘴杂，他没说什么，长叹一声走了。走了老远，回过头观察慕容翰，只见慕容翰仍呵呵笑着，伸出双手，摸摸胸口，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间谍回国说自己见到了慕容翰，可惜人多无法交谈。慕容皝问，他就没一点举动吗？间谍道，他摸摸胸，点点头，别的没什么。慕容皝肯定地道：“翰欲来也。”慕容翰那样做，意思是自己一天也没忘记祖国。不愧是兄弟俩，一个设置密码，一个破译密码，堪称最佳搭档。

慕容皝又让间谍回去接应慕容翰。办法很简单：给他送高端武器。慕容翰武艺高强，使用的弓也异于常人，乃三石大弓。工匠连夜锻造好硬弓长箭，间谍带到宇文部，沿着回归路途埋藏好，做上记号，然后又悄悄告诉慕容翰武器所埋地点和记号。

慕容翰回到宾馆，找到俩儿子，关上门，突然不疯了，对他们说，自己准备带他们回国。俩小流浪汉一听，高兴死了。可是，没坐骑，怎么办？

慕容翰早观察好了。他悄悄来到宇文逸豆归的马厩中，挑选三匹好马，和儿子骑上马背，快马加鞭，一眨眼就消失了。

宇文逸豆归听到汇报，大怒，派出百人小分队追杀慕容翰。

小分队赶上慕容翰时，只见慕容翰硬弓长箭，全副武装，拦在路上，告诉他们，自己早就想回国了，谁敢拦，就是找死。

他大话尽管雷人，心中却没谱，真打起来，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怕人多。他眨眨眼，想了个威慑人的办法：“汝去我百步立汝刀，吾射之，一发中者汝可还，不中者可来前。”他要上演一曲辕门射戟。真有好奇者把刀立在百步外。慕容翰拉弓搭箭，“嗖”一声，射中刀环。

一百多人目瞪口呆，个个缩着脖子，不敢上前。慕容翰调转马头，挥鞭而去。

宇文逸豆归损失三匹好马，还组织了百人仪仗队送行。而损失最大的，是国内军事机密，全部被盗。

五

那个时代，中原正是十六国时期，你方唱罢我登场，你不灭我，我必灭你。前燕灭段辽后，下一个作战目标，必定是宇文逸豆归。宇文部一天天强大，不灭掉他，前燕终会被他所灭。这个建议，得到了海龟慕容翰的积极支持。

慕容翰认为，要灭宇文部，先打其盟友高句丽。慕容皝连连点头，采纳了他的意见。

进攻高句丽，有一南一北两条路，北路宽阔，很容易进军；南路狭窄，不容易行走。大将纷纷建议走北路。慕容翰却说，高句丽人也一定这样防备，所以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慕容皝也同意了，并宣布所有作战计划都由慕容翰制定。

起兵之后，慕容翰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最终打败高句丽，削掉宇文部的左膀右臂。

接着，前燕和宇文逸豆归正式对垒，双雄争锋，硝烟弥漫。又一次，慕容翰义不容辞，运筹帷幄，冲锋陷阵，元帅和前锋的双重责任，他一人担当。他一路冲去，接连斩杀宇文部名将，最后攻克其都城，彻底消灭宇文部势力。前燕国开地千里，利尽东海，后顾无忧，“皆翰之力也”。

然而他冲锋在前，不免身中数箭，伤势很重。

他以为，自己忠心为国，舍生忘死，临阵不苟，一定能消除兄弟的猜忌；他以为，自己绞尽脑汁，为国谋利，可以免去杀身之祸。可是，恰恰错了，他越意气风发，算无遗策，越每战必克，功高至伟，就越会为兄弟所不容。

后世史家认为，慕容翰善谋国，不善谋身。这话其实不對。从他舍生忘死、一心归国来看，他只想谋国，从未谋身。甚至，为国，他可以舍身。

灭掉宇文部之后，他在家养伤，伤好后在府上骑马射箭，练习武艺。马上，慕容皝派出的间谍就上报，慕容翰有谋反意向。

“意向”，就是莫须有。

慕容皝不需要事实，他知道，哥哥谋反的事实自己一生也等不来，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借口而已。于是，他想也不想，派出手下人，带着毒药，直奔慕容翰府上。

慕容翰仰天长叹：“翰怀疑外奔，罪不容诛，不能以骸骨委贼庭，故归罪有司。”他当年外逃就已经给自己定了罪，所以他费尽心机也要回国；尽管他早已知道，自己回来，以慕容皝的猜忌成性，自己终究难免一死。但是，他仍然回来了，不为别的，只为埋骨故国。

前燕人才济济，前有慕容翰，后有慕容恪、慕容垂，都是不世出的将才。前燕之所以在列国中做大做强，如日中天，与这三人的忠贞为国密不可分。而且其中谋国最忠、虑国最深、为国最切，曲折不挠、九死不悔的，首推慕容翰。

圣人曰：“求仁得仁尚何语？”海龟慕容翰无憾，因为他终于可以魂归故国，狐死首丘了。

编 辑/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