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拷贝构式的“事件域多重传承模型”认知分析*

2012-04-24 02:52王天翼
外语学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动宾拷贝构式

王天翼

(四川外语学院,重庆400031)

1 引言

汉语拷贝构式是指动词重复使用的语法现象,前一个动词常带宾语,后一个动词带补语,可概括为VO+VR.

从语义上说,VO表示原因或条件,VR表示结果,是该构式的信息重点。正因为在同一个构式中,后一个动词拷贝前一个动词,因此,本文将其称为“汉语拷贝构式”,其语法化格式为:

拷贝构式最大的特点是动词重复出现,使得宾语O和补语R可分别直接跟在两个相同动词后面,例如:

①殊不知我爱她爱得如此真切,如此忘情。《少年维特的烦恼》

②吃瓜子吃得口焦舌燥,烂嘴角,口腔里起泡。《悠悠寸草心》

拷贝构式作为汉语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早已引起了诸多学者们的关注。早在20世纪40年代王力(1944)将其命名为“叙述词复说”,其他学者称为“复动句”、“重动句”、“复制动词句”等。直到1995年Liu Xianmin最先使用了“动词拷贝构式”这一术语。

国内外学者从结构(赵元任1979,李临定1963)、分类(刘雪芹2000,唐翠菊2001)、语法(戴耀晶1998,刘雪芹2005)、功能(赵新 2002,项开喜1997)、语义(李咸菊2004a,李冬梅2007)、语用(聂仁发 2001,李咸菊 2004b)或综合前几者(王灿龙2001,施春宏2010)等角度分别对拷贝构式进行了研究,但未见在认知语言学及构式语法理论框架下对其作深入探讨。本文尝试将认知语言学的事件域认知模型(Event-domain Cognitive Model,简称ECM)与构式语法的多重传承模型(Multiple Inheritance Model,简称MI)结合起来,建立“事件域多重传承模型(Event-domain Multiple Inheritance Model,简称 EMI)”,以解释该构式的形成机制。

2 事件域认知模型

认知模型是一种储备某领域知识的心理框架。(Ungerer&Schmid 1996:49)不少认知语言学家对此都有论及,但其侧重和命名有所不同,如:Schank&Abelson(1975)的“脚本理论”、Talmy(1985,1988)的“力量动态模型”、Lakoff(1987)的“动觉意向图式”、Langacker(1991,2002)的“弹子球模型”和“舞台模型”、Panther和Thornberg(1999)的“言语场景分析模型”等。这些模型虽具有很强的解释力,但却存在以下问题:都是基于线性或单一层面的分析,忽视了模型系统内部各要素之间的层级性关系;过分重视动态性事件而忽视了静态性事件;主要用于句法的解释,而鲜有涉及语言的其他层面。基于此不足,王寅(2005)提出了“事件域认知模型”,如图1所示:

图1 ECM运作机制

该模型可用来解释汉语拷贝构式的形成机制,例如:

③小王吃饭吃多了。

可图解如下:

图2 ECM解释例③

根据常规体验和认知,我们将动作(a1)与个体(b1)横向搭配可得b1+a1“小王吃”,将a1与b2横向搭配可得“吃饭”,将a2+x1纵向配合可得“吃多了”。再将横向与纵向配合起来,就可以得出“小王吃饭吃多了”这个拷贝构式,用ECM便可很直观地分析拷贝构式的形成机制。此时,ECM就像一个筛子一样在“吃饭”这个场景中筛选出了3个核心要素:主谓构式“小王吃”,动宾构式“吃饭”和动补构式“吃多了”,并将3个构式按时间顺序整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例③。但ECM不是针对拷贝构式专门设计的,虽能解释拷贝构式同时传递主谓、动宾、动补结构式的现象,但不能解释哪些能哪些不能进入拷贝构式的筛选程序。也就是说,它不能解释为什么有些构式不能进入拷贝构式,如汉语中还可根据横向搭配b2a2x1与纵向搭配a2x1b2得出:

④饭吃多了。

⑤吃多了饭。

可这两个搭配表达无论怎么整合都不能进入拷贝构式。另外,动词的否定构式也不能进入VO(即图2中的anxn,另外“把字句”和“被字句”也不能进入拷贝构式。例如:

⑥*小王不吃饭吃多了。

⑦小王把饭吃了。

⑧饭被小王吃了。

由此可见,ECM尚不能对拷贝构式的形成机制作出完满解释,这就须要进一步寻求其他理论加以弥补。我们认为多重传承模型可以弥补事件域模型的遗留问题。

3 多重传承模式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国外一些构式语法学家运用“传承”来解决构式之间的信息传递问题。Fillmore和Kay(1993)提出“完全传承模式”,认为上位构式中所有信息都直接或间接地控制着下位构式,只要下位节点中的信息不与上位节点中的信息冲突,后者就可完全从前者传承相关信息。但完全传承模式不足以解释构式之间信息被阻断的现象。为此Goldberg提出了“正常传承模式”,又叫“部分传承模式”,指处于上位节点的构式在信息传递过程中仅发生“部分性”控制作用,即下位节点仅从其上位节点中传承部分信息。(Goldberg 1995:73-81)Goldberg又继而发现,有些表达式的形成不仅能从一个上位构式传承信息,有可能是“多重进入模式”(Full-entry Mode)(Goldberg 1995:97),但未能述及“多重”何以成为可能。之后,Ambridge和Goldberg(2008)在研究“特殊疑问词+宾语从句”时,详析了何种构式可整合起来形成具体语句,但仍未解释这些构式得以整合的机制。为此,我们提出“多重传承模式”,指下位层次的构式可能会面对多个上位层次的构式,在这些上位层次构式中既有相互协调的信息,也有互相冲突的信息,此时MI就像一个筛子一样保留那些突显的互相协调的信息,阻断不相关的或互相冲突的信息,如下图所示:

图3 多重传承模式

如图3所示,下位构式C可能会面对多个上位构式C1,C2,C3,且它们之间经常存在互相冲突或不相关的信息,在经过MI这个中间加工过程的筛选之后,将剔除一部分信息,选择另一部分信息进入MI,并经过整合形成新的表达构式C.Goldberg的原图并无MI这一中间加工环节,对于选择与剔除这一认知过程语焉不详,表述不清,对哪些信息能进入C的解释力不足。笔者增加了MI这一筛选过程,意在突显人的主观认知加工过程,明示选择与剔除的方式。

本文认为,汉语拷贝构式是从多个现存构式中传承了相关信息而逐步形成的。还以例③“小王吃饭吃多了”为例:这句拷贝构式正是传承了动宾构式和动补构式的相关信息而形成的,同时剔除了与C构式冲突的诸如谓语否定构式、把字构式、被字构式等。本文将其图示为:

图4 用多重传承模式分析拷贝构式

本文同样尝试用“多重传承模式”解释汉语拷贝构式的形成机制,如图4所示,其中实线表示信息被传承下来,虚线表示信息不能被传承下来。因此,拷贝构式的形成认知机制在MI中可以得到更为合理的解释,它进一步突显了构式网络中传承机制的选择与剔除功能。

但仅用MI解释尚存遗漏,譬如如何控制MI这个筛子做出较为复杂的选择和剔除的操作流程,使C3和C4不能通过 MI进入 C,另外 C1,C2,C3,C4构式为何能出现在上位构式中,即上位构式的界定无法通过MI来形成。到目前为止,尚未见国内外学者对此加以详述。

4 事件域多重传承模型

综上分析,ECM与MI虽各有所长,但仍存在一些问题:ECM无法说明构式如何剔除不需要的要素,而MI又不能完全解释下位构式要素的选择范围与组建过程。据此,本文将二者整合起来,建立“事件域多重传承模型”(EMI),并用于解释汉语拷贝构式。一方面,ECM为拷贝构式提供了事件域场景及相关要素,另一方面,MI合理地将动宾与动补的相关信息传承且整合起来,如“吃饭”、“吃多了”等,并剔除相冲突的信息,如“饭被吃了”等。MI把那些不相关的,非突显的信息排除在外,而将那些有关联的、突显的信息传承下去,如“把饭吃了”通过主题化手段突显了宾语“饭”,该信息与拷贝构式所突显的补语信息相冲突,自然MI就会像“筛子”一样将“把字句”排除在外。同样“饭被小王吃了”突显的是施动者“小王”,该信息也与拷贝构式突显补语信息相冲突,也被MI剔除了。如图5所示:

图5 EMI运作机制

上图表明,ECM为MI提供若干事件要素,MI就像筛子一样将相关要素进行筛选与搭配,具体步骤如下:

第一步,场景分析,即ECM提供场景中相关事体和动作的可能搭配。

第二步,筛选组配,MI对所有相关要素及可能搭配进行筛选,将拷贝构式所需要的要素(如ab,ax等)进行合理搭配,将它们从上位构式传递到下位构式,然后整合相关信息,组合成句。

现以“小王吃饭吃多了”为例,运用上图解释如下:

EMI是ECM和MI的整合体,ECM提供场景基本素材,MI为心智筛选机制。拷贝构式主要由“SV”,“VO”和“VR”组成,主要述及施动者的动作,以突显其动作结果。在图6中,主谓构式“小王吃”、动宾构式同时也是双音构式“吃饭”和动补构式“吃多了”被传承至下位构式,通过顺序象似性原则将它们整合组配为例③。

用EMI解释拷贝构式,也体现了认知语言学“现实-认知-语言”的基本原理,如图5所示:人们在对客观现实世界进行互动体验的基础上,逐步将其概念化为一定的认知模型,最后语法化为一定的语言形式,并将其固定下来,形成特定构式。人们在感知体验事件域时,EMI通过此程序,将现实场景中的事体与动作进行搭配,然后进一步运用MI机制对其加工,形成拷贝式的概念结构模型,最终用语言表达出来,从而形成汉语中的拷贝构式。

图6 EMI解释例③

经过语料调查,汉语拷贝构式主要有4种类型,用EMI模型分析如下:

(1)VO+VR,如例③。(2)VO+V得R,如我爱你爱得发疯了,ECM确定场景中的事体“我”和“你”与动作“爱”,将事体与动作进行搭配。然后MI机制所需要的突显信息是动宾构式“爱你”和动补构式“爱得发疯”,因此将ECM所组配的“被字句”“你被爱”信息剔除。最后将传递下来的要素进行搭配得出“我爱你爱得发疯了”。(3)VO1+VR+O2,如他踢球踢破了两双鞋。ECM在确定场景中的事体“他”、“球”和“鞋”与动作“踢”并将事体与动作进行搭配之后,动宾构式“踢球”、动补构式“踢破”、其他成分“两双鞋”(做第二宾语)作为突显信息可以通过MI传递至拷贝构式C中。同样,ECM组配得出的“把字句”“把球踢”和“被字句”“球被踢”也被MI机制所剔除。(4)V+VR,如别人说笑说得挺热闹。ECM首先确定了事件场景中的事体和动作的搭配,然后将可进入拷贝构式的搭配进行筛选,其中谓语动词是“连动构式”“说笑”,与一般的拷贝构式“动宾+动补”的结构有所不同,但仍然可以进入拷贝构式,主要因为“说笑”是双音节不及物动词,后面不跟宾语。这样连动构式和主语所组成的主谓构式“别人说笑”与动补构式“说得挺热闹”作为突显信息通过MI传递至拷贝构式C中。同样,ECM组配得出的“被字句”“被别人说笑”和否定构式“不说笑”也被MI机制剔除。

通过分析发现,EMI模型可以解释全部类型的拷贝构式。因此可以证明EMI模型对拷贝构式的解释力。

5 结束语

本文较为全面地回顾了过往学者对汉语拷贝构式所作出的研究,认真总结其成果,反思其不足,从认知语言学和构式语法视角出发,将事件域认知模型(ECM)与多重传承模型(MI)整合起来建立“事件域多重传承模型”(EMI)。本文以此为理论框架分析了汉语拷贝构式形成的认知机制,尝试对其作出更合理的解释。我们认为,拷贝构式是基于EMI模型形成的:首先,ECM可确定拷贝构式的实体与动作的搭配,然后,通过MI以及突显原则将拷贝构式所需要的主谓、动宾、双音、动补、补语等构式的相关信息传承下来,同时剔除与拷贝构式相冲突的否定构式等,最后,将传承至下位构式的信息整合起来,形成拷贝构式。本文以基于用法的模型(王天翼 王寅2010)为理论基础,坚持认知语言学及构式语法“概括性承诺”的基本思路(王寅2009),尝试为汉语拷贝构式提供统一解释。

戴耀晶.试说汉语重动句的语法价值[J].汉语学习,1998(2).

李冬梅.重动句语义结构的分类分析[J].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07(3).

李临定.带“得”字的补语句[C].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63.

李咸菊.重动句的语义关系及补语的语义指向规律[J].喀什师范学院学报,2004(2).

李咸菊.重动句几种语用功能探微[J].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04(7).

刘雪芹.重动句的类别[J].扬州大学学报,2000(5).

刘雪芹.试论现代汉语重动句的语法等级[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5(5).

聂仁发.重动句的语篇分析[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1).

唐翠菊.现代汉语重动句的分类[J].世界汉语教学,2001(1).

施春宏.动词拷贝句句式构造和句式意义的互动关系[J].中国语文,2010(2).

王灿龙.重动句补议[J].中国语文,2001(2).

王 力.中国现代语法1985年重印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4.

王天翼王 寅.从“意义用法论”到“基于用法的模型”[J].外语教学,2010(6).

王 寅.认知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

王 寅.事件域认知模型及其解释力[J].现代外语,2005(1).

王 寅.语言的认知维度——尝试用认知方式为语言作出统一解释[J].外语学刊,2009(1).

王 寅.认知构式语法[J].外语学刊,2011(2).

项开喜.汉语重动句式的功能研究[J].中国语文,1997(4).

赵 新.试论重动句的功能[J].语言研究,2002(2).

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Ambridge,B.& A.E.Goldberg.The Island Status of Clausal Complements:Evidence in Favor of an Information Structure Explanation[J].Cognitive Linguistics(Special Issue:Usage-based Approaches to Language Processing and Representation),2008(3).

Fillmore,C.J.& Paul,K.Construction Grammar Coursebook[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

Goldberg,A.E.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

Lakoff,G.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Langacker,R.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II:Descriptive Application[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Langacker,R.W.Concept,Image and Symbol:The Cognitive Basis of Grammar[M].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91/2002.

Liu Xianmin.On the Verb-copying Construction in Mandarin Chinese[D].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1995.

Panther Klaus-Uwe& L.Thornburg.The Potentiality for Actuality Metonymy in English and Hungarian[ A].In Panther& Radden(eds.).Metonymy in Language and Thought[C].Amsterdam:John Benjamin,1999.

Schank,R.C & Abelson,R.P.Script,Plans and Knowledge.Proceedings of the Fourth International Joint Conference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n P.N.Johnson-Laird,& P.C.Wason(eds.).Thinking:Reading in Cognitive Science[C].Cambridge:CUP,1975.

Talmy,L.Force Dynamics in Language and Thought[A].In H.William,P.Elifort,Kroeber& K.Peterson(eds.).Papers from the Parasession on Causatives and Agentivity[C].Chicago:Chicago Linguistic Society,1985.

Talmy,L.Force Dynamics in Language and Cognition[A].In Touretzky & David.(eds.).The Mathematics of Inheritance System[C].Cal.:Morgan Kaufmann,1988.

Ungerer,F.& Schmid,H.J.An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 Linguistics[M].London:Longman,1996.

猜你喜欢
动宾拷贝构式
基于HSK 作文语料库的动宾式离合词偏误分析
唐氏综合征是因为“拷贝”走样了
试论对外汉语教学中动宾式离合词的教学
文化拷贝应该如何“拷”
“不可推导性”作为标准的虚妄:兼评“修辞构式观”
“要多X有多X”的构式分析
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再到语法构式
“救火”带标记动宾对象式结构语用认知分析
“XV的(不)是Y”构式探微
动宾结构中动词虚化的认知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