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最后十年的狭窄舞台

2012-03-09 02:07李响
决策与信息 2012年8期
关键词:小院梅兰芳

文/李响

西城区护国寺街自打“前清”起,就是北京最热闹的庙会。如今西边街口虽驻扎着时髦的咖啡馆,但不妨碍巷子里豆汁儿叫卖。漫步石板路,行至街东口,市井气息到此为止,再往东,就是曾属于皇家的恭王府、什刹海。一座白墙红门的四合院在街口悄然守望,小院本不起眼,因梅兰芳曾住在这里,被挂牌保护起来。

1986年,梅兰芳纪念馆在此故居基础上成立。2008年陈凯歌电影《梅兰芳》上映后,游人突然多了些。其实,这所宅院与该片没有关系,电影中黎明扮演的那个一身雪白西装的梅老板,不同于这里的中国戏曲研究院梅院长——藏蓝中山装,列宁帽,每天奔渡于政府会议、慰问演出。

这就是护国寺街9号院。自1951年,在这座闹市之中的静谧门庭,伶界大王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十年,喧嚣又寂寥的十年。

两处豪华故居已面目全非

迈进红漆大门,迎面是梅兰芳的半身汉白玉塑像,一贯的温润眼神,注视着陌生的访客。这是著名雕刻家刘开渠和学生白澜生的共同作品。塑像背靠青石砖瓦影壁,壁前几株瘦竹影影绰绰。向西移步,推开绿漆屏门,再转过一道木质影壁,梅宅这才亮相。

院子出乎意料的小。虽不乏秀气之美,但连院带房总占地面积不过700余平方米,要容下梅氏夫妇,三儿一女及其家眷,梅家服务人员,剧团工作人员,还要贮藏大量精美的行头、道具、戏文资料。窄窄的池塘,怎配得起艺术大师游龙惊鸿?

梅兰芳自幼生长于北京四合院,起初家境贫寒住在门槛低微的小院或大杂院。1920年,梅郎名冠京城,有充足财力,为供祖母颐养天年,买下东城区无量大人胡同的七进大四合院,一座中西合璧的精美园林。七个院落之间打通,筑有长廊、荷花池、假山,并有二层西式小楼。室内陈列名家字画、古玩瓷器,家具是上等紫檀黄花梨,待客用的茶具都是讲究的艺术品。“登长城,观颐和园,访梅宅”,被时人传为外宾游览北京三大项目。十余年间,梅兰芳在那里接待过泰戈尔、杜威、罗素、毛姆,以及各国政要等外宾达六七千之众。

1932年,东北沦陷后华北告急。红楼梦断,梅兰芳被迫挈妇将雏迁居上海,租住马斯南路121弄87号的三层花园洋房——湖南省政府主席程潜的房产,蓄须明志,画地为牢。不登台断了经济来源,1943年,梅家支撑不下去,夫人福芝芳不得不回北平卖掉无量大人胡同的宅子,风云一时的京城沙龙就此断送。

无量大人胡同旧宅几经转卖拆得面目全非,后来成为中国摄影家协会所在地;马斯南路洋房(现为思南路87号)被地产商买下开发成豪华酒店……梅兰芳一生迁居十余次,只剩下护国寺小院保存原貌。

二进小院原是王府马厩

1949年,梅兰芳和他的朋友们一样面临抉择。齐如山是梅兰芳的铁杆支持团队——“梅党”的领袖,他选择去台湾;而梅兰芳毫无迟疑地要留在大陆,唱了一辈子戏,自然是观众在哪他在哪。“再思啊再想!”齐如山以一句戏文作为告别。梅兰芳乐观地说,你到了台湾,我们还可以一起搞戏剧。这对死党一生无缘再见。

1949年10月,梅兰芳以政协委员身份参加开国大典。1951年4月3日他被任命为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他写道:“我在旧社会是没有地位的,今天能在国家最高权力机关讨论国家大事,又做了中央机构的领导人,这是我们戏曲界空前未有的事情,也是我的祖先们和我自己都梦想不到的事情。”

周恩来建议梅兰芳回北京居住以便工作,并想安排他住回无量大人胡同。梅兰芳婉谢,他说那间宅子已经卖给他人,不希望依靠政府之力迫使人搬出,请政府给他一所小院作宿舍即可。政务院管理局于是为梅兰芳安排了三套房子以供选择,护国寺甲1号院(后门牌号改为9号)是他看房的第一站。小院向东不远是庆王府遗址,此院原是王府马厩,后改建为二进四合院,民国时期曾是国民党军官宿舍。这宅子固然比不上大四合院和小洋楼,但对于梅兰芳来说,廿载颠沛流离,有个安定的家即好,身在新社会,今非昔比。梅兰芳表示对这里很满意,其他两处不必再看。

1950~1951年间,梅兰芳一家陆续搬至北京。不久,两个大儿子都结婚生子,加盖了南房、西跨院后罩房。宅子挤了点,但便于梅兰芳与孙辈们亲近。有一次,孩子们在院里踢球,一脚把球踢进厨房饭锅里,梅兰芳只觉有趣,并不责怪。

客厅与缀玉轩的两重天

小院坐北朝南,东厢房原是厨房餐厅和女儿梅葆月的卧室,现开辟为梅兰芳的服装道具陈列室;西厢房原是长子梅葆琛卧室,现展览梅兰芳的国画作品,还有齐白石、陈半丁、吴昌硕、黄宾虹、徐悲鸿等画坛师友赠给他的画。梅兰芳酷爱绘画,当世名家被他拜了个遍,小有造诣。抗战时困在上海不登台,他就靠画画为生。

站在院中央,面前北屋一排正房,最东边是梅兰芳与夫人的卧室,两张单人床并排摆放。梅兰芳公务繁忙经常很晚回家,演出后也习惯晚睡,为不打扰夫人休息分了两张床。

正房中间是客厅。门口右手边立着紫檀穿衣镜,镜框周围是螺钿镶嵌的八仙过海图案,这面大镜子放在光线敞亮的地方,是为了方便梅兰芳对镜练功。

沙发前横着一张明代长茶几,罩着玻璃板保护桌面上精致的竹刻山水,游人站在门口目力不及。1926年,这张茶几摆在无量大人胡同会客厅,瑞典王储(即后来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六世)来访,这位专业的东方艺术鉴赏家,一边品荼一边欣赏茶几,说:“这样珍贵的艺术品上面直接放荼盏太容易损伤了”。梅兰芳遂依王储建议,定做了一块玻璃板罩在上面。作为“四旧”物品,茶几在“文革”时被人涂上黑漆。八十年代,一位擅长修复文物的老师傅将黑漆小心地抹去,山水这才重现。

如今,客厅说是按原样布置,实际只余一些大件家具摆设,本来的艺术气息大打折扣。原本挂在客厅的,有清代宫廷画家郎世宁的《双鸽图》、扬州八怪之一金冬心题写的梅华诗屋匾、齐白石和陈半丁合画祝梅兰芳六十大寿的条幅、徐悲鸿为他画的肖像《天女散花图》等。“文革”爆发时,梅兰芳已去世五年,仍被打成反动艺术权威,红卫兵冲进梅宅把挂在墙上的字画及梅兰芳与家人、朋友、外宾的合影扫荡一空,连同紫檀、黄花梨的条案、琴桌、椅凳等珍贵家具,至今下落不明。多年之后,《天女散花图》幸运地被人在仓库角落里发现并归还。

主人在时,这间客厅很热闹,盛况不亚于当年的豪宅沙龙。田汉、欧阳予倩、周信芳、袁雪芬、红线女、丁果仙等新时代的同事、同行,都是护国寺小院的座上宾。用梅家厨师的话说,饭桌很少有空暇的时候,总是不断摆上饭菜招待客人。

客厅西侧是寂静的小书房,这是整座院子里唯一一个只属于梅兰芳的房间。透过窗口望去,书房与客厅相通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缀玉轩”。这诗意的名字是为梅兰芳创作剧本的李释戡所拟,意思是采取众家之长融为一体。缀玉轩本不是书房的名字,而是常在书房聚会的“梅党”团体雅号。梅兰芳搬进这所宅子时,梅党早已不复存在,大多数成员逝世,齐如山去台湾,银行家冯耿光留在上海“靠边站”,“文革”中凄凉死去。缀玉轩仍在,故交零落,只余梅兰芳一位孤独的主人。

新社会的“第一劫”

1949年10月底,在北京参加完一系列新中国庆典活动后,应天津市文化局局长阿英邀请,梅兰芳到津演出。其间,他接受了刚由天津《大公报》改组建立的《进步日报》采访。当时全国上下都在大谈“戏改”。到1949年召开第一次全国文代会时止,经过审查,除了解放区创作的十个新编历史剧和十个新编现代戏,所有剧种的传统剧目加起来只有63出可以上演。民间有句顺口溜形容可观剧目之少:“翻开报纸不用看,粱祝西厢白蛇传”。记者问梅兰芳“京剧如何改革”,他说出了内心的真正意见:“京剧艺术的思想改造和技术改革最好不要混为一谈……俗话说,‘移步换形’,今天的戏剧改革工作却要做到‘移步’而不‘换形’”。

梅兰芳的表达已比弟子程砚秋温和很多,程砚秋曾直言,戏改如“卤莽从事,会酿成不易挽救的大错”。

作为刚上任的戏剧改革委员会领导,梅兰芳的一番话无异于“唱反调”。田汉、马彦祥、马少波等文艺界领导批评梅兰芳宣传改良主义观点,与京剧革命精神不相容。当时年仅22岁的小记者张颂甲后来担任了经济日报副总编、中国建材报社长,他在回忆文章中写到自己第二次探望梅兰芳的情景:“才几天不见,梅先生这回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容貌也有些憔悴了……他告诉我‘:已有两三个晚上没睡好觉了’……接着,他焦急并带有埋怨地说‘:这事怎么办?那天我只不过随便和你谈谈,没成想你那么快把文章发表出来,也没成想那么快惹来了许多麻烦……’”

中宣部部长陆定一指示天津市委,梅兰芳是戏剧界一面旗帜,对他的批评一定要慎重。市委商量后,由文化局局长阿英主持召开一个座谈会,请知名文艺界人士参加,就京剧改革的观点交换一下意见,借机给梅兰芳一个台阶下。在会上,梅兰芳对自己的观点做了修正“:我希望,为着适应目前运动的需要,剧作家、文学家以及有创作能力的旧艺人,都应大胆放手创作新的剧本,以供给全国迫切的需要,使运动很快地展开……初期虽难免出丑,但不要紧,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逐渐提高。”梅兰芳讲话结束,阿英立刻带头鼓掌,其他人也跟着鼓掌。三天后,座谈会记录全文发表在天津《进步日报》的第一版和《天津日报》第四版上。梅兰芳在新社会的第一劫,终于以一场“危机公关”化解。

梅兰芳一生人情练达,经此事之后更加谨慎。他和“搭救”自己的阿英成为好友。阿英又名钱杏,二十年代就参加革命,是经验丰富的老干部。阿英后来调到北京任全国文联副秘书长,在梅家小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梅兰芳的高级智囊。梅兰芳在大会小会上发言,都要事先征求阿英的意见,以免再犯错误。

章诒和说过“:我们这些人都知道他(梅兰芳)那份聪明,我父亲就在家里说‘,罗隆基还不如一个畹华(梅兰芳的字)!’”

伸不开拳脚的舞台

五十年代初,陈毅、周恩来多次找梅兰芳谈话动员他入党,梅兰芳婉拒道:“我们做演员的,生活有些散漫,我还要努力。”1957年,弟子程砚秋入了党,梅兰芳感到自己“落后”,不久也交了入党申请书。申请书是秘书许姬传代笔,组织辨认出字迹后告诉这样不符合党章规定。在客厅西边小书房里,梅兰芳连续几天挑灯夜战,亲笔写下入党申请书,从童年学艺开始梳理反思,写了厚厚一沓纸。毛泽东得知梅兰芳要求入党后,特别指示“要加强对梅兰芳的教育,要以普通党员的姿态出现,不要特殊化”。经过一年半的考验,1959年3月16日,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党支部,梅兰芳在党旗下宣誓。

最后十年,梅兰芳的演出日程表很满。他到京津沪汉和东北工业区演出,赴朝鲜和华南慰问解放军,访问维也纳、苏联、日本,以艺术促进外交,去世前夕还在惦记新疆铁路通车典礼……

足迹遍布世界各地,舞台看似广大,其实伸不开拳脚。他反反复复表演经过改编去除“毒素”的几出经典剧目,没有时间也没有政治空间创排新戏。他曾这样解释:“解放后,没有排演过新戏,怕排了戏演不好,会把我在群众中间的一点声誉一扫而光,这无疑是个人主义思想在作怪。”

梅家搬进小院后,在院子四角种了两株海棠、两株柿子,今天花树已长得枝繁叶茂。树影四周,东西厢房通过彩绘穿廊与正房相连,就像一个精致的相框,圈着小院。1959年,就在这“相框”里,梅兰芳排演了他解放后的第一出也是人生最后一出新戏《穆桂英挂帅》,为十周年国庆献礼,并庆祝自己入党。这出戏表现老年穆桂英因朝廷忘恩负义不愿接印出征,后在佘太君力劝下,抛弃私怨服从大局。选择这个题材,一是价值观“正确”,二是唱出了梅兰芳老骥伏枥的心境:“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哎——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

“完人”绝唱

1961年5月31日,应中科院院长郭沫若之邀,梅兰芳赴西郊中关村为科学家们演了《穆桂英挂帅》,谁也没料到这是他的谢幕绝唱。回家后休息几天,梅兰芳感到胸口不适,经医院检查诊断为心绞痛、冠状动脉硬化。症状已经持续一年多,但他仍天天坚持开会、演出、讲学,还出访苏联。梅兰芳被誉为“完人”,对谁都客客气气没架子。不擅拒绝,不愿任何人失望,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

1961年7月30日,星期日,全家人都在家休息。午饭后,梅兰芳突然胸痛发作,平卧在床,面无血色。家人赶紧给他服了硝酸甘油,他艰难地说:“痛苦没有减轻,再给一片。”医生来了,梅兰芳不让别人帮忙,下床更衣,独力缓缓行至大门。他好像有特别的预感一般,蓦地停住,回头环视了一圈这个居住了十年的小院。这是梅兰芳对尘世生活的最后回眸。八天后,他在睡梦中停止心跳,逝世于阜外医院。

夫人福芝芳整日触景伤情,不久就搬出了护国寺小院。“文革”爆发后,不时有人冲进来揪斗梅葆琛,要求交出梅家存款。甚至有一群红卫兵扛着铁锹到北京西郊万花山要挖梅兰芳的坟。周恩来曾指示梅兰芳的墓碑要精心设计,“文革”使设计方案搁浅,梅墓迟迟未立碑,红卫兵找了半天没有头绪,只得作罢。如此离乱,已不能再惊扰梅兰芳。一代名伶,人生最后的舞台虽然狭窄,但他度过了平稳的晚年,静享安眠,实为不幸中的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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