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势的女性 残缺的女人——从《方舟》看张洁作品的女性意识及其局限

2012-08-15 00:42王明贤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南昌330000
名作欣赏 2012年27期
关键词:张洁方舟强势

⊙王明贤[南昌大学人文学院, 南昌 330000]

作 者:王明贤,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2010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在新时期的中国女性文学创作中,张洁是一位极其重要的作家,她在作品中一以贯之的对女性意识不屈不挠的探索,以及作品所表现出的先锋姿态和启蒙力量,对中国女性文学的创作有着意义深远的影响。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无字》,中篇小说《方舟》是明显地表现出张洁女性意识过渡的重要作品,是她整个女性意识探索的链条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正是由于这种探索性,张洁在《方舟》中所表现出来的女性意识就带有明显的局限性。下面笔者从这部作品所表现出的女性意识及其局限两方面来进行论述。

一、“强势的女性”——张洁的女性意识

综观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长河,女性长期处于“无史”和“缺席”的位置,她们的价值只能通过传统规定的“既定”角色体现出来;跨入新时期以来,历史揭开了新的篇章,受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新时期的女性主义运动充分肯定了人的价值和尊严,并以对“五四”的超越,充分肯定了女性的价值和尊严。张洁就是深受其影响的一位女权主义者,她的代表作之一《方舟》就是通过对“强势的女性”的塑造来体现她鲜明的女性意识的。在《方舟》中,张洁的女性意识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重新确立和肯定女性的自身价值 西蒙·波娃在她的著名论著《第二性》中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在社会历史中,男性居于主导和决定地位,女性处于被主导和被决定地位;女性的历史和现状是由男性的需要和利益决定形成的。女性是‘第二性’。”①张洁以其深邃的眼光注视到了女性的这种“第二性”劣势地位,其作品就以极端愤激的态度对女性“第二性”的从属地位进行了“反叛”,《方舟》就是典型的“反叛”之作。在《方舟》中,我们可以看到全新的女性形象,与传统的女性形象不同,她们是“强势的女性”,三位主人公都是知识女性,受过高等教育。梁倩是一位导演,曹荆华是马列主义研究员,柳泉则是一家进出口公司的翻译。她们三人是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当意识到夫妻之间已经没有了真爱时,她们不愿意做男人的附庸,而是毅然选择了离婚或分居。她们并不满足于一般意义上的女性政治和经济地位的独立和解放,而是清醒地意识到必须在这个基础上,“以充分的自信和自强不息的奋斗来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即通过为社会尽责任、作贡献来实现自我。当遭遇婚姻不幸时,她们并非无路可走,而是通过对自己事业的执著追求来体现自我存在的价值。在经历过充满艰辛、磨难的顽强奋斗后,终于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她们事业上的拼搏精神以及取得的成就令很多男性都望尘莫及,是真正的自尊自立的“强势的女性”。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张洁对她笔下的“强势的女性”持肯定和赞美的态度,她充分肯定了她们对自己事业的执著坚持和负责到底的勇气。而通过重新确立和肯定她们的自身价值,正体现了张洁作为一名女作家,运用自身的女性视角体现出的女性意识。

2.颠覆传统文化中的男性形象 张洁一方面肯定“强势的女性”,另一方面又通过对男性的否定来标举她的女性意识。细读《方舟》,从中可以发现“女强男弱”的两性发展模式。男性的“弱”不仅体现在事业上他们难以与“强势的女性”相比,更主要指向他们人格上的缺陷,他们没有像女性们那样紧跟时代并主动完成自我更新,在时代的洪流中,他们被“强势的女性”们远远地甩在后面。在作品中,男性们的庸俗、丑陋、猥琐、卑鄙、下流、肮脏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方舟》中,三位女性的丈夫与他们积极进取、自尊自立的知识分子太太们相比,不是酒囊饭袋的花花公子、粗暴残忍的村夫野民,就是唯利是图的高级市侩。梁倩的丈夫白复山,讨论起婚姻来“跟在自由市场上和卖活鱼的小贩讨价还价一般理所当然”。虽然早已经与梁倩分居,却为了梁倩父亲的高位不肯离婚,到处打着老丈人的牌子办事,甚至为了报复梁倩,造谣生事,干扰她拍的片子通过审查;荆华的丈夫,因为妻子把钱省下寄给被打成反动权威的老父和由此失去生活保障的小妹以及妻子不想生孩子流了产而殴打她,并到处贴她不贤不惠的大字报;柳泉的丈夫在柳泉父亲被打成“里通外国的间谍分子”之后,不但不能为给洗清父亲不白之冤而到处奔波的柳泉遮风挡雨,而是每晚喷着满嘴的酒气,强迫她做爱,因为“自从他们结婚以来,每个夜晚,都像是他花钱买来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便蚀了本”,以至于黑夜成为柳泉的灾难,“她恨不能抱住那个太阳,让它不要下沉,让黑夜永远不要来临”。从这些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男性身上毫无传统男性被认定的高大、英勇和敢于担当的责任感等优点,相反,他们是如此的自私、丑陋、猥琐、卑鄙。

通过对这些男性丑陋嘴脸的描述,我们可以窥探到张洁女权主义的一面,她同她笔下的女主人公一样,陷入了一种对男性世界普遍失望的情绪中,她有意无意地将“强势的女性”们放在这群庸俗、丑陋、猥琐、市侩的男性中间,通过鲜明的对比,张扬了自强自立、实现自我价值的女性意识。

3.构筑“姐妹之邦” 王又平先生在《新时期文学转型中的小说创作潮流》中给所谓的“姐妹情谊”下了这样的定义:通常被理解为妇女在共同受压迫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在感情上互相关怀、互相支持的一种关系。它有两种含义:一是指妇女由于其独特的性别特征而形成的特殊的妇女之间的关系,这种互相关怀、互相支持、相依为命的感情与充满竞争的男性世界的伦理和价值观念截然不同;二是以强烈的政治色彩团结受压迫妇女开展女性主义运动。《方舟》鲜明地体现了它的第一种含义,三位女主人公由于同时遭受男性世界的打击而形成“姐妹情谊”,并通过这种“姐妹情谊”构筑“姐妹之邦”,以此作为她们共同抵制男性世界侵袭的武器和手段。

《方舟》中的三位知识女性陷入了同样的人生困境:在家庭里面对的是丈夫的霸道和欺辱,在外面是社会的性别歧视和不平等待遇。在走过了坎坷的人生道路之后,这三个被视为男权秩序破坏者和侵犯者的大胆叛逆的“强势的女性”,又都在离婚或者夫妻分居后住进同一套公寓,相聚在同一屋檐下的“寡妇居”,组成了“寡妇俱乐部”,她们相互倾诉,形成了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的女性情谊。同时,她们喊出了“没有什么丈夫不丈夫的,只有靠我们自己”的时代最强音。在这个严酷、充满着性别歧视和压迫的世界里,女性之间的理解、抚慰与扶持,成为她们最后的精神休憩地。“方舟”典出《圣经》,在张洁这里,我们有理由将“方舟”理解为一种隐喻,用它来喻指“女性情谊”,在男权话语和性别压迫肆虐的世界里,由“女性情谊”所构建而成的“姐妹之邦”是张洁为身处其中的女性们制作的一艘驶向生命绿洲的“方舟”。“外在男性的霸权促使女性意识到自身的共同处境,从而形成心心相印、相依为命的姐妹情谊。在这里,姐妹情谊是女性间最后的避难所。”②张洁正是借这份姐妹情谊解构男性的霸权话语,建构起她理性式的姐妹方舟。因此可以说张洁的《方舟》是“强势的女性”们为自己书写的“神话”,是她们自我拯救的“寓言”,它承载着与当代知识女性生存境况紧密相连的切肤之痛和殷切希望。

虽然“姐妹之邦”的构筑只能给孤独的女性带来暂时的心灵安抚和慰藉,并非女性最后的归宿,诚如波娃指出的“女性聚集一堂时,会产生突破锁链的力量”,“但女子之间的友谊,却很少能达到十分纯正的地步……女人从别的女人身上认识自己,因此她们能互相了解;同样的理由也使她们彼此对立”③。面对这刀剑相逼的男权社会和残酷的社会现实,这些“强势的女性”们只有借助同性间的情谊才能维护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尽管带有几分无奈,但构筑“姐妹之邦”毕竟是她们逃离男性世界后拯救自我的一种方式,张洁借助这“姐妹之邦”来完成了女性的自我救赎。

二、“残缺的女人”——女性意识的局限

在第一部分,本文主要从三个方面论述了《方舟》中所体现出来的张洁的女性意识,张洁以其对新时期知识女性命运和人生价值的深切关注为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但由于外在的社会因素和内在的作家自身因素,张洁的这种女性意识不可避免地带有局限性。《方舟》中的这些知识女性与传统的女性相比,确实是“强势的女性”,但从一个完整的“人”的角度来考虑,她们只能是“残缺的女人”。张洁女性意识的局限性就表现为塑造了这些“残缺的女人”,这种“残缺”具体表现为女性的“雄化”和“无性化”。

1.女性“雄化” 女性“雄化”现象在新时期的出现是有其特定的现实原因的,一方面,女人以独立的姿态走向社会,面对竞争日益激烈的社会,要想在社会上立足,就不得不变得精明、能干甚至强大,使自己变成“强势的女性”,这就可能导致她们和男人一样具有攻击性,如“热爱”上吵架、性格火暴的梁倩;另一方面,“强势的女性”们为了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极力追求事业上的成功,她们对事业的全力以赴使她们没有时间照顾家庭和孩子,也不得不放弃女性化的生存,譬如修饰保养、按时擦“银耳珍珠霜”等等。

在《方舟》中,梁倩是“暗黄的、没有一点光泽的脸”,“瘪的胸、窄小的胯、麻秆一样细的腿”,她的嗓音“没有一点女性的甜润、柔媚,而像京戏里唱老生或黑头的角色,沙沙的听起来很不舒服”。柳泉则是“仿佛一张没人精心保管的古画,被虫蛀损了的,被温度、湿度、酸碱度都不合适的空气剥蚀得褪了颜色”。总之,这些女性不修边幅,头发干枯,胸部扁平,小腿细瘦,脸色灰黄,甚至衣冠不整,穿着破洞的袜子,皮鞋从不上油。“把她们扔到大马路上,也不必怕人拣了去,一个个像块风干的牛肉。”“又干又硬,像块放久了的点心,还带着变了质的油味儿。”总之,在张洁的笔下,这些女人就是这么其貌不扬、又老又丑,不但在外表上难以引起男性的好感,就连她们的生活方式也与传统的美丽、温柔、贤淑女性相去甚远,她们会抽烟喝酒,粗言粗语,连起居饮食也是搞得一团糟。

虽然在作品中我们更多地看到了这些“强势的女性”们“雄化”后的悲哀,但是张洁在潜意识深处仍然认同着“雄化”的审美趋向。在没有“雄化”、相反非常女性化的女人钱秀瑛身上,张洁粘贴了太多的鄙视和不屑。我们可以看出,张洁把女人“雄化”看做是传统男性对女性审美标准的颠覆,证明女性能在社会上自立,靠的不是姿色,而是知识、智慧。但实质上,这些思想上甚至外表上“雄化”的女性形象融入到男性的世界当中与之竞赛,潜意识里其实就认同了女性不如男性,女性只有把自己变得“雄化”才可能跟男性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这样一来,女性就会不自觉地认同了或内化了男权社会的标准,否定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自己的女性身份都得不到肯定,又何谈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张洁女性意识的局限性:设想通过女人“雄化”达到颠覆男权社会的目的,但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实现了对男性世界的认同。

事实上,女性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是应该达到外在美和内在美的完美结合,事业上“强势的女性”同样可以美丽、善良、贤惠。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出的“双性同体”观:“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交织在一起,两性相融”④。只有突破传统的性别对峙,实现“双性同体”,女性才能成为一个“健全的女人”。

2.女性“无性化” 张洁在《方舟》中宣称:“女性不是性,而是人!”这是她对男权世界物化女性的声嘶力竭的呼喊,是对男性话语霸权的颠覆,体现了她鲜明的女权主义立场。但不可否认的是,张洁的这种对女性性欲的否定,也就否定了女性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在性爱过程中的主体性,必然导致她们人性的异化。

《方舟》中,梁倩、曹荆华、柳泉这三个女性虽然在各自的岗位上依靠个人艰苦不懈的奋斗,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但同时又难免出现一种新的压抑,即为了实现新的人生价值目标,她们不得不重新压抑自我天性中的一部分自由,包括作为女性的自然欲望的需求,这样,她们就如小说里描述的那样,一个个都显得那样孤独,甚至都不同程度体现出某种变态心理。比如,她们都有点歇斯底里。因此,在实现女性价值的奋争中,她们又无可奈何地陷入了新的异化状态之中,她们就这样走入了人生的怪圈:从男权社会物化女性的状态走出,又走向了女性的自我异化。

我们发现,不止在《方舟》中,在张洁的其他创作中,一向便有忽略女性自身对于欲的自然要求的倾向,从早期《爱,是不能忘记的》那种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到《无字》中对于性事的丑化处理,张洁文本中女性的生理欲求始终处于沉睡状态。我们有理由推断,在张洁的潜意识中,恐怕还存在着传统欲望观念的深刻影响,视性爱尤其是女性欲望为不洁和罪恶。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张洁女性意识明显的局限性。“女性不是性,而是人”的呐喊驳斥了男人不把女人当人看的眼光,但也不可否定回避了“女人是人,也是性”,女人与男人一样享有性爱的权利和幸福。

综上所述,作为新时期表现女性意识的先驱,张洁对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境遇的关注有着自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方舟》中,张洁以她独特的女性视角,为我们塑造了“强势的女性”形象,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通过重新确立和肯定女性的自身价值,颠覆传统文化中的男性形象,构筑“姐妹之邦”,张洁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她的女性意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她的这种女性意识有明显的局限性,女性“雄化”和女性“无性化”使这些“强势的女性”只能是“残缺的女人”。虽然作品中显露了这些局限性,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方舟》这部中篇小说在新时期的意义,它不仅在张洁个人创作历程中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而且也启迪了她之后的女作家在女性文学创作上的深沉探索。

① [法]西蒙·波娃:《第二性》,桑竹影、南珊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9页。

② 王又平:《新时期文学转型中的小说创作潮流》,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6页。

③ 刘晓文:《多元文化视野中的西方女性文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页。

④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页。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二版)[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2]张洁.方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6.

[3]张洁.张洁文集(4卷)[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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