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桥河江流啊,流……

2012-05-08 04:53成风
文学港 2012年3期
关键词:老师

成风

“河江”:庄桥方言。指大的河流,或江。俗语有,小差鱼游出大河江。

——题注

1

灵山上草木蓊郁。正是那年初春,我的读初二的学生们带我去那儿春游。我们并没有冲着山坡上那座著名的国家级文保处去,而是沿着另一边的一条小道。我们选定一处说不出地名,抑或并没有被人命名的平缓坡地,支起了一只铝锅。我的学生们对那儿地形极为熟悉,他们一分头,很快就弄来了柴禾,水;以及刚踩扁的笋、野猪一样刨出来的番薯和连根拔起的青菜。但他们似乎对于生火烧煮并不怎么在行,于是由我守着火和锅,保证下面的火势和上面锅里的沸滚,他们则分头,一次次地来回,找来这个找来那个。在折腾了许多时间之后,那些食物总算可以送入口中了。这是一餐令我们终身难忘的野食,它早已镌刻为每个参与者的人生印记。

指挥的似乎是孔雷鸣。细高的孔雷鸣说话不多,总是挂着一脸的笑。他的笑有些憨意。笑的时候甚至身子也会跟着抖动几下。那个时期他很喜欢鲁迅。他的作文不仅已经开始写对话了,而且活脱脱是鲁迅的手笔。

谁的手指被刺扎了;谁的衣服被树枝挂破了;谁的屁股摔了一跤。盐带少了,不过,谁也没料到清水煮的笋居然会这么好吃。

我们是骑自行车去的。都是两个人一辆,一人骑一人坐后座。我们没有走大路,我们是从居乐那边走机耕路绕近道的。

几年以后,我已经没带这帮孩子了。在他们快要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相约了来看我。雷鸣笑着,开心地告诉我,说是他们又到灵山那边去野炊了。这一次他们没要老师,因为他们已经长大,自己能够玩了。我看着更加细高的他,他唇上的淡色的茸毛,点着头。后来,他又略带神秘地说,你知道我们这次去碰到什么人了吗?我少顿之后摇头说,想不出来。他笑着说,碰见了宁波六中的一帮女同学,她们也是自己去那儿游玩。后来我们一起烧火,一起挖笋,玩的很开心。他又说,离开以后,我们还通信,现在还在写呢,一个礼拜一封。我笑着,抬手轻轻拍了一下比我还高的他的肩头,心里不禁有些惊叹,时间过得真是快呵。

近百年前的一个腊八日。“连天风雨,忽然开霁。”乡贤洪曰淓约两个堂兄也从灵山的山坡拾阶而上。但山上的寺殿两月前刚被焚毁。他们在满目苍夷之中一番燕饮。下山路上,一腔凄凉的洪曰淓吟出一首七律以记事,后半截是:

园林减色寻遗迹,宾主联欢念旧情。

世时沧桑安可料,愿来石上订三生。

2

这是一条南北贯通具有脉络意义的河道。虽然河道在目前我们生活中的意义正在大幅度地削减,但一仔细,就可以看出这条树枝一样伸展开去的河系,曾经是怎样地浇灌着两岸的大片农田,养育着两岸的富庶子民。

灵山是它的源头。

背靠灵山。朝南。水从平缓的山坡上开始起程。它们越过山丘,跃过低谷,缓缓地靠近山下的村庄,那时候它们是溪,它们在不同的地形之间急急地奔突;然后,它们进入山村。它们从山村的躯体里川流:在屋子的前后,甚至下面;它们发出不同的声响,这要看时节,看流水和人们的心情。再然后,它们离开一个村子,再朝另一个村子,在村子和村子之间穿插,——村子和村子之间是田地,它们便顺带着哺育农人们的庄稼。村子和村子之间,它们成了河道,先是浅浅的,窄窄的,清清的,水中的鱼儿个头小,却机灵敏捷;河道越来越宽,水也越来越深;河岸全是由烂泥构筑,两岸间或有成排的芦草青翠翠地摇动着,还遮挡着人们的视线,在一個季节里,芦草疯似地长;在另一个季节里,芦草的花会在夕阳中闪出金色的光,它们还会在风中好看地飘飘洒洒起来。这些河道拐弯,交汇,分支,它们的细长,或者壮阔,都是水流的恣意作为,——是大自然的水,它们的激情澎湃或者轻声细语都是一种力量。他们为我们开创,为我们造型;为我们担忧和思索,为我们牺牲和奉献。它们在时间中沉默,它们在沉默中坚韧;它们创造了自己,以及我们。这就是这块放在更大的地域范围内可能微不足道,但在我们这座城市的北部却是异常重要的广袤丘陵,丘陵中搏动的脉络——庄桥河江。

当年我们生产队船走远路的活并不多,主要是到城里装化肥或环卫处装粪便,那是不定期的,都是计划分配的,要等上面的通知,轮到我们队时无论刮风下雨都必须去。朝城区方向,从我们西卫桥的桥脚出发,船走北荡河,经过北郊,在常洪入甬江,沿江而南,至濠河头的“屙道头”。 屙道头是市环卫处专设在甬江边上的一个输送粪便的设施,那些粪便是城里人的无私贡献。从屙道头装船比较方便,一个活动管道,口子对准我们的船的仓位,哗哗哗,就满了。因此我们出船的随行人员一般只两个就够了。倒是船在甬江上走的时候有些惊险,这得看甬江潮水的位置和水流湍急与否。尤其是在从甬江拐入内河时的那个口子上,掌橹的控制稍有偏差,船就可能碰到石岸,造成人仰船翻。所以,没有经验的人是不能胜任这趟来回的。我们队里也就是阿华等三五个全劳力才有资格。我们的船都是一般小规格水泥船,只有中间一个仓位,前后两个都是空气仓。这样的水泥船只有在内河摇摇,一经摇到甬江,即使是平常的浪,也会晃得人紧张。只是我们队里没有另外大一点的船,所有也总是拿它充数。我们大队还有另一种机动的船,但那船也是一样的大小,只是在船尾安装个柴油马达,加快速度,减轻人力而已。通常这样的行程是一天,早上出发,晚饭前后返抵。第二天,队里的活就是挑那船粪便。西卫桥的岸埠离我们队的积粪池有两百米开外,这天的那条大路上就全是我们挑着粪担来来回回的人影了。刚下乡那会儿我的肩嫩,只能挑全劳力的一半。或者挑半桶,速度和别人一样;或者挑满桶,速度可以是别人两趟我一趟。那么远的距离,路上是想歇歇呢还是不歇,由我。

这条直接连通甬江的大河是那一带的主河道,河面开阔,船只往来也多繁忙。岸边有一小村,即为当代作家唐弢故乡。1980年,唐弢回来,在一首《访故居》的五言里,他说:

村落依稀在,

旧居亦可寻。

在更早的一首《归乡别同学》中,唐弢曾这样描述:

驿路夜碪急,

河梁晓月残。

还有是一年两度去镇上卖谷,就是交公粮。同样,船从西卫桥的桥脚出发,不过那要先向北,进入镇海地界;再左拐,拐回我们同一个公社的童家大队;一直向西,就可以到红旗大闸的交汇处了。然后顺着庄桥河江,穿过镇上,到位于镇子南端的公社粮库。卖粮的船我是跟过的。一船新谷将中仓装的满满实实,前后仓的上面还要叠放竹箩。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还以为可以坐船出工,这下舒服了。却原来,我们跟去的三五个人是去背纤的呢。那时候所有的主干河道都有供背纤人走的小道,遇到沟渠阻拦也有铺设的石板;大型一点的桥,桥洞下还有专供背纤人走的石板通道。我们从队里到公社的一路水程也都这样。背纤当然非常简单,只要用力;两个以上的人同背一根纤绳时,要注意的也仅是前后步调一致。唯一的绝活是过桥洞时要“打纤”。人在桥正中横着跨八字站定,然后一手拉着纤绳,让纤担在空中甩圈,圈子越甩越快也越转越大,到最后一下就甩出去,使纤担从桥洞的一边窜入,既不碰到桥洞的壁也不碰到水面,再从桥洞的另一边灵巧地跳上,纤手再迅捷地转身接住,继续向前,一点也不影响船的行走。因此打纤的整个动作非常洒脱,看上去有点像杂耍演员的表演。遇到宽一些的桥洞,或者差一点的打纤手,还有两个解决船过桥洞的办法:一是背纤的人在桥上收拢纤绳,当船到桥下时把纤绳扔到船上,船从另一头钻出时,再由摇橹人将纤绳扔回桥上;二是船到桥洞前,船上的人将插在船上的纤杠拔出递给桥上的人,船过桥洞再接回。摇有人背纤的船似乎比较轻松,摇橹主要是把舵控制方向,要是碰到对方来的也是背纤船,就要视前面牵绳相交的上下情况,及时调整船的走位,以免双方的纤绳缠住。

去镇上卖谷比较有趣,一大清早出发中午才到粮库的码头,我们到时人家已下班,要等下午,所以就有时间去买一碗老酒一碗猪头肉坐在河边慢慢地吃。这碗老酒和猪头肉是生产队出钱,由阿华到镇上的饭店里买来。我不知道这是何时形成的规定还是习俗,反正我去队里之前就已经如此这般了。平日里出工间隙,队里的妇女们也有闲扯到,她们往往还会流露出一种钦羡,因为摇船去卖粮是男人们的特权,女人们只有听听的份。一碗酒一碗肉,这是一种极舒坦的消受,远的大概是卖粮意味着收获,无论是夏粮还是秋粮,都是生活和劳作中一个段落的结束;近的是一日的任务大体已完成,因为来时满舱,回去就是空船,就不再背纤了。

3

庄桥河江丰沛的水系,构成了我们成长壮大的命脉。我们生活中的饮用,洗涤;圈养,种植;往来,交通,对于它的依赖真是须臾不可分矣。现在,倒过来,顺着另一条线索,我们跟着上个世纪的严修溯水而上:

“行十五至章桥市,顾整一路多循小河,而行章桥似与水路小码头边,又八里至东乡祖祠。”

这是1912年严修从天津南下经宁波赴慈溪东乡省亲时的日记中所载。当年他与堂兄严子均从江北岸乘轿子下乡,同赴老家宗祠祭祖。

那两年,我和一帮下乡的插友是坐公交4路车先到庄桥镇上的。然后开始步行,沿着河边的大道,穿过我们公社的所在地。在两边有些店铺的街道将要走完时,我们拐向马经大队。我们要穿过马经,回到我们自己的西卫桥大队。

马经,有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在那儿插队,叫杜樱。他那时候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浑身是力气。高中时他就已经是我们学校将铅球投得最远的一个。他总是为自己天生一副打篮球的身架而得意洋洋,而的确,他的球是打得很好,在马经那会儿,他也是公社的主力队员。但公社的球队就像现在国家队,真正汇集在一起打球的时间并不多,只是在农闲时才有些组织。所以他的力气平时仍然没地方使,田间劳动,那是他根本就不会考虑的。他是部队小孩,鉴于家里生活条件的宽余和“好好表现,不许结交坏朋友”的严厉教诲,杜樱在乡间就没什么事情好干了。他既不下田,也不想与村子里的年轻人交往,事实上村子里我们这样的大孩子谁都没有这样的闲工夫,而他,又得比较长时间地住在知青屋里。那真叫闲呢!

盛夏刚过就要入秋的那个下午,我们三个沿着小河,快要进入马经的时候远远就看到河道的芦丛边漂浮着两个黑点,像是一头水牛露在水面的头和背。走近了,发现原来是两只人头,他们并排,悄无声息地漂着,几乎一动未动;再走近,忽听得其中一个叫我的名字,并有一只手伸出水面朝我挥了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杜樱呢!我们一边走拢去,一边与他俩打着招呼。隔着河里岸上,他说:“回队里去?”我说:“是呢。”又接着问:“你们在干吗?”他笑着说:“休息。刚从庄桥那边游过来的。”我们有些惊诧。我问:“又没河的,怎么游?”他笑着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半圈,说:“从那边绕的。”我说:“哪有多远呢!”他又笑着,没说了。我们三个转身要走自己的路了。杜樱在背后叫我们,大声说:“游回去嘛!”我们仨一下停住,看看水里的杜樱,又彼此看看。我先说:“又没河的,怎么游?”杜樱笑着又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半圈,说:“从那边绕呀!”我说:“那有多远呢……”他又笑着,没说了。一旁的剑说:“你两人的包给我,我走去,你们游去。”宁亚说:“那要有多少路呀,比走路多多了。还是我背包吧,你们游。”剑又说:“我水性没那么好的……”又说了一些,最后我们还是没敢下水。也就向杜樱挥手,继续走我们的。

馬经是一个大村。早在百多年前就已经盖起了不少大宅。我们绕近道从村里穿过去时,更近的,还可以从大宅里面再穿,就是从西面的边门进去,从东面的边门出去。这样,不光取了直道,而且下雨淋不到,烈日下也不会被晒。

那座大宅里住着一个拉二胡的。不知怎么的,我们每次从那里穿行,几乎每次都会听到那二胡声。那琴声让我们感到并非是一般的练习,而应该称它为演奏。那是在乡间难得一闻的真正的演奏。我们一听到那乐声总要问一下,这个村里怎么会有这样水准的琴手。后来才慢慢听人说了,他是大队小学的一个音乐老师。

拉琴人姓何。没料到六七年以后,我和他还成了一个学校的同事。

六七年以后,我们从两个方向,都到了镇上的中学做老师。何老师住学校,我也住学校。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接触,尤其是在夜晚。晚饭以后,校园宁静,何老师的琴声准时地从操场的一边传过来,他的一边连通着他寝室一边连通着音乐教室的独立小屋被学校安排在稍微偏远的一角,怕他上课干扰。再后来,何老师渐渐地很少拉琴了,而是改成弹钢琴了,因为学校新买了钢琴,而何老师也在音乐教研活动中开始进修钢琴。一个土生土长的民间乐人,开始迷恋西洋音乐了。到底是有天赋的,何老师虽然年岁已经不小,但是学琴的速度真快。没过多久,我们又被他每晚的美妙键音所吸引。何老师每晚的练琴是我们校园里的背景音乐,是校园的情调和人文环境。

何老师真性情。对于看不惯的事情,他敢说敢管。比如教导处排课有些不合理;比如总务处食堂的伙食有些差起来了,他都会咋咋呼呼地骂出来。原本他的音乐课就是副课,课程被调甚至被挤掉也并不是不合理的事情,人家也是大局考虑呢,可他却不肯。因为同是住校,我们经常会在夜晚坐在一起聊聊,音乐呀,艺术呀,我们之间共通的地方很不少,所以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很不少。记得有一次我们是吵过一架的,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们便断交了。但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大概也是课程安排上的事吧。你没时间给学生测验,但上面的安排都在,都必须执行,而他却偏要拉学生上他的音乐课。也可能是我们那些运动场上的事打扰他了吧:

有一个午后,刚从体育学院毕业新来的体育组马老师带着学生在场地上练标枪。标枪投掷的动作有些难,主要是助跑时候的脚步。我在边上看着,后来就手痒痒,也上去试了一把。一旁的学生就撺掇马老师,叫马老师也显显身手。马老师就上前捡了一杆。马老师举着枪杆在头顶前后划了几下,算是做了准备动作。只见他并不助跑,而是立定在原地,摆开架势。忽听“嗖”的一下,枪杆便箭一般地朝空中飞去,杆子的尾巴还在剧烈抖动呢。马老师太专业了,以至于那枪飞出场地外面,直冲音乐教师的门口。音乐室的门幸好紧闭着,标枪导弹一样落下,它的铁头正好扎在木质的门板上。我们这边的几个都被吓出一身冷汗,根本就没人欢呼了,大家静静地愣在原地,目光全盯着那杆横在空中的枪。音乐室的音乐嘎然停住。

少顷,门打开,何老师伸出头来,先是向四周打量,没发现什么。再一看,就看到了扎在门上的那家伙。他朝我们这边狠狠地顿了一眼,刚想骂,却还是收回去了。他一转身,用力地一把拔下标枪,又拿着转回教室。门随即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

“呯——”的一声之后,我们这边才吐出一口长气,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

不过,我想何老师不会因为这事与我难看的。

4

庄桥镇应水而成。镇上的房屋都沿两岸铺展。河之东,称河东;河之西,称河西。贯通东西两岸的有六座桥。座座都是“有来历”的,有美学力学讲究的有特色的桥,即使最早的一座桥也一样,虽然它是建造在传说中的:

……那时候庄桥河上没有一座桥,只有一棵大樟树搁在河的两边岸上,以作桥梁。……就这样,“樟”后来变做了“庄”。

“樟”演变成“庄”的另一个传说是延续这一个传说的:

古时候,庄桥出了个姓庄的状元。……庄状元看到此种情景,为方便通行,造福乡邻,遂出资在河上修建了一座石桥。

我们学校就在镇上大街的头前。大街沿着河道南北而行,我们学校在南端,是镇子的出入口位置。镇上的商业街实际上只有半边,就是河道的西侧,这一边排列着粮站,邮局,理发店,饭店,综合商店,五金铁器店,药店,等等。东侧则是住宅,一座新盖的电影院倒是在东边的住宅群里。

有一晚,一个即将离校的高中女生在我办公室里谈了点什么。刚过时间时出去,却发现被锁在里面了。她只有折回来找我。我说,翻墙呀。她一脸惊怵。我便带她去那儿。非常顺利,分分钟的事。翻越时我第一次抓紧了她的手。她的手滚烫。

另一晚。我和伟才刚要起身翻墙时,忽然听到黢黑处一只蛐蛐儿嘹亮的鸣声。我们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听着。

我说,孤独呵——

伟才说,估计是一只蟹壳丁。

我们说话时,那鸣声止住了。我们循声走过去,在鸣声发出来的地方站着。随即,那鸣声似乎是换了口气之后又“蛐蛐蛐”地叫起来。我俩便蹲下身子开始挖草丛里散落的砖片。我们一有响动,那促织的翅膀便停止鼓动;等我们一静止,那促织的鸣响却又忽然出现在我们的前面。我们跟着它一步一步往前迈,它似乎想把我们带到哪个地方去呢。

伟才停了停说,我去拿手电筒。就回寝室了。

那虫好像在跟我们捉迷藏。等伟才拿来手电,情形还是一样。我们的电光一打开,它就匿声;电光一灭,它又不知会从哪个方位嚣张地发声过来。真是拿它没办法。我俩只好失望地站直身子,掸掸尘土,继续我们的翻墙。

一无所获之后,到了兔肉饭店,差点儿就吃不上了。兔肉饭店的服务员正在上牌门。我们只好买了纸包带回来享用。

也是这年秋天,舟山的武军独自到宁波来出他的第一本诗集,我们同吃同住了几天。他的诗集《野蜂》是当时的新作结集。那个夏天他独自去新疆,火车,汽车,遥远而漫长的旅程让他收获了许多诗作。夜晚我俩在寝室里漫无边际和乱七八糟地谈各种话题,也喝酒也抽烟;白天我上班,他便埋头校对诗稿,还不时地写下突如其来的句子。那真是一个属于青春和诗歌,理想和激情的年代。

我们校办印刷厂旁边有一个石砌的小方塘,因为这塘里的蓄水绝对禁止任何生活之用,故而十分清澈。细长的水草盘盘绕绕地漂浮水间,使得这水塘也算有些景致了。武军到塘边一走,就发现水底很有动静,回来便跟我说,有鱼竿吗?我看他十分急切的样子,就很快借了来满足他。于是白天他又多了一个项目。印他诗句的印刷机声音“得楞楞——得楞楞——”地传出来,他就在印刷机的墙外静静地操着鱼竿,眼睛盯着泛着光斑的水面,身子稳稳的,不动声色。诗集印好了,他把第一本留在我的桌上,扉頁题:

与诗同在

《野蜂》的封面是张望设计的。张望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他也单身,画画的间隙也写诗,我们时常在一起瞎聊,并你来我往地走动。春天的时候,我们和学生们一起做很大的风筝,拿到田野上去放;他在学校里搞书法展览,我用抹布写个头很大的字。

6

在庄桥,所有的河流都汇入姚江。姚江从遥远的四明山浩荡而来。他流经慈溪城,还要流向更远的宁波城,再奔流到东海。庄桥,在慈溪古城和宁波的“中间”。在这个“中间”,姚江留下了好几个回旋。这些回旋处碧水怀绕,水天一色,是一个“诗意地栖居”的地方。

庄桥河江的主干线由前后两个闸门掌管或控制。最南端,它直接贯通姚江——姚江是我们宁波更大更粗壮的一棵大树的主干。庄桥河江与姚江的接壤处就是著名的李碶渡。李碶渡在古代主要以渡口而闻名四乡。渡口的边上还耸一石塔,一个远远就能望见的标志。

“李碶渡,县东南四十里。”

“濒江石塔一座,废。”

“乾隆十五年居民陈天一等捐田置有义渡,今亦废。”

作为交通往来的渡口被弃置,但新建的李碶渡翻水站却开始书写它的新的一页。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李碶渡翻水站是一个很有规模的碶闸,它沿着江岸一溜排开的每个闸孔都安装了大口径的抽水泵。夏天干旱,内河里的水位一天天下落,那些大口径的水泵都会突突突地开始翻水,姚江里的清水就会大潮一样沿着庄桥河江向北奔流;反之,一遇内涝,那些闸门统统拉起,水流就会乖乖地涌向姚江。所以,庄桥河江的水似乎总是流动,甚至奔涌着的。

百无聊懒的时候,李老师叫我去她家那边钓鱼。她的家就在紧挨着李碶渡的李家。她说,鱼竿她老爸那儿有,你自己去拿。她老爸在村后有一个养鸭场。通往那儿的两条小路总是泥泞不堪。人一走近,鸭儿们的嘎嘎声就一阵胜过一阵地朝我欢迎。碶闸的两边总是钓鱼的好地方,因此那儿也总是不绝钓鱼者的身影。去了几次,便有了相熟的人,大家见面,分支烟;鱼儿不咬钩的时候,聊一阵;一个时段的光阴也就滑走了。鱼倒是钓得不多,不过我带回去的好几次是鸭蛋,李老师送的。李老师似乎年长于我,她身子高挑,似乎也长于我。她在学校默默地上自己的课,似乎不大惹人注意。我们之间似乎也从不谈学校的事。好像我们并不是同事。有次我收杆晚了点,李老师已经下班回家。于是便留我在鸭场吃饭。吃了饭,李老师又说,我们这儿有一个裁缝很好的,你去做一条裤子吧,我带你去量一量。于是我们就到那裁缝的家。回学校的路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正在初升,晚风拂面。学校操场边上,刚来实习不久的那帮大学生们正和学生们围成一圈,开晚会,他们赏月,吟诵,不时地传出掌声和欢笑声。我忽然记起,今天是中秋呢。

我独自走回自己的寝室,那是一间只有六七个平米的楼梯间。

我推门,进入自己的空间。

我没有点灯。

那里的晚会结束以后,校园里竟是那样的静谧。大概是许多住校的人都各自有事,外出了。

平日里晚间的时候,总是有些响动的,尤其是我们几个年轻教师总归要想出点事儿来,再怎么,串串门,高谈阔论一阵也是的。

张望带着一个学生的美术团体,有一个稳固的小圈子。那些高中学生晚自修时也时常躲到美术教室里。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讲恐怖故事,说好每人一个,还把灯也关了。刚开始的时候倒还好,但是一经将故事讲得长一些了,周围也渐渐进入故事的气氛了,就有人开始心惊肉跳了。好像是大男孩曹海明最先坐不住,逃了。其实逃也是要胆量的,从美术教室的楼上通往教室那边,要经过一段树荫下的小道,那里已经被我们的故事染上了一层令人惊怵的恐怖色了呢。

张望,伟才,我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结下的深厚友情,这友情结下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在之后的岁月里绵延无尽。我们仨碰在一起饮酒的次数难计其数,但情形似乎各有不同:伟才是擅酒,他的量最大;我是好酒之气氛,其底气并不足;而张望一抿辄不胜矣。夜阑空寂,时不时地就不约而同凑在一起了。不知是哪个饮酒之时定下来的,我们仨合在一起出了一本诗集。《三人行》这个集子的命名是伟才的,张望是当然的封面设计者,三个大字还是由我完成,还是用抹布涂。张望的诗写得很明亮。意象独特——可以看出美术教师对色彩的敏感,节奏明快,其题材往往在城市。他是在大上海长大,之后到东北插队,在那儿读完大学才调到庄桥的。他的祖籍大概是宁波,他在江东还有一座祖传的小屋,小屋在巷子里,带着一个很幽静的泥地园子。伟才活脱脱是一个叶赛宁,情感饱满,亢奋,满纸都是爱的倾诉,题材则总在田野和植物。他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他有这些优势。

伟才的家在镇子的西面,要穿过著名的庄桥火车站。火车站西侧的那个村子很普通,但是出过一个名人,所以也算是可以说的起了。那名人,邵荃麟是也。从镇上出发去他家的那条路并不大,前一截因为通往火车站的缘故,所以是沙石路面,但似乎永远总是坑坑洼洼,骑自行车就像是表演杂技。穿过铁路之后,便是小道。有一段铺着石板,有一段干脆是黄泥。晴天尚可,雨天就只好叫苦了。还得下来推着自行车一脚一脚地踩。我去那儿多次,都是因为《三人行》在他家村子旁边的一个小学的校办印刷厂印,后来,我的另一本诗集《在我们这间小屋》也是。伟才有个兄长是那里的头,印刷的事他说了算。他说费用免了就免了。

更早的时候庄桥火车站也是萧甬铁路的终点站。这个建于1912年10月的4等小站是萧甬铁路宁波境内的第一座火车站。再后来,庄桥站变成了一个货运站,以及编组站,在许多宁波人的印象中,它是一个小站。客车的线路图上甚至找不到它了,因为不光快车不停靠,慢车也同样不停。但事实上多少年以来,几乎所有经过的客车都特殊地要在那里“临时停车”一下。这也是许多宁波常常出差的人都知道其然又不明了其所以然的事。庄桥人进出宁波总是不用绕道宁波南站,他们只要顶头摸脚到庄桥站等着就行,或者车一过慈城就收拾好行李等在门口,火车一定会准时停靠。

7

与李碶渡隔不远的还有一个古渡——青林渡。青林渡不光连接姚江南北两岸,还是姚江顺流往来船只停靠的码头,一个重要的站点。明代的钱文焉这样写青林渡:

苔径何须扫,岩扉不待扃。

悠然凉雨后,一片竹林青。

这是岸上的景象。还是国朝叶炜的《青林渡阻风诗》写得生动有趣:

白浪乘空起,青林破晓来。

尽人拌命渡,容我顺风回。

胆免此时落,船留明日开。

騃童不解事,上岸再三推。

呵呵,在一个时期里,我就是騃童,另一个时期,我长大了,可我还是騃童;再后来,我都快老了,可对许多世事依然还是不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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