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伦理与宿命——论鲁敏的《六人晚餐》

2012-08-15 00:52司真真
扬子江评论 2012年6期
关键词:珍珍苏秦黑皮

● 司真真

《六人晚餐》是鲁敏潜心三年奉献出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主要讲述了两个单亲家庭六个人的平凡故事,他们曾经相互靠近,每周三两家父母秘密约会一次,每周六两家六人共同享受一次丰盛的晚餐。然而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在两年后中断,从此六个人开始了各自艰难的人生,他们偶然同行,却必然离散,藕断丝连的复杂感情使他们疲劳地挣扎于彼此的世界而无法逃遁。

“爱的能力在鲁敏的小说中一直是判断人的本性的一个指标”①,《六人晚餐》中爱依然是鲁敏所着重描绘的主题,在这部小说中,因爱的匮乏六人各有各的病症,因此,在小说最后借晓蓝之口呼吁:“要学习爱、要创造爱,这是不可违抗的责任。”②鲁敏穿梭在无爱的时代,记录了各式各样的爱情婚姻,他们或出于对知识、金钱、地位、被爱的向往而选择无爱的婚姻,或为对方的幸福宁可选择死亡,后者无疑直抵爱情的形而上本质,在无爱时代更显出其熠熠闪光的魅力,代表了新世纪文学爱情伦理书写的新动向。《六人晚餐》是一部献给“失败的大多数”的书,注定的失败与奋斗的执着交织着鲁敏宿命主义和主动掌握命运的复杂的价值取向。

一、爱的匮乏与六人病例

疾病是生命的反面,是人类永远无法抵挡的因素。鲁敏的小说中充斥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疾病:聋、哑、盲、瘸、乳腺癌、心脏病、肝病、失眠、性病、偏瘫及各种心理疾病等等,疾病分布的地域也极为广泛,无论是充满温情的东坝,跳荡着快节奏的城市,还是混乱荒漠一般的城乡结合处,疾病都在人们屋顶上盘旋着,随时跳降下来进驻人们的身体和心灵。鲁敏似乎特别中意于疾病,透过疾病她的小说或“散发出淡而哀伤的香气”和神秘感,或表现出对社会历史、传统伦理与人性的批判,或揭示出患病的根源在于爱的匮乏。《六人晚餐》再次将视线锁定在病患身上,为我们勾画了各有残缺的六个人,“这六个人就像六只麻雀,作家细致入微地用她的解剖刀进行心理、生理的解剖,六个章节我看像六人病例,这是社会的病例,也是人的精神的病例。”③随着章节的展开,我们依次看到了晓白、丁伯刚、珍珍、苏琴、丁成功和晓蓝的生理和心理的疾病,透过这些疾病,我们可以发现,他们都在残缺的爱的漩涡中浮沉。

童年的经历对作家的影响是巨大的,16岁的丧父经历、父爱的缺失使得鲁敏执着于描绘残缺的家庭,以及这种家庭爱的缺乏给子女心理造成的难以修复的影响。“我无法否认,也许在潜意识里,父亲过早的缺席使我产生了一种‘补偿’、‘回溯’与‘强化’的心理需求。”④如《墙上的父亲》、《白围脖》、《惹尘埃》等小说都写到家庭的零落不健全,由于爱的缺失,人物患上了各种疾病,《墙上的父亲》王蔷的窥视癖、王薇的贪吃与偷,《取景器》中“我”的严重的失眠与癌症,《百脑汇》中母亲的突染洁癖等等。《六人晚餐》中,鲁敏再次描写了因爱缺乏造成的人物的各种病态。

如果说父亲的去世和爱的匮乏使晓白陷入性别归属困境的心理哺乳期,那么,父亲的死带给晓蓝的则是她每年在清明后对死者们的反复述说。如同《墙上的父亲》中的王蔷借对亡父的诉说博取男性的同情和怜爱,从而建构一个亦父亦夫的婚姻,填补多年的情感空缺,晓蓝的喋喋不休也不过是换取同学关注填补情感的一种手段,“死这件事,不是怪有意思的嘛!我们班的同学可喜欢听我说啦,我也是可怜他们,他们好像从来不知道人会死,什么都没见识过,太肤浅了!”⑥在众人皆浅唯我独醒的优越感中,她感受到了在家庭里面不可能有的被关注被重视的情感补偿。这种对死的迷恋性述说和炫耀无疑是病态的,是情感极度匮乏所致。

爱的缺失使人物患上疾病,那么,救治的药方自然也非爱莫属了,如《取景器》中唐冠失眠的不治而愈乃是源于他找到了精神伴侣。鲁敏执着于对爱的寻求,她认为只要人与人之间有爱,精神充实,就会远离疾病,而当失去了爱,疾病就会张狂而至。《六人晚餐》再次印证了爱的魔力,在晓白遍寻心理医生无效之后,他最终在爆炸事件后女性的软弱中体验到了爱的责任,并在晓蓝的孩子那里彻底走出了心理哺乳期,在弱小的生命面前,他找回了自己的性别。当然,爱也并非是一剂万灵药,也会将人推入疾病的深渊,这是鲁敏提供给我们的辩证的观点。

如果说晓白因爱的残缺与饥渴引起的心理疾病最终在生命的敬畏面前得到了救治,那么丁伯刚因苏琴离去导致的失忆则一直陪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在苏秦面前,丁伯刚一直是自卑的,苏秦代表着知识、高级,因此苏秦主动和他相好,让他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⑦。他明知苏秦最终会离开他,却依然在得知分手的消息后无法平息怒火,选择失忆。对于丁伯刚的失忆,小说提供了不同的说法,一说源于厂区改制,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一说源于珍珍被黑皮带走的那晚,这是丁成功和珍珍的看法;而在叙述者看来源于苏琴的离开,这无疑是最为合理的。另外,疾病为小说增添了一股扑朔迷离的神秘感,丁伯刚的失忆真假难辨,有人怀疑他是故意失忆的,因为他几次三番露出破绽,而大多时候他又确实颠三倒四、令人哭笑不得。但无论真假,都显示了他在贫穷无奈的生活和自卑烦恼的心理压力面前的逃避心理。

既笨又热心的珍珍虽然为自己捡来了一个理想爱人,但不孕的她在丈夫迫切的生儿想望中患上了癔病性腹部膨胀综合症,也即心理假孕或想象妊娠,她幻想着宝宝的产生和孕育,产生了一系列的身体不适:恶心、食欲不振、眩晕、困倦,她不停地吃着东西,肚子也神奇地配合着她制造着怀孕的假象,虽然她早从医生那里得知了实情,但她只能将错就错,狼狈地演下去。珍珍患病的根源无疑也在于爱的匮乏,黑皮的常采野花、夜不归宿,令她逐渐心理受挫,把过错都归于自身的不孕,因此,当黑皮听从苏秦的忠告重返家庭时,珍珍在“感动而恐慌的瞬间”,癔想自己怀孕了。

苏秦怀着对亡夫的敬爱,执着地要在情感上忠于他,在她看来肉体的出轨并不是真正的背叛,掩耳盗铃般地固守着自己所谓的“道德经”,她既想做一个道德的人,却又抵抗不了“疯魔般的肉皮囊”的欲望,灵肉撕扯的矛盾将她的心理引向了自欺欺人的病态逻辑。但两年多的相处使她“后来也喜欢丁伯刚了”,却为保护女儿选择与丁伯刚分手,从此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如果说分手前她的心理病象给人疼痛般的震撼,那么,分手后经常念经般地劝慰自己分手是对的非常态,给我们的则是爆发前即将呼喊出来的压抑。

丁成功是失意的代表,母亲的离去使他高考失利,陷入了自闭之中,整日躲在封闭的暗无天日的阳台中,抱守着神童的荣誉与期望,心理永远处于软弱认输的状态。他痴迷地生活在无法触摸的玻璃世界里,坚守着一份注定失败的感情,这份感情既是他孤独空虚生活的救命稻草,亦使他的身体机能出现了无法医治的状况,在打工妹面前打麻药般的无力与无能使他无法再爱晓蓝以外的其他人,即残缺的爱遗留给他的后遗症。因此,他注定痛苦地挣扎于梦幻之中。

二、无爱时代的婚恋伦理及其转向和策略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也是文学恒定的主题。鲁敏的大多数小说中都写到了爱情,爱无疑是鲁敏致力以求的。她的小说延续了90年代的性爱伦理叙事,经常写到都市男女的婚外性,如《白围脖》中的怀宁与崔波,《细细红线》中的她与他,《百脑汇》中的姜印与左春,《机关》中的D与酒店服务员……鲁敏小说中的婚恋大多是无爱的,或出于对知识的尊重和向往,如《逝者的恩泽》、《白围脖》、《墙上的父亲》,或为进省电视台不惜以身相许,如《亲吻整个世界》,或为留南京处心积虑策划婚姻,如《梅花开了》,或为追求刺激而假结婚,如《温情的咒语》,或为保证婚姻牢固自私自利选择爱自己的男性,如《细细红线》,这些婚恋基本上都是出于实用、功利的目的。

《六人晚餐》也表现了功利实用的婚恋伦理,无论是丁伯刚还是苏秦,他们所渴望的都是自己的女儿能够将来衣食无忧,过上富裕、功成名就的生活,因此,当黑皮手带两枚金戒指来征求丁伯刚的同意时,他明白无需再为珍珍担心了。苏秦亦是如此,当晓蓝直接向她宣布结婚时,她虽然对晓蓝的漠视有些恼火,但看到黄新“大鱼”般的令人“满意得要打嗝”的条件时,她不由得感到一种万幸。父母如此,子女一代亦如此,在艰难的生活面前,爱情和婚姻在他们的眼中高下立现:“爱,总是艰难和偶然的,是不可能改善生活本质的,甚至只能妨碍进程,使岁月更为沉重。与之相比,婚姻却可以,婚姻的门槛天生就是供人踩踏,供人合乎情理地利用。”⑧在改变生活本质这一实用目的面前,爱情无疑应退避三舍。在这一观念的影响下,晓蓝适可而止地提出与丁成功中断来往,并提出两个人选让他帮她选择,一个是对爱持之以恒的物理助教,一个是能挣会花的公司老板。丁成功从中选择了公司老板,原因在于他有发财挣令人张大嘴巴的数字的潜力,而助教则自命不凡、还会有一茬茬的女生,丁成功显然是从功利的目的出发挑出了符合“成功学”的标准男人黄新。“五元店”的打工妹接近丁成功也是抱着实用主义的信念,对她而言,对丁成功的投怀送抱只是改变身份(从打工妹到准老板娘)的一种手段。《六人晚餐》还写到了婚外性,如果说黑皮一次次的采野花的行为是因为珍珍的不孕,那么苏琴与丁伯刚隐秘的偷情则源于身体的欲望。

与功利实用的无爱婚姻和混乱的婚外性相对应,鲁敏小说更为吸引人的是“为爱而爱”的爱情描写,这种爱情描写与八十年代的启蒙主义爱情伦理和九十年代的性爱伦理不同,呈现出了新的伦理向度。《白围脖》中小白兔与父亲之间真挚的爱情,《镜中姐妹》中的小双对笛子单纯的可以去死的爱,《逝者的恩泽》中的陈寅冬为两个家庭的福祉策划了自己的死亡等,这些小说都“向爱情本体层面掘进,努力开掘爱情自身的形而上伦理价值”⑨,使爱情获得了独特的内在精神价值与审美感染力。

(5)量子更新 使用量子旋转门Γ(θ)对Q(t)进行更新,量子门作为量子进化重要的算子,有众多不同的改进方法[18]。本算法采用以下量子门对量子位概率幅进行更新:

在《六人晚餐》中,鲁敏再次为我们展现了爱情的魅力。丁成功对晓蓝的爱超越凡尘,为了晓蓝他可以做一切事情,当他以为晓蓝不喜欢母亲与丁伯刚来往时,他发动珍珍和他一起破坏星期三的约会。他事事以晓蓝的幸福为出发点,他深知晓蓝和他在一起只会陷入泥泞的凡俗生活,因此,他鼓励晓蓝勇敢地向前追求,让晓蓝代表他去过好,“代表我上大学,代表我离开厂区,代表我找份最好的工作,代表我去过最好的日子。”⑩甚至以一个亲人哥哥的责任感为晓蓝挑选结婚对象,在晓蓝决定回头和他建立新生活时,他为了既不伤害她,又能阻止她滑入和他一样平庸凡俗的生活,维护她既有的物质与功利生活,让她永葆勇往直前的毅力,他选择了在爆炸的混乱中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牺牲自我换取他人幸福的爱情放射出了魅力独具的形而上价值,在新世纪文学中闪烁着超越凡尘的爱情伦理之光。

伦理的书写与叙事策略密不可分,可以说,作者对叙事策略的选择直接决定了小说伦理的尺度,它们之间是互动的关系。《六人晚餐》在叙事方式上最大的特点是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的自由转换,在这一混合视角的制造和控制下,《六人晚餐》中对实用功利的婚恋和婚外性的描写,并未经纬分明的道德批判,加之反讽策略的运用,小说甚至表现出了对“道德”与“背德”等命题的合法性的质疑。那么,需要追问的是鲁敏为什么采用这种叙事策略?除了为读者带来眩惑迷人的阅读快感外,在这一叙事策略的背后,隐含着鲁敏怎样的伦理价值取向?是否有她独特的反思?

黑皮是一个靠拾破烂发家的城市打工者,与珍珍结婚两年后,他开始经常彻夜不归,但对此背德行为,他并未任何的悔意和自责,在被治安联队“扫”出来时,他反而理直气壮地争辩到:“哪个男人不想多搞几个女人,这样才不亏嘛!我那些兄弟们都是这样子的!”甚至最终不辞而别,抛弃珍珍。对黑皮的这种行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苏秦认为“太不讲道德了”。而按理最应愤怒珍珍的却恰恰相反,她不仅请求苏秦再碰到黑皮时高抬贵手放过他,还将过错全都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认为自己错在先,“亏欠他”,而缘由在于自己的不孕和欺骗,“都是怪肚子啊”。与此同时,在讲述珍珍和珍珍讲述的一章里第三人称叙述者不断以“笨姑娘”、“不在精明姑娘之列”、“毫无用处”、“衬里与配角”等词语来评论珍珍,从而将对黑皮的道德审判的锋芒稍稍减弱。此外,黑皮对儿子的渴望与工作的勤谨、净身出户以及珍珍最后外出寻找黑皮都一定程度上肯定了黑皮的精神之光,从而抵消了些许对他背德的批判。

苏秦与丁伯刚的偷情在众人看来显然也是违背道德的,无论是在晓白晓蓝看来,还是街坊邻居眼中,他们偷偷摸摸的约会都是不光彩的,甚至在苏秦自己看来,也是她“最大的污点”,因此,分手对他们来说就是必然的。然而面对分手,虽然表面上他们都和晓白一样,“从伦理与常情上讲,这是值得高兴的”⑪,然而内心深处却都遭受到了痛苦的折磨,晓白更加孤独,在心理病态中逃往南方,苏秦长久地处于念经般地自我安慰中,丁伯刚在逃避的心理作用下躲入失忆的救命圈……而一度破坏他们约会的孩子们在成年后不约而同地进行了自责,自责的原因第三人称叙述者和第一人称人物取得了一致的态度,即对欲望的肯定,承认了“欲望与功利本身仍然是无辜的,甚至是必需的构成与动力”⑫,显然,无论是丁成功,还是晓蓝晓白,伴随着他们步入成年,对男女事有了成人的认识后,他们都肯定了人性与欲望,表现出了对它们的尊重和理解。小说对厂区众人的反讽式评论和苏秦的自嘲无疑也大大消解了苏秦背德行为的谴责力量,使读者的伦理评价脚步稍稍移向了苏秦。“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厂区啊,厂区人难道还会在乎这种男男女女并且还是孤男寡女的事情吗?越是潦倒、粗鄙的地方,人们越是鼓励大胆、混乱乃至邪恶的作为。只有一条,他们对当事人有一个顽强的诉求:贴人心般、毫无保留的坦承与信任,他们最不能容忍遮遮掩掩的假清高。所以,唉,她害得人们不得不花费更多的精力与口舌来关注她、跟踪她、揭露她,她活在浑浊的语言洪流里,活在一个背德者的孤立里……”⑬这一段对厂区人的粗鄙、窥视欲等种种阴暗的心理进行了活灵活现的讽刺,而苏秦的坚守隐私权也遭到叙述者的反讽,“多么无知的女人哪”,然而仔细阅读,我们就会发现,叙述者真正讽刺的对象是厂区众人,而不是“无知”的苏秦。苏秦的自嘲也使我们看到了所谓道德的背德处,苏秦在厂区改制后成为了居委会的一位工作人员,这份工作在苏秦看来,“具有一种泛道德的超越性,拥有对他人隐私无限贴近、无限深入的特权。”⑭本应属于社会公德的工作到她眼里呈现出了道德的超越性,而自嘲“她甚至都当上了社会公德的‘卫士’呢”⑮,更将公众眼中的道德推入了不道德的境地。不同视角的选择、人物内心矛盾的剖析、反讽的运用、病态心理的揭示共同作用,使我们对苏秦与丁伯刚的偷情有了新的理解,正如昆德拉所说:“小说的领域里,没有一个人真正拥有真理,所有人都有权被理解。”⑯但鲁敏与昆德拉不同的是,她并不强调悬置道德,而是站在人性的立场上描绘苏秦和丁伯刚的偷情,揭示他们复杂的心理,审视众人的评论,以至质疑道德与背德的关系。

三、失败的宿命与奋斗的执着

这部小说是献给“失败的大多数”的书,鲁敏提到在写作此书时看的一部美剧,两者的相互印证之处在于“关于出生、阶层、徒劳地试图改善命运”⑰,因此,它理所当然的被众多评论者认为是质疑“成功学”的小说。那么,究竟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败?质疑成功学的背后隐藏着鲁敏怎样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追求?

《六人晚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地理空间,这是一处被城市挤压侵吞的老工业区,肮脏、落后、混乱是最突出的特征,过往车辆飞快地逃离,居住此地的居民也迫切地渴望走出去。六人中最能体现出身与阶层、奋斗与成败的无疑是晓蓝,在父亲去世、厂区子弟、不光彩的妈妈、痴肥的弟弟、酒槽鼻的丁伯刚、异父异母的兄妹的激发下,她萌发了对“洁净与正确的崇拜”,“在翻腾的深水里挣扎,在被野草遮蔽的路口出没,她必须野心勃勃,无情而坚强地朝向她遥远的目标,把厂区及其破落永远地甩到身后,哪怕这是一条漫长而疲倦的失败之路”。⑱对“成功和高级的向往”使晓蓝永远保持着一种姿态,远离人群埋头读书,在单行道上昂首挺进。她保有着超强的理性,“坚定地蔑视一切的柔情蜜意”,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最终考上师范大学,成功地逃离了十字街。在丁成功和众人看来,他们几人中只有晓蓝成功了,成为了最有出息的大学生。在鲁敏的意识中,成功的第一步显然是考上大学,这在她许多小说中都有间接的流露,她小说中女性因对男性知识的崇拜而结婚的无一例外男性都是大学生,而考上中专的弟弟晓白、高考失利的丁成功等无疑是失败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窥探出鲁敏自身经历对她价值观念的影响,未能读大学的心理隐痛使她形成了只有考上大学才是成功的价值取向。但命运并非一帆风顺,在大学里,晓蓝埋头用功的那一套已不能使她成为学校里的佼佼者,在艺术才能的比拼下败下阵来,被分配到一所三流中学。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她选择了靠婚姻来进阶,成功人士黄新成为她理想的合作者,从而一跃跨进了中产阶级。她也靠自己的努力,调动到一个很好的重点中学。然而,无爱的婚姻又使她想要逃离,即使迫使自己怀孕也无法束缚住她那颗迫切飞离的心,因此,她只能选择分居。留给孩子的将是新一轮的出身与阶层、奋斗或失败,“她也将一步步踏入严酷的人生,她会跌落于短暂的爱,会沉湎进轻浮的泡沫,被各种欲望所威胁与绑架。毕竟,她将要交给宝宝的可能会是这样一根汗水淋淋、黏糊糊的接力棒:被质疑的身世、经不得推敲的自尊,可能比妈妈的妈妈更加喜怒无常的妈妈,当然,还有浊水流淌的十字街区,以及对这些街巷的爱与憎恨。新一个轮回。看看,出身与阶层、奋斗或失败,这些老问题永远不会消失!”⑲成功的开始并不能保证失败不会来临,晓蓝的单行道奋斗之路在下一代面前收获的是宿命般轮回的悲怆。

奋斗注定是失败的,但继而再奋斗或失败,这是《六人晚餐》所给予我们的最深刻的启示。鲁敏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失败?这与她的审美追求和价值取向有着密切的关联。相对于喜剧而言,鲁敏更喜欢悲剧,“更愿意拨动生命逝去的悲剧性琴弦”,因为“那其中的苦涩怅恨、悲欣交集,永远值得书写”。⑳遍观鲁敏的小说,我们可以发现她的大部分小说都描写到了死亡,家庭都是残缺破碎的,爱情是不完美的。这种审美视角和追求投射于成功与失败时,便更倾心于失败所带给人的苦涩悲欢的书写。鲁敏似乎是宿命论者,对一切偶然和必然的悲剧有着虔敬的崇拜,她曾说过驱使她写作的动机和目的在于“偶然性与宿命”㉑。她认为现实中充满了偶然性,爱情、生命、健康、职业等等,一切都可在瞬间之中被改变或消失,如《死迷藏》中被广告牌砸死的同事,《墙上的父亲》中父亲的偶然的车祸,《惹尘埃》中肖黎丈夫的意外被砸,《六人晚餐》中母亲在丁成功高考前夕去世,等等,使其小说蒙上了一层宿命般的神秘色彩。但另一反面,鲁敏又是怀着积极进取的心态的,承认生命的偶然和必然的悲剧在她看来并不意味着消极或被动,她总是采取乐观、主动的姿态,对生活充满了“特别欢喜”,“热爱金钱、饮食、运动、游玩、家庭、亲情等世俗享乐,这世间一切热乎乎的得失,我真的都特别留连不放”㉒。她乐观自信地处理自己的生活与梦想,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在两股力量的扭结中,我们看到了《六人晚餐》中晓蓝为成功而不懈奋斗,却最终无可避免地失败,但没有叹息动摇,而是“孤独而愤怒地继续与各种欲望谈判、博弈、斗争不止”㉓。

四、结语

据鲁敏自述,《六人晚餐》的写作几经周折,2010年间甚至完全中断,而这一年南京发生的一场大爆炸使她重新拿起了笔,原因在于她感受到了瞬间生命被毁的难以抑制的哀伤,这与她内心深处的宿命意识一拍即合。于是,我们看到了六人叙述的时间最终都流出或流向了2006年4月13日的那个下午,那个宿命般的终点。可以说,宿命意识是笼罩《六人晚餐》的主体精神意识,无论是父爱、母爱、兄妹姐弟之爱和情人之爱的匮乏所导致的各类疾病,还是在苏秦与丁伯刚偷情之事上,众人的指责、孩子的破坏,甚至丁成功与晓蓝的爱情,也是由晓白随意的恶作剧偶然引发的,因此,他们注定是失败的,难以医治或修成正果,在自然和社会道德法则面前默然低首。尽管如上文所言,鲁敏也肯定了主动把握命运的主体积极性,为小说增添了明亮的结尾,但不可否认的是一系列悲剧所暗示的命运的偶然与必然,使小说扩散出挥之不尽的悲悯感伤之气,它像厂区特有的混合气味,扑打着每一个穿越过小说场域的你我。

【注释】

①刘忠:《无爱时代的流浪者》,《小说评论》2006年第5期。

②⑤⑥⑦⑧ ⑩⑪⑫⑬⑭ ⑮⑱ ⑲㉓ 鲁敏 :《六人 晚餐》,北京 十 月 文 艺 出 版 社2012年版,第 355页、11页、43-44页、81页、308页、259页、67页、353页、182页、190-191页、189页、304页、347-348页、355页。

③姚霏:《舌尖上的〈六人晚餐〉》,《春城晚报》2012年7月15日。

④⑳鲁敏:《十二年,这是一条写满寂寞的路》,《华商晨报》2010年11月10日。

⑨童娣、张光芒:《新世纪文学叙事伦理的新动向》,《文艺争鸣》2009年第6期。

⑯[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 年版,第206页。

⑰鲁敏:《与〈六人晚餐〉有关的几件小事》,《文艺报》2012年5月14日。

㉑㉒姜广平:《从2002年开始——与鲁敏对话》http://www.zhongshanzazhi.com/zskh_list.asp?article ID=1625&classId=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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