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萧统之“时义”

2012-04-02 04:25王珍珠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萧统文笔文选

王珍珠

(商丘工学院,河南 商丘 476100)

一、引 言

研究《文选》的选文标准,萧统《文选序》是最有价值的参考依据。学界以往研究大多集中于对“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辨析上。最早对此作出阐发的是清人阮元,他在《与友人论古文书》中说:“昭明《选序》,体例甚明。后人读之,苦不加意。《选序》之法,于经、史、子三家不加甄录,为其以立意纪事为本,非沉思翰藻之比也。”[1]610又在《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中发挥道:“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经也,子也,史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也。故昭明文选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选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为文,始以入选也。”[1]608殷孟伦认为:“‘事’指写作的活动和写成的文章而言”,“‘义’指文章所表达的思想内容而言”,并直译其为:“写作的活动和写成的文章是从精心结构产生出来的;同时文章的思想内容终归要通过确切如实的语言加工来体现的”。[2]79再有朱自清在《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说》一文中指出:“西晋以来,论文的常用‘事义’这个词;虽然对举的时候多,本来却是连文。事,人事也。义,理也。引古事以证通理,叫作‘事义’。……所以‘事出于沉思’的‘事’,实当解作‘事义’、‘事类’的‘事’,专指引事引言,并非泛说。‘沉思’就是深思。《南史》六十九《傅脾传》说绊为文‘未尝起草,沉思者无以加甚’可证。……若说‘义归乎翰藻’一语专指‘比类’,也许过分明画,未必是昭明原意。可是如说这一语偏重‘比类’,而合上下两句浑言之,不外‘善于用事,善于用比’之意:那就与当时风气及《文选》所收篇什都相合,昭明原意当也不外乎此了。”[3]这几种说法成为学界根据《文选序》研究《文选》选文标准的代表观点,不管争议点在哪里,大体都是对“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理解,而对序文中“文之时义远矣哉”一句未有涉及。笔者以为,此句在整个序言中承上启下,可说是整篇序文的提纲挈领之句。《文选》为“文”之选,萧统明言“文之时义”,对“时义”一词的理解,对于确定《文选》之“文”的选取标准具有重要意义。

二、文之时义

《文选序》开头即言:

式观元始,眇觌玄风。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4]1

此段论述明显可分为两个层次,而分界点正是“文之时义远矣哉”,这句话当中有两处需要重点理解,一为文,二为时义。

萧统所处的时代,正是文学进一步走向自觉的时代,人们对文学性有了自觉的认识,“文笔”论是当时文学理论领域内的一个重要问题。“文笔”概念出现于汉代,而“文笔”的理论探讨却是南北朝声律产生之后的事情。赵宋以后,人们对文笔之分不再关注,其意义也就湮没无闻。清人阮元重提文笔之分,但阮氏是想以“用韵”和“比偶”作为判定文与非文的标准,借以否定唐宋以来的散文,攻击桐城派古文是“笔”而非“文”,意在使“选学”成为文学的正宗。但正如阮元之子阮福之疑:“《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据此,则梁时恒言有韵者乃可谓之文,而昭明《文选》所选之文,不押韵脚甚多,何也?”[1]1064文韵说这一疑问是针对以文笔之分为文章性质之分并将笔摒于文之外的认识而提出的。如果以有韵者为文,那么《文选》中为何有许多不押韵之文?如果承认《文选》是文学总集,那么文笔之分就不是文章性质之分。显然,阮元文笔之分的思想与六朝实际中的文笔之分相矛盾。

刘师培在《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专列《文笔之区别》一文,他认为:

至文笔区别,盖汉、魏以来,均以有藻韵者为文,无藻韵者为笔。东晋以还,说乃稍别:据梁元《金楼子》,帷以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为文;据范晔《与甥侄书》及《雕龙》所引时论,则又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或者曰:彦和既区文笔为二体,何所著之书,总以《文心》为名?不知当时世论,虽区分文笔,然笔不该文,文可该笔,故对言则笔与文别,散言则笔亦称文。……故史书所记,于无韵之作,亦或统称“文章”。观于王俭《七志》,于集部总称“文翰”,阮孝绪《七录》,则称“文集”,而昭明《文选》其所选录,不限有韵之词。此均文可该笔之证也。

又案:昭明《文选》,惟以沉思翰藻为宗,故赞论序述之属,亦兼采辑。然所收之文,虽不以有韵为限,实以有藻采者为范围,盖以无藻韵者不得称文也。[5]

刘师培此论从修辞学的角度解释了“文”的概念,称“笔不该文,文可该笔”,并以此来解释刘勰文笔兼论而名之《文心》的原因,也解释了萧统《文选》名为“文”选而实则文笔兼选的原因,避免了阮元以“用韵”、“比偶”作为区分文学与非文学标准的矛盾。

由此可知,六朝虽已出现文学自觉,但在文学性质和社会功能的认识上对传统文学观念并无太大突破。“文笔之分不是为了划分文学与非文学或纯文学与杂文学,而是为了使东汉以来体制日繁的文章便于归类,便于称引,便于学习,便于评论。”[6]11“文”仍然作为一种学术,是一切文章制作之学的总称,绝不仅指纯文学。

而对于“时义”的理解,根据对《文选序》层次的不同划分,“文之时义远矣哉”既可承上论而来,又可启下文而去,对全文有提领作用。“时义”语出《周易》,如:“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之时义大矣哉。”[7]93朱熹《周易本义》注曰:“极言之,而赞其大也”[7]93,并未具体解释“时义”。唐明邦《周易评注》释曰:“天地顺以动,故日月运行无差错,四时更替无差失。圣人顺以动,则刑罚清明,人民乐意服从。因时顺以动之意义真重大。”[8]44把“时义”解释为因时而动的重要意义。再如“遁,亨,遁而亨也。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小利贞,浸而长也。遁之时义大矣哉。”[7]100朱熹释曰:“阴方浸长,处之为难,故其时义为尤大也。”[7]100对“时义”根本未加解释。唐明邦释曰“隐退而注意时机,意义重大。”[8]87把“时义”解释为把握时机而谋意义重大。又如“旅,小亨,柔得中乎外,而顺乎刚,止而丽乎明,是以小亨旅贞吉也。旅之时义大矣哉。”[8]149朱熹释曰:“旅之时为难处。”[7]106唐明邦明确释曰:“时:适时。选择恰当时机,对于商旅意义重大。”[8]149从以上三个例子或许可以看出,朱熹对“时义”几乎没作具体解释,究其原因,盖朱熹认为无需解释,直接以“时”常用的义项“时机”或“时代”解释即可;而唐明邦的解释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因时而动、意义重大,选用的也是“时”的常用义项“时机”。

但在古汉语中,“时”还有一个常用义项——善也,嘉也,好也。《广雅疏证》:“时者,《小雅·頍弁》篇‘尔肴既时’,《毛传》云:‘时,善也。’‘尔肴既时’,犹言‘尔肴既嘉’也。‘维其时矣’,犹言‘维其嘉矣’也。‘威仪孔时’,犹言‘饮酒孔嘉,维其令仪’也。他若‘孔惠孔时’、‘以奏尔时’、‘胡臭亶时’及《士冠礼》之‘嘉荐亶时’,皆谓善也。《既济·象传》:‘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时也’,言不如西邻之善也。《杂卦传》:‘大畜时也,无妄灾也。’时与灾相对,亦谓善也。《内则》云:‘母某敢用时日’,谓善日也”[9]16。王念孙连续用了《诗经》、《仪礼》、《周易》、《礼记》中的一系列例子来说明“时”的这一义项,即善、嘉、好之意。朱熹《诗集传》注《诗经·小雅·頍弁》曰:“尔酒既旨,尔肴既时”亦言:“时,善也。”[10]161《广韵》则引用了《广雅》中的解释:“时,市之切,辰也。《广雅》云:‘时,伺也。又善也,中也,是也’”[11]24;《辞源》中有:“时,善”[12]774;《五臣注〈文选〉》在“文之时义远矣哉”后注曰:“翰曰:‘美文功也。’”[13]10若理解为李周翰对萧统此言的评价,则“美”作动词解,即萧统此言是赞美文学的功用;但通过以上分析,“美”在此处也可指“时”,作形容词用,指文学美好的功用。如此,“文之时义远矣哉”可指文章美好的教化功用影响深远意义重大。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说:“夫文典则累野,丽则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14]15其“文质彬彬”,正是讲求内容与辞采兼备。但萧统所处的时代,文风浮艳轻靡,重形式而轻内容,形式与技巧方面根本就无需强调,而文章的内容及社会功用正是当时被忽略的。观诸序文,萧统“文之时义远矣哉”一句上承《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而来,萧统引这两句,主要是为了说明文学的教化功能。下文“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其“华”、“厉”可以理解为当时文坛对文章的形式与技巧的过度追求。萧统称“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明确指出上古世质民淳,今世则踵事增华,这是事物发展、历史进化使然,是文学自身发展规律使然,但并不能因此而丢弃文学之教化功用,而偏重于对其繁复华丽的形式和技巧的过度追求。

三、集其清英,以明时义

在概论各类文体的发展和分化后,萧统在《文选序》中正式提出了他的选文标准和理由:

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艾夷,加以翦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

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辫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租丘,议攫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犊,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4]2-3

四库馆臣称总集之作“一则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15]5080认为总集的作用就是整理残章,去稗存精。文学发展到梁,无论是文人还是作品都蔚为大观,正如萧统所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如果不加选择鉴别统统收录,编撰《文选》几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是否不选的就是“芜秽”,入选的就是“清英”呢?萧统自称并非如此,只是工程浩大,不能兼顾,故而有所略有所集。话虽如此,但其不选的作品,总有其被略去的原因。自“若夫姬公之籍”至“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萧统分三个层次说明了他不选的作品及其原因。

其一为经部,即“姬公之籍,孔父之书”,萧统称周公旦撰写的典籍,孔尼父编订的书籍可与日月俱悬,充分表现出萧统的“宗经”之观,若再参以上文的“略其芜秽,集其清英”来看,经部之书因其地位崇高,保存完好,不需要“略”和“集”了。只有将两个方面的原因结合来看,才能全面地看出经部不能入选的原因。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诗经》没有被选入《文选》,《诗经》中《卫风·硕人》《小雅·鹤鸣》等名诗,何尝不是“综缉辞采,错比文华”?盖自《诗》成书之后,一则汉儒将之拔高到“经”的地位,二则它自身作为一部完整的诗歌总集,实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从中挑选翻检。不敢和不需,是萧统略去经部的原因。

其二为子部,即“老庄之作,管孟之流”,萧统称诸子“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故而略去,这里便见出了萧统对文学性文章的看法。诸子中庄子之文“意出尘外,怪生笔端”[16]43,“意接而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17]249。《庄子》艺术性居于先秦诸子之首,可谓“能文”者,但庄子强调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其诡谲的想像和瑰丽的词采都是为了表达其哲学思想、宣传其道家学说,最终目的是要开宗立派,是以“立意为宗”,而非“有意为文”,所以仍然不能入选。这种强调,体现出萧统对作者创作态度的看重,对文学相对于哲学的独立性的看重,符合其所处的文学自觉阶段的时代特征。

其三为史部,从“若贤人之美辞”到“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萧统肯定“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辫士之端”的文辞之美,但它不合于萧统的地方首先在于“概见坟籍,旁出子史”,已广被收录;其次为“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不同于能够单独成文的文章。这里比较明显地提出了萧统在“沉思”、“翰藻”外的又一个选文标准:必须是能够单独成文的“篇章”。在论述为什么纪事之史不能入选时,又言“方之篇翰,亦已不同”。“篇翰”与“篇章”,其覆盖范围大体相同但又有区别,篇章是主要相对于不能单独成篇的文辞而言的,范围最广。“篇翰”因有了“翰”这一语素,故而更侧重于辞采之美,与“褒贬是非,纪别异同”的朴实无华的史书大有区别。

综上,经之崇高性、子之目的性、史之朴实性,成为萧统略去其作品的主要原因,致使其作品难以成为《文选》之“清英”,那么,到底哪些作品才能成为萧统之“清英”呢?

“清英”,一指清洁明净,如班固《西都赋》:“轶埃壒之混浊,鲜颢气之清英。”[4]18《旧唐书·后妃传下·肃宗韦妃》:“得元和之正气,韫霄汉之清英。”[18]2187一指清正英伟,如《世说新语·假谲》“诸葛令女,庾氏妇。”刘孝标注:“葛令之清英,江君之茂识,必不背圣人之正典,习蛮夷之秽行。”[19]714一指精英,如谢灵运《无量寿佛颂》:“净土一何妙,来者皆清英。”[20]1300一指文字清新挺拔,如刘勰《文心雕龙·章句》:“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21]570《文心雕龙·时序》:“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21]674

可见,“清英”义项虽多,但多指好、善、佳的方面,正与“时义”中“时”之好、善、嘉相通。萧统称“略其芜秽,集其清英”,以“清英”与“芜秽”并举,再结合上文对“时义”的分析,此处的“清英”应是精华之意,指从当时的文学取向及萧统的文学观念出发,所选取的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并能对社会产生美好教化功用的作品。具体而言,从形式上要有一定的艺术性、文采性,但又要保持雅正,不可有违风教,最好能对当时走向浮艳轻靡的文风产生良好的导向作用;从内容上而言,要有“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22]30毛诗序的社会效应,注重诗歌的道德教化功能,符合儒家诗学温柔敦厚的要求。

萧统选诗重辞采的华美,推崇“骨气奇高,辞采华茂”[23]37的曹植、“才高词赡,举体华美”[23]43的陆机、“烂若舒锦,无处不佳”[23]44的潘岳、“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23]49的谢灵运等,而对于“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论”[23]17的玄言诗、佛理诗,《文选》中一首未收。那是否只要辞美就能入选呢?也不是。如萧纲等人的宫体诗,沈约等人的艳情诗,文辞虽美但亦未入选,究其原因,就因为这些诗所反映的艳情、色情内容不够雅正,有违风教。故而,有斐然之采还不够,还必须有雅正之情。

再看因萧统而改变身后名的陶渊明,陶渊明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极为深远的诗人和散文家,特别是他的田园诗为中国古典诗歌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巧妙地将情、景、理三者结合起来描述农村风光和田园生活,诗歌风格清新、自然,描写细腻,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元好问有言:“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24]60,其“真”字,断尽陶公一生。陶渊明行事全秉己念毫无为他之心,别人的归隐也罢,辞官也罢,放荡也罢,或因风度,或因声名,总是有所在乎有所念的,唯独陶氏,只是冷暖一心知的我去我来。陶渊明“质性自然”,不愿“以心为形役”[25]72归去来兮辞,“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25]3宋书·隐逸传,自称“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25]81五柳先生传但却能安贫乐道,忘怀得失。萧统显然是从其作品中看到了其思想的高洁,其作品穿越时空的长久魅力,故而哪怕陶渊明并不是“达则兼济天下”的成功者,却仍然得到了萧统的特殊看重。重门第,尚功名,追求显达、权力,热衷于官场,是当时文人的心之所趋;重华采,尚巧似,追求骈俪、声律和文采之美,是南朝的文学风尚和审美追求。而陶渊明的洒脱和高古在当时显然不合时宜,其诗风的闲适和恬淡显然也不合于当时文学追求的浓墨重彩。但萧统发现了作为诗人的陶渊明,并为之编集、作序、立传,《陶渊明集》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文人专集。其《归去来兮辞》等八篇作品入选,萧统称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独超众类”、“莫之与京。”[14]19陶渊明集序萧统此举,体现出他对文品和人品的兼重、对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兼重,既是超越,也是开创。

按照以上分析,矛盾就出现了,既然“时义”是整个序文之纲,指文章美好的现实功用,萧统对“踵事增华”、“变本加厉”的文学发展现状持否定意见,但萧统强调选文标准时,却又表现出对纯文学的看重、对文辞华美的看重、对“有意为文”的看重,那与“时义”不是相悖了吗?其实不然。

有学者指出,“《文选》的巨大价值在于:通过大量选文揭示了周秦至南北朝文人文学发展的原因与内在规律,肯定了文学由朴质走向藻饰的趋势,为各体文章的阅读与写作提供了典范。”[26]49萧统所处的时代,正是文学进一步走进自觉的时代,萧统不可能不受文学发展的时代性影响,不可能独立于时代之外。因此,当时文学的“时义”,正是要表现其积极的发展状态,除了要表现出对时代的观照、对社会的反映、对教化的承续之外,还要表现出文学自身的良好发展——对审美与艺术的自觉追求,及对纯文学的注重。需要注意的是,这里对纯文学的注重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不是注重纯文学就否定杂文学或者泛文学,而是一种补充和完善,是在文学原有社会功用的基础上发现了文学自身之美、自身之意义。故而,萧统的“时义”正是完善后的“时义”,在原有的指向于外的美好社会功用基础上,又发现了指向于内的文学自身的良好发展。

故而,萧统正面提出了可以入选《文选》的要求“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辞采、文华、沉思、翰藻,正是前面一系列否定中或隐或显的选文标准——在形式上追求艺术之美,在内容注重教化之功,也正是当时的“文之时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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