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唐代边塞诗中的“李广”意象

2012-08-15 00:42孔庆蓓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学院北京100024
名作欣赏 2012年29期
关键词:李将军边塞诗李广

⊙孔庆蓓[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学院, 北京 100024]

作 者:孔庆蓓,文学硕士,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学院讲师,汉语国际化研究中心成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本体及对外汉语教学。

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到唐代达到鼎盛,而唐代的边塞诗无疑是其中的一朵奇葩,在整部诗歌发展史上占有不可或缺的位置。纵览有唐一代的边塞诗,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唐代诗人很少直称本朝或本朝的人、事,大多采用“以汉喻唐”的手法,借用汉朝的人物故事来讽喻时政、臧否人物,其中西汉名将“李广”的典故及意象的使用频率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种创作手法极为特殊,但在唐代边塞诗的创作中却是普遍现象,因此有必要对这一现象的具体表现及产生原因进行深入的研究。

一、“李广”意象产生的原因

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飞将军李广随大将军卫青出击匈奴却失道获罪,因不愿面对刀笔吏的羞辱而引刀自刭。一代名将最终引颈自裁的命运固然震撼人心,但其传奇般的历史并未随着将星的陨落而结束,恰恰相反,形而下的生命的消逝却成就了形而上的精神的不朽,“汉家飞将”的原型意象流芳千古,“李广难封”的文学命题贯穿时空、直指人心。在唐代边塞诗中“李广”的原型意象被反复提及,弗莱认为,所谓原型意象是一种典型的“在文学中反复使用,并因此而具有了约定性的”意象,它是“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因而能够反复出现在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当中,与身处不同情境的主体产生心灵的共鸣。李广忠君报国,骁勇善战,爱抚士卒,刚毅木讷,战功卓越却白首难封、被迫自尽,其悲剧性的一生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感慨、悲愤与沉思。他那坎坷的人生、不平的遭遇,浓缩了无数个体的抱负、失意、无奈与愤懑,于是“李广”这一历史人物逐渐成为艺术创作上的原型意象与情节,其所蕴含的意象图式也在自汉至唐数百年间不同作者的反复凸显与强化下逐渐沉淀下来,成为无需过多语言提示,仅仅凭借意象本身,就可以激活读者心灵中相应或相关体验和情思的典型;同时其原型意象的激活可以层层扩散到与之相关的各个层面、领域,次第形成不同程度的非原型意象,非原型意象之间以及其与原型意象之间又会产生共振,就这样“李广”这一文学意象及其产生的效应逐步层次化、立体化,最终在唐代边塞诗中璀璨绽放,光彩夺目。

二、唐代边塞诗中“李广”意象的表现及其发展

我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家,在它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各民族间经历了长期的磨合和融合,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地出现武力冲突与边境战争,唐代也不例外。在唐代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唐王朝和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边境战争持续不断,北方的突厥,西南的吐蕃、南诏,西北的吐谷浑,东北的契丹,都曾和唐王朝发生过战争。“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古往今来,战争作为社会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它不但影响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心理,而且还涉及到国家的兴衰存亡。有唐一代士人进取心极强,入世思想十分浓重,由于仕途坎坷难以一帆风顺,或者出身寒微,他们摒弃了传统的读书应考入仕之路,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军功、投向了边塞,不论是春风得意还是失意困顿“,李广”这一意象都承载着唐人微妙复杂的心态与情节。

1.借李广塑造骁勇善战、意气风发的边将形象

“猿臂将军去似飞,弯弓百步虏无遗。”(崔道融《题李将军传》)“尝闻汉飞将,可夺单于垒。”(常建《吊王将军》)“边头能走马,猿臂李将军。射虎群胡伏,开弓绝塞闻。”(陈陶《塞下曲》)“男儿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王维《老将行》)“翻弓骋猿臂,承箭惜貂裘。”(李端《送彭将军云中觐兄》)“儿生三日掌上珠,燕颔猿肱李肤。”(王宏《从军行》)

这些诗句浓墨重彩地勾勒出李广疆场杀敌的雄姿,一位身形奇异、武艺高强、骁勇善战、威镇边塞、气势凌然的汉代边将形象跃然纸上。历史上的李广箭术高超,《史记·李将军列传》载“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李广射杀敌人时,“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李广为右广平太守时,醉后出猎,见巨石误以为猛虎,一箭射去,箭尾没于石中。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就简练而形象地再现了李广“射虎”的传奇故事: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2.借李广表达诗人建功立业的渴望

唐代注重边功,在开疆拓土、弘扬国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强烈刺激下,士人不再把“白首穷经、面壁吟诵”作为人生的唯一出路,而是迫不及待地投身边塞战争中去,希望通过建立边功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而对于从军的士卒或向往边塞的士子来说,能够跟随甚至成为李广式的将领驰骋沙场成为他们心中的夙愿“:骄虏初南下,烟尘暗国中。独召李将军,夜开甘泉宫。一身许明主,万里总元戎。”(薛奇童《塞下曲》)“弱龄负奇节,侠客多招访。投笔弃儒生,提戈逐飞将。”(戴休《古意》)“身承汉飞将,束发即言兵。侠少何相问,从来事不平。黄云断朔吹,白雪拥沙城。幸应边书募,横戈会取名。”(李益《赴宁留别》)“吾友从军在河上,腰佩吴钩佐飞将。”(李涉《寄河阳从事杨潜》)“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王维《少年行四首其三》)“犹思百战术,更逐李将军。始从灞陵下,遥遥度逆野。”(袁《鸿门行》)

这些诗歌中普遍表现出对能征惯战的李广式将领的赞赏与向往,一往无前、奋不顾身的“李广”正是高歌猛进、国威远扬的大唐气象最生动、最形象的诠释,也是当时士人价值取向的承载。

3.借李广表达对雄才大略、刚正仁爱的完美人格的崇拜与呼吁

虽然司马迁的《史记》对李广偏爱至极,但也秉笔直书其不足:一是残杀羌部降卒,二是仇杀灞陵尉。然而李广的这些缺失在诗歌中通通被过滤掉了。我们通过“李广”这一意象看到的边将不仅骁勇善战,更是有勇有谋,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进而开疆拓土,为国家和百姓带来和平安定,在精神层面上达到了完美无瑕。

“飞将下天来,奇谋阃外裁。水心龙剑动,地肺雁山开。望气燕师锐,当锋虏阵摧。从今胡雕骑,不敢过云堆。”(皎然《从军行》)“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气。”(李白《塞下曲六首其六》)“双旌汉飞将,万里授横戈。春色临边尽,黄云出塞多。鼓鼙悲绝漠,烽戍隔长河。莫断阴山路,天骄已请和。”(朗士元《送李将军赴定州》)

因此当外敌入侵朝廷不能及时解决边界军情或因为边将无能致使烽火不熄、边境军民陷入战乱苦难时,对“李广”的怀念与呼唤就来得格外强烈,而这份呼唤往往伴随着对不作为的政府或边将的尖锐、沉重的谴责与愤慨: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候火云烽峻,悬军幕井乾。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九)

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边城涨北溟,虏骑正南驱。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惟昔李将军,按节出皇都。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常怀感激心,愿纵横谟。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高适《塞上》)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一)

虽然唐代士人重视边功、向往边塞,但实际上军队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净土,赏罚不明、苦乐不均、党同伐异的现象时有发生,这时对将领完美的人格的呼唤就极为急迫,而“李广”意象无疑当之无愧。《史记·李将军列传》载:“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之将兵,乏绝水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最为著名的当属高适《燕歌行》,诗歌艺术地概括了唐代边塞将士的戍边生活,既赞颂了戍边士卒的献身精神,又暴露了军队中的种种矛盾和黑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诗歌最后用纵情声色的将领与身体力行、恤抚士卒的李广形成鲜明的对比,不仅是对边将生活腐朽、军种苦乐不均的控诉,更是对当权者用人不当的强烈谴责!

4.借李广表达怀才不遇、命运不济的愤懑

李广一生极为坎坷,他骁勇善战、御敌有方、屡立战功却难以封侯,到晚年他主动请命出击匈奴,汉武帝却以“李广老,数奇”为理由阴诫大将军卫青“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最后军队失道迷路,为了使手下免受惩罚,他独揽罪责,放弃可以赎罪免死的机会而引刀自刭。唐人虽热心边功,但残酷的现实常常将他们的理想打碎,年华老去的悲哀、功业未建的遗憾、怀才不遇的愤慨,使他们与同样白首难封、命运多舛的李广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们同情李广的同时,也是在发泄他们对自身命运感到的焦虑、失望、无奈和愤懑。

“结发早驱驰,辛苦事旌麾。马冻重关冷,轮摧九折危。独有西山将,年年属数奇。”(虞世南《从军行二首》其一)“吊影暂连茹,浮生倦触藩。数奇何以托,桃李自无言。”(骆宾王《早秋出塞寄东台详正学士》)“汉文自与封侯得,何必伤嗟不遇时。”(崔道融《题李将军传》)“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谁怜李飞将,白首没三边。”(李白《古风》其六)“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陈子昂《感遇诗》其三十四)“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王维《老将行》)

随着安史之乱的到来与结束,唐王朝由辉煌的盛世走向没落与凋零,从军边塞的热切向往也逐渐冷化,无论是威武雄壮的战将,还是身先士卒的将军,或者功高不赏的老将,不论是意气飞扬或者雄浑悲壮,都渐渐地弥漫出悲凉、萧索的意味:

“落日吊李广,白身过河阳。闲弓失月影,劳剑无龙光。去日始束发,今来发成霜。”(鲍溶《苦哉远征人》)“擒生绝漠经胡雪,怀旧长沙哭楚云。归去萧条灞陵上,几人看葬李将军。”(刘长卿《送李将军》)“五营飞将拥霜戈,百里僵尸满河。日暮归来看剑血,将军却恨杀人多。”(戎昱《收襄阳城二首》其二)“雪满衣裳冰满,晓随飞将伐单于。平生意气今何在,把得家书泪似珠。”(令狐楚《塞下曲》)

三、结语

李广虽为西汉将领,但在唐诗中却屡屡出现,其意象已脱离史书记载,变得丰富、立体、多面。值得注意的是,“以汉喻唐”这一特殊现象不仅表现在唐人的作品中,而是贯穿了有唐一代的诗歌创作;不仅局限于个别的诗歌流派中,宫体诗、边塞诗、讽喻诗中均有体现;也不仅表现在某一种创作体裁上,绝句、律诗、乐府诗、古诗等诗歌形式中屡见不鲜,这一现象出现的深层原因有待我们深入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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