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论结合回归传统
——张锦池《中国六大古典小说识要》代序

2012-04-07 13:54李希凡
关键词:古典小说罗贯中忠义

李希凡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100029)

考论结合回归传统
——张锦池《中国六大古典小说识要》代序

李希凡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100029)

张锦池的《中国六大古典小说识要》洋洋数十万言,虽云《识要》,却又不同于一般的小说思想艺术研究,而是从传统文化的新视角,对作家和作品的深层次的创作思想及其艺术表现,进行了独到而全面的探索。其实,作者的“前言”,已经明白无误地阐述了全书的题旨,用不着再絮烦。

张锦池,20世纪70年代末,也曾参加过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校订注释组的工作,或许可以说,那是他古典小说研究的起点。当《红楼梦》新校注本1982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前后,冯其庸同志的《论庚辰本》、蔡义江同志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与锦池的《红楼十二论》相继问世,名噪全国,成为一个时期的畅销书,给历史新时期的红学研究带来了新气象、新成果。讲到“红学”,锦池又自有其特殊的贡献。他是创建中国红楼梦学会发起人之一,又是1980年第一届全国红学研讨会的组织者之一,他所在的哈尔滨师范大学也曾是国际红学研讨会和海峡两岸红学研讨会的组织者。此后,几十年间,锦池又曾有多部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专著以《考论》的题名出版。锦池的古典小说研究,始终是把考证和论述结合在一起的,以突出他的学术工作的科学性与创见性。

锦池几十年来一直执教于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这部《识要》,显然是他古典小说专题课提炼的精华。对于这六部作品的思想艺术的剖析,讲课人给予学生的知识,决不局限于作家和作品本身,而是广及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复杂的时代思潮,以及作家个性化的艺术创造的各个方面。譬如《三国演义》的“尊刘抑曹”的思想倾向,历来是评价不一的。1959年曾发生了一场“为曹操翻案”的论争,历史学家还把“翻案文章”直接作到《三国演义》及作者罗贯中头上,说《三国演义》是曹操的谤书,说罗贯中“美化刘关张、诸葛亮,丑化曹操,肆意地歪曲历史”,是以“封建正统主义思想毒化人民”。锦池的《三国演义》的“识要”虽未涉及这场论争,却以三国故事“尊刘抑曹”民间与文史源流的丰富资料,论证了《三国演义》拥刘反曹的“文化意蕴”是“打开了的民众心史”,这“心史”自是内含着历代人民对曹刘的臧否评价,锦池把它概括为刘备的“宽、仁、忠”与曹操的“急、暴、谲”的对立。而《三国演义》的“拥刘反曹”的中心题旨,又唱的是一曲“三本思想”的赞歌,这是对《三国演义》这部英雄史诗评价的新视角,又是对罗贯中创作思想的历史文化意蕴的深刻把握,也包括对《三国演义》作为历史小说创作方法以及诸葛亮人物形象创造的概括性的论述,都极富民族特色,无一处套用舶来的文艺观,处处显示出这是中华历史文化薰陶出来的古典小说专业课。

这里说的是《三国演义》“识要”的例证,其实,这点认识和感知,也是全书读后的印象。如果讲起传统文化思想以其体系性的形态支配和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莫过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孔子和孟子的儒家学派,尽管在某些王朝也曾受到强力的冲击,或是起着不同的作用。孔子的学说是以“仁”为思想核心,以“礼”为行为规范,经过孟轲、荀况的丰富和发展,逐步形成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配之以天地君亲师的伦理观念,绳之以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规范,这在长期的封建王朝的统治下,确实是适应他们统治的一整套观念体系。特别是由于它长期成为传统的文化心理,因而,中国文艺史的发展,虽然也有着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岂只是正统文艺的政治主题和道德伦理主题,即使在俗文艺压倒雅文艺取得伟大发展的宋元以后,也同样渗透着、支配着说唱与戏曲的创作,成为作家和作品思想的主旋律。只是到了宋儒程朱理学的兴起,却被视为时代思潮的反动,受到明清之际的启蒙主义的猛烈批判。因而,这部《识要》所深深开掘的每部小说的中心思想、文化意蕴和作家的创作题旨,无不与儒家伦理观念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三国演义》的“拥刘反曹”,固不必说,《水浒传》“乱世忠义的悲歌”,《金瓶梅》兰陵笑笑生与《儒林外史》吴敬梓各自不同的“理想国”,即使是被誉为“以个性心灵解放为基础的文艺开山之作”的《西游记》,突出表现了“启蒙主义人性思潮”的《红楼梦》,锦池也能从它们的异端思想中发掘出民族独特的文化意蕴。

本书虽题名《中国六大古典小说识要》,实际上却是论述了近古文化传统的发展变异的心路历程。譬如《三国演义》的“拥刘反曹”,虽有民间传统,却也未必能说服历史学家,而把曹刘对立归结为忠奸的不相容,也一定会有不同看法,因为鼎足三分,是英雄争霸,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蜀刘打的也是复兴汉室的旗号,刘备虽以仁义求人和,但在艺术表现上,却并不十分成功。鲁迅曾评之为“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即使在民间,也有“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的讥讽。如果讲使“谲”,各为其主,小说中的诸葛亮似乎并不逊于曹操。从小说的艺术形象的塑造来看,刘备可说是一个概念化的人物,而曹操则是罗贯中所创造的性格复杂的封建政治家,不朽的文学典型。尊刘抑曹,虽是小说的主要思想倾向,但罗贯中并不是简单地给他画白脸,而是生动地、丰富地刻画了他多方面的个性化的形象和品质。作为英雄史诗,罗贯中热情歌赞的,似是英雄人物的“义不背本”,这是以“桃园结义”为中心,以关羽、诸葛亮为代表,并遍及魏蜀吴三国的所有英雄人物的品质。其影响所及,是几百年来关帝庙遍中国,以致“门额大书昭烈庙,世人都道武侯祠。由来名位输勋业,丞相功高百代思”的佳话。

《识要》把《水浒传》的创作本旨概括为“乱世忠义的悲歌”,固然是深刻的,有其南宋时期北方忠义救国军的思想背景,但“逼上梁山”,却是在中国多次农民大规模起义历史真实的基础上概括了官逼民反的历史规律。金圣叹的“腰斩”《水浒传》(七十回本)之所以流行甚广,并非由于他的尽诛水浒义军的“梦境”,而是水浒义军梁山聚义后反抗封建统治的真实的生活现实:“有分教,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在宋江领导下,三打祝家庄、踏平曾头市,攻城夺县,粉碎地主武装,击溃封建王朝的多次讨伐——“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的光辉业绩。即使“忠义化身”的宋江,在“逼上梁山”过程中,也曾有过抒发抱负的题“反诗”,这并非“忠义”的情怀,而是图王霸业的胸襟。

的确,农夫背上的“心号”,渔父舟中的“认旗”,没有宋江的上梁山,是不可能聚集蓼儿洼内,而蓼儿洼内也不可能“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也不可能“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的大规模起义军的。正是因为有了“呼群保义”的宋江,也才会有那样众望所归的梁山大聚义,而宋江的初上梁山,曾对晁盖有过这样恳切的表白:“那时初闻这个消息(指晁盖等初次对抗官军),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身上。”情愿“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同生。”然而,晁盖一死,梁山雄霸一方的大势已成,那些降官降将们本就有志于建功立业。于是,宋江的“乱世忠义悲歌”,却又萌生了一条妥协投降的路线,在排座次的“菊花大会上”,宋江乘酒兴题《满江红》一首,下半阕是这样几句:

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忠心愿平虏保境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愿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这已是改变了梁山“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初衷,变成“忠心愿,平虏保境安国”的渴望。当时虽然有几位下层出身的梁山好汉反对“招安”,直抒胸臆,却怎能改变宋江在乱世忠义悲歌混淆中已形成的“路线”,因为那已是“众皆称谢不已”的局面。人们所以说宋江妥协投降的路线导致了农民起义失败的悲剧,并非指他沉溺于忠义观念,而是他在两赢童贯、三败高俅之后,竟想借助于这两个奸佞,并采取一切贿赂手段,甚至乞求李师师这样的妓女,来实现他被招安的“梦想”。这就有违梁山人一贯痛恨贪官污吏的“道德”,在施耐庵的真实描写中,也未免使宋江的“忠义悲歌”大打折扣了。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很赞赏《识要》把《西游记》思想艺术境界归结到“灵山就在孙悟空的金箍棒上”的理念,这是对这部神魔小说创作的哲理层次的概括和理解。尽管唐高僧玄奘经历的千难万险的取经故事,主角变成了“斗战胜佛”,但是,“僧是愚盲犹可训”,唐僧毕竟还是取经事业的主心骨。作者虽然从神佛妖魔造成的阻力中幻化出很多对社会现实的讽刺幽默的笔墨,但“金箍棒”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百战不殆,总还是寄寓着中华民族不畏艰难险阻、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

这已是阅读《识要》后的启示和联想了,算是在这篇序言里,附丽于《识要》的一些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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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971(2012)05-0097-02

2012-04-24

李希凡(1927—),男,浙江绍兴人,研究员,著名红学家,中国艺术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红楼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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