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闽南话与闽东话的接触——莆仙话过渡特征分析

2012-04-18 07:24闽江学院中文系福建福州350108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2年4期
关键词:闽南话闽东介词

(闽江学院 中文系,福建 福州350108)

蔡国妹

一、引 言

方言在地理上是渐变的连续体,在这个连续体的中间并没有哪一处是截然断裂的。但是,方言特点渐变的结果,使处于这个连续的链条两端的方言差别十分明显,而两端的中间是过渡地带。过渡区的方言往往兼有两种或多种方言的特征,形成过渡型方言。“方言的过渡区是方言在地理上的渐变性和不同方言相互接触和交融造成的”。[1]52

一般认为,莆仙方言是由于受闽东福州话的影响而从闽南话中分化而来的。[2]65因此,处于闽南话和闽东话的夹缝之中的莆仙话,具有“混合变种”的特征。莆仙话与闽南话、闽东话合称为沿海闽语。笔者以闽南话(以厦门话为代表,必要时涉及泉州话)与闽东话(以福州话为代表)交界处的莆仙话为观测点,分析闽南话与闽东话的相互接触和影响的状况,探讨过渡型方言的一般特征和方言接触方式。下文必要时标注莆仙话语音,采用数字代码标注声调:1(阴平)、2 (阳平)、3 (阴上)、5 (阴去)、6(阳去)、7 (阴入)、8 (阳入)。上声只有一类,无4 (阳上)调。

二、过渡型方言的特征

1. 渐变性。方言演化具有地理上的渐移性,是方言接触演化的重要特征,是方言历时渐变性的重要体现。两种势力相当的方言中心地带往往个性鲜明,但边界地带方言的特征相对不那么突出。由于交界地带的人们的往来和交流,造成了外方言特征的渗透。随着渗透力度的加强,这种外方言的特征也渐渐明显。莆仙话内部,仙游话有鼻化韵,与闽南话相同;莆田话没有鼻化韵,与闽东话相同,鼻化韵的有无从南到北逐渐减少、消失。莆仙地区东海片由于靠近闽南惠安县,受后者影响没有撮口呼,而其他大部分地区撮口呼完整清晰。莆仙话的特殊声母ψ 在靠近闽东永泰的庄边镇和游洋镇也渐变为s 或θ。莆仙话的ua、ia、ue 三韵,靠近闽东福清的江口话读为uo、ie、uai,亦系闽东话的影响。莆仙话的e,福清新厝话(新厝人也说莆仙话)读为ε,显然也是受闽东话影响所致。[3]

2. 兼容性。过渡型方言是由方言接触产生的,兼容性是其基本特征。兼容性指的是处于接触中的方言,其语音、词汇、语法系统中往往具有几种方言体系的因素,可以分辨出它所包涵的不同方言的成分或层次,但其分量在语言中几乎是均等的,很难根据一面的特征将其定位,以致造成方言类属区分的困难。其实,这种语言结构上的深度异源性,使得我们无法将这种语言划归源方言中的任何一方。和源方言之间是互不隶属的相对独立的方言一样,新的过渡型方言也不隶属于源方言的任何一方。莆仙话的系属问题也曾有过争议。或者认为莆仙话当隶属于闽南话,[4]263或者认为当隶属于闽东话,[5]52或者直接说明其系属不易确定。[6]23520 世纪60 年代后,莆仙话独立为闽语的一个次方言基本得到大家的认可。①参见福建省汉语方言概况编写组1962《福建省汉语方言概况》上册(油印本)。

3. 排他性。过渡性方言不是由几种方言成分简单拼凑而来,而是有机地合成,并已形成新的独立体系,即具有排他性。就莆仙话而言,这种排他性体现于以下三个方面: (1)底层语的遗留,如:声母边擦清音ψ 可能即为汉语方言的古越语底层语音成分。[7-8](2)古汉语的传承,如:把“桌子”叫做“床”,以“人称代词+辈”表示复数,如“我辈”义为“我们”,“汝辈”义为“你们”等。 (3)独立发展。这个问题笔者已另文论述,此处不赘。总之,莆仙话的排他性体现于语音、词汇和语法等各个方面,目前与闽南话与闽东话都不能通话。

三、过渡型方言的接触方式

方言的过渡区域往往兼有邻近方言的某些成分而具有融合性。由于闽南话与闽东话的相互接触和影响,使处于边界地带的莆仙话在词汇、语音和语法等方面带有明显的特征:一是词语的渗透和叠加,二是音韵结构的简化和音变规律的趋同,三是语法成分与语法规则的借贷和变异。

词汇是语言三要素中最活跃的因素,社会生活的发展和变化最集中体现于词汇上,因此,词汇的渗透和叠加成为透视方言过渡性的一个最佳窗口。闽南话与闽东话的接触与融合赋予莆仙话以明显的过渡性特征,这在词汇上集中体现于六个方面:“词汇的融合”、“词语的选择”、“词义的创新”、 “词语的叠置”、 “词义的泛化”和“词语的合璧”。关于莆仙方言词汇的融合性,本人已作过详细的阐述,下文仅就语音和语法上的表现作分析与探讨。

(一)音韵结构的简化和音变规律的趋同

“语音的深层影响主要表现为音韵结构和音变规则的趋同。音韵结构和音变规则一般都不容易受到影响的,只有渗透深入了才有可能发生变化。”[9]

沿海闽语的声母和声调系统就数量而言,没有太大的不同,但就韵母系统来说,莆仙话是大大简化了:福州话韵母47 个,如果计入变韵则有65 个;[10]12闽南话(厦、漳、泉、潮)大多在80 个以上;[11]1131-1135莆仙话较少,南片仙游话近50 个,北片莆田话只有40 个。闽南话的韵类数目最多,闽东话次之,莆仙话最少。

莆仙话早期接近于闽南话,应当也有-m、-n、-ŋ、-p、-t 、-k、-?七个辅音韵尾,这可以从个别词语的连读音变中得到体现。后来受闽东话影响,韵尾进行了合并,其中- m、-n、-ŋ 合并于-ŋ,-p、-t 、-k 合并弱化成- ?,之后白读音中的- ? 进一步弱化脱落,入声调混入调型相似的舒声调(阴入白读混入阳去,阳入白读混入阳平)。目前莆仙话与福州话一样,只有一套韵尾-ŋ、-?。

莆田话早期应当也有与闽南话类似的鼻化韵,这种鼻化现象在南片的仙游话中依然保存完好。但受闽东话影响,北片的莆田话已无鼻化韵,已混入相应的阴声韵。

闽东话多数点有圆唇元音y、φ、œ。闽北、闽中方言也都有y,但φ、œ 较少,凡是有φ 或œ 或二者兼有的,一定有y。可见,y 是φ、œ存在的基础。莆仙话早期应当没y、φ。y、yŋ、y?三韵在莆仙话内部东海片读为齐齿呼(i、iŋ、i?),yɒŋ、yɒ? 读为合口呼的oŋ、o?,φ、φŋ韵,东海片读为e、oŋ。[3]这也应该是后期受闽东话影响的结果。

声母类化是闽东话一种重要的语音现象:后音节的声母受前音节韵尾的影响而发生同化。[10]9-11这种类化现象直接影响到莆仙话,至今,莆仙话内部无论是仙游话还是莆田话均保留着与闽东话极为相似的声母类化现象。

综上所述,莆仙话向闽东话的趋同主要表现在:鼻音韵尾和塞音韵尾的简化,鼻化韵色彩的减弱和共用一套声母类化规则。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使莆仙话的音系大大简化了。当然,这种简化和趋同并不等于混同,福州话中典型的“双韵尾”[10]13和“变韵”现象[10]76就未见于莆仙话。

(二)语法成分与语法规则的借贷和变异

莆仙话往往在兼合闽南话与闽东话的语法成分和语法规则的基础上经过自身系统内部的调整,产生了与源方言不同的用法和功能,形成语法变异。与语音、词汇相比,方言的语法接触分析要困难得多。这里只就形态差异和某些词类(如代词、介词)及某些句式的借贷和变异谈些粗浅的看法。

1. 形态。主要表现在附加成分和重叠式上,如:亲属称谓语厦门话和莆仙话均以“阿”为词头(阿爸、阿弟、阿妹等),福州话一般用“依”(依爸、依弟、依妹等)。但莆仙话中还出现“杨阿、刘阿”之类把“阿”后附于姓氏之用法。厦门话与莆仙话均有一种较特殊的构词法,即单音节名词或动词重叠后变成双音节的形容词,如:“流流”意为像要滴下来的样子,“猴猴”表示精瘦精瘦的样子, “勾勾”表示像勾状,“布布”表示韧的口感,“汤汤”意为清稀状,此类用法基本未见于福州话。福州话有一种具体名词重叠式,如缸缸(缸儿)、瓶瓶(瓶子)、杯杯(杯子)等,[10]111-112莆仙话和闽南话则无。

此外,A+AB 式构形法基本上是莆仙话的独有特征,详见前文。

2. 代词。莆仙话的代词从语源上看是相当古老的。其人称代词为“我”、 “汝”、 “伊”,指示代词来自“兹”、“尔”,近指和远指用声母ts/h 的对应来表示,疑问代词有“底”的说法。这些均与闽南话、闽东话基本一致。但三地之间仍有些不同,如莆仙话中有三套三身代词的复数表示法:(1)“阮kŋ1、恁tŋ1、ŋ1”,即“我侬、汝侬、伊侬”的合音,见于南片仙游话,与闽南话相同。(2) “我辈、汝辈、伊辈”,见于北片莆田话,未见于闽语内部的其他方言。其中“辈”是早期汉语的复数表示法,普通话的“们”是“辈”的弱化形式。(3)“我厝kua1lou5、汝厝ti1lou5、伊厝i1lou5”,这是集体表示法,见于仙游与莆田交界的东海片等地。

3. 介词。对照《福州方言的介词》与《闽南方言的介词》,就数量而言,福州话约16个,[12]闽南话(泉州)约32 个,[13]莆仙话约13个。闽南话的介词比较丰富,莆仙话与闽东话就少了许多。其中“含、遘、乞、除起”4 个介词共现于三地而且基本义相同,用法相近, “搦、据在、合、并、为着”5 个介词为莆泉共有而未见于福州话,“趁、著”2 个介词为莆福共有而泉无。总体而言,三地的介词异大于同。

就是同一类介词之用法在三地亦是同中有异,如:泉州话时地介词有7 个(“带、伫、按、垫、□lok8、嘞”),福州话有4 个(“夹、着、住、屈”),莆仙话只有1 个(“着”);福州话中表材料用具的介词有3 个(“拈、获、掏”),莆仙话中与之用法相当的只有1 个(“用”);被动介词泉州话有4 个(“度、乞、传、护”),莆仙话只有1 个(“乞”)。

就是三地共有之介词,其用法也未必完成相同,如“乞”和“共”。这是沿海闽语中两个用法极其多样的词语,并已高度虚化。其具体用法及语法化路径将另文探讨,这里仅简要概述如下: “乞”为被动介词,用法大致与普通话的“给”相同。不同在于,莆仙话中“乞”不但可以表示明显的遭受义和消极意义(如“鱼乞猫乞衔叼去。”“汝你底时什么时候乞摔?”等),而且可前附于某些表示中性甚至积极意义的形容词、心理动词,或是无明显消极义的不及物动词之前(如“听讲合同签嘞,伊乞欢喜高兴跳阿跳”、“汝乞走跑绝很紧快,若无要不肯定迟到”等),此时的“乞”褪尽所有的消极色彩,转为一个意义空泛的前缀。“共”在沿海闽语的主要功能是充当处置前缀,相当于普通话的“把”。莆仙话的“共”的语音由闽南话“共”鼻韵脱落和舒声促化而来(kaŋ6 →ka6 →ka?7 →kε?7 →ke?7 →k?∂7 →ko?7),句法语义是闽东话“共”类推的结果,句法位置也有自己特色。 “共字句”的演化体现了莆仙话的融合性和创新性。其由轻声弱化产生的舒声促化现象在南部方言颇具特色。

总体而言,莆仙话与闽东话的介词虽然数量比较接近,就具体用法依然有很大的区别。如果说闽南话和闽东话的介词功能趋于分工互补,那么莆仙话的介词功能则趋于综合,且不泛后期的自主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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