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子公民

2012-06-26 08:04柴静
读者·原创版 2012年3期
关键词:垃圾焚烧小山王维

文 _ 柴静

1

同行听说我要采访黄小山,有点担心,说:那可是个混子。所以我对黄小山的形象有心理准备,不过见面时还是被他鲜红的裤子给震了一下。上身是鹦哥绿的毛衣,外头套一件蜡黄色的羽绒服,这个49岁的男人转了一下身子:怎么样,像红绿灯吧?

他现在没单位、没身份,连大名都不怎么用,外号 驴屎蛋。比起本名黄小山,他更喜欢 驴屎蛋 ,就像他亲手塑造出了另一个自我。

开会时,他拿着讲稿上去发言:今天我的发言题目叫屎要拉在自家门口。

台下的干部们哄笑。

他讲的是北京各个区垃圾分责的事,讲完后各区负责人觉得挺清楚——他把局中人不好讲、容易吵的事讲明白了。

黄小山说自己 吃着火锅唱着歌 、住着别墅、当着律师,突然一天一下被直接扔进了垃圾堆。从区政府女厕所门口的小黑板上,他知道家门口要建亚洲最大的垃圾焚烧厂。他觉得 这就要住在最大的公共厕所边上了。

黄小山给自己起名 驴屎蛋 ——这是律师 的谐音。他说,老百姓就这点自嘲的能力,那也要发出声音。他认为焚烧垃圾会产生化学物质伤害人,于是在网上发帖反对焚烧,组织各种会议。

他们给支持焚烧的市政市容管理委员会的总工程师王维平起外号叫王焚烧 王自焚 ,不信他们,利益不一样,不听他们的。

政府与他们座谈,发了一些小册子,双方都不说话,脸都拧着,剑拔弩张。

沟通是否可能?黄小山说:政府就要建,我们就不让建,不管是谁,总说这个就字,我就要怎么怎么着,那就没任何调和的余地了。

我问:你看他们的论据吗?

他说:不看。

2

沟通不畅的结果,就是事态的激化。小区四五十人站在全国环境博览会门口,举着反对垃圾焚烧的标语。

黄小山站在第一排,雨浇得透湿,他当时打扮得比在电视上更出位:头两边秃着,头上一丛头发染得像朵鸡冠花,好认得很。他听见警察悠悠地说:就是那个黄毛。

他在雨里浑身都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王维平其实也怕。第一次与居民见面的时候,他儿子开车带他到了地方,放下他就走了,他直埋怨:你说你把我扔下就走了,你好歹陪会儿我呀。

我问:你担心什么?

我怕他们揍我。老爷子的神色中有点天真的滑稽。

那你为什么要去冒这个险?

因为你不能不迈过这个坎儿。中国法律规定了公众参与的权利,你开工前要做环境影响评价,周围老百姓不同意你就不能开工。你这坎儿迈不过去,还建不建垃圾处理场了?

我问王维平:你为什么要请黄小山跟政府考察团一起去日本?

他笑了:当时无奈,跟你说实在话,被他折腾得够戗,垃圾处理厂没法建,政府也着急。其实努力地解决问题,是一件利民的事儿,为什么不敢跟老百姓沟通?

黄小山说起当时接到电话的兴奋之情:剑拔弩张的情况下 那就像lady gaga突然说请我喝杯咖啡,有毒我也得一口闷,那可是gaga呀。

大家都笑场了:您倒是叫得挺亲。

王维平跟他睡一个房间,他等王睡了,三更半夜接受采访、发帖子。王维平恼火,因为睡不成觉,但也不去管他:黄小山这个人,路上见着漂亮姑娘使劲看,目不转睛的。我觉得他很真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高兴的时候就骂。真的人好交往,没有偏激和成见。

3

日本国土狭小,90%的垃圾全靠焚烧,全国1300多个垃圾焚烧场,有的就建在市中心。黄小山说进去参观要换拖鞋,怕你把人家垃圾厂搞脏了。

他看了几家,再安排他看,不看了,不用看了。

他看明白了,垃圾焚烧的技术百年来已经很成熟:都像东京一样,大家还反对什么? 重要的不是烧不烧,而是烧什么,怎么烧。

采访中有一个细节我印象很深,他问日本主妇:你们不担心垃圾焚烧会污染啊?

对方说:我们相信政府一定会让我们生活在安全的环境里。

驴屎蛋 这么个混不吝的人,听了这句话居然哭了。

其实全世界哪个国家的老百姓不想说这句话啊。垃圾焚烧,政府的真实想法是做好事,但中国现在处于一种无解的状态。也就是说焚烧厂究竟怎么样,其实大部分老百姓心里是明白的,但就不愿意。也不是源于什么理由、什么科学数据,就是不买账。我觉得这种信号是非常危险的

王维平说,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满足公民的知情、参与、表达、监督的权利,让居民代表、专业人士、政府官员共同组成监督小组。

我问王维平:也许在人们以往的印象当中,觉得行政事务越快越有效率?

不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如果你方向错了,那就会兜大圈子;如果你方向对了,不怕慢。

不怕慢吗?

不怕慢,走一步就是一步的效率。

4

之前两年里,全国各地因为兴建垃圾焚烧厂引起的争议众多。黄小山说日本之行是一个分水岭。既然我们每一个公民都是垃圾的生产者,这个时候,也可以反思我们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在日本,他说最吃惊的是东京大街上见不着垃圾筒。女孩用纸巾擦完汗、喝完一瓶水,都放在包里带回去。每天早上,上班的人下电梯,手里都是一袋垃圾,因为每天只有一个时段可以倒,倒的还是不同类的垃圾,错过就没机会了。

在1989年之前,日本也像我们今天一样,人口越来越多,城市不断扩大,垃圾产生量也越来越大。但是到了1988年,东京都政府实行了一套垃圾减量的行动计划,从1989年开始,垃圾逐年减少。到了2010年,垃圾的产生量是1989年垃圾峰值的56%,减少了44%的垃圾,可以砍掉一半垃圾处理场。

但中国垃圾要减量,面临的是全世界独一份的难题——全世界没有像中国人这么吃饭的,也没有处理大量厨余垃圾的技术。黄小山被逼出这么一个办法,先在小区里试,给大家垃圾筒、垃圾袋,实名制扔垃圾,把含水和不含水的垃圾分成两袋。他在研制一个机器,像洗衣机脱水一样,把垃圾给甩干 ,水净化了再流入地下,干物质交给大型垃圾处理厂。

王维平说:黄小山这种做法只是一个开始,等到了垃圾站、大型转运站、垃圾处理场,一步一步分选,就使得我们的垃圾焚烧量极大地减少,环境风险、处理的成本就极大地减少,可以回收更多的资源,这就叫做可持续发展。

5

留言里有人问:黄小山看上去是一个从自私角度出发维权的人,为什么后来有这么大的转变?

我想起两会的时候,有位广东人大代表连续数年跟踪银行跨行收费不合理事件。我采访时问她为什么坚持,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还不是被你们媒体逼的。

是,像曾国藩说的:世间事,一半是有所激有所逼而成。

黄小山辞了工作,自己投钱搞研发,一再失败,他恨恨地说:环保真他妈是条不归路。

我问他:你是被推着走的?

他说:所以才叫惯性。什么叫惯性?它后面一定要有推力,有政府的力,有民众的力,有媒体的力,有我自己的力,反正就把你推上去了,而且现在想刹都刹不住。没办法,只能碎步往前跑。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黄小山的脸凝固了一小会儿,说:我挺喜欢这句话——你怎样,中国便怎样,你堕落,中国便堕落;你光明,中国便不灰暗。我们要推动社会的进步,这种进步从哪儿来,我认为来源只有一个,那就是行动。

我说:有人说,等有一天我也当了律师,也挣了钱,像你一样自由的时候,我才来行动。

只要我们是一个活着的人,拿着身份证的人——身份证上没有职务,就是你的照片、你的名字、你的出生日,后边还有一个国徽,在这个国徽下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你是一个有尊严的、有法律地位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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