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瓦戈医生》的爱情意象

2012-08-15 00:42刘雅琴内蒙古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内蒙古通辽028043
名作欣赏 2012年9期
关键词:帕斯捷尔纳克意象爱情

⊙刘雅琴[内蒙古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 内蒙古 通辽 028043]

在《日瓦戈医生》中,主人公日瓦戈与拉莉萨的爱情可以说是小说中备受研究者关注的部分之一。这不仅是因为日瓦戈与拉莉萨的爱情是作者着墨最多、最花心思、写得最美的部分,还因为小说用以描述他们的爱情的手法,昭示着日瓦戈与拉莉萨的爱情不同寻常,暗示着他们的爱情在日瓦戈的精神旅途中占有重要位置。在描述拉莉萨与日瓦戈医生爱情的时候,有一些意象反复出现,尤为引人注目。奥·沃伦曾在《文学理论》中指出:“视觉的意象是一种感觉或者说知觉,但它也‘代表了’、暗示了某种不可见的东西、某种‘内在的’东西。它同时可以是某种事物的呈现和再现。意象可以作为一种‘描述’存在,或者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

小说中与日瓦戈医生、拉莉萨这两个人物有关的意象,尤其是与他们爱情关系有关的意象,显然在描述之余更多地将这些意象作为隐喻处理,它们的反复出现不仅加深了我们对人物及其象征性的认识,也使小说“精神探索”这一主旨没有沦为单薄、平板的说教,而俨然是对人类普遍生存处境的深刻理解。

一、“光”与“黑暗”

在日瓦戈写的所有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恐怕便是他的诗歌。在诗歌《相逢》中,日瓦戈写了诗中的“我”在大雪纷飞的夜里与一位姑娘的相逢。“你一个人,穿着夹大衣,……头巾上的水簌簌地流,/顺着袖子流进翻袖口,/一滴滴的小水珠儿/在头发里亮闪闪的。”雪化了,姑娘头发上的水滴在闪光,不仅如此,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闪烁的光芒里,“那金发的闪光/照亮了你的面庞,/那头巾、身影和大衣/都泛着熠熠的光芒。”这个姑娘像光芒一样使周围的事物都黯然失色了,“树木和一道道栅栏/渐渐沉入黑暗”。毫无疑问,日瓦戈所描绘的,正是他心中的拉莉萨的形象,在飞扬的大雪中突然到来,周身光芒、让人永难忘怀的拉莉萨。像帕斯捷尔纳克对日瓦戈医生形象的处理方式一样,这不是拉莉萨在现实生活中的形象,而是她在精神、气质方面的特征。

《相逢》这首诗看似描写男女之情,但是,和《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一样,这首诗本身也是象征性的,它兼具表层与深层的表意功能。周身光芒的女子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出现在门前,这不是对小说中日常生活场景的重述,而是日瓦戈本人感觉和印象的写照,它的含义远远超过了让人激动的相遇、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会面这类一般性的感触。诗歌对拉莉萨的描写也不是具象式刻画,而是对精神气质的描摹。像《相逢》一样,《日瓦戈医生》中很多场景都与“光”的意象相关,光、光线、光晕、火星、蜡烛、油灯等等,它们与日瓦戈、拉莉萨相关,也与小说的主旨相联系。

在小说里,帕斯捷尔纳克有意将拉莉萨与日瓦戈医生的爱情与一般的两情相悦区别开来。日瓦戈医生与拉莉萨的相爱,似乎是一种冥冥中的安排,数不清的偶然、巧合注定他们要相遇、相爱。而且,日瓦戈与拉莉萨的几次相遇,都与“光”的意象有关。尤利·日瓦戈第一次见到拉莉萨,是在黑山饭店。在黑糊糊的外间里,因为眼睛没别的地方可看,就朝没有灯光的半间房里望着。“……餐桌那边有一个姑娘坐在安乐椅上,这时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男人,他高举着煤油灯走出来,走到姑娘在旁边睡觉的餐桌前,把煤油灯放进灯架里。灯光一照,姑娘醒了。”尤拉“牢牢地盯着他们两个。他站在黑地方,谁也看不见他,他可以看得见灯光照亮的那一片。”第二次与拉莉萨和日瓦戈有关的“光”的意象,是出现在巴沙(即安季波夫,后来化名为斯特列尔尼科夫)家,拉莉萨正与巴沙说话,日瓦戈在大街上步行去参加舞会,此时他们并不相识。此时日瓦戈正在赴圣诞舞会的途中,屋里的拉莉萨面前那片温暖的光线,正是街上的日瓦戈凝望的那片光线。拉莉萨和日瓦戈并不知道他们注定要相遇,并不知道他们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但是读到小说结尾再重新翻看这一段,我们可以肯定这支摇曳的烛火,是暗示日瓦戈与拉莉萨日后定会相遇的很多预兆之一。例如在日瓦戈的葬礼上,有这样一段描写她苦苦回忆圣诞节那天同巴沙的谈话,但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记得窗台上那支燃烧的蜡烛和玻璃窗上的冰凌融化出来的圆圈。她何曾想到,此时躺在这灵床上的死者当年经过这条街时看到了这个圆圈,并注意到了蜡烛?何曾想到,从他在街上看见这烛火起,他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

“光”的意象往往与他们一同出现在某个场景中,当他们相遇的时候,总有柔和朦胧的光出现,暗示着他们的相遇仿佛是冥冥中的必然。除此之外,“光”还暗示着拉莉萨如光源一样散发着光芒。两次相遇,日瓦戈都处在黑暗之中,拉莉萨则处在光的笼罩之中。在小说最后的那首《相逢》里,拉莉萨的形象则进一步被明确了,她在日瓦戈心里的印象如同烙印,是因为“人世冷酷”,因为她是黑暗里唯一光明的、震动人心的形象。

拉莉萨与“光”密切相关,她的到来便是带来光明、希望、温暖、生命力,驱除黑暗、陈旧、腐朽、颓丧。对日瓦戈来说,“只要走到她身边用手指一碰,迸出的火花便会照亮房间……”在小说里只有拉莉萨拥有这种促使事物更新、复苏的力量,小说中日瓦戈寻找的那种带来新生和希望的精神力量,就具体地表现在具有饱满生命力的拉莉萨身上。斯特列尔尼科夫也曾对日瓦戈谈到拉莉萨,说“当她走进房间时,窗户仿佛都敞开了,里面充满了空气和阳光”。当拉莉萨离去,当他们的爱情离去的时刻,也就是“光”的意象消隐、“黑暗”的意象重新出现的时刻。在科马罗夫斯基接走拉莉萨母女之前,日瓦戈正在院子里抱柴火,他并不知道科马罗夫斯基的到来,但是莫名地预感到了即将来到的分离和已经到来的凄凉、压抑、黑暗。虽然这还是白天,还很明亮,但日瓦戈却感到像是在黑夜里站在人生的黑郁郁的密林中。他的心头也是这样漆黑、这样凄凉。眼前的一弯新月几乎低得齐他的眉梢,孤零零的,好像是分离的先兆。拉莉萨离开后,日瓦戈医生“兀自站在台阶上,望着关上的门,仿佛与人世隔绝似的。‘我的光辉的太阳落下了’,他在心中反复吟咏着”。

“光”、拉莉萨、日瓦戈三者的共同出现也遥遥指向“将来”,“将来”在《日瓦戈医生》一书中既是不可知、不可预料的,也是充满希望的、值得期待的。第一次相遇,尤拉和他的伙伴离开的时候,小伙伴告诉尤拉那个男人(科马罗夫斯基)就是害尤拉的父亲自杀的人。但是,“尤拉一直想的是那个姑娘和未来的事,而不是想父亲和过去的事。”第二次相遇,这种关于未来的暗示更加明显,在街上行走的日瓦戈对着那扇烛火摇曳的窗子陷入了沉思,“‘桌子上点着蜡烛呢。点着蜡烛……’尤拉在心中想道。他想出的只是一种未想好的模模糊糊的想法的开头,希望思想自动接续上,不要催促”。小说中的少年日瓦戈心中萦绕着一团不明确的想法,这些模糊的思想遥遥地指向将来,指向他们那注定相遇、像光一样驱散黑暗的爱情。

二、“飞翔”与“囚禁”

虽然在帕斯捷尔纳克和日瓦戈医生的笔下,拉莉萨是一位周身带着光芒的女性,但是并不等于说拉莉萨这个人物便是完美无缺的。相反,正是这种缺陷,与小说的精神探索主题直接关联。

拉莉萨在少女时代做了科马罗夫斯基的情妇。她受到了科马罗夫斯基的诱骗,自己也感到羞耻,但这仍然是精神上的堕落,因为在这关系里,姑娘自己也感到惬意。这就意味着精神上的受难——在斯拉夫语系里,情欲这个词首先表示痛苦;在这一点上,拉莉萨的形象具有重要的意义,这里明显地流露出俄罗斯式的对受难的理解。少女拉莉萨在备受煎熬的时候曾到教堂去祷告,那些经文让她受到了震动。

伤感的人得福……悲痛的人得福……渴求真理的人得福……

拉莉萨正走着,忽然浑身一抖,站了下来。上帝说被践踏者的命运是好的。被践踏者有理可说。他们的一切都在前面。这是基督的看法,这是他的意见。

“受践踏”在这里被看做牺牲。牺牲可以是肉体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帕斯捷尔纳克并没有把拉莉萨写成一个在道德上无可指摘的人物,但是她仍然是令人同情、让人喜爱的。拉莉萨的罪感,她为自己的罪受到的煎熬,她对自己的罪的忏悔,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牺牲精神。拉莉萨的堕落是一种罪,她的负罪感,她受到的科马罗夫斯基的精神控制,在小说中大都与“囚禁”的意象相连。而日瓦戈感受到的环境的压制,他的行动受限、思想的不自由,也在他的诗歌里表现为枷锁牢笼式的“囚禁”意象。“黑夜用苦闷的铁箍把我锁住,/不管把我锁得怎样结实/冲出去的愿望比什么都强,/我时时刻刻想挣脱出去。”而拉莉萨对自由的向往、对突破禁锢的渴望,使她与日瓦戈医生精神相通;拉莉萨渴望挣脱精神桎梏,日瓦戈不能苟同于不合理的社会规则,不屈服于众口一词的教条,不妥协于施加给他的压力……这些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则与“飞翔”的意象相关。

在少女时代受到科马罗夫精神囚禁的拉莉萨心里,翱翔的鸟儿、窗外的天空、新鲜的空气,这都是象征性的,正因为被囚禁,才要摆脱桎梏,才要飞翔。但是,拉莉萨也深知自由的艰难,无论是现实中的还是精神上的,他们所期待的自由在那个时代都很难实现。她曾对日瓦戈说:“你知道我们的情况不同。你有一双翅膀可以在天空翱翔,可我是个女人,只能紧贴着地面,用翅膀保护孩子。”日瓦戈医生被游击队囚禁的时候,曾幻想自己生出了一双翅膀,“在他的肩胛骨下面飞出”。在拉莉萨被科马罗夫斯基接走的时候,日瓦戈曾对拉莉萨说:“你是藏在我心中的一个像禁果似的秘密天使;在和平的天空下,你曾出现在我生命的源头,而在这战乱的年代,又眼看着我生命的结束。”

日瓦戈医生与拉莉萨的爱情,使被囚禁、被压制的心灵张开了翅膀。只有在他们之间,精神的压力才能够得到缓解,心灵的声音才能被倾听。所以日瓦戈视拉莉萨为带翅膀的秘密天使,因为她,他更加明白了追寻自由是有价值的。而拉莉萨也最终理解了日瓦戈身上体现出的自由精神,获得了精神上的救赎。在日瓦戈医生的葬礼上,拉莉萨通过爱人的死亡领悟到了生命的意义,“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泛起一阵轻快自豪的波浪,这种感觉是每当她回忆起尤拉和几次同他一起生活的短暂岁月时就会产生的。此时,尤拉那种自由坦荡的精神又充满了她全身。她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冲动。她多么想借助这种冲动冲出这痛苦的深渊,到外面去,到新鲜空气中去重温往日自由的欢乐,哪怕是重温一会儿也好”。

同样,日瓦戈写下的诗歌里也曾表达过与拉莉萨上述想法大体相近的意思。日瓦戈诗歌中的“我”梦见到了自己的死亡,他向自己心爱的人告别,向他留恋的一切告别。小说中那些关于飞翔的意象再次出现了。“勇敢的翅膀”“顽强的翱翔”在这里不仅隐喻着人格独立、精神自由,也是日瓦戈的文学创作的同义语,写作恐怕是他一生中突破思想监禁和精神牢笼的唯一方式。创作行为本身,就是心灵的一次“翱翔”。

我梦见,……

再见吧,勇敢的翅膀

再见吧,自由,顽强的翱翔,

还有未实现的世界方式,

还有创作和创造奇迹。

在另外一首诗《婚礼》中,日瓦戈象征性地用婚礼上展翅飞翔的鸽子表达了他对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图景。

一群鸽子飞出窝儿,

像旋风似的向高处飞去,

……

但愿只有婚礼,只有

飞进窗来的婚礼欢笑声,

只有瓦灰色的鸽子,

只有歌声,只有梦。

诗歌的结尾,却在欢快之中流露出了怅惘。瓦灰色的鸽子、歌声、梦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同构关系,这些意象都指向生活最美好的状态,但就日瓦戈等人的生存现实而言,他们的社会理想、人生愿望等等只能是一些缥缈美丽的“梦”。日瓦戈医生与拉莉萨的爱情,也由此被提升到了一个相当高的位置,因为它是“黑暗”中的“光”,也是一次冲破“囚禁”的“飞翔”。

日瓦戈医生与拉莉萨的相遇,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他们相爱,因为他们“心意相通”,“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互相了解,是真挚的,出自内心的”。他们互相理解、难舍难分,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他们时时刻刻感受到这种共同性。因此,他们并不欣赏那种让人高踞于大自然之上,要处处顺应人、以人为主的说法。他们觉得,已经变成政治的一些虚假的社会生活原则是不会长久的,是没有意义的。”在命运的轮盘里,拉莉萨与日瓦戈紧紧相连,所以,当日瓦戈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拉莉萨这个人物也迅速地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有一天她离开住的地方,便没再回来。看来是在街上被捕了。她也许死了,也许被送到北方数不清的普通集中营或女子集中营里,被编成代号列入名册。后来名册丢失了,她也被遗忘了。”在长达六百多页的详细记述之后,帕斯捷尔纳克仅用三行字便交代完了拉莉萨的结局——或许这不能算是一个结局,因为拉莉萨的结局只是一连串的“也许”。唯一能够确信的是,日瓦戈的生命乐章终止的时候,拉莉萨的生活道路即使仍在继续,去向却已不再重要。“你一去,我也完了。这又是一种不可改变的大事。”

可以说,帕斯捷尔纳克在小说中使用的诗化语言和意象都在试图表明,日瓦戈与拉莉萨的爱情不是一个一般性的日常事件,而是一个隆重的精神事件。他们相遇、相逢、相爱、离散,又再次相聚,在帕斯捷尔纳克的笔下,他们命中注定要相爱,这不是简单的两情相悦,而是在一个困顿的时代里的精神之光,是出于共同的对自由、希望、重生、追寻意义的向往,是一次心灵的飞翔。他们的相爱才是这个世界里最值得祝福的。从小说用大量篇幅来描写他们的爱情而将那些改变俄国历史的大事件一笔带过这一点来看,帕斯捷尔纳克显然认为日瓦戈与拉莉萨的爱情作为一个精神事件,其意义远远超过了日常世界中的种种社会变革。

[1]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M].力冈,冀刚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

[2]张晓东.生命是一次偶然的旅行——日瓦戈医生的偶然性与诗学问题[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3]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张志扬.一个偶在论者的觅踪[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

[6]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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