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茎灯草引发的冤案——论严监生的形象

2012-04-13 16:55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2年11期
关键词:灯草吝啬鬼老舅

赵 月

(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0)

《儒林外史》这一经典著作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严监生以吝啬的性格被世人记住,并引以为“世界四大吝啬鬼”之一。这类论断主要依据严监生临终伸两根指头而不肯咽气的举动,然而,结合全文其他细节分析不免对该论断产生疑虑,仔细探究会发现严监生的性格并不是单一的,更不是悭吝非常的,而是具有复杂矛盾性的,而其临终举动更是有深层意蕴的,是有无法言说的痛苦。

仔细阅读文本,列出严监生会被当作吝啬鬼的主要原因:生活中吝于口食享受;生病舍不得吃药;病重放心不下产业仍操持账务;临终两根指头指向两茎灯草。如果单独看这些场景,将严监生论为“吝啬鬼”实在是无可非议。可是《儒林外史》在塑造严监生这一形象时不只是孤立描写了这些场景,还有很多细节我们不能忽视。

首先,作者描写严监生的所有文字中,并未用“吝啬”形容他,作者直接评价时只述“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而之前对严监生生活习惯的描述可看作是严监生生活节俭,处事谨慎,爱惜财务的表现。其次,出场时为了帮兄长严贡生摆脱官司,积极求助于老舅王氏兄弟,并毫不迟疑地“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在对待时时欺压自己的兄长态度上,可见严监生看重兄弟情谊,并把银子用在了自己认为该用的地方。再次,在对待妻子的态度上:王氏病重时,“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这样花费钱财,并未见其不愿意;王氏去世后,“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可见他对妻子葬礼的重视,对妻子感情的真挚,并不是像葛朗台那样一心只为钱财虐待妻女的守财奴,甚至还是一位疼爱妻子的丈夫。最后,在处事方法、待亲友上,作为“胆小”的人,遇事难免缺乏主见,所以在救兄、扶妾、托孤这些大事上,他都倚仗妻兄王氏兄弟。而在这三件事上具体花费的银子分别是:十几两、二百五十两、四百两,外加舅奶奶掳走的金银首饰,平时送去的米菜等食物;赵氏在王氏去世后叙述大娘“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个不受他的恩惠!”妻子王氏平日待人接物的作为,如果没有严监生的默许怕也持续不长。可见严监生在处理人际关系,待人接物上慷慨大方。在对待他人的用度上哪里见出他的吝啬呢?非但不吝啬,反而豪爽利索,干脆直接。

列举以上种种事例意在为严监生摘去“吝啬鬼”的帽子。那么备受争议的“两茎灯草”又怎么解释呢?窃以为要解释“两根指头”这一临终表现,就得挖掘探究严监生的性格特征及其内心隐忧。

严监生的性格,作者在其刚出场时已介绍过“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胆小”二字很有概括性:因为胆小,积极为哥哥严贡生免除官非而不遗余力;因为胆小,不惜花巨资讨好笼络老舅王氏秀才;因为胆小,对“像生狼一般”的侄子敬而远之;因为胆小,不敢直接提出将赵氏扶正的主张而极尽曲折;因为胆小,不敢将儿子托付给哥哥而是老舅王氏兄弟。然而造成他胆小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有深刻的社会因素和历史传统。

首先,社会环境方面,明清八股取士盛行的时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深入人心,而严监生只是个监生,也就是国子监学生,更何况,年龄渐长的严监生并没有考取功名获得一官半职,所以社会地位不高。另外,在以长为尊的封建社会,严监生自然要受哥哥的辖制,而他的哥哥不是别人,是已被“举了忧行,出了贡”的贡生,自然身为老二的严监生要“终日受大房里的气”。因此在以读书进学为高的社会里受尽“气”的严监生就“胆小”了。

其次,历史传统方面,中国有几千年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尤其是封建地主,或筚路蓝缕或承及祖先而来的土地,地主们往往或亲身经历或耳濡目染深知创业之艰难。作为拥有“管庄的仆人”的地主严监生也深知创业不易,守业实艰了。而他这一支人丁稀薄,只有一个年方三岁的儿子。由此他害怕后继无人,害怕势单力薄无法阻止“像生狼一般”的侄子及兄长,害怕年迈身亡小儿无法守住家业而被大房侵占,所以他不得不胆小谨慎。

由此看来,严监生在“胆小”的性格中包含着未进学的自卑和作为地主的勤俭。依据这样的性格特征再来看他临终的行为,就会发现其间颇多深意。

第一,为何能说话时不留下遗言,只在最后竖两根指头?严监生回顾其被大房欺压的一生,他无人可托,只在王氏兄弟赶考前托孤,“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的气!”(第五回)所以,在老舅走后,料想孤儿寡母无人照应,所以后来未曾言语,因为他知道他躲不过大房,不可能还明确地告诉大家自己还有多少田产,多少银子。因为说得(暴露)越多,被大房侵占的可能性越大。

第二,为何久久伸着两根指头,而只有妻子能猜出答案?因为“五个侄子穿梭地过来”,没到弥留之际,不见大房里有人来问候,而当“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时,“诸亲六眷都来问候”,可见他们问候的动机了,尤其是“生狼一般”的五个侄子。所以他的隐忧变得明朗化,没有办法,他想替儿子尽可能多留些财产,所以伸着两根指头指着点两茎灯草的油灯,是想让侄子及亲眷明白他守业不易,这仅有的家业是他毕生的心血;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对财物的爱惜到了连一根灯草也吝惜的地步,想让侄子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以求感染他们,为自己留住产业。而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只有朝夕相处的妻子才有可能明白自己伸着两根指头的意思,叮嘱妻子勤俭持家,时刻记住自己是老二,得保卫家业,而所有这些语言只能在指头上,因为这一切无法明说,不能告知侄子及他人。当妻子赵氏挑掉一茎灯草后,他以为赵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所以“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赵氏并未领会他的良苦用心,只是灭了灯草。第六回叙述“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僮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可见严监生临终前的担心并非没有依据,他知道赵氏不像王氏,不是勤俭持家的人,所以希望凭借临终指灯草这一动作让赵氏警醒,可惜并未成功。

从深层意蕴上分析严监生临终手指灯草这一饱受争议的动作,只为了阐明严监生并非表面看起来的吝啬之徒,结合其生活中的其他为人处事的方式,可见单单依四个孤立的行为就断定“严监生是典型的吝啬鬼”这一论断有失偏颇。那么作为创作“足称讽刺之书”——《儒林外史》[1]的作者吴敬梓塑造这一人物不是讽刺其吝啬成癖,又是什么用意呢?下面结合《儒林外史》的思想大意和作者个人生活经历来浅析塑造严监生这一形象的意义。

一方面,小说第四回严贡生在自我标榜和欺压他人中得意,而到第五回被汤知县问罪“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后而逃走,发房找到严二老官。至此严监生才出场,作品才在正面叙述中介绍严监生的性格与处事风格,而又在酬谢王氏秀才的酒宴上将严监生的胆小怕事、息事宁人与严贡生虚伪奸诈、欺压乡里对比。不难发现,作者在第五回及第六回利用严监生这一形象,将严贡生侵占其弟家产的冷酷无情面目就刻画得入木三分了。从《儒林外史》讽刺大旨来看,严监生的陪衬作用就突显出来了,可见,严监生这一形象的塑造是为了丰富严贡生的吝啬奸诈、冷酷无情之貌,进而无声地讽刺这样的人竟然可以举了优行,出了贡这一现象。达到了“言在此,意在彼”的艺术效果,从而对这般取士的制度与儒林进行辛辣的讽刺与严厉的批判。

另一方面,作者本人有过同严监生类似的经历,也是其塑造这一形象的出发点。“吴敬梓在争夺财产的纠纷中处于‘弱肉’的地位,而‘饕贪’的是他的叔伯和堂兄弟,叔伯和堂兄弟的步步进逼,引起了吴敬梓的极大愤慨,他在《移家赋》中感叹‘淳于恭之自箠不见,陈太邱之家法难寻’。”[2]不难看出,作者对与自己有着相同经历的严监生是深切同情的,对叔父及严贡生之流是深恶痛绝的,所以将个人感情带入作品,以达到对毫无情谊,只图富贵的所谓读书人的辛辣讽刺及对弱势群体的深切同情。

从深层意蕴上分析可见严监生并不是吝啬鬼,而是珍惜财物、爱护家人,兼备未进学的自卑和地主的勤勉的人。而吴敬梓塑造这个人物形象也是有深层含义的,一方面反衬严贡生进而达到讽刺的效果,另一方面借其批判无良的强盗行为及对弱势者的同情。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26.

[2]陈美林.吴敬梓研究[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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