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代中国士人的首次西游书写

2012-04-01 17:14
东方论坛 2012年4期
关键词:文化

刘 大 先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所,北京 100732)

论近代中国士人的首次西游书写

刘 大 先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所,北京 100732)

斌椿的日记《乘槎笔记》和诗集《海国胜游草》、《天外归帆草》突破了近代史书写的一贯“以西律中”的现代化话语模式。这一方面可以从满族/中国这一本土坐标看待近代中西交流史的这桩公案;另一方面也可以反思体用二元割裂的思考方式。

中西交通;文学书写;权力的眼睛;文化翻译;历史观念

近代史论述中常见将魏源、林则徐作为首先“开眼看世界”的人物,但这是就思想观念产生的影响而言,若从身经亲历的角度看,真正最早出洋看西方的士人(而不仅是商人或者翻译)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正白旗汉军低级官员斌椿。

1866年正月,斌椿(1803-?)带着同文馆的学生凤仪、张德彝、彦慧及自己的儿子广英,一行五人,奉朝廷之命游历欧洲,历时半年有余。同行的还有海关总税务司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以及两个翻译。这次游历正是赫德竭力向朝廷申请并允诺由税务司先行垫付旅费,才得以成行的。一行人从北京出发,从海路向南,经一个多月的航程,到达法国马赛,先后游历了法国、英国、荷兰、丹麦、瑞典、芬兰、俄国、比利时等15个国家, 于十月初七日回到北京。这是近代以来中国官方第一次派遣使团出访西方国家。

正是因为这个“第一次”,所以斌椿一行的记载颇被史家关注,但是一般人对这个“非正式的到西方收集资料的公费观光团”[1](P304)无一例外地评价不高,因为他们目迷五色,只顾流连于五花八门的社会风俗、鳞次栉比的高楼汽灯、新奇古怪的机械器物,对于议会和西方政治体制一笔带过。这对于那些在“现代化”史观下的历史书写者来说,自然是无裨于中国“应当”走向的追寻富国强兵之路的。①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钟叔河,他在1980年代的现代化文化思潮中整理出版了一系列“走向世界丛书”,重印了晚清海外游记、日记、诗文,大多遵循这一观念。参阅钟叔河《从东方到西方——“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这固然是一种说法,不过却缺乏对于历史人物与事件同情的理解,以后见之明苛责古人是简单而又容易的,斌椿作为中华帝国晚期的士大夫,其行其文,放入彼时政治、社会、文化语境中,尤其是从他作为下层旗人文士官员的角度来看,可能会更加贴合实际的情形,而因为他身份的代表性——既非如同倭仁(1804-1871)那样守旧的理学家,也不是激进的改革派或者有“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我们可以由此观察绝大多数晚清士人在遭逢古今中外文化转折时的心态。

斌椿生平记载不多,据现有资料,他是幼读诗书、性格老成之人,颇受儒家理学思想影响。[2](P149)他先任山西襄陵知县,后因病呈请回旗,被赫德延请办理文案。在一首长诗中,他描述自己是:“生平蠢拙安田畴,读书闭户无他求。”[2](P161)另一首中也写道:“平生遇迍邅,所如不快意;惟有山水缘,颇为天所畁。”[2](P189)对于绝大部分因为八旗驻防制度,而无法离开北京或驻地满城的旗人来说,斌椿算是游历比较丰富的,心态也比较开放。在给赫德做中文秘书时,结识了在京的西人如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等,从中也曲折得到一些域外的零星碎散知识,所以在总理衙门派人赴欧,满朝“无敢应者”情况下,年已六十多的他反倒机缘巧合成了“中土西来第一人”。[2](P189)

因为总理衙门要求出访团“沿途留心,将该国一切山川形势,风土人情,随时记载,带回中国,以资印证”[3](P690),加上斌椿本人喜欢舞文弄墨,这就促使了日记《乘槎笔记》和两部诗集《海国胜游草》、《天外归帆草》的诞生。

一、主体权力:看与被看

斌椿一行在欧洲停留时间有限,多为走马观花,尽管他回国后向总理衙门呈上日记时写道:“所经各国山川险塞,与夫建国疆域,治乱兴衰,详加采访,逐日登记。其国人之官爵姓字,以及鸟兽虫鱼草木之奇异者,其名多非汉文所能译,姑从其阙。至宫室街衡之壮丽,士卒之整肃,器用之机巧,风俗之异同,亦皆据实书,无敢傅会。”[4](P56)但其实他的记载还没有同行的年轻学生张德彝观察的既细且多。很多时候斌椿只是如同辜鸿铭讽刺的那样,是“出洋看洋画”[5](P52),通览他的纪行,记载最多的是热闹新奇的场面,尤其是看戏,这样的段落比比皆是,几乎是走一路看一路戏。在巴黎的日子,他几乎都是在或者看马戏或者观戏法中度过的。启程回国之前的七月,初三观驰马戏,初四看演火枪,初五照像,初六看百戏烟火,没有一样是事关外交政治、军国大业的。据研究者考察,他甚至有可能为了看戏,而白天装病,晚上出门,从而影响了整个旅行团的活动计划。[6](P51)

不过,斌椿在欧洲遍看各国戏剧,实际上却并不懂外语,不过是看看热闹。他自己就为此苦恼过:“有约予戌刻听乐者,喝采甚众,苦不解。”[4](P39)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恼,即使是此后的清廷正式出使团,除掉翻译官以外,公使、参赞、随员一般也都不懂外语。他们就像王韬在英国时自叹的诗句所描画:“口耳俱穷惟恃目,喑聋已备虑兼盲”,王自注说,“来此不解方言,故云”。[7]听觉交流功能的丧失,强化了对于视觉的依赖,而由于无法进行深入透彻的理解,所以这种观察就变成了浮光掠影的猎奇和驯服他者的归化。猎奇即是瞩目于具体琐碎与新奇怪异的细节与器物;归化则是用本土的叙述书写方式将所见的新异事物加以“翻译”,使之成为能够被书写者和预期阅读者熟悉与接受的客体。

斌椿的观察以眼睛所见的西方社会风俗习惯、高楼大厦、煤气灯、电梯、机器等为主,轮船,火车,马赛的电梯,里昂的火轮织绸缎(3月21日),巴黎的自行车(3月22日),火轮法造钱(3月28日),电机寄信法(有线电报)、伦敦的火轮解木(4月26日)、曼彻斯特的纺织厂(4月29日),苏格兰妇女的染发(5月初九),瑞典的显微镜(5月28日),普鲁士的火轮法大锤(6月16日)……都让他津津乐道,而对政治制度却一笔带过。在英国的时候,4月18日这天虽然阴有小雨,但是斌椿的活动比较多[4](P25)。一天中,他游览了的天主教堂,到议会大厅参观,并且夜里还看了场变戏法,显然白天的活动他丝毫没有兴趣,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议会这样完全有别于清朝廷的政治制度的意义何在,只是平白素朴地加以记录;对于晚上的戏法,则兴味盎然地描绘了让他印象深刻的细节:让他震惊的不是中外政治体制上的差异,而是眩目的机械、新颖别致的表演与舞台和带有异国风情的西人体貌。

斌椿在异域“观看”他者时,也成为他者目光所摄取的对象,一个值得注意的事项就是照像。伦敦四月初十的日记中,他自得地记载道:“午刻往照像。(西洋照像法,摄人影入镜,以药汁印出纸上,千百本无不毕肖也。)……各国新闻纸,称中国使臣将至,两月前已喧传矣。比到时,多有请见,并绘像以留者。日前在巴黎照像后,市侩留底本出售,人争购之,闻一像值银钱十五枚。”[4](P23)五月十八日,在荷兰照像。在游玩行宫时受邀到管理园林的官员家中,那人十五岁的女儿长得秀俊可人,亲自带他各屋参观,并且向他索取照片。[4](P34)五月二十八日在瑞士,国王弟弟邀请他在水晶宫晤谈甚欢,赠送他印像银钱一枚要求换他的照像并名片。[4](P37)斌椿对此心中颇为自得,否则也不可能将这些小事记载在他那本来就简略无比的日记中。

摄影术在此时也刚刚发明应用不过三十多年时间①1826年,尼埃普瑟(Joseph Nicephore Niépce,1765-1833)用化学方法把摄影暗箱中的影像加工成永久性的纪录片。1822年,尼埃普瑟去世,达盖尔(Louis Jacques Mandé Daguerre, 1787-1851)继续实验,1839年,达盖尔摄影法经过法国科学院和法国研究所联合举行的会议讨论,引起轰动。参阅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摄影小史》。选自罗岗、顾铮《视觉文化读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这项新兴技术实际上显示了一种现代性的观看与控制方式——通过对于形象的选择与固定,打造出一个具体形象,并由此形象来表征形象背后的想象性的文化与地方。斌椿的照片之所以如此受到欢迎,正是因为他那与西人不同的形象,指向于一个长久存在于西方人心目中的“天朝”①外国人对于中国的想象与形象塑造,参见周宁《2000年西方看中国》,团结出版社,1998版;周宁《龙的幻象》,学苑出版社,2004版;周宁《天朝遥远: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版。。而斌椿在英国最后一日游水晶宫见到“湖北人黄姓,身不满三尺。又安徽人詹姓,长八九尺,自言形体与人异。又粤东少妇一人,装饰状貌,西国未见者。洋人以之来游,为射利一也。”[4](P32),就更是一个典型的以畸形怪异的中国人作为展览和凝视的工具的显例,构成了西方文化对中国形象的东方化想象与建构。

斌椿的一双眼睛在观察、凝视西行途中遇到的人、事、物,在观看的同时,他和同行者以及“清国人”也成为被看的对象。从知觉现象学来说,感觉者与被感觉者不可分割,观看者与被观看者同时都是在看。人身处于世界之中,“可见世界与我的原动的投射世界都是同一存在的一些完整的部分。身体同时既是能见的,又是所见的”。[8](P762)这是一个主客不分的诞生的过程,一种关系型的互为存在,在这种活动过程中彼此映照,显现了各自的特性。斌椿对于政治体制的麻木和对于外在景物的敏锐,恰恰显示了他作为一个传统文人认知世界的方式。

二、文化翻译:审美化写作

斌椿之所以无法深入考察西方的民主政治、科学主义和功利精神,固然客观原因是“中国之至外洋,不过历其都会而止,所取材者,皆习闻习见之事,欲觇其国之强弱,民之情伪,彼固善匿,我亦未必善问,不可骤得也。”[9](P114)主观主要还是因为他还是个传统社会中的文人士大夫,对于西方现代文明一方面没有前理解积累的接受基础,另一方面也根本没有自觉探究的欲望。尽管如此,他的日记和诗歌还是携带了一些西方文化的信息,虽然这些信息是经过他的书写而变形了。

斌椿一行在欧洲各处常常被视为奇观,路人见到他们,“皆追随恐后,左右围观,致难动履”[10](P480)。这样被“凝视”(gaze)的情形在张德彝的日记中有多处记载,但是斌椿却几乎没有触及。正如前文所说,看与被看、权力的施与和接受是相互的、同时发生的过程,他的“不记”恰恰显示了他对此的心理抵触——意识到那些猎奇目光背后的权力与控制欲望。而他的做法则是通过审美化的书写,将所见所感本土化,从而消除异文化的陌生感,取消它们的疏离,使之驯服归化在古典汉语的书写中,这是一种文化翻译活动,用胡志德(Theodore Huters)的话来说就是“将世界带回家”[11]。

喻近譬远是斌椿最常用的修辞方式,比如说到西人衣裳服色,是“似菊部之扮演武剧,又如黄教之打鬼。”[4](P11)在巴黎大臣家的宴会上见到“各官夫人,珊珊其来,无不长据华服,珠生耀目,皆祖臂及胸。罗绮盈庭,烛光掩映,疑在贝阂珠宫也。”[4](P20)在包军门的公所听女客鼓琴唱歌,音韵动人,便“疑董双成下蕊珠宫而来伦敦也。”[4](P25)在德国拜威税司,见到他能歌善琴的夫人姊妹,收到她们赠送的照片眉目秀丽,就想到“携之中华,恐二乔不能专美千古”[4](P35)。无论是在何地,遇到哪国人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用本土文化中的人事相比拟。这不是斌椿独特的地方,而是不同文化交流中,文化主体常见的现象——用熟悉的、贴近的文化词汇来把握异文化中的新事物。

这种做法并不是抱残守缺,或完全是负面的,而是不同文化接触中必然要经过的初级阶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反而具有积极意义。因为正是在这样的书写中,为本土文化中增添了一些新的成分。在斌椿的两部诗集中,这一点表现得更加明显。两集均写沿途游历见闻,共有诗137首。但是,斌椿所经历的海外经验几乎不可能用古典诗语恰如其分而又完整地表达出来。他于是使用两种办法补足诗行的不能尽意:一是采用较长的诗题,以其帮助解释诗句的含义,二是在某些诗行之后加散句注解。前一种方法如《海国胜游草·昨观火轮泄水,偶题七律一首,已入新闻纸数万本,遍传国中。今日游生灵苑,所畜珍禽异兽甚多,长官具中华笔墨索题,走笔》。这么长的诗题,只是为了交代以下两句:“今日新诗才脱稿,明朝万口已流传。”[2](P171)对于未见识过现代传媒的读者,这两句诗所体现的近代大众传媒的传播效力,需要经过解释才能让读者明白原委。后一种方法如同集《包姓别墅(包翻译官戚友妇女均来看视)》中两句:“自言不泥轮回说,约指金环脱与看(西俗,婚期主教者予女金环,戒勿脱,违则不利云)。”[2](P169)诗句涉及到中土所无的婚姻风俗,不得不在诗句后加以解释。[12]在19世纪末的“诗界革命”兴起之前,引新词入旧体早已开始,斌椿的这种方法实际上不同程度地为后继者仿效。海外的新经验的表达受桎于旧诗的形式,诗人只好伤害旧诗形式的内在和谐,以求意思的清楚。随着越来越多新经验的出现,旧体诗的改革也就势在必行了。

作为一个平庸的传统文人,当然不能指望斌椿在文学上能有所突破,尽管描写了许多新事物,但是他的诗歌所体现出来的意境却是旧的,典型的如《黑水洋大风》的新词旧意。不过,如果像钱钟书那样嘲笑《海国胜游草》“比打油诗好不了许多”[13](P132),也是厚诬前人,是以后见之眼强求往古之人。

尹德翔准确地发现了斌椿作品的诗意化风格和对西方文化审美化的态度,但是他认为“斌椿的文人身份和气质,使他将此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出使,当成了真正的游历,或亦公亦私的休闲,他将西方世界所见所闻,情不自禁施之以清词丽句,而许多重要的文化问题,就给轻轻巧巧打发掉了。这种表现本身,在无意之中,包含了对西方文化的轻视。”[6](P59)“斌椿采取的叙述策略,就是用文学情趣来回避中西之间国家冲突、文化冲突问题,从而解除作者乃至一般读者的内心矛盾和焦虑”[6](P66)则有以己度人之嫌疑,因为无论从个人能教育、出身经历,还是从日记及诗文文本看,斌椿都并无中西冲突的念头,他几乎没有这种意识与自觉,这并非是对西方文化的轻视,而恰恰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传统天下观念的再现。

旅行实际上是一种文化断裂,如同社会学家尤瑞(John Urry)发现的:“旅游这种实践活动涉及‘离开’这个概念,即有限度地与常规和日常活动分开,并允许自己的感觉沉浸在与日常和世俗生活极为不同的刺激中。通过考虑典型的旅游凝视的客体,人们可以利用这些客体去理解那些与它们形成反差的更为广阔的社会中的种种要素。换句话说,去思考一个社会群体怎样建构自己的旅游凝视,是理解‘正常社会’中发生什么的一个绝妙途径。我们可以通过调查旅游的典型形式,利用差异的事实去质疑‘正常世界’。如此以来,旅游就不再是个琐碎的、无关紧要的主体,相反它显得意味深长,因为它能揭示出正常实践活动的方方面,若非如此,这些方面也许仍然会晦涩难懂。”[14](P3)斌椿之行也可以视作一种从传统中国士大夫的“正常实践活动”中离开,进入到异质的文化中,而通过他在旅途中的这些书写,我们恰恰可以考察到他所身处的“正常社会”的面貌。此时的中国社会,还是传统“天下”岿然不动的局面。

斌椿在他的日记和诗集中,展示出来的是中国古典士大夫的诗性品格、闲情逸趣和自我塑造的英雄形象。他努力观察西方的结果,是只看到了自己。这在近代中国的转型历程中并非个案——他还没有转变成一个近代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这正说明当时的中国社会,尽管在1840年以来已经遭到了英国为代表的殖民帝国的冲击,但是基本社会结构、政治理念和文化信心尚未发生大的变革。

三、时空观念:文化的自信与盲目

返程经过非洲海的时候,心情放松的斌椿写道:“輶轩远到见风光”[2](P192)。这两句可以视作是他对此次旅程的夫子自道:无论在东南亚还是在欧洲,无论是看工业革命后的机器大生产还是剧场里的表演艺术,他都是把它们当作一种“风光”来看的。而在这样的目光背后,呈现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天下”观念,在他的眼里,没有国与国的界限,只有地方风俗的不同。

在一首诗中,斌椿写道:“今兹同来大荒外,地球正在西南陬;天教大扩胞与量,二十八国人同舟;歧舌每每烦九译,一十七种言啁啾;形状诡异服色怪,雕题长股如观优。列邦咸知重华夏,免冠执手礼节修。”[2](P161-162)虽然有28国人,17种语言,需要靠翻译才能勉强沟通,但是在他的眼中,这些国家人民都仰重华夏文明,是华夏的海外兄弟,他们的国家在斌椿的心目中就是《山海经》上记载的“天下”的各个方国。在另外一首《中秋差旋,寄弟子廉,兼寄杨简侯表弟、维雨楼甥四十韵》中,他回顾海外旅途,写道:“周游十五国,亦各有专美……蕃王知敬客,处处延睇视;询问大中华,何如外邦侈?答以我圣教,所重在书礼;纲常天地经,五伦首孝悌;义利辨最严,贪残众所鄙;今上圣且仁,不尚奇巧技;盛德媲唐虞,俭勤戒奢糜;承平二百年,康衢乐耕耜;巍巍德同天,胞与无远迩。”[2](P202-203)流溢在文本中的空间观念从先秦以来就常存于文士心中的民胞物与、天下一家。

《越南国杂咏》中,斌椿还是将安南等地作为中国的藩属:“道路喧传天节明,使星昨夜到占城;中华冠盖今重见,齐说恩临海宇清。自注曰:地多闽粤人,久不睹天朝人物;闻予来,皆求一见为快。”[2](P158)说是无知狂妄也好,恰说明对于中华文化的信心还没有消失。《黑人谣(阿非利加州多黑人,轮船火舱雇佣数十人以司火)》里写道:“黑人肌肉黝如墨,啾啾跳跃嬉炎荒。冰蚕不知寒,火鼠不畏热;黑人受直佣舟中,敢向烘炉当火烈。烘炉烈火金铁熔,赤身岂怯火焰红?临阵冲锋称敢死,食人之禄能输忠。吁嗟乎!蹈汤赴火亦不怨,其形虽恶心可赞,愿以此为臣子劝。”[2](P192-193)虽然结尾比较陈腐,但可见其没有种族歧视的平等眼光。在书写这些异域时,斌椿的基本观念是一种“采风”式的观察 ,不光他如此,国内的文人读到他的日记诗作也是用这种理解范式来解读的。杨能格序称:“据事直陈,不少增饰”“奉宣天子威德,以怀服远方,永式声教”[2](P88),并且题辞说:“尧天胞与遍寰瀛,郑重星槎第一行”。[2](P151)斌椿一行的形象基本笼罩在绝域怀柔的传统模式之中,看当时各个文人的题辞,便略知一二:龚自闳叔雨说他是“熙朝盛德遍怀柔”[2](P152),陆仁恬澹吾言:“岛夷风景诗中绘,华夏人文海外传”[2](P153),彭祖贤芍亭言:“文教固知渐被远,采风第一有谁俦”[2](P153)。多是溢美之词,无一例外都是在怀柔远人的世界认知范式之中,而这一模式从1793年马尔噶尼使团访华开始,就已经收到了冲击,①有关此历史事件及相关东西礼仪文化的晚近研究,参看何伟亚(James L.Hevia)《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版。绝大多数士人却依然没有意识到天下的世界体系已将崩溃,逐渐为国际体系所替代了。

斌椿的时间观念也依循着中国传统的记时系统,并且用中国本土的皇帝纪年衡准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时间,这里也可以见出中国中心的观念。在记录游埃及王陵墓,观巴黎舞剧,叙述历史时所采用的时间也都是以中国朝代纪年来比诸泰西往事。而时间标示的方法、断代、各类时间体系的运用在历史叙事中至关重要,显示了书写主体对于历史的控制与权力,而历史主体对于时间体验和认知的差异也正反映了它们自身的世界观与文化观。②晚近有关中国明清的“时间”研究,参见司徒琳(Lynn A.Struve)《世界时间与东亚时间中的明清变迁》,三联书店,2009版。斌椿等人在旅途开始不久,因为海上风平浪静,两日之内行了一千六百九十里,他心中愉悦,在日记中记道:“椿奉差初往外洋,非仰赖圣天子洪福,曷克臻此。”[4](P13)固然这只是虚言取媚的空洞话语,却显示了他并没有意识到是现代科技造成的速度,缩短了时空的距离这种现代性变局。

在英国伯明翰,斌椿“闻北名罕人民三十五万,此地人民五十万。街市繁盛,为英国第二埠头。中华及印度、美国棉花皆集于此。所织之布,发于各路售卖。”[4](P29)此际,大英帝国已经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殖民贸易,而老大中国的使臣于此依然无动于衷,仿佛与己毫不相干。世界时间已经在全球范围内使用,清朝的从上至下还是固守在帝制纪年的传统。甚至从此次出使人员的身份,也可以看出清国内部还存在着满汉分歧——派遣的人员无一例外是旗人,一个汉员都没有。然后,吊诡的是,这些满人在行旅之中的身份显然是“中国人”,他们的书写中透露出来的观察视角显然也没有自承满人,而是为“中华人物”代言。

将眼光放到东亚这一区域的历史,我们会发现,就在斌椿等出游的稍后,1867年,27岁的涩泽荣一作为日本代表团的成员到了法国,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次年1868年4月15日,明治天皇颁布了《五条誓文》这个开启变法图强大幕的总纲领,从此进入维新的时代。1871年,明治政府更是派遣了一支近百人的政府使节团从横滨港出发,前往欧美各国。这个使节团中包括49名高官,几乎是当时政府官员总数的一半,而经费则是当年财政收入的2%。 在一年零十个月的时间里,使节团考察了欧美12个国家,写下了长达百卷的考察实录。政府投入之大,官员级别之高,出访时间之长,在日本乃至亚洲国家与西方世界交往的历史上,都可算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行动。

而清政府在斌椿之后尽管也屡派使官访问驻扎,但第一次以官方名义正式派遣朝廷要员出洋考察还要等到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一方面由载泽、李盛铎、尚其亨等人赴英、法、比利时、日本等国家;另一方面,则由戴鸿慈、端方等人前往美、德、意大利、奥地利等国。这从侧面透露出,直到20世纪初,清朝才从正式承认了欧美和日本等国家在国家政治体制方面的领先地位。这一认识世界角度的转变,如同有论者所总结的“过去我们认为中国即天下,然而一百多年来,我们认定中国是天下的一部分,而天下的中心已‘西转’。”[15](P5)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斌椿的出使是帝制中国进入世界时间的第一次,因为没有经历1895年甲午战争对于日本的失败,所以文化自信尚在,而此后就狂飙突进式地进入到以西方眼光为本位的进程之中。张隆溪惋惜“像斌椿这样满脑袋纲纪伦常的传统士大夫,很难改变华夷对立的观念,从根本上重新考虑体和用的关系”[16](P130),其实张本人在提出这个批评时也是采用了体用二元的思维模式。在斌椿之行后,随着洋务的发展,中国从官方到民间旅行域外的人越来越多,而整个文化局面也随之一转,文化权势发生转移,中国本土文化的地位愈加被西学所贬低,“体”、“用”倒确实发生了根本的转变,结果却是整个20世纪中西文化交流实际上逐渐出现了一种所谓的“双单向道”的问题——“表面有来有往,实际上是两个单向:中国人去西方当学生,西方人到中国当老师。”[17](P341)此种情形迄今未变,不过随着新世纪以来中国国力增强,软实力也与之俱增,回顾150年前国人的第一次出访西游,也许能重新反思文化自信与盲目的经验,反思体用二元割裂的思考方式的得失。

[1]徐中约.中国近代史:1600-2000,中国的奋斗[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

[2]斌椿.乘槎笔记·诗二种[M].长沙:岳麓书社,2008.

[3]筹办夷务始末 [A].续修四库全书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4]斌椿.乘槎笔记(外一种)[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5]辜鸿铭.张文襄幕府纪闻[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

[6]尹德翔.东海西海之间:晚清使西日记中的文化观察、认证与选择[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7]王韬.目疾[A].蘅华馆诗录卷四[C].

[8]梅洛-庞蒂(Maurece Merleau-Ponty).眼与心[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9]朱一新.无邪堂答问第4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0]张德彝.航海述奇[M].长沙:岳麓书社,2008.

[11]Theodore Huters, Bringing the World Home: Appropriating the West in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5.

[12]林岗.海外经验与新诗的兴起[A].文学评论[J],2004,(4).

[13]钱钟书.七缀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4]尤瑞.游客凝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5]王铭铭.西方作为他者——论中国“西方学”的谱系与意义[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7.

[16]张隆溪.走出文化的封闭圈[C].北京:三联书店,2004.

[17]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The Earliest Writing by a Chinese Intellectual on His Journey to the West

LIU DA-xian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In 1866, Bin Chun and four other Qing low-level officials visited fifteen countries in Europe.This was the first official Chinese delegation to Europe in modern times.Bin Chun’s travelogueChen Cha Bi Jiand two poetic anthologiesHaiguo Shengyou CaoandTianwai Guifan Caoshould be analyzed and interpreted from a new point of view, which enables us to break the restrictive practice of using western standard to measure and value Chinese culture.This paper discusses three major thematic cruxes in Bin Chun’s writings: 1) the constitution of subjectivity through the cross-cultural gaze; 2) cultural translation; and 3) the ideology of time and space.Through an examination of this literary ca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Manchu-Chinese difference, this essay challenges cognitive paradigms based upon binary oppositions.

Sino-Western communication; literary narrative; eye of power; cultural translation; ideology of historiography

I206

A

1005-7110(2012)04-0096-06

2012-01-06

刘大先(1978-),男,安徽六安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杂志编辑部副主任,从事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冯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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