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另类的中国女性品格:从《少女小渔》说起

2012-08-15 00:42白军芳西安工业大学西安710032
名作欣赏 2012年33期
关键词:畜生严歌苓品格

⊙白军芳[西安工业大学, 西安 710032]

钝感力,是日本作家渡边淳一提出的心理学概念,指一个人对周围环境刺激状态中的反应灵敏与否的程度,“钝商”系数越高则对外部反应越迟钝,同时其敏感度也会越低。无独有偶,严歌苓的移民文学中,多描写弱势群体的人生在强势文化的压迫下,在应对磨难中“钝”的性格给弱势群体的生存提供庇护。有人认为,这种形态叫“母性”或“最高雌性”①,但笔者认为,这不是单纯的女性拥有的品格,而是任何处于极端弱势,又没有回击力的群体,采用愚笨、麻木、忍受、推迟解决问题等方法来应对尖锐的途径。

一、严歌苓移民小说中女性的“钝”品格

《第九个寡妇》《少女小渔》《扶桑》等作品是严歌苓最著名的小说,王葡萄、小渔、扶桑是这些作品的主人公,她们生存环境迥异,但性格上却有共同之处,都“钝商”极高。王葡萄在“文化大革命”的风头浪尖,逆政治风潮而行,把公公藏在红薯窖里,默默驻守,等待未来;小渔来到美国,不仅没有过上体面的生活,而且受江伟、意大利老头的双重折磨,却一直憨憨地忍受,不去反抗;扶桑也是如此,在唐人街当妓女,被贩卖、轮奸,却无怨无悔。这些人物在性格中都有迟钝、麻木、卑贱的因子,无意中成为表现新的女性品格的视角。

《少女小渔》是严歌苓出国后不久创作的,反映中国移民状况的故事,该小说通过小渔和一个意大利“老无赖”假结婚的故事,描写小渔在异域文化中“钝”的性格,结果,却在“钝”中表现了“善”。

1.钝,是笨在《少女小渔》中,表现小渔的钝,即迟钝、麻木、憨和质朴,不伶俐,不灵敏,不聪明。相对于中国内地其他女作家作品的女性,小渔首先表现出“傻”,比如:

她人不高不大,却长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点丰硕得沉甸甸了。都说这种女人会生养,会吃苦劳作,但少脑筋。少脑筋往往又多些好心眼。

人说小渔笑得特别好,就因为笑得毫无想法。

(她的)身体被揉成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②

在故事中,她没有英芝的抗争(英芝因为在摘果子中,公公叫自己下地,而让丈夫在外面玩,大为光火,指责他性别歧视。这个是《奔跑的火光》的女主人公),也没有王琦瑶的敏感精致(王琦瑶在政治浪潮翻滚的大上海,都不舍自己精致的日常生活,这是《长恨歌》的女主人公),更没有林道静的民族大义的理想塑造(林道静在《青春万岁》里参加解放战争中历练自己的品格,成为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战士)。小渔在一个病人的请求中,糊里糊涂奉献了自己的处女身子,在江伟的玩笑式的交往中,诚心诚意,和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在大门背后和他亲吻,在肮脏不堪的环境里上床,有了性关系,好像,她的身体,就是满足男人们的欲望,自己不在这个过程中要得到什么,一副没有开窍的懵懂无知。

扶桑也是没心没肺的女人。稀里糊涂地嫁人,稀里糊涂地被拐卖,稀里糊涂地当妓女,甚至在死亡来临的时候,都稀里糊涂的。这种“笨”女人生存中没有挣扎,没有反思,没有对抗,只有被命运挟裹着走的被动和顺从。

2.钝,是对强势环境的妥协在小渔与江伟的关系中,小渔处于弱势;在小渔与意大利老头的关系中,小渔是“假妻”;在小渔与美国文化的关系中,小渔是处于被歧视的位置。总之,在“英雄”们为建功立业冲锋陷阵的时候,小渔正在为生存忍气吞声。生存环境如此冷酷,凭借她的智能和力量,完全不能直面所处困境,所以,她不能“敏”,只能“钝”。“她在想:把哭的机会给他吧。不然俩人都哭,谁来哄呢。她用力扛着他的哭泣,他烫人的抖颤,他冲天的委屈。”③这样的句子,无意中暴露了江伟人性中自私庸俗、市侩的一面,而重点则落在小渔的麻木无奈的“钝”上。

“本来这事就够不三不四了,她再问,再弄准确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和陌生人结婚就够使人窘了,而且是一个二十二岁、干干净净的少女和一个七十多岁、醉酒成性的无赖,这样的巨大落差,如果是敏感、火暴脾气、抗争力强的女人,早就拒绝了,但是,小渔一脸无知地和他拉手公正、拍照、亲吻,一遍又一遍地接受盘问、质疑、申诉,好似智力不健全,痴痴呆呆,实际上是期待、等候,是不动声色地忍受。

钝,在严歌苓看来,不是痴呆,是对强势环境的无奈地顺从和妥协。

3.钝,是“仁义”虽然,在环境的作用下,妥协的事情,人人都会发生,但是,相对于小渔,被逼的事情,也做起来实心实意,单纯质朴,充满了中国儒家思想中的仁义。

首先,她以弱者身份同情“老无赖”。他嗜酒、肮脏、衰老、刻薄,像畜生一样过着没有羞耻的生活,在小渔看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应该被糟蹋,包括这个老人,这个老人也应该拥有他那个年龄的平和、优雅才对,这是一种儒家温情伦理文化的思维方式。她看到了他的孤独、不良品质、懒惰等,可也希望他过一个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她希望任何东西经过她手能变得好些;世上没有理应被糟蹋掉的东西,包括这个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头。

她说她已步行上下工好几个月了,为了省车钱。老头一下沉默了。他涨了三次房钱,叫人来修屋顶、通下水道、灭蟑螂,统统都由小渔付一半花销。她每回接过账单,不吭声立刻就付钱,根本不向江伟吐一个字。他知道了就是吵和骂,瞪着小渔骂老头,她宁可拿钱买清静。④

不言、无声的温暖在小渔周围荡漾。她偷偷打扫肮脏凌乱的厨房,以免惹恼瑞塔,静静打扫浴室,包括那块天天都脏兮兮的香皂,不使瑞塔尴尬,她谛听老头和瑞塔的歌声、琴声,祝福他们花好月圆,甚至,小渔踏到凳子上挂一盆吊兰,来装饰这个“家”。此场景被江伟撞上,他发现的不是他们的劳动,而是小渔所缔造的温馨感:

“我们,他敢和你‘我们’?你俩‘我们’起来啦?”车上,江伟一脸恶心地说。“俩人还一块浇花,剪草坪,还坐一间屋,看电视的看电视,读书的读书,难怪他‘我们’……”“看样子,老夫少妻日子过得有油有盐!”

“瞎讲什么?”小渔头次用这么炸的声调和江伟说活。但她马上又缓下来:“人嘛,过过总会过和睦…”⑤

这是小渔第一次和江伟吵架,这种抗争不是真有“老夫少妻”念头的解释,而是从儒家“仁”角度不可侮辱他人的抗议。

4.钝,是拯救从外表的愚钝,到心灵深处的善良、妥协,最后,钝,表现出它正义的拯救力量。

下面引用瑞塔和小渔的一段对话来证明:

“告诉你:我要走了。我要嫁个挣钱的体面人去。”瑞塔说。坐在马桶上趾高气扬起来。小渔问,老头怎么办?

“他?他不是和你结婚了吗?”她笑得一脸坏。

“那不是真的,你知道的!……”

……

“哦,他妈的谁知道真的假的!”瑞塔在马桶上架起二郎腿,点上根烟。一会就洒下一层烟灰到地上。“他对我像畜生对畜生,他对你像人对人!”

“我快搬走了!要不,我明天就搬走了!……”

……“结婚?那是人和人的事。畜生和畜生用不着结婚,我们不配结婚,在一块配种,就是了!……怪吧,跟人在一块,畜生就变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块,人就变了畜生。”

“可是瑞塔,他需要人照顾,他老了呀……”

“对了,他老了!两个月后法律才准许你们分居;再有一年才允许你们离婚。剩给我什么呢?他说,他死了只要能有一个人参加他的葬礼,他就不遗憾了。我就做那个唯一参加他葬礼的人?”

“他还健康,怎么会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会死!”

“可是,怎么办,他需要你,喜欢你……”

“哦,去他的!”⑥

“畜生和畜生用不着结婚”“他对你像人对人”这样的对话,充分证明了小渔以她的单纯善良使意大利老头得到了从“畜生”到“人”的拯救。小渔试图说服瑞塔留在老头跟前,照顾他,关心他,并用“他需要你,喜欢你”来以情动人,但是“情”的分量在瑞塔那里就是“去他的”。小渔在之前的情节中,一直都是被动地受困境折磨,但是,她的善良还是赢得了意大利老头在深夜为她开灯的善良回报。另外一次是老头在雨中拾钱的情节。那一天,风把他礼帽的钱刮得到处都是,他一个人挣扎在狂风骤雨中,自顾不暇,众人都在避雨处缄默着,她忽然挣脱江伟的阻拦,跑过去,帮助他。那个时候,他像看一尊女神一样看着她,她也奋起反抗江伟的揶揄,一时,她正义得似神。

小渔和江伟都是出于弱势文化的不利地位,但是,江伟对待意大利老头的方法是以暴抗暴,结果,不仅没有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且对小渔,也是恃强凌弱的架势,恶化了小渔的处境。而小渔对待意大利老头,是以善易暴,软化了“无赖”者的心灵,展示着“善”拯救“恶”的巨大力量。总之,正是小渔的“钝”涤净了老头深处异国他乡的龌龊,克服了异域强势文化带来的自卑和冷漠,在艰难的环境中展示了中华民族独有的人性光辉。严歌苓“用独到的眼光寻找着人的理想人格,发掘着生命的真意”⑦。

“我笔下的女性人物有一个共性,就是她们都有一点点迟钝,有一点点缺心眼,比如小渔,她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吃亏,不跟寻常人一般见识”⑧,有些作家认为,一个“敏感点”高的主人公能对残酷的环境做出逼真的反应。而严歌苓的《少女小渔》中小渔的“钝”就是对此理论的一个颠覆,是严歌苓对移民面临的多重困境中设计“突围”的途径,它“超越了流行的那种纯粹沉湎于为生存而生存的写作模式,读来令人耳目一新”⑨。

二、“钝”的文化学理论意义

第一,“钝”在宏观中发现女性品格的真谛。严歌苓说:“边缘人物的命运更让我感兴趣。主流是什么?主流是会计师、职员之类,我对社会上的输者感兴趣,因为各有各的输法,而赢者都是一个面孔,写作就要写个性的人物。”⑩她是这样想的,在选材上就有这方面的趋向。“我的写作,想得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在非极致的环境中人性的某些东西可能会永远隐蔽。”⑪于是,严歌苓的小说多写处于极端环境中的、“输”了的女性形象,因为软弱,所以,她不写女性在困难面前的敏感、挣扎、对抗、痛苦,她写她们的“钝”,并且把“钝”作为应对生活砥砺的武器。“钝”是宽厚,是懵懂,是笨,是盲目的善良。恰恰是她的不敏感,生活才无法表现它的残酷和锋刃,不能割破她的心,才对人性开掘的深,才显示出无惊无险的生存乐趣。

苏珊·朗格说:“整个作品的情感就是符号的含义,就是艺术家在世上发现的实在,艺术家打算把它的清晰概念展示给自己的同代人的实在。”⑫严歌苓展示的“实在”是小渔的“弱势”境遇,以及对待打击到来时的隐忍,她对他的爱充满质朴、盲目、宽厚和包容。这种付出往往是倾其所有、心甘情愿和不图回报的无意识的付出,“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表现”⑬。无原则的迟钝、退缩、谦让就是小渔“展示给自己的同代人的实在”。

第二,“钝”以潜在的不灵敏反映小渔生活现实的苦难。生活中,人们习惯把“钝”视为愚笨、懦弱的近义概念,是一种否定的文化品格,以此类推,“钝”被固定为消极负面的因素。在这种心态支配下,当然无法发现“钝”的真正价值,这势必影响我们对女性文化品格的深层把握。心理学有关知识告诉我们:心灵越敏锐越丰富对“被歧视”的感受就越深沉。但是,有一些沉重的压力,远远超过人心能承受的重量,面对这种痛苦,“钝”是“龟壳”,是保护生命活下去的铠甲。小渔深陷种种强势力量的挤压,她为生存而忍受的委屈,是表现苦难的一个手段。

第三,“钝”作为一种文化品格,展示了弱势文化一方对付不利环境的应对策略。从人类学发展角度,“强势与弱势”“歧视与被歧视”是文化中一直存在的文化对峙力量,这种状况使人类社会形成“争强好胜”的文化选择,人们也就获得了心理上“强者为英雄”的道德图景。文学在这种活动中充当先锋,它往往演绎“强者为王”的文明先声,那些“被歧视者”总是卑贱、无意义的代名词。但是小渔的“钝”试图在弱势中找到文化的正义性,即在“愚钝”的特质下剔除“敏感的疼痛”感,并且还能按儒家“仁义”来填充弱者的文化价值,改变往昔的负面内涵,化丑为美,将似乎消极的一方改变为主体价值的合法者,能够站在另一个视角,把“钝”作为洞见人类精神“他者”的一个支点,使读者感受到文化的深邃性。这正是文学的天性。

第四,以“钝”为机缘和借口塑造女性文化品格的新价值,从而构成真切动人的女性文化品格,带来文学创作理念的进步。表面上看,愚昧、卑贱、笨是没有正面价值的文化因素,它一直体现为弱者的驯服和精神上的麻木,正如众多其他作品描写的那样,它窒息了人类进步的活力。但从小渔的“钝”的性格上,我们能够发现弱者也有影响强势的力量,它能软化强势者性格中的莽、夯、粗鲁和恃强凌弱的因素。比如,小渔对于意大利老头的精神感受,使他从“畜生”变成人。杜勃罗留波夫说过,艺术家的功绩在于:“他发现,瞎子并不完全是盲目的,他在愚笨的人身上发现一种最明白的健全思想的闪光;他在逆来顺受、失魂落魄、缺乏性格的人的身上,发现人的本性中一种蓬勃的、永远不会被窒息的愿望和追求,把它指给我们看,剖剜出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个人对外部强制压力的反拨,让它引起我们的同情。”⑭于是,在文化结构中,我们能看到弱者为人类文明所做的贡献,对“钝”的女性文化品格进行考察的意义也在于此。

综上所述,严歌苓作品中的“钝”使女性在痛苦的环境中能够“自保”,在中西文化碰撞中表现女性文化生活方式对人性内涵的拓展,在异域与本土之间,揭示女性面对异域文化的凌辱、歧视,不屈不挠,依靠本真人性,寻找正义和真理的坚韧。“钝”的另类文化品格提供了一种深刻的生命理念和文化支持,消解了强权世界和强势力量的尖锐和侵犯,表现女性文化的宽厚和温馨。探索严歌苓小说中女性形象的“钝”的价值内涵,其意义即在于此。

① 参见付立峰:《论严歌苓的母性叙事》,《华文文学》2007年第3期,第27页。廖丽芳:《雌性 母性 严歌苓小说〈扶桑〉中的情结分析》《华文文学》2006年第6期,第54页。

②③④⑤⑥ 严歌苓:《扶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第28页,第112页,第213页,第54页。

⑦ 张春红:《以弱势求生存的神话》,《语文知识》2007年第3期。

⑧ 曹雪萍、严歌苓:《小说源于我创伤性记忆》,《新京报》2006-04-30。

⑨ 陈贤茂、吴奕 :《海外华文文学史》,鹭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659页。

⑩ 刘易:《旅美作家严歌苓:美女作家文不对题》,《文学报》2003-03-27。

⑪ 舒欣:《严歌苓——从舞蹈演员到旅美作家》,《南方作家》2001年第1期,第29页。

⑫ [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刘大基、傅志强、周发祥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07页。

⑬ 严歌苓:《扶桑》,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3页。

⑭ 转引自陈祖英:《严歌苓短篇小说中的人性深度》,《福建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3年增刊。

猜你喜欢
畜生严歌苓品格
品格提升在小学语文亲子阅读中的渗透
《中华品格童话故事》
《中华品格童话故事》
严歌苓 自律是我日常的生活方式
武装
严歌苓的芳华岁月
跨世纪的恋爱
致白发
杀狗
论严歌苓小说中的中国移民者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