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暴力:北伐前夕北京群众运动的政治文化研究 (1924-1926)

2012-04-12 22:51周鼎
关键词:段祺瑞北京学生

周鼎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1926年3月18日下午二时许,北京约两千多示威群众在铁狮子胡同的国务院门口与执政府卫队发生冲突,旋即遭到卫队开枪射击,导致四十余人死亡,一百余人受伤。此一事件史称三一八惨案。正如当时舆论早已留意到,三一八惨案是民国以来“政府屠杀爱国青年之第一次悲剧”,①江长仁:《三一八惨案资料汇编》。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年,第263页。何以在段祺瑞临时执政府时期会“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悲剧,这是一个常常容易被后来的研究者忽略的问题。美国历史学家林·亨特在研究法国大革命时曾说:“价值、预期和潜规则表达和塑造了集体的意向和行动,即我所谓革命的政治文化,正是此种政治文化提供了革命政治行动的逻辑。”②Lynn Avery Hunt.Politics,Culture,and Class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Univerity of California Press,Ltd.1984,p.10.事实上,这样的悲剧之所以“第一次”发生,恰恰暗示了为政治行动提供逻辑的政治文化的急剧转向。本文通过探讨段祺瑞临时执政府成立以后所面临的合法性危机,梳理北京地区民众运动的政治文化转向,以求进一步丰富对于三一八惨案发生原因的既有认知。

一、从“革命”到“反动”:临时执政府的合法性危机

自1924年11月24日段祺瑞出任临时执政以后,北京地区的政治形势发生了众多引人注目的变化,其中最重要者无疑是传统北洋体系中一息尚存的中央权威之彻底沦丧。在三一八惨案发生前一个月,有舆论对此作了颇为形象的回顾:“四年前,在徐世昌时代,政府命令只能行于北方诸省。到了曹锟时代,统治的范围又缩小而只及于京畿。现在的段政府是更不行了,在名义上依然是中华民国的政府,实际上政令已不行于都门之内。这样的政府恐怕比欧洲最小国家摩纳哥的政府都不如呢!”③《杂评》,《东方杂志》1926年,第二十三卷3号,第2页。临时执政府成立一年有余,不仅未能改变自清末以来中央政府日趋软弱无力的基本格局,反倒是前所未有地威信扫地,愈加沦为各派军阀交相利用的傀儡政权。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段祺瑞上任之初所能预料。

上台之初,段祺瑞颇有舍我其谁的心态,丝毫无意做有名无实的傀儡元首。《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制》规定,临时执政“总揽军务政务,统率海陆军”,而且不设国务总理,由临时执政召集国务会议,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直到一年后,临时执政府才修改政制,添设国务总理一职。因此,临时执政虽无总统之名,其权力实兼总统与总理于一身。而且段祺瑞认为临时执政府乃是革命所成,上台伊始即宣称“革新政制,与民更始”,①《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制》,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政府公报 (213),第711页。故拒不接受黄郛摄政内阁的辞呈。时论赞许此举体现了“临时政府之革命性质”。②无明:《北京临时政府成立》,《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23号,1924年,第3页。有记者更进而分析道:执政府之所以急于宣布“撤宪法、废约法、去国会”,其原因“盖欲藉此表示执政府乃纯粹革命之政府,不唯非以宪法为根据,且亦非以约法为根据,且欲从此取得可以发挥迭克推多政治之铁券者”,然而这种“革命性质”的“根据”却未免“薄弱”。③《执政府表示革命行为》,《顺天时报》1924年12月15日,第2版。更有人连这一“薄弱”的“根据”也一笔抹杀。如国家主义派的领导人曾琦讥刺段祺瑞是“如此茫无定见之人,何能语于革命?”更何况参与组织执政府之各方并无“明瞭之主张与共同之目的,而且显然各有用意”,“此而谓之革命,虽三尺童子,亦知其妄矣”。④陈正茂:《曾琦先生文集》(上),台北:中研院近史所,1993年,第276-277页。

临时执政府究竟是否具备“革命性质”并非问题关键,毕竟此时“革命既已,百废待兴”,段祺瑞面临的当务之急乃是“再造法统”。为此他主张召开两个会议:一曰善后会议,以解决时局纠纷,筹议建设方针为主旨,于一个月内召集。二曰国民代表会议,拟援美国费城会议先例,解决一切根本问题,期以三个月内召集。段氏还信誓旦旦地宣称,“会议完成之日,即祺瑞卸责之时”。⑤《段祺瑞拟就临时执政电》,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善后会议》,北京:档案出版社,1985年,第3页。然而,被他寄予厚望的善后会议几不能自善其后。⑥参见杨天宏:《直奉战争之后的北京政治——段祺瑞临时执政府对北洋体系的整合》,《史学月刊》2008年第4期;孙彩霞:《军阀与善后会议》,《近代史研究》1989年第6期。不过终场纵然惨淡,却依然不失为一种成功,“盖无实力之政府,即欠缺政府所以为政府之道,第善后会议开会,政府集合全国各阶级代表于一堂,筹备收束军政、财政与夫国民代表会议,政府身当其冲,而后生命得已延长。易词言之,善后会议为政府存立之唯一招牌”。⑦《时事短评》,《现代评论》第二卷52号,1925年第1页;《善后会议功绩如何》,《顺天时报》1925年4月22日,第2版。无论如何,善后会议的终场一面可以视作是国内各实力派对段祺瑞临时执政府的合法性予以了形式上之承认,另一面也使得临时执政府并不能如其所愿地“革新政治,与民更始”,其权力之维系实依赖于扮演居间调停之角色。

段祺瑞对此结局自然颇为失望。⑧《段祺瑞发牢骚》,《北京益世报》1924年3月16日,第2版。然而名为“总揽军务政务,统率海陆军”的临时执政,实则并没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无力真正摆脱各实力派的操控。⑨据当时舆论报道,段祺瑞的部下只有德州胡翊儒之一旅和兖州吴长植之一旅为心腹军队。参见随波:《段祺瑞入京前之津讯》,《申报》1924年11月25日,第2版。无奈之下,临时执政府对于各实力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只能是“表面运动和平,请双方息争,骨子里则趁势求各派的势力平均,谋使临时政府长久站立在各派均势的三脚架上”。⑩《战事形势与和平运动》,《东方杂志》第二十二卷21号,1925年,第5页。当事人之一的冯玉祥对此毫不隐讳:“段公上台对军事不敢以命令式指挥,所以他夹于两大势力之间,凡事均不好办。”⑪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冯玉祥日记》(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67页。段祺瑞为维持各方关系煞费苦心,其效果却“俨比老妇分苹果饵,务求燕雀均衡,以免群儿相斗。谁知国库帑藏有限,疆圻究有肥瘠,虽予取予求,不敢瑕疵,而馋吻并张,焉能悉偿其愿”?⑫吴虬:《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溃》,《近代稗海》(6),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56页。在此情形之下,临时执政府意欲成为民初袁世凯政府那样整合北洋体系的权力中心显非易事。1925年10月,以孙传芳为总司令的浙、闽、苏、赣、皖五省联军以“拥段反奉”为号召,不顾段祺瑞之调停,断然向奉军发起总攻击。同时,国民军也与孙传芳密商反奉计划,不久又与奉军第十军军长郭松龄订约,建立反奉同盟,并暗约李景林加盟。奉张为对付国民军,决定暂弃前嫌,乃与吴佩孚结成直奉联盟。段祺瑞苦心经营一年有余的均衡格局随之土崩瓦解,而临时执政府也不得不完全沦为掌控京畿地带的国民军的代言机构。

处此困境之下的段政府在应付国内外政治事务时难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局每有风吹草动,关于执政府是否即将改组的种种猜疑往往不胫而走。如在五卅运动前夕,奉军大举入关引发了政府和舆论的极大恐慌。①《出人意表之新三角联盟说》,《奉军驻京与奉张入关》,分别见《顺天时报》1925年5月14日,第2版和5月16日,第2版;《时局改造说之盛传》,《申报》1925年5月29日,第2版。只是五卅事件发生后,“不问朝野率皆注意此等外交问题,其于内政问题殆皆不复顾及”,方才让处于风雨飘摇之际的临时执政府拣得一根“可获一时之小康”的救命稻草。②《暂可小康之中央政局》,《顺天时报》1925年7月9日,第2版。只是临时执政府在处理五卅事件时“运用民气以打压外人”,虽“表现并不算差”,却在关税会议即将举行之际转而打压日益高涨的群众运动。③冯筱才:《沪案交涉、五卅运动与一九二五年的执政府》,《历史研究》2004年第1期。9月18日淞沪戒严总司令邢士廉封闭上海总工会,中共断定段政府“日趋反动,求与奉天军阀接近”,于是公开号召“铲除媚军阀媚帝国主义的段政府”,最终引发了一场气势激昂的“首都革命”。④中共中央北方局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中共中央北方局北方区委时期卷》,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第156-157页。曾经信誓旦旦的“革命”政府转眼已是众叛亲离的“反动”政府了。这场首都革命并未取得预期的成功,却深刻地反映了段政府的政治权威已经陷入到空前危机之中。自民国成立以来,从未有一个中央政权如此脆弱不堪,以致示威民众不仅公开勒令段祺瑞限期下野,毫无忌惮地冲击执政府和各政府要员的私邸,甚至还有传言要将至少是名义上的国家最高元首公开处决。⑤罗敬:《北京民众反段运动与国民党右派破坏阴谋》,《向导周报》第140期。

面对“民众大举包围邸宅,攻门登屋,公然威迫下野,尽情侮辱”,段祺瑞倍感沮丧,一度表示随时准备下野。⑥《段合肥将有表示替人朝出职权夕卸》,《顺天时报》1925年12月1日,第2版。1926年1月初,更有报纸披露段祺瑞已经签字通电宣布下野,将政权交给许世英摄政内阁。其电文中有云:“荏苒经年,事愿俱违,心力交瘁。”⑦《段执政通电下野》,《顺天时报》1926年1月8日,第2版。然而据传此电最终因安福系诸人竭力劝阻而未能发出。⑧《段下野电引起大政争》,《顺天时报》1926年1月9日,第2版。欲罢不能的段祺瑞稍一迟疑,遂在三一八惨案后成为千夫所指的“卖国凶犯”,⑨孙敦恒、闻海:《中国现代革命史资料丛刊·三一八运动资料》,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43页。最后在国民军的威逼之下仓皇出走。诚如舆论所言,“由‘古得他’(引者按:即政变coup d'etat之音译)手段而拥戴之段政府”而“复以‘古得他’手段打倒之”,究其实,执政府不过是国民军手中的一枚棋子,因此大义凛然宣布执政府种种罪恶的国民军“亦不能不分责任之大半”。⑩《昨日之政变》,《顺天时报》1926年4月11日,第2版。

二、从运动到行动:临时执政府时期北京民众运动的组织化

随着善后会议以失败告终,各方舆论转而另谋良策。《顺天时报》也发表了一番妙趣横生的社论,主张为根本打破当政者之“保守的心理状态”,“宜奖励一般国民之屋外运动,不可不使旧来乐趣,由向内的变为向外的,由女性的阴郁移于男性的愉乐”。⑪《国民心理与内政》,《顺天日报》,1925年4月1日,第2版。屋外运动 (即户外运动)虽未受到政府奖励而普及开来,走上街头的北京民众越来越多却是显而易见之事实。一年之前,当北京人力车夫如愿成立车业工会时,有舆论忧心忡忡地称这一“北京劳动界结合团体之创举”虽为对付电车公司的竞争,“但将来该会难免不被少数智识阶级所支配”。⑫《乘机结合之劳动团》,《顺天日报》1924年3月7日,第3版。一年之后,这一不乏先见之明的忧虑却被颠倒过来。在善后会议召开之际,北大教授周鲠生撰文号召说,解决时局危机的根本方法“是在从民众势力的组织上做工夫”,必须要让“人民觉悟到自己的责任和利益,而其势力有确实的组织”,才会消除“特别势力”,实现“民治自由”。①周鲠生:《时局的危机》,《现代评论》第一卷13号,1925年,第6页。此后不久,周氏继续撰文说:“民众势力不是专靠大都市中偶然的广泛的群众示威运动可以表现,更不是专靠社会中某一部分的分子的活动可以代表的。无组织的群众,不算是政治势力;一部分人士偶然的冲动的行为,不算是政治运动。真正有效的民众势力必是有组织的。”②周鲠生:《民众势力的组织》,《现代评论》第一卷24号,1925年,第5页。这一主张在五卅运动发生后大致成为了共识。③《对外运动成功之条件》,《晨报》1924年6月4日,第2版。

虽然自五四运动以来,北京的群众运动尤其是学生运动颇为活跃,然而大多是诸如教师讨薪、学生驱逐校长一类的社会事件。直至1924年,介入此类运动之中的政党力量依然微弱。据是年5月的一份统计,即使是长期注重在北方地区发展力量的中共也只是在北京拥有32名党员,新加入候补党员14名。同一时期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也不过一百六七十人。④中共中央北方局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中共中央北方局北方区委时期卷》,第50、199页。北方地区群众运动的转机出现在北京政变之后。孙中山北行及其逝世等一系列事件极其迅速地推动了国民党党务的展开。据报道,截至1925年3月,国民党北京的党员人数已经骤增至三万人,其中各大学学生大约占“十分之六七”。北京党部为此一方面重新登记党员资格,补发新证,另一方面还在诸如中央公园一类的公共场所公开征求新党员,“以满足信仰中山主义、敬仰中山人格之要求”。⑤《国民党员骤增》,《顺天日报》1925年3月30日,第7版。

尽管如此,最初段政府对群众运动仍然采取了严厉打压的限制政策。警察总监朱深下令禁止教职员学生集会,解散民间各种团体,取缔演义务戏等,并发布训令要求人民开会必须依法呈报发起人的身份,否则即予制止。⑥分别参见《章氏长教后之北京学潮》,《教育杂志》第17卷第6号,《教育界消息》,第1页;《时事短评·“五四”和“五七”纪念》,《现代评论》第一卷第22期,第2页。同时,兼署教育总长的章士钊也发表了整饬学风的训令,禁止学生任意集会。⑦《章氏禁止学生集会之命令》,《教育杂志》第十七卷第6号,《教育界消息》,第15页。这些限制集会言论自由的措施遭到在京各校学生的激烈反抗,并进而引发了轰动一时的“五七”事件。直到五卅事件发生,段政府转而支持群众运动,北京群众运动才又一次走向高潮,而民众加入政党者的人数更是激增。是年9月,新改名为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员人数已经增加到了220人,其中在五卅惨案后加入的团员有57人。而且所有团员皆为学生出身,在校者占全数的百分之七十强。为了“利用革命潮流”,中共中央甚至特意免除了“革命的工人、学生、农民”的繁复的入党手续,“工人、农民候补期一月,智识分子三个月”。⑧中共中央北方局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中共中央北方局北方区委时期卷》,第158、179、180页。

随着各政治党团的力量扩张,请愿示威运动的人数规模越来越大,组织程度也越来越高。在五卅运动时期,据《晨报》记者连续观察,北京民众于6月3日、10日、25日连续举行大型集会和游行示威,参与人数节节攀升,第一次为3万余人,第二次达到20万人,第三次更是有30万人之多。参与这一系列群众运动的主要公共团体有30多个,如铁路协会、中华统计学会、北京教职员联合会、学生联合会、全国妇女联合会、中华教育改进社、全国商会联合会等。此外,尚有各学校、商店等两百多个团体。此前曾被担心“被少数智识阶级所利用”的车业工会也组成“北京人力车夫爱国团”参加大会,并因“垢面褴褛”地高呼爱国口号,颇为引人注目。⑨《学生三万人游行示威》,《晨报》1924年6月4日,第3版;《市民二十万人齐集天安门》,《晨报》1924年6月11日,第3版;《全国总示威日北京各界三十万人游行示威》,《晨报》1924年6月26日,第3版。北京各团体还特意举行了联席会议,审查参与群众运动的各团体之资格,并推举各校教职员联合会、中国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京兆工会、全国商会联合会、铁路协会五团体为审查委员,以统一组织各团体活动,并保证运动之和平有序展开。⑩《京内各界雪耻运动日益激昂》,《晨报》1925年6月19日,第6版。同时,北京各界雪耻大会组委会不仅在《晨报》等报纸上频频登载捐款集会等启事,而且还精心准备了二十万份旗帜和传单分发各界,并提前两日大张广告于各通衢及电车上,可谓下足了宣传工夫。在游行当日,在组织者的精心策划下,参会的各校学生及部分市民个个“臂围黑纱,胸佩白徽”,这一幕景观取得了极好的宣传效果,令观者无不“凄然泪下”。在大会上,主席之一的刘清扬用“传声筒”说明筹备经过,并请听众“脱帽静默五分钟”。当时,“万众无声,俯首垂泪”。在游行途中,中大等学校还组织了化装讲演团,“扮做印度巡捕、日本浪民及绅士派之英国人各数人”在前门一带讲演。由于演讲者容易口渴,组织者还安排各校小学生组成“送茶队”。在第三次示威游行中,可能因为天气炎热,组织者又添设了由协和医院、医科大学等医护人员组成的救护队,“驾汽车携药品及一切应用物”在游行路线上分段驻扎。①参见《雪耻大会紧要启事》、《北京各界效死救国》、《市民二十万人齐集天安门》,《晨报》1925年6月10日,第2、3版;6月11日,第3版。

五卅运动结束后,高度组织化的众多政治团体的大规模联合行动已成为北京群众运动的常规模式。在接踵而起的关税自主运动中,于10月25日出席在天安门召开“关税自主运动大会”的团体依然多达200多个,其中有诸如国民党北京市党部、学生联合会、反宗教大同盟、反帝国主义大联盟、广东外交代表团爱国运动大同盟以及各学校团体。②参见《昨日之关税自主运动大会》,《晨报》1925年10月26日,第6版。12月31日北京民众组织国民反日进兵大会,参与示威游行的团体仍达80余个。③参见《昨日之反日示威运动》,《益世报》1926年1月1日,第2版;《今日之国民反日进兵大会》,《晨报》1925年12月31日,第6版。最能体现北京地区群众运动组织水平的行动当属志在推翻段政府的“首都革命”。1925年11月28、29日,在国、共两党的率领下,诸如民治主义同志会、学生联合会、北京国民外交代表团、广东外交代表团等30余公共团体,以及众多学校、行业等团体发动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游行群众组织颇为严密,大都整队排列,又有北京大学学生军维持秩序,又组织北京学生革命敢死队,十人一团,十团一队,各队联合组成全队总部。敢死队还设有交通队一队,以善骑脚踏车的学生组成,负责传递消息。又由医大女生组织看护汽车队。另有各工厂工人万余名,其中尚有臂缠红布手持尖头木棍的工人保卫团。广大市民也是举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民党党旗。赴执政府时,示威民众也是列队而行。队伍的最前方是一面总司令旗,此后是总副指挥、学生军、敢死队、工人保卫团、各学校、各团体、市民,最后是救护队。④参见《昨日各界又大示威》,《顺天时报》1925年11月29日,第7版;《国民革命示威运动》,《顺天时报》1925年11月30日,第7版;《昨日国民革命大示威运动》,《京报》1925年11月29日,第7版。

参与群众运动的团体数目众多,不过真正的领导核心仍然是由国、共两党掌控的几大组织,而运动的主力军则当属学生。学生运动似乎比工人运动更易开展,因为“学生可以不读书,而工人到底不能不做工。”⑤王健民:《中国共产党史 (上海时期)》,台北:汉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8年,第186页。其实大多数学生亦非可以全然不读书,因此学生运动常常受到经费和假期以及课业等诸多因素的限制,并不能广泛持久地展开。所以,北京团委领导者也一再自我检讨说:“内部训练工作仍太缺乏,同学及各支部大多数缺乏活动能力,因之在组织上未能十分严密,工作亦未作得很好,纪律仅能有大体上的不差错,铁的纪律尚未做到。”更重要的是,学生运动的参与者和组织者并非只有中共和共青团。事实上,各大小党团对于学生运动的领导地位的激烈竞争几乎从来就没有停歇过。黄日葵在向团中央的报告中甚至不无感慨地将学联选举称为“苦斗”。学生总会驻京特别员到京与北京各团体接洽筹备全国工农商学代表大会事宜,却发现“北京同学偶因主张之不合,以致意见分离,互相攻击”,后经多方调停,方始“渐趋和缓”,遂急忙向总会汇报,希望总会发表宣言,“劝阻北京学生界之分裂”。⑥中共中央北方局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中共中央北方局北方区委时期卷》,第162、210、140-141页。身为学生运动之活跃分子的许广平也曾向鲁迅抱怨数次在运动中遇见各校同学“争做主席,争做总指挥,台下两派,呐喊助威,并且叫打,眼看舞台上开始肉搏了”!⑦鲁迅:《鲁迅全集》(1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6、87页。各校之间的争斗固然激烈,不过同一学校内各党派团体之间的争斗似乎有过而无不及之。这年下半年初到北京的李璜即发现,北大共产党学生与属国家主义派的国魂社学生在教室、寝室等处打架斗殴。①李璜:《学钝室回忆录》,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25页。

可见在看似井然有序的大规模群众运动的背后,诸如党团、学校、行业以及个人之间的竞争和冲突始终如潜流一般绵绵不绝,并且可能会在极为偶然的状况下意外爆发,导致井然有序的运动逸出常轨,出现激烈的暴力冲突,从而影响整个运动的走向。在首都革命中,当大会正在举行时,有工人混在台下起哄捣乱,高呼“共产党下台”、 “打倒共产党”等口号。等到游行时,更是发生了所谓“流氓”抢夺总工会旗帜,横殴工人群众的意外事件,总工会的工人受伤甚多,大会主席被迫临时宣告散会。②《昨日国民革命大示威运动》,《京报》1925年11月30日,第1版。可是部分游行民众执意继续前行,最终导致颇遭舆论谴责的晨报馆焚毁事件。而当时“与群众主张相反之二人,其一逸去,其一被群众殴伤甚重,闻有性命危险”。③《国民革命示威运动》,《顺天时报》1925年11月30日,第7版。中共方面怀疑,这是国民党右派故意破坏本次示威游行活动的卑劣举动。④罗敬:《北京民众反段运动与国民党右派破坏阴谋》,《向导周报》第140期。这一猜测是否属实,尚难遽下断言,不过群众运动内部之党派团体的激烈斗争也由此可见一斑。正是这种斗争让群众运动的轨迹和影响充满了往往出乎组织者意料之外的偶然性。

三、从和平到暴力:临时执政府时期北京群众运动的暴力化

1926年,北京工业大学校长马君武在三一八惨案发生前夕被任命为临时执政府的教育总长,积极反段的工大学生随即派出代表警告校长,称“很希望校长不要接任教育总长职,否则将以对待前代总长章士钊更为毒辣的手段来对待校长”。⑤《本馆要电》,《申报》1926年3月8日,第4版。此处提及的俨然已成前车之鉴的前任教育总长章士钊的经历颇能折射出1925年前后北京群众运动的暴力化趋势。早在五卅运动兴起前,因教育部禁止学生在五七国耻纪念日举行运动,导致数千学生在是日与警察发生激烈冲突。尤其是数百群情激奋的学生闯入章士钊的住宅里,将多处门窗和屋内陈设悉数毁伤,并与前来阻止的警察发生搏斗,不仅导致18名学生被捕,以及数名学生身负重伤,而且警察署长等12人也不同程度负伤。两日后,四千学生又罢课游行,齐赴执政府前请愿,要求释放被捕学生,罢免章士钊,恢复学生言论集合的自由等。⑥参见《教部禁止学生举行五七运动》、《昨日学界之国耻纪念》、《弥天风雨之北京学潮》、《京中学潮似益趋严重》,《晨报》1925年5月7日第2版、5月8日第2版、5月9日第2版、5月10日第2版。对于章氏的遭遇,京中舆论大都未表同情,虽然也有舆论批评学生“其运动之题目既嫌过狭,其所出之手段又逾越常轨”,⑦怀沙:《告当局与学生》,《晨报》1925年5月11日,第2版。不过更多舆论则将矛头指向政府,批评其“事前态度张皇,事后手段拙笨”。⑧飘萍:《五七潮杂感》,《京报》1925年5月10日,第2版。中共北京区执委更是号召学生群众从“五七”事件中觉悟到“在军阀政治压迫之下,惟有用革命的手段,直达到民众的革命势力扑灭统治阶级以后,才可以取得民众的真正自由”。⑨中共中央北方局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中共中央北方局北方区委时期卷》,第125页。章士钊虽然在事发后立即向段祺瑞上书表示“年幼书生之偶然冲动不足深较”,然而眼见学潮渐有扩大之势,舆论亦多偏袒学生,遂又于5月12日下午向段祺瑞提交辞呈,称“夫束发小生,千百成群,至以本管长官之进退,形诸条件,威稜已损,奋发何能”?⑩《教育界消息》,《教育杂志》第十七卷第6号,1925年,第2、4页。其忿恨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五七”事件发生后,段政府并未满足学生请愿的要求,而是一意孤行地推行取缔学潮的强硬政策。舆论一度颇为担忧政府与学生各走极端最终酿成全面罢课。幸好各校学生最终表决放弃全面罢课,让社会各界稍纾忧虑。⑪学生罢课风潮已消灭矣》,《晨报》1925年5月16日,第2版。而同时,女师大风潮却在“五七”之后愈演愈烈,以致部分女生封锁学校,坚拒校长杨荫榆进入,遂与校方发生暴力冲突。杨校长不得已发表公开宣言称《此次学潮为“女生以武力驱逐校长,闻者骇矣”。①《教育之前途棘矣!》,《晨报》1925年5月20日,第6版。耐人寻味的是,令杨校长深感惊骇的一干女学生既是学潮的发起者,同时也是北京群众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其中著名的“害马”即有刘和珍和许广平。后来许广平回忆说:“女师大事件是‘三一八’运动的一个序幕。”②许广平:《鲁迅回忆录》,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鲁迅回忆录·专著》,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1097页。若仅就北京群众运动的暴力化倾向而言,此话良非虚言。

不久之后,五卅运动兴起,京内各校学生的注意力遂转向“救国运动”。如财商专校更是组织学生军,“全体学生,一律加入”,并函请鹿钟麟派员教练。③《京内各界雪耻运动日益激昂》,《晨报》1925年6月19日,第6版。北京中共区委领导人刘伯庄更是撰文鼓吹只有“革命的暴力反抗才能抵抗帝国主义的压迫”,他还进而解释说,“这样的暴动不是暴徒而是革命军”。④中共中央北方局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中共中央北方局北方区委时期卷》,第138页。虽然在五卅运动时期,频繁的游行集会在精心组织下维持了较高的纪律性,然而随着段政府在五卅运动后期对于群众运动的压抑招致了反奉倒段的呼声,北京群众运动的暴力化趋势又呈死灰复燃之势。⑤从现有资料来看,早在9月针对天津裕大惨案的发生,中共北方区委与共青团北京地委已经提出了“铲除媚军阀媚帝国主义的段政府”的斗争口号,然而这一斗争口号并没有真正付诸实施。参见《中共中央北方局北方区委时期卷》,第157页。

10月26日,关税会议开幕。北京各学校各团体5千多人在天安门集会示威。当东城各校学生组成的游行队伍行至西长安街财政部门口时,适逢西城各校学生组成的队伍正与奉令禁止通行的巡警相持。两队学生汇合后气势大张,坚持要求放行,遂与巡警发生言语冲突。警察用枪柄打学生,学生亦以旗杆瓦片还击。人数处于劣势的巡警败走入新华门的铁栅内。学生蜂拥上前,与巡警继续搏斗,双方激战半小时,最终导致学生和巡警各有十多人受伤。⑥《昨日五万人游行示威》,《晨报》1925年10月27日,第2版;《新华门前昨日大流血》,《顺天时报》1925年10月27日,第7版。

11月22日,北京各学校学生及市民按照预定计划前往天安门参加关税自主国民大会。因关税会议尚在进行,京师警察厅严加戒备,阻止各校学生结队游行,“并谕知于必要时,得取适宜应付手段”,因此各区署都派出大队警察及保安队将各学校严密包围。各校学生与校门外的警察相继发生冲突。 “警察持枪相向,群众亦以枪(旗)竿为武器,奋跃而前,旋又以瓦砾互击,飞砖走石,流弹所至,伤者甚伙。”受伤者有北大教授马叙伦、于树德和林玉 (语)堂等,以及学生等计60人。从师大出发的游行队伍不仅在出校门之际与军警发生激烈冲突,而且还将经过的外右一区的一处警察分驻所及半日学校捣毁,此后又将该区第六派出所门窗玻璃捣毁,并致使警察多人受伤。部分余怒未消的群众还继续冲击京师警察厅,并毁掉门首布告牌,摘下“京师警察厅”牌匾,引来万众欢呼。⑦《昨日市民两万人示威游行》,《晨报》1925年11月23日,第2版。《北京益世报》记者称“此次示威运动,为空前所未有,受重伤者极多”。⑧《昨日之关税自主示威运动》,《北京益世报》1925年11月23日,第3版。然而,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11月23日,郭松龄宣布倒戈,国民军与奉系公开决裂。在与国民军达成协议后,中共北方区委决定于11月28日开始行动,计划夺取段祺瑞执政府的重要机关,迫使段祺瑞下野,然后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成立北京临时国民政府的临时政府委员会。⑨杨雨青:《五卅运动的收束与首都革命的发生》,《北京党史》2000年第3期,第15、16页。28日下午二时,北京市民在景山北大门前集合,开国民示威大会,其中又以学生占大多数。会后,大队以“首都革命”大旗为前导,向执政府出发。因段祺瑞不在执政府,游行群众又直奔吉兆胡同段祺瑞宅。但国民军又临时变卦,将段祺瑞宅严加守卫,无论如何不许群众冲入内去。双方相持至夜,未获结果。期间执政府卫队与群众发生冲突,“互以砖块相击,市民伤数人”,更加激起民众义愤。国民军将领、北京警卫总司令鹿钟麟只得亲自出面解围。于是群众提出段祺瑞辞职、解除执政府卫队和组织国民委员会执行中央政务等三条件交鹿执行。①《昨日各界又大示威》,《顺天时报》1925年11月29日,第7版。此后,部分游行群众继续游行,直奔教育总长章士钊、财政总长李思浩、警察总监朱深等人住宅示威,“将什物捣毁,并有纵火情事。”②《时事日志》,《东方杂志》第二十三卷第1号,1925年,第219页。示威学生在焚烧朱深衣物时,向其家属解释说:“我们系为国民除害,澄清政治起见,并不是对他一个人。”③《昨晚各要人宅之劫运》,《顺天时报》1925年11月29日,第2版。当 (?)日下午二时,民众再次聚集天安门开国民大会。会后即游行示威。游行之群众遂分为两队。其中一队向西经煤市街至廊房头条,将所有像馆展示的段祺瑞像片悉数毁碎。游行群众中另有一部分人赴晨报馆,将该报馆焚毁。报馆共有31间屋子被焚,幸无人员伤亡。④《晨报馆烈焰冲腾》,《顺天时报》1925年11月30日,第7版。

晨报馆作为研究系的喉舌曾对国民党多有批评,此时遭到示威民众的激烈报复并非偶然。不过,与前次五七事件中舆论偏袒学生不同,此次焚毁晨报馆事件招致了不少质疑的声音,也足见社会舆论对于最近日益高涨的群众运动可能轶出常轨的普遍关注。如工大校长马君武、民大校长雷殷等人便纷纷宣称本校爱国学生并未参加此次暴力事件。居正、林森等国民党右派也表示,反对此类暴力事件,若该党党员有参与者,必当严惩。⑤《各方面对群众运动之态度》,《顺天时报》1925年12月4日,第7版。《顺天时报》发表社论质疑说:“言论须以言论应酬之,如斯方可期政治之改革。如以暴举抑塞反对论者之言论,则何所利于政治之改革者哉?”⑥《二十八九日之示威运动》,《顺天时报》1925年12月2日,第2版。《现代评论》发文宣称这场群众运动“竟有将与天日同光的爱国运动变成了一个恐怖烧杀的暴民运动的趋势”,因为“烧毁晨报馆是空前未有的侵犯出版言论自由的暴行”。尽管如此,该文还是特意强调了爱国青年“因一时的热烈的感情而掀入狂浪的,社会上的评判,应加区别,不应与暴民视同一律”。⑦燕树棠:《爱国运动与暴民运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52号,1925年,第6、7页。然而早在1924年3月,北京学生联合会在恢复中俄邦交的问题上就曾致函顾维钧,严厉警告说:“倘先生犹执迷不悟,则敝会一息尚存,势必力争,赵家楼故事可为殷鉴。”⑧《中俄交涉破裂后各团体态度》,《晨报》1924年3月22日,第3版。五四运动中火烧赵家楼的暴力行动已成为后来学生青年们颇为推崇的行为典范。因此,刻意分辨爱国学生与暴民显非易事。

由共产国际和苏共等策划的这场颇为大胆的北方革命计划固然源于对冯玉祥及国民军过于乐观的期盼,却也反映了中共在北京地区政治宣传和群众动员的自信。⑨张卫东:《1925年苏联推翻北京政府计划的提出及实施》,《北京党史研究》1998年第1期。虽然革命群众最后无功而返,但是在国民军的庇护下,试图颠覆政府的革命领导者与参与者并未受到任何司法追究。北大学生会更是在首都革命后不久公开发表时局声明,号召“打倒北京卖国政府”,并声称此次革命“完全各人凭着良心自动的有秩序的奋斗之表现”,与所谓赤化无关。⑩《北大学生犹图奋斗》,《顺天时报》1925年12月7日,第7版。难怪1926年2月21日维经斯基会在《真理报》上发文,满怀信心地宣称,首都革命“虽未推翻段祺瑞政府,但却没有使群众失望,没有使反帝斗争受到削弱,而是相反,使召开全国国民会议、成立民主的国民政府的口号更为现实、更为具体了”。⑪《维经斯基在中国的有关资料》,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141页。因此,北京地区的混乱局势并未因为鹿钟麟担任首都警备司令而得到真正改善,被国民党和中共等动员组织起来的激进民众与惊恐不安的执政府之间水火不容的紧张关系也看不到任何松动和解的迹象。

1926年3月12日发生了令勉强组阁不久的贾德耀内阁左右为难的大沽口事件。14日,民众在北京中央公园举行了“北京国民反对日本侵略直隶大会”,而等到八国最后通牒公布后,民众的反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呼声更是日益高涨,国内舆论普遍要求政府坚决抵制列国的无理要求。17日下午集会后,游行群众分为两组,分赴外交部、国务院两处请愿。其中一组一百多人到达国务院后与院警卫发生激烈的流血冲突,数名群众受伤,其中四川国民外交代表团代表杨伯伦伤势最重。①参见《北京各团体对于使馆最后通牒之举动》,《顺天时报》1926年3月18日,第7版;《北京特别市执行委员会对于“三·一八”惨案之经过呈报中央执行委员会书》、悟庵:《执政府门前两次惨剧真相》,江长仁:《三一八惨案资料汇编》,第89-92、337-338页。18日上午,游行群众在天安门召开国民大会。参加的团体有国民党特别市党部 (左派)、北京总工会、各学校等数十团体。参加此次大示威活动的群众绝大多数仍然是学生,其中很多人是过去群众运动的领导人或活跃分子。②参见李健民:《北京三一八惨案》,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6期,1987年,第306页。国民大会会场主席台前特意悬挂前一日各团体代表与国务院卫兵冲突受伤人的血衣,并标明“段祺瑞铁蹄下之血”字样。③孙敦恒、闻海:《中国现代革命史资料丛刊·三一八运动资料》,第181页。国民大会主席之一的顾孟余在会上向群众演说:“对国中内奸,须以对待帝国主义方法对待之。”④《国务院前为血世界》,《顺天时报》1926年3月19日,第7版。演说之后,大会宣读了杨伯伦致大会群众书,其中宣称:“我为革命而死,死亦无憾,望大家继续努力。”而台下群众也是一致高呼:“坚持到底,誓死不屈。”⑤江长仁:《三一八惨案资料汇编》,第93页。一支约二千人的游行队伍一路呼口号、发传单,高唱着《国民革命歌曲》,于下午一时余到达铁狮子胡同,并将血衣带到国务院卫队面前挥舞。⑥《北京各团体对于使馆最后通牒之举动》,《顺天时报》1926年3月18日。就在游行队伍因未能见到总理贾德耀而纷纷散开准备出发前往吉兆胡同时,执政府卫队突然开枪,造成20多人当场死去,后增为47人,伤者150余人,另有失踪者数十人。早已因为欠饷问题而群情汹汹的卫队还乘机抢劫死者和一般民众的财物。⑦陈翰笙:《三月十八日惨案目击记》,《三一八惨案资料汇编》,第352-353页;“执政府卫队预备索饷”,顺天时报,1925年12月7日。第7版。

三一八惨案就这样看似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事后关于游行群众究竟是否只是“徒手的请愿”引发了诸多争论。鉴于此前双方的多次冲突,在这样一次大规模的示威运动中如果未曾发生暴力冲突反倒令人颇感意外,真正令人意外的是,暴力冲突竟然如此迅速地升级。在这场惨案中,执政府卫队以及背后可能的策划者固然难辞其咎,然而他们的举动又未尝不可以称之为事出有因。

结论

1925年11月14日,章士钊在《甲寅周刊》上特载了段祺瑞被人讽刺为“莫测高深”的大作《二感篇》。⑧“皇皇大文之段祺瑞内感篇”,《晨报》,1925年9月16日,第2版。在这篇大文中,段祺瑞对各政党尤其如共产党、无政府党之标新立异煽动民众怒形于色,斥为“假爱国之名以祸国,爱群之名以害群,气焰滔天,大地震撼,谓之民意,人莫我何”。其中最奇特之现象则是“人之所无而我更有澎湃之学潮”。对于此等现象,他态度强硬地表示,“果真民意,当事者固不敢离经以悖道,假借云者,不加裁制,胡可以安良善”?⑨段祺瑞:“二感篇”,《甲寅周刊》,1925年第一卷第18号,第2、3页。然而恰恰是在临时执政府时期,北京群众运动风起云涌,其组织化和暴力化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与此相反相成的另一面则是在北京政变之后仓促组织起来的临时执政府心有余而力不足,始终无法真正控制北京群众运动的迅猛发展。

首都革命爆发后,已有时事评论家指出,真正理想的示威运动“须有有训练之国民及巩固之政府,庶几能实现。若国民无训练,则未有不逸常轨者。若政府不巩固,则必带革命之色彩。而革命运动之必有暴动,又为难免之事。方今中国人民,欲为坚实正当之示威运动,其训练尚有不足之嫌。而现政府又在风雨飘摇之际,则今日之示威运动,必流于暴动也,亦为不得已之事”。他不仅意识到中国当前的群众运动必然伴随着暴力化的风险,而且还注意到自五卅运动以来,群众与警察之间的暴力冲突日益频发,其根源则在于政府在五卅运动期间利用群众运动以“转移内政的穷境”,此后遂因国民党等政党力量的介入而“渐带党争的色彩”,而“此种倾向,与时俱进,渐呈热烈之观。即由对外的变而为对内的也。对外的虽近于一般的国民运动,对内的则为国民之一部对他一部之运动也。此种倾向明显时,政府始加以干涉。而无力之政府,愈干涉则反抗心愈为激烈,亦为必然之势也。”⑩“二十八九日之示威运动”,《顺天时报》,1925年12月2日,第2版。

这篇时事评论与美国政治学家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的一则经典理论颇为吻合。蒂利在探讨不同政治制度类型下的政治互动模式时提出,低能力的非民主制度与高强度的集体暴力之间存在着紧密联系。而且在社会运动中,“政治大亨”(political entrepreneurs)与“暴力专家”(violent specialist)为集体暴力的水平升级推波助澜。①查尔斯·蒂利:《集体暴力的政治》,谢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8、32-33页。北京临时执政府的名存实亡和国民军的机会主义立场导致了政府权威的丧失,并加剧了京畿地区政治秩序的日趋混乱。随着孙中山在北京政变之后北上,国、共两党的革命重心逐渐北移,纷纷在北京建立支部开展工作。北京地区也出现了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的明显趋势。②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第247页。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学生并非仅仅是被有条不紊地运动起来。国民党、中共以及国家主义团体等政党组织积极利用诸如五卅惨案、关税会议等政治事件,扮演了蒂利所谓的“政治大亨”和“暴力专家”的重要角色,极大促进了群众运动的组织化程度。不过各派政党团体彼此之间的激烈竞争又削弱了群众运动的纪律约束,使得组织者无法完全有效地控制规模日益庞大的群众运动必然伴随的混乱风险,反而助长了集体暴力的发生机会。一旦长期作为政府与群众之间的调和者的国民军对局势的控制力量减弱,双方的暴力冲突便可能会一触即发,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在这样的政治文化氛围下,三一八惨案的发生如同是在一间充满了煤气的房间里划燃了一支火柴。

本文承蒙吉正芬、刘恒、王书吟、陈阳诸君热忱帮助搜集部分文献资料,及陈廷湘教授、王东杰教授等师友指正,在此一并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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