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题

2012-08-15 00:48冯忠臣
满族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春生

冯忠臣

偏 差

太急促了,给父亲手术时,秦云鹤没来得及给谢岭塞红包。

秦云鹤和谢岭是高中时同学,但不是同班,工作之后互相还有些联系,不亲密也不生疏,来往不是很多。偶有同学撺掇在一起聚过,平常各自忙自己的,见面打个招呼罢了。虽有这层关系,秦云鹤还是觉得欠了谢岭人情。现在这社会,病人家属不给主刀医生红包,病人家属自己都觉得愧对了医生。

父亲手术的第三天,秦云鹤用信封装了四千块钱,给谢岭打手机。秦云鹤说,谢主任,你在单位吗?谢岭说,在单位。秦云鹤说,我想和你唠扯唠扯。谢岭说,我现在正好有时间,你到科里来吧。秦云鹤从ICU病房的楼层乘电梯到了脑外科。

主任室里谢岭自己在屋,看到秦云鹤进来,谢岭迎了上去,说有什么事挂电话行了,何必亲自来。

秦云鹤说,我的谢大主任,我怎么敢,当面致谢我心里还那什么呢。

谢岭说,我们不是同学吗。秦云鹤说,那是那是。

俩人扯了会儿闲话,谢岭拿出CT片放在显影仪上说,你父亲的病很麻烦,他是小脑后涡出血,位置很不好,加之岁数大,术后自理的可能性不大,植物人的可能性大。

秦云鹤说,还能不救吗?作为儿女的,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人咽气。

谢岭沉思说,也是。又接着说,如果是农村没钱的早拉家里等死了。

秦云鹤说,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谢岭说,一周后再做CT看看吧,如果还往外渗血,希望就不大了。

秦云鹤说,多费心了。

谢岭说,住ICU一天五六千,你可要想好了,时间如果拖得长,可不是小数目。

秦云鹤说,我虽不富裕,但为了父亲我只能卯劲顶了。

谢岭摇摇头,不再言语。沉默一会儿,秦云鹤站起身掏出信封往谢岭的兜里塞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谢岭站起来,脸有些涨红说,怎么能扯这个,复杂了不是,别忘了我们是同学。

俩人撕扯了几个来回,秦云鹤觉出谢岭的态度非常决绝,再纠缠下去不是事了,松了手自找台阶说,这都是我家属的主意,我们之间我能弄这个?

停顿了一会儿,秦云鹤说,改日我请你们科里人吃顿饭。

谢岭说,不用,没这个必要。

秦云鹤说,我明白现在这都是规矩,你在这当主任,不能坏了这个规矩,让你没面子。

谢岭说,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改天我请你。

秦云鹤还想张口说点什么,有人进来了,只能作罢,和谢岭打了声招呼走了。

父亲手术第七天,医生通知家属把父亲推到CT室复查。看着父亲浮肿蜡黄的脸,头上插满了管子,秦云鹤心情是复杂的。他轻声唤着父亲,父亲像一截朽木,丁点的感觉都没有。

看着出来的CT片子,谢岭心里有数了,手术不成功,他内心一沉,心情有些灰暗。

傍晚,秦云鹤接到了谢岭的电话。谢岭说,晚上我和几个朋友聚聚,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去。秦云鹤支吾了一下,说,那样,我结账就去,不然就不去了。谢岭说,你看你这人,来了再说吧。

谢岭这样说,不去味道就变了,秦云鹤只能去。

饭局在一个很豪华的宾馆里,秦云鹤和谢岭走进包间里,三个人齐刷刷站了起来,说,谢主任来了。

谢岭挨着主人坐下,秦云鹤挨着谢岭。坐定,谢岭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老秦。转而介绍主宾席的大个说,这是钱检察官。指着那个时髦俊俏的女人说,这是云舒美容院的曹老板。介绍矮墩的男人说,这是盛德公司的朱总,也是市武术家协会的主席。大家寒暄握手,东拉西扯。菜上齐了,酒倒上了,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开始秦云鹤还有些拘谨,随着酒精的作用,手脚放开了,大家没了隔阂,高潮迭起。喝着喝着,话题集中到了谢岭的身上,钱检察官说,我一直对谢主任心存感激,谢主任真是我们城市的一把刀,不是他,我老母亲早见阎王了,虽说现在不能自理,老人活着毕竟是晚辈的寄托。曹老板说,谢主任的手术刀那是没说的,前年我丈夫遭遇车祸,送医院人都散架了,我一看要完蛋,经谢主任缝缝补补,人奇迹般地活了,现在除了身上有些伤疤,和正常人一样,奇迹不是。朱总说,谢主任这样的人,黑白道都是吃得开,黑道上老大那谁,看到谢主任都点头哈腰。酒至半酣,进来一个穿警服的人,大家都站了起来,说,亓局长来了。来人明显有些喝高了,说话颠三倒四,仍然端杯挨个敬酒。大家都很给面子,一饮而尽。其间,秦云鹤陪谢岭上卫生间,秦云鹤坚持要结账。谢岭有些翻脸了,说,老秦,这是你的不对了,我让你来凑局,你结账,我成什么人了。秦云鹤一看谢岭动了真气,没敢坚持。

酒局稀里糊涂地散了,秦云鹤送谢岭回家。风一吹,虽然有些头重脚轻,但都没失去理智。走着闲唠,秦云鹤说,你看你给我办事,还让你朋友请我,没道理嘛。谢岭说,他们不是公款消费就是大款,让他们出血我是瞧得起他们。秦云鹤想同学就是同学,和踏入社会后接触的人感情真是不一样,心中不免敬佩谢岭的仗义。

谢岭说,下午老父亲的CT片出来了,仍有於血,两个脑室还不通,没有抢救的价值。

秦云鹤说,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能不能缓过来是老人的命。再说做为晚辈,我能忍心摘除那些插管,让父亲等死吗?别人会怎么看我,议论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岭说,拖下去,会花很多钱。

秦云鹤说,老父有医保,除了公家报销,我能承担得了。

风吹过,俩人默默走路。

送完了谢岭,陡然秦云鹤有些晕眩,扶着街边的树吐得杂七杂八。心里毕竟有事,酒喝下去身体不爽快,不过还好没当众出丑,秦云鹤暗想。

半个月过去了,秦云鹤没事都和亲属在ICU病房外面候着,只有每天下午半小时探视时间才能进去看父亲。为了排出脑中的积水,父亲的天灵盖被打了一个眼,插了管。看着形如枯槁的父亲,秦云鹤真想狠狠心,让父亲快些解脱。七大姑八大姨都说,别让你父亲遭罪了,给他个完尸吧。秦云鹤内心矛盾的很,他心中一直存在着希望,父亲一旦能醒过来呢?

一天,秦云鹤到单位处理点事,手机响了,是谢岭。谢岭说,老父亲不行了,快到医院来。赶到医院,父亲已经从ICU病房推到了走廊里,护士用手动呼吸器为父亲延续生命,亲属七手八脚给穿送老衣服。

送走了父亲,秦云鹤心中没有过度的悲伤,父亲活着的时候自己尽到了孝道,生病时又有同学帮忙极力抢救,何况人到最后都得走这条道。秦云鹤想得开。

按民间习俗,老父过了七七忌日,秦云鹤想起了谢岭。内心深处他觉得亏欠谢岭,人家深更半夜给自己老父手术,钱不要一个,还请自己吃饭,从情上说总归说不过去。一天,秦云鹤给谢岭打电话,说,我想有时间找几个同学聚聚,你看什么时间方便?谢岭说,我们是同学,心意我领了,太忙,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有时间。秦云鹤说,再怎么忙吃个饭的时间还应该有吧。谢岭说,再说吧,有时间我找你。电话收了线,秦云鹤心里是暖的。现在人们都说医院如何如何黑,现实证明了一切。背后也有人议论谢岭,秦云鹤想在一定的场合要给谢岭正正名。

秦云鹤给谢岭打电话时,谢岭真想说声对不起,斟量再三还是没有说。为何要说这三个字?谢岭内心深处激浪拍岸。

秦云鹤的父亲去了,烟消云散了,谢岭说不清楚是痛苦还是轻松。

给秦云鹤父亲手术时,经仪器定位找到了出血点。打开颅腔清理完淤血,需要电击设备烙焊出血点时,设备电流不稳,时有时无,助手用手晃动设备才勉强完成了手术。谢岭清楚,出血点处理的非常不牢实,可能还会复发,但又不敢在手术台上耽搁太长的时间,怕病人下不了手术台,就说不清楚了,只能匆匆缝合伤口。

从手术室出来,谢岭看秦云鹤的眼神是飘忽的,他只能对秦云鹤说,出血位置很深,处理难。然后称疲累离开了。

从心里说,谢岭自己虽然不敢说自己多么清白,他也拿过患者吃过患者,何况现在的患者家属他送红包你不拿就疑神疑鬼,你拿了他们心里才踏实,稳妥。无论什么情形在技术上谢岭从来一丝不苟不敢马虎大意,不然他不会在医学界有这样的成就和口碑。行医半辈子,在老同学的父亲身上却掉了马脚,心里说不上是何种滋味。

谢岭是希望秦云鹤放弃对父亲医治,如此自己好像责任小些。秦云鹤一再坚持,谢岭没有良策。手术七天,CT片出来后,看到出血点根本没控制住,谢岭有些被抽空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安排了那次饭局,内心是有些吊诡神秘,还是怀着鬼胎?自己都说不清楚,理解不了。是让患者家属表明自己的医术高明?让秦云鹤看到自己社会关系的强大?还是……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秦云鹤的父亲走了,任何把柄都无从考稽了,谁也不可能去探究、追索老人是如何死的。谢岭却感觉胸中有一块东西,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多少次他真想和秦云鹤好好唠扯唠扯,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阻止了自己。

时光一点一点流失,好像一直有一块阴翳罩在谢岭的头顶,让他生活得不是很舒展。

秦云鹤几次邀请谢岭,都被婉拒了。以后的同学聚会,俩人也打了几次照面。俩人比以前热情亲密的浓度增加了,甚或有时还拥抱了在一起。秦云鹤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谢岭,谢岭的内心是愧怍、内疚、隐痛,不太好说,他自己都掂量不出来。反正谢岭那鲜花盛开般的笑脸,自己内心都认为假,好像不小心都能掉下来。

以后的岁月里,俩人不咸不淡相处。秦云鹤时常给谢岭挂电话,谢岭满怀友情地回应着。

只是俩人的心态永远背道而驰。

怎么会是这样

搬进城里本来是个好事,阎婆却觉得郁闷。

原来在山里的村庄,阎婆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邻里为地边地角发生个摩擦、妯娌婆媳不睦、谁家大男大女没有对象都找她。村人们对她那是尊敬有加,谁看到她都是含笑如花,热情地打招呼。如今进了城,风向变了,人们看到她爱搭不理,有的根本是冷若冰霜,打招呼就像没听到,真是气死人。阎婆内心非常郁结,原先自己在村里可以说是口吐莲花,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矛盾,人们都依赖她、仰仗她、信任她,整天东跑西颠,内心踏实,活得真是有滋味。

阎婆住的是一处高档小区的矮层步梯楼,上上下下的住户常打照面,阎婆很热情地跟人打招呼,往往都是热脸敷了冷屁股。她想不通,进城了自己怎么成了泥坷垃,不招人待见,想想真令人气恼。

阎婆想融入城里人的生活,却有着不可见的鸿沟。如何缩短距离,阎婆颇费思量。她开始尽心地打扮自己,烫起了金色的波浪发,上时装商店买衣裳包装自己,学着贵妇的模样养了一条金狮狗,模仿城里人嗲声嗲气地说话。效果并不明显,人们更躲着她,甚或用怪异的目光睃着她,像看怪物,让人心惊胆颤、无所适从。回家照镜子,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人比在村里时白净了,皮肤细腻了,衣服考究,不知比原来俊俏了多少倍,可人们为什么不接受她呢?阎婆百思不得其解。

为了消磨时光,阎婆到小区的游艺室里找快乐。游艺室里玩扑克的、打麻将的人们看到她,或怪怪的笑笑挤眉弄眼,或就像没看到她冷漠无比。阎婆无趣地有话没话和人搭腔,有的人好说话还敷衍几句,不好说话的根本把她看成空气般虚无,不接茬。她站到一个男人的后面看打麻将,那男人一脸横丝肉,斜乜她一眼,像厌恶垃圾一样说,一边去,你站我后面忙叨死人了。阎婆内心一阵酸楚,退到一边了。刚好她看到一张麻将桌前坐了三个人,阎婆掩饰地说,我陪你们玩。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起身走了,把阎婆晾在那里。阎婆强忍着心酸,走出了游艺室,背后传来了人们的议论。

哪来这么个女人,怪物吗!老得脸上沟沟坎坎,说话还那样嗲,简直像用锉刀在磨人的心尖,恶心死了。

你看她那衣服穿的,大红大绿酸掉牙,长的大象腿还穿体型裤,怎么想的,一看就是沟里人。

可不是吗,化妆品搽得像用泥抹子抹的厚得掉渣,嘴搽得像吃了死孩子肉。

什么人养什么物,你看她养的那金狮,和她一样蠢。

……

阎婆的心好像被虫儿咬着,一口一口钝而尖锐,疼痛向四周扩散。她回到家里蒙被痛快淋漓地豪哭了一场。

无论怎样,日子还要过。

人是群居动物,不能落单,忍受不了孤独。阎婆经过观察,对门住的老两口性子倒还温和,慈眉善目,说话也客气。在楼下她经常和老两口唠家常,帮老两口拎菜拿东西。

为了进一步获得老两口的好感,扩大战果,阎婆决定做点好吃的送给他俩。俗话说,舒服莫如倒着,好吃莫如饺子。经过仔细琢磨,阎婆确定送对门点饺子,亲密感情。

包什么馅饺子,也是经过仔细掂量。阎婆选购了上好的对虾,时鲜的韭黄,笨鸡蛋,精心配料,心情愉悦地包三鲜馅饺子。

阎婆好长时间没这样舒畅了,她哼着小曲煮饺子,三点三开后饺子出锅了,她趁热吃了一个,鲜的她直犯嘀咕,自己的手艺怎么如此了得。

捞了一大钵,急匆匆敲开了对面的门。开门的老婆婆不免一愣,阎婆说,大妈我包了点饺子,您二老尝尝鲜。老婆婆迟疑了一下,说,这闺女,快进来。

阎婆进屋刚坐定在沙发上,这家的媳妇进屋了,奇怪的盯视阎婆。阎婆手足无措,期期艾艾说,那啥,我给……

媳妇严厉的对老人说,我不是说过你们在家不要让陌生人进来吗?阿猫阿狗怎么都坐到家里的沙发上了?

阎婆心缩成了一团,艰难地溜出了门,没等出门,泪水涨潮地溢出了眼眶。心说,我何时这样贱,没有颜面,出力不讨好。

老人怯怯说,她……她不是给咱们送饺子吗?

媳妇生气地说,她送的饺子你们也敢吃,不怕包的是狗毛?!

背后“咣”一声,门无情地关上了,阎婆的心也被这一声巨响炸开了花。

回到家里,阎婆搂着金狮,泪水涟涟,喃喃自语说,城里人咋这样不近人情呢!

金狮用头亲昵地蹭阎婆的脸,不时用舌头舔着她的手。阎婆心里略感舒坦,泪水渐渐稀疏,说,虽说是畜牲,总比人有人情味。

晚上,无数的繁星在夜空眨着眼睛,给人以平静与遐思。阎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思绪混沌得像一摊稀泥,捋不出思路,自己到底差在那儿,让城里人那样厌烦。阎婆为了平缓情绪,强迫自己平身躺着,遥望夜空。一颗流星从夜空划过,也点亮了她的脑海,阎婆一个机灵坐了起来,她心中陡然闪现楼上住的那个男人。她觉得有些奇怪,仔细一琢磨,她又觉得不奇怪。她想,要想左右邻舍对自己好,应该整出点动静,为他们做点事情,以获得好人缘。

很长一段时间,阎婆都看到楼上的男人常领些年轻美貌莫名其妙的女子回家,且时间很长,还弄出些七七八八令人耳热心跳的声音。她一直没往心里去,现在她回过头来想,可能猫腻很大,男人家的女人上班了他领女人回家干啥?疑点越来越大,她想弄清是非,让真相大白。如果像她预料的那样,一则她可以协助楼上女人捉奸;二则可以帮助那个男的走出迷雾的沼泽,回头是岸;三则可以拯救一个家庭。真是功德无量的事。想到这里阎婆会心地笑了,也许通过这件事,她会赢得小区人们的认可,和城里人打成一片。

楼上那两口子阎婆都认识,女的漂亮高傲,像一只美丽无比的孔雀。遇到人和她打招呼,只是嘴角抖抖,牛气冲天。男的倒是稳重大气,看到人善意地点点头,似乎像个领导。

一次在小区门口,那个男的还停下了车,摇下了车玻璃,问阎婆到哪里,是否要搭车。阎婆虽然没搭车,心里却温暖了数日。真要捉那男的奸,阎婆心里还是踟蹰了一下,毕竟那男的还算通情达理。很快正义感战胜了一切,自己做得是一件很道德的事情,又不是蝇营狗苟,祸害人。

有了这种思想的支配,阎婆做好了准备。一个人想做一件事情,只要用心了不可能做不到。

经过多方打探,阎婆知道了楼上女人的工作单位和手机号码。

守株待兔数日,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阎婆在自家防盗门的猫眼里发现,楼上的男人领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上了楼。阎婆兴奋不已,蹑手蹑脚走出家门,拿出手机给楼上的女人打手机,谎称说,刚才我看到两个半大小子打开了你的家门,看来像行窃的,我在门口把守着,你快回来。

大约十分钟,楼上的女人回来了。阎婆激动地说,快,还没出来。女主人用钥匙开门,里面反锁着,怎么也打不开。

阎婆上前咚咚的擂门。稍顷,那个妖冶的女人头发散乱地走了出来,匆匆地溜了。楼上女人迟疑一下,进了自己的家门。

阎婆像朽木杵在那儿,走不是站不是。对门防盗门的透气窗开了,传出了个女人的声音,说,还不快回家,等着挨尅不是。阎婆好像猛然恢复了知觉,虚空地回到了家里。她侧耳仔细倾听着楼上的动静,既没有激烈的争吵,也没有摔摔打打,平静得好像没事发生一样。

一会儿的工夫,楼上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阎婆急忙从防盗门的猫眼观望,楼上男人和往常一样衣着得体,头发一丝不乱地夹着包下楼了。接着楼上的女人出现了,仍然风摆杨柳婀娜多姿,走到阎婆的家门口停住了,敲起了门。阎婆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门。楼上女人眼睛看天,似乎对空气说,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以后哪凉快到那待着,无聊!说完像圣斗士仰着头,下楼了。

好像白天撞上了鬼,阎婆嘴呈O型,目如灯泡,表情定格有一光年那样长。她脑袋一时反不过来劲,是城里人有病还是自己有病。

阎婆的心好像掉进了无底洞,黑暗、无助、冷寂。

傍晚,形单影只的她领着金狮刚出现在小区的甬道上,人们像防贼一样防着她,都用带刺的目光看着她,像看外星的怪物。她刚走过去,背后响起了议论声。

一个说,把自己都打扮成杂货铺了,闹不闹心,一看就是脑子有病。

另一个说,蠢不蠢,帮人捉奸,都什么年代了,听了让人笑掉牙。

一个说,山沟沟里的人,计较不得,农村人办事脑子都像进水了,让驴踢了。

另一个说,她是变态,肯定自己被人抛了,看人过得热乎心里难受。

这一句话像生锈的钉子深深楔入了阎婆的大脑,让她刚刚愈合的伤口又鲜血淋漓。阎婆疯了一般跑回了家,金狮亲昵地撕扯她的裤脚想到外面散步,她飞起一脚把金狮踹到了屋的另一头。金狮惊恐地看着阎婆,呜呜叫着,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此刻,阎婆想起了生她养她的小山村,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就像婴儿从母腹中出生,有一万个不如意还能回到母腹中吗?

城市生活不是阎婆想要的,她又不得不进城来。

那纯洁如梦的小山村,永远是梦了。自己不能回去,如果回去了,自己的脸丢尽了,春生的脸不也丢尽了吗?还是让村里人留着想头羡慕吧。

这一刻,阎婆牙齿咬得咯嘣咯嘣直响,想起了她的丈夫春生。春生虽念着夫妻之情,让自己进城,城市是山沟人能待的地方?

春生是村里最早外出打工的人,因为脑袋够用,很快发达了起来。家里盖起了明亮的大房,引起了村人啧啧的称赞。阎婆在村里过得熨帖,因为她孝顺公婆,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婆婆瘫在床上六年,公公老年痴呆,阎婆都是亲自喂饭、接屎接尿,春夏秋冬浆浆洗洗,村里谁个眼瞎。唯一让阎婆心有郁结的是,自己像个石头蛋,没生孩子,她从心里觉得对不起春生。春生从来没和阎婆计较过,倒让阎婆更加愧疚。

前年公婆相继去世。送走了公婆,村里人说,阎婆要到城里享福了。阎婆说,城里有什么好,我不会去的。

公婆去世不久,春生回到家里,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对阎婆说,我对不起你,我在外面有了女人。我和她已经有了孩子,如果你不和我离婚,她会告我重婚,我要进大牢的。

阎婆一阵晕眩,强打精神说,好,我答应你,你说怎样办怎样办。阎婆想好了,离了,自己无牵无挂了,也去投奔公婆。

春生说,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我在城里已经给你买了房子。

阎婆说我不会去,我生是山里的人,死是山里的鬼,你自己回去吧。

春生说,你不答应,我就跪着,直到你答应。

阎婆心里一热,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春生虽说外面有了女人,也不能全怨他,谁让自己是个油腚鸡,不生蛋?

阎婆搀起鼻涕横流的春生,心里还是怜悯,勉强答应了他。阎婆说,等我进了城你再办离婚手续。阎婆还是怕村里人知道他俩的内幕,给自己留了脸,让村里人永远倾羡自己。

想着想着阎婆平静了下来,她自己都有些奇怪。

生活是什么,阎婆不会去想。既然自己被周围的一切抛弃了,活着还有意思吗?她非常冷静地找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剧毒农药毒杀芬,决然而优雅地喝了下去。她想,还好我死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没人能看到笑话,春生也不会活得难堪。在她痛苦痉挛快要窒息时,涌来了那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脸,都说,这个蠢女人,真傻!

可惜,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与阎婆已经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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