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长篇小说创作发展论——从《断层》到《红煤》

2012-03-20 01:47冯庆华赵冰
武陵学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刘庆邦断层

冯庆华,赵冰

(伊犁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新疆伊宁835000)

刘庆邦长篇小说创作发展论
——从《断层》到《红煤》

冯庆华,赵冰

(伊犁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新疆伊宁835000)

刘庆邦的两部煤矿题材小说《断层》和《红煤》故事发生时间接近,但写作时间却相差20年,两个文本在主题、思想和艺术成就上也存在着较大的差距。比照两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到《红煤》在主题思想、价值取向、人物塑造等方面相对于《断层》所作的改变,也能感受到刘庆邦创作走向成功的过程:他逐渐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言说方式,一种切合自己生命观的主题阐发,一套与自己性情相匹配的人物塑造、环境描写等技巧手段。

《断层》;《红煤》;审美向度;价值取向;人物塑造

《断层》和《红煤》都是关于煤矿题材的小说,前者出版于1986年,后者出版于2006年。事隔20年后,在同样的题材里,刘庆邦又开拓出了什么样的新意呢?

《断层》讲述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初期,矿长常江一心致力于为提高煤的产量而开通皮带巷。这个过程不但需要攻克技术方面的难题,还要面临着保守势力的百般设阻。以郑金友为核心,张国亮、丁昌仁、韩连录等人结伙,处处给常江打通皮带巷设置障碍,成为企业改革的阻力。在他们明枪暗箭的打击下,常江的皮带巷工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常江自己因为劳累和操作工人的疏忽受伤住院,乔川的女儿车祸死亡,得力干将李石驹患了鼻咽癌生命垂危,这个时候断层也马上打到……在书记罗仲扬的帮助下,他们获得了中央煤炭部副部长彭永年的支持,最终战胜了保守派,把皮带巷打通了。

《红煤》的故事也是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农民出身的宋长玉是国营乔集煤矿的一个轮换工。为了能转成正式工,他先是处心积虑地追求矿长的女儿唐丽华,结果被矿长借故开除。他不甘心回乡,在老杨介绍下到红煤矿的砖厂去打工。这里村支书的女儿看上了他,他抓住这次机遇,开始登上施展自己抱负的舞台,各项事业蒸蒸日上。随着金钱的增多,身份地位的改变,宋长玉的各种欲望急剧膨胀,他先后三次举报原先开除他的唐矿长,最终将唐矿长送进监狱,占有了唐丽华的身体,控制了村里的政权……随着煤矿无节制开采,宋长玉的煤矿给周围环境带来了很大的破坏,引发了当地民众的不满,特别是发生了透水事故,最后他不得已踏上逃亡之路。

本文试图通过两部作品的比照探求刘庆邦20年来长篇小说创作方面所取得的成就。

以创作短篇小说著称的刘庆邦,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断层》。当时的他已经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但似乎还没有完成自我定位,可以说《断层》时期的刘庆邦,思想上也处于一个“断层期”。截止目前他已经创作了7部长篇,但我认为除了《断层》、《落英》、《红煤》、《平原上的歌谣》和最新的《遍地月光》算得上是长篇外,其他两部《高高的河堤》和《远方的诗意》只是名为长篇,实为短制。而他既成的几部长篇小说,尤其是从《断层》到《红煤》来看,则体现出一个鲜明的探索轨迹。

刘庆邦从第一部长篇小说《断层》开始,便体现出了他努力向时代主潮靠拢的倾向。《断层》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此时正是几种文学思潮潮涨潮落的时期,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你还没有唱罢我已经登场。时代主潮里面的作家刘心武、王新华、高晓声、蒋子龙等人纷纷红了樱桃,又绿了芭蕉。《断层》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把潮流和个人经验结合在一起的产物。

《断层》很明显是对七八十年代之交社会改革的描写,也确实存在模仿改革小说的痕迹。常江的形象与《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张洁笔下的郑子云几乎都是一个脸谱,有着开拓进取的精神,有技术,有魄力,敢于改革并与保守势力作毫不妥协的斗争。连小说中的人物设置都是类似的,如张国亮的形象似《乔厂长上任记》中的冀申,罗仲扬的形象似霍大道。刘庆邦对这个作品应该是寄以厚望的,但很不幸,等这个作品出来,改革文学的潮流早已经退去了,这部作品在当时的文坛并没有激起太大的反响。90年代《落英》所选取的知青题材,也是对于曾经流行的知青潮的迎合,但结果又慢了半拍,给人一种摸着枕头天亮了的感觉。

但一直执着追求的刘庆邦,在各种潮流过后,在整个社会处于一个价值多元、个性彰显的背景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经验与创作完美的结合点,开始彰显出自己的独特魅力。在创作《红煤》时,刘庆邦找到了一种在现实中搏击的力量。

刘庆邦作品的题材来源主要是农村和煤矿。《落英》、《高高的河堤》和《平原上的歌谣》、《遍地月光》的故事背景都是农村,《断层》和《红煤》的背景是煤矿,可以说这两种题材,或者说在农村和煤矿的两段生活经历给刘庆邦的人生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对三年饥荒场景和细节的描写,在《平原上的歌谣》里出现过,在《高高的河堤》里出现过,在其他短篇小说里面也时常出现,这与刘庆邦的经验写作有关系。刘庆邦说:“我是凭人生经验写作,写作资源对我来说当然很重要。我的人生经历比较丰富,如大跃进、大饥荒、文化大革命、大串连等,很多大事我都亲身经历过。”[1]经历虽多,但印象较深的细节应该还是有限的,写得多了,这些经验难免会重复出现,这种现象在很多作家的作品里都存在。从这方面看,《断层》和《红煤》都是以煤矿为题材,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或称故事时间也大致都是处于20世纪80年代,两部小说的内容应该有很多的相同之处,但事实上这两部作品却很少有相似的细节出现。我认为此类情况的发生与作者两个时期价值坐标和审美向度的变化有关。

《断层》的创作适逢80年代中期,作者表达了一个完全主流、跟风政治的改革主题,《断层》中从对话到叙述者的声音处处昭示着一种宏大叙事。如罗仲扬开导常江说:“常江,我们应当相信党,相信国家的进步,相信人民群众,这个事情不要有什么压力,没关系,有什么想法多和郑金友同志交谈一下,注意尊重他。我相信,大家会理解你的。”[2]116再如他(常江)说:“我不明白,矿山干点事情为什么这样难!一方面,国家建设急需大量的煤炭,这儿缺煤,那儿缺煤,喊得我们心焦,恨不得一下子把地下的煤全挖出来;另一方面,我们真要想办法多出煤了,却受到这样那样的限制,把我们手脚捆得死死的,让人动弹不得,我觉得这种状况应该变一变,不然,煤炭事业就不能发展!不知道同志们咋想的,反正我心里很着急,急得我心里着火,睡不着觉……”[2]320诸如此类的叙事俯拾皆是,甚至对于常江的身世,也有意营造成一个苦大仇深、根正苗红的背景,如常江向彭永年副部长谈起自己的身世:“当矿工的爸爸不是他亲爸爸,他出生刚几个月,父亲就病死了,母亲领着他和哥哥煎熬。在旧社会,一个无依无靠的妇女要养活两个孩子十分艰难,财主欺负,族中人排挤,一心要把他娘三撵走。但是母亲很要强,一定要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他家的地少,打的粮食不够吃,十冬腊月,母亲把他们哥俩锁在屋里,自己拖了棍子,踏着冰天雪地去要饭。但是,她绝不让两个孩子去要饭,要让孩子在人前做人,不让孩子低三下四地伸手乞讨。母亲要来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拿回来给孩子吃……后来,母亲和哥哥一起被地主活埋了,理由是他们给共产党送过信。一个矿工收养了他,把他带到矿上……”[2]311从这些话语可以看出,当时刘庆邦的写作还受着80年代以前政治化作品的影响,带有明显的阶级斗争的话语色彩。从这部作品来看,这些情节与他的人生也没有多少搭边,至少结合得不是很紧密,所以在这部作品里很少有其他作品里的那种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

《红煤》关注的是个体人的存在:“他小时候,父母成天盼着他长大。他真的长大了,父母却发愁了。父母看不到他的前程在哪里,不能给他指出一条路,不能改变他的命运。”[3]15宋长玉被开除后不愿回家:“倘若他背着铺盖卷突然回家,一定会给父母造成很大的打击,父亲会唉声叹气,母亲会暗自垂泪。村里人看见他,也会问他,怎么回来了?”[3]136他失魂落魄,连续四顿没有吃饭,对杨师傅哭诉:“我不回去,就是要饭,就是死,我也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外头!”[3]139这样一个有着强烈奋斗精神、一心追求出人头地的农村青年却在后来成功之后被金钱扭曲了人性,最终走向了不归路。《红煤》就这样表现了一个农村青年在人生、爱情、事业中所遭遇的困境,以及自我拯救和人性变异的过程。其中主题与政治基本无关,却与时代价值多元化相契合。这说明刘庆邦已经能够很好地把握时代的脉搏,发现了个体在市场经济时代由于金钱欲望的膨胀而使精神发生扭曲的现象。这一切是当下社会存在的普遍现象,明显也发生在作者身边,甚至其中还能看到作者本人的身影,因此显得很真切感人。然而,作者只是把这种现象靠经验和想象呈现出来,他接触到了切实的社会和时代的问题,却没有办法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故事的结尾定格于宋长玉抛妻别子、坐上火车出逃,让读者陷入对当下社会现象和问题的沉思。这个结尾给我们留下不少余韵,却也显示了作者的无奈和惋惜。他表达了一种个体对于社会、时代、人生的经验和思考,抛弃了那种有意为之的光明尾巴。

几经彷徨,刘庆邦找到了自己的立脚点:立足于农村和煤矿,表达个体对于时代和人生的价值判断。刘庆邦说:“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根,我们的根在农村在土地里,在我们的老家。”[1]其实煤矿也是他的根系所及,找到了根的刘庆邦从此在文学创作上开始迸发出强劲的生命力,也开始在当代文坛上声名鹊起。

从《断层》到《红煤》,还可以看出刘庆邦价值观的变化,这种变化主要表现在对自然生态的关注。在《断层》里,刘庆邦对于环境保护还没有清醒的认识,很多情况下都是为了提高煤的产量,让改革者做出一些现在看来很不理智的举动,这方面,反面人物看似荒谬的反对意见在今天看来倒是挺符合生态保护观念的。保守派郑金友说:“从局部看,野狼沟,开拓皮带巷或许是可行的,从全局看,就值得斟酌,全局每个矿的开发强度和服务年限都是有计划的,如果打乱了计划,就打破了平衡,就会出现新的失调,造成全局被动。”[2]30-31这句话所表达的全局观点、整体观点在当时是用来反对改革派的“谬论”,现在看来却是合理的。常江的反驳理由则显得不堪一击,尤其是在资源滥采以致资源日益枯竭的今天。常江说:“我建议领导学学国家新的能源政策,现在国家明明说可以加大开发力度,不受矿井服务年限的限制,怎么啦,我们局特殊些,野狼沟就是打了皮带巷,精查储量也可以开采一百年,一百年可以采完的煤田,为啥非要拖到二百年呢!”这些话中体现出来的征服大自然的必胜信念,有一点科学主义和未来主义的因素在里面。但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对于自然的破坏是巨大的,是不符合科学发展观的。当下环境破坏,资源的迅速枯竭,与这种超前消费、竭泽而渔的短视思想脱不了干系。

这种思想当然与作者成长中的阶段性认识有关,更与作者所处的时代有关,不能因此对作者作太多的苛责。刘庆邦后来注意到了这一点。在《红煤》里,刘庆邦处处流露出对元初美好自然生态的沉醉和留恋,对煤矿的滥采给自然环境带来的极大破坏的惋惜:“这里没有了供水鸟食用的鱼,水鸟就飞走了,再也不来了,那些供水鸟做窝的高树也被人砍伐掉了,露出一块一块像是残缺的天空……红煤厂没人种水稻了……因为缺水,红煤厂种大蒜的人家越来越少。蒜长得很小,每头蒜跟手指头差不多……同样因为缺水,红煤厂山上的树木几乎死了一半。已经死了的,枝干发枯,发黑。没死的,树叶也发干发毛,一片燥色……更为严重的是,红煤厂的村民连日常用水都成了问题。”[3]350这是一位作家作为知识分子体现出来的人文关怀,它不是为生态而生态,它的指向是人类生存。没有人能从破坏的环境中全身而退。

《断层》中尽管有些篇幅对保守派漠视生命作了谴责,事实上文本中对于改革派牺牲精神的推崇,也从另一个方面显示了刘庆邦对于人的个体价值的认识还远未到位,这种观念应该源于之前对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宣传鼓动,令人耳热心跳的鼓舞背后是对于生命的漠视。如李石驹为打通皮带巷坚持工作,延误治病导致病情恶化而死亡;常江连续工作,导致精神恍惚而摔伤;懂事的孩子,为了省下车费扒车去县城买字典被车碾死……这些作者试图肯定的表面英雄主义凸显了另外一个事实:80年代的刘庆邦身上人文主义精神还不是很自觉。

对于这种英雄主义的怀疑体现在刘庆邦2000年以后的作品中。《红煤》中写到,《矿工报》描写了一个灭火积极性很高的工人,局里认为他的事迹真正体现了工人阶级的主人翁精神,把他树为典型,要求全局职工向他学习。然而刘庆邦接着讲到:“还有好多事情是不能报道的,也是不许报道的。比如矿工家属买不起菜,到当地农民的麦子地里挖野菜……比如,新学期开始了,一个矿工的儿子却交不起七十块钱的书本费。矿工先让儿子去上学,他随后去借钱,却连着三天都没借到钱……再比如,一个矿工家属,家里穷得实在走投无路,竟从高高的选煤楼上跳了下去摔死得透透的。”[3]310此时刘庆邦关注的重点已经转向人的生存状态,甚至更广泛的社会现实,他在《红煤》后记中说:“我一直认为,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是更深刻的现实。”[3]374这种对现实的对比性书写让人看到现象背后的真相,让人对那种看似英雄主义,本质上漠视生命的意识形态书写开始怀疑,警醒我们一起关注每个人的生存,痛责那种戕害人生的环境和体制。到2009年《平原上的歌谣》中,刘庆邦描写曾经的战斗英雄老鸡抢挖已经埋在地里的死牛肉时的反讽语调就颇为老练了:

打先锋的是老鸡,最先接近目标的也是老鸡。他带了一把铁锨,还带了一把刺刀,算是两样武器。老鸡是个退伍军人,那把刺刀是他复原时打进背包带回来的。据老鸡自己讲,在解放战争中,他参加过不少有名的战斗。在攻打一座有名的古城时,他是第一个爬上云梯,翻过城墙的。看来老鸡英勇不减当年,在对付牛肉的战斗中,他又争得了第一。[5]35-36

英雄在这里已经有点滑稽了,这种对于老鸡英雄形象的解构让我们看到刘庆邦这些年来的转变,看到他自我解构和建构的过程,近年的作品中已经找不到曾经的那种肤浅的、单向度的思维了。这也共同构成了刘庆邦作品的一个多元价值体系。

人物塑造是刘庆邦最注意和用心的地方,刘庆邦曾经说过:“看来还得贴着人物写,这是我们写作者的唯一选择。要贴着人物写,我们脑子里起码要装着一些人物……这一个贴字很重要,也很讲究。它不是牵,不是跟,不是靠,也不是逼,而是贴。它要求我们理解人物,尊重人物,爱惜人物,而不是把人物当成一个随便摆弄的玩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人物脸上乱涂乱画。我们只体贴人物还不够,恐怕还要用我们的心去体贴作品中人物的心,只有做到了与人物贴心贴肺,才能把人物写出一二。”[4]

但《断层》中的人物的塑造显得肤浅和脸谱化,似乎正面人物必须要长得鼻直口方,浓眉大眼,坏人就一定要长得贼眉鼠眼,一脸邪气。小说中对于正面人物的塑造似乎还能看出“三突出”“三陪衬”教条对他的影响。

主要正面人物常江是这样出场的:“更衣室走出两个人,一个身材魁梧,一个略嫌瘦削,他们身着打补丁的工装,腰扎皮带,头戴矿帽,手里提着灯头,足登深腰胶鞋,‘呱叽呱叽’地踩着雪泥,大步朝井口走去。”[2]1“常江皱了皱眉,那特有的长睫毛上下直扑闪。他的眉毛很长,皱起来的时候却拧成一个疙瘩。”[2]4这和样板戏中李玉和、杨子荣的出场有什么区别呢?

常江周围的乔川、李石驹的形象,还有常江的老婆,乔川的老婆,以及那些参与打通皮带巷的工人们都在不同的层面给常江起着陪衬作用,作者基本做到了在一群正面人物(那些支持打通皮带巷的工人和家属)中突出英雄人物(乔川、李石驹、梁浩等),在英雄人物中间又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常江)。

描写那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劳动场面也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甚至有些宣传材料的味道。我推测这些不是刘庆邦自己的经验,是他听来或看来的材料,如李石驹带病工作的场景,便让我想起焦裕禄的事迹。可以说乔川和李石驹等正面人物都没有脱离“文革”、十七年文学里那种高大全形象的人物塑造模式。

对于反面人物,小说则尽量夸张其丑陋和邪恶。小说中这样描写韩连录:“此人大头,大脸,大背头,穿一身蓝色干部服,足蹬大翻毛皮鞋,上身长,下身短,胳膊挺长,像猿人的臂。”[2]76“这个大头团脸的家伙对女人有着特别强烈的嗜好,他几乎不能看见稍稍有几分姿色和女性特征突出的妇女,一见着两眼就不由自主地盯过去,就产生那种下流的念头……”[2]119看到相貌就知道绝非好人,明显脸谱化的形象。还有对于张国亮、丁昌仁、白淑贞和韩连录的聚会描写,写得也很像当年电影里的特务在开小黑会的情形。很明显,此时的刘庆邦还没有摆脱之前文学规约的影响。因为缺少生活中的个体经验,那些人物形象就显得很牵强,概念化、脸谱化,甚至矫揉造作,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较远。

好在此类的浅薄在2000年后的作品里很少有了,在《红煤》里,刘庆邦塑造人物的手法开始显得多样化,注重从不同角度对人物作全方位打造。

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他不再限于外貌的描绘,而是通过不同的途径来作渲染。如通过言行举止的描写:“孔令安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他手里提着提兜,兜里装着笔记本,每天人五人六,做出的是干部的样子,开会的样子,视察的样子,不一定游荡到哪里去。他偶尔回来睡一觉,睡上一天两天,起来胡噜胡噜头发,端起干部的架子又出发了。”[3]11通过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信的起首,他不写抬头。每封信的草稿都不写抬头。往干净信纸上抄写时,他也是先把抬头空着,等抄写完了,并确信不会被别人看见,才在抬头处填上唐丽华的名字。为郑重起见,他不能称唐丽华为小唐,或丽华,只能写全名全姓。他本来想写唐丽华大夫,想想恭维太过也不好,不如直书唐丽华好一些,后面顶多再加上同志二字。”[3]12还经常通过环境描写来渲染人物在某种场景下的心情:“水边不远处有一池莲藕,荷叶特有的清新之气阵阵袭来,宋长玉招呼唐丽华过去看荷叶。荷包还没长出来,荷叶却扑扑闪闪罩满了池。那些荷叶有的高举起来,有的铺展在水面;有的碧绿,有的嫩黄。还有的荷叶刚从水里探出来,成卷筒模样,尚未打开。有趣的是,卷筒模样的荷叶是竖立的,不是平端的,又像未展的画轴。待荷叶慢慢展开,自然就调整成叶面平端,画面尽现。荷叶不仅从水里长出,难得的是,宋长玉还从湿润的池埂上发现了一支荷叶,那支荷叶的尖角刚从池埂中间钻出,尖角上还顶着一瓣湿土。乍一看,宋长玉没认出是一支荷叶,还以为是一条鳝鱼的头呢。他蹲下看了看,才认出是一支破土而出的尖角。他对唐丽华说:‘快来看,这里钻出一条鳝鱼!’”[3]88这段场景描写很好地烘托出了一对恋人在野外散步时那种欢快、兴奋、惬意的心情,质化了恋人之间内心的细腻情感。

此时的刘庆邦,无论是描写主要人物宋长玉,还是描写次要人物孔令安;无论是浓墨重彩的塑造,还是寥寥几笔的勾勒;无论是描写人物的言行举止、心理活动,还是烘托气氛,其人物形象都显得朴实自然,谐趣横生。这些人物不再分“好人”和“坏人”,每个人都是一个平常人,有优点,也有缺点,形象立体、饱满,让我们感到真切可信。这就是叙事学中所谓的“圆形人物”,区别于那种在特定时期千人一面的、单维的“扁形人物”。与《断层》相对,《红煤》能取得这种效果,表明作者已经摆脱了既往意识形态的羁绊,开始围绕自己的经验,描写自己在生活中观察到的细节,也因此具有了个人性和鲜活性,避免了那种千篇一律的枯燥和乏味。

从《断层》到《红煤》,呈现了刘庆邦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的探索轨迹,他的思想和审美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步成熟。刘庆邦的短篇小说中对人物的多维度刻画、对细节的精雕细刻、讲故事时的那种得心应手和心领神会,在其长篇小说中体现得一样充分。特别是如《红煤》、《平原上的歌谣》和《遍地月光》对于特定时代和题材的个性化探索,加上那种“刘庆邦式”的古典抒情笔调,使他的创作在当代文坛堪称一道独特的风景。但目前还只能说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作家,“大作家”的称号还有些勉强,他的长篇小说缺少阎连科作品中那种对于现实拷问的深度和因此所具有的厚重,也没有刘震云历史小说里对人的精神层面的探索,单线的叙述结构也制约了其对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和深刻性的挖掘。刘庆邦很多地方能把人物内心深处的细微活动表现出来,达到入木三分的效果,但有时又失之过细,如对于在家乡连对象都没有的农村小伙宋长玉来说,在感情方面如此工于心计有些让人难以理解。虽然宋长玉的情况有点类似于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都是农村的青年出来闯天下,内心充满着对身份转换的渴求,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让自己充满理性,但高加林的形象却更为成功。高加林是先在家乡与巧珍有过爱情,对情感已经不陌生,到县城后又遇到同学黄亚平的诱惑,然后权衡得失,做出了合理却不合情的选择。宋长玉似乎缺少这方面的经验铺垫。

[1]杨建兵,刘庆邦.我的风格是诚实的风格[J].小说评论,2009(3):26-30.

[2]刘庆邦.断层[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

[3]刘庆邦.红煤[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4]刘庆邦.贴着人物写[M]//在雨地里穿行.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

[5]刘庆邦.平原上的歌谣[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35-36.

I 206.7

A

1674-9014(2012)03-0111-05

2012-03-05

冯庆华,男,河南扶沟人,伊犁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

田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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