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小说创作综论

2012-08-15 00:45邹旗辉
关键词:香椿树苏童想象

邹旗辉

(江西旅游商贸职业学院, 江西 南昌 330100)

阅读苏童小说,总为其透溢出来的那股玲珑剔透、晶莹纯粹的情感意绪而着迷,我想这也是苏童小说之魅力所在。也正是这种文学品格让众多读者亲近了苏童小说,让读者在他们与苏童小说之间形成了平等的对话,他们在一起想象,一起回忆,一起打量这个世界的新与旧、红与黑、变与不变,一起体味这人世的潮湿、温情与沧桑,一起洞察人性自身的可悲、可怜与可怖……

苏童无疑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那源源不绝的故事讲述中总是跳动着鲜活灵动的生活气息,尽管那气息中挟裹着浓烈的温润与潮湿,甚至腐败与糜烂。苏童的创作之路充满诡谲的气象,他先是以实验小说的先锋形象出场,旋即又退回历史,或凭借想象虚构、演绎历史,或在精神上不停地咀嚼怀旧意绪,对于“枫杨树故乡”恋恋不忘,成为新历史主义的代言人之一,之后,则持久地返归个人的童年旧梦,频频出现在那条名叫“香椿树街”的市井小巷,他时而“在过去时代的阳光下行走”[1],时而又情不自禁地固执地要去打量周遭的现实(如长篇小说《菩萨蛮》和《蛇为什么会飞》),时而又试图连接、缀合这新与旧的世界。苏童这种“喜新厌旧”的作家本能加上他那执著而固执的创作欲望,再借助一双充满想象力的翅膀,苏童俨然已幻化成一只斑斓多姿的彩蝶在文学的殿堂里翩翩飞舞。

从小说创作的实绩来看,苏童不愧为一个杰出的小说家,更确切地说,苏童是一个杰出的短篇小说大家,尽管他早已创作出好几部影响巨大的中长篇小说,如《妻妾成群》、《红粉》、《妇女生活》、《米》、《我的帝王生涯》和《城北地带》等,但经过仔细阅读我们无疑会发现,这些小说的成功之处不是中长篇小说所独具的结构与气韵,而且在其中我们也很少能感觉到小说叙述所带来的时间的流动性,相反,它带给我们的最直接的感触是其琐碎却鲜活的生活化的文本内质。苏童在这些小说中娓娓动听地给读者讲述着旧时代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譬如《米》以五农的生命体验为主的内视角的叙述方式呈示出大鸿记米店的生活场景与历史变迁;《我的帝王生涯》通过“我”的传奇生涯来演绎历史的生活情境;《妻妾成群》则围绕颂莲在陈府里的种种生活细节来展开小说叙述;而《城北地带》则更是一副关于“香椿树街”的生活浮世绘。姑且不论苏童欲在这些小说中传达给读者对于生活的怎样的理解和思考,无论是生命的寓言,还是神秘的宿命般的存在,无一不是通过浩浩荡荡的生活汪洋来承载的。苏童的小说最引人注目的也许不是他在小说中希望传达的哲学命题,事实上,苏童也不是一个哲学意识浓烈的作家,正如他自己所说:“如果一个作家对世界的认识始终是很坚定的,我觉得这恰恰是很可疑的。”[2]苏童关注的只在生活本身,在于如何将鲜活的“原生态”的生活以一种“有意味”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而让读者自己品味、把握和认知生活。苏童的生活感是极强的,与苏童相熟的王干曾评论苏童道:“他喜欢在语言的平面上自由潇洒不受拘束地滑行,他认为‘深度’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他喜欢流行歌曲,喜欢穿名牌时装,喜欢到南京大大小小中式西式餐厅去锻炼自己的胃口,还喜欢一个人眯着眼睛在大街上闲遛找风景,还特别喜欢逛商场、百货商店(这几乎是女人才有的习惯),喜欢在歌厅里卡拉OK唱几句半生不熟的英文歌曲镇一镇那些只有钞票没有文化的小老板,喜欢和朋友们没日没夜地搓麻将,喜欢看《扬子晚报》、《上海译报》、《青年参考》。”[3]295这些生活习惯自然影响到了苏童的创作,可以设想,倘若没有对日常生活的深度了解,苏童小说又何来生活气息的浓郁与真切?倘若没有对世态人情的深入体味,苏童小说又何来人物关系的含蓄、微妙的意蕴?倘若没有对市民百姓心态的深刻洞察,苏童小说又何来那鲜活与生动背后的沉重与迷惘?

苏童写得最多的还是那条“香椿树街”,这一条市井小巷已然成了苏童的一个标识,苏童创作的近三分之一小说都与“香椿树街”有关,长篇小说《城北地带》讲的就是“香椿树街”的过去,而“新千年”创作的长篇《蛇为什么会飞》讲的则是“香椿树街”的现在,除此之外,诸如早期的《桑园留念》以及后来的《沿铁路行走一公里》、《南方的堕落》、《乘滑轮车远去》、《舒家兄弟》、《刺青时代》,以及晚近的《骑兵》,都是发生在“香椿树街”的生活片断的拾掇。“香椿树街”是苏童童年生活场景的回忆、想象和描述,是他对逝去生活的一次“祭奠”,苏童自己最为欣赏的也是这一系列的小说,这是苏童踏上文坛的开端。在这些玲珑剔透的故事中,“香椿树街”作为小说的背景,它不仅仅指一个特定的空间,还标志着特定的时间,不仅是小说的地理环境,而且还是人文环境。小说多以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旧城的少年为表现对象,记述了一个个绝望的无所收获的童年生活,这毫无疑问地投射着苏童童年生活的影子。苏童在《童年生活的利用》中说:“热爱也好,憎恨也好,一个写作者一生的行囊中,最重要的那一只也许装的就是他童年的记忆。无论这记忆是灰暗还是明亮,我们必须背负它,并珍惜它,除此,我们没有第二种处理办法。”[4]185而且“说到过去,回忆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州城北的那条百年老街。”[5]苏童极好地利用了童年生活的这个珍贵的馈赠,以一种超然而冷静的目光打量那一段过往烟云,他无意于形而上的思考,而只关心现实的生存状态,这种“本真”的态度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带给我们别一样的纯粹与震撼。

如果说“香椿树街”少年系列小说是苏童童年生活经验的显在体现,那么,让苏童备受关注的诸如《红粉》、《妻妾成群》等红粉系列小说则隐在地折射出苏童深层的心灵体验。苏童有两个姐姐,他自幼体弱多病,母亲自然对他多一份宠爱,面对“香椿树街”上放纵的同龄少年,辗转病榻的他或许只能在以母亲和姐姐为中心的圈子的细心保护与照顾之下,养成一颗细腻、温和且富于想象的心灵了。我们也就不难理解苏童笔下何以会出现如许多独特、美丽而阴柔的女性形象了。无论是《桑园留念》中的美丽丹玉,《城北地带》中的可爱美琪,还是《红粉》中的刚烈秋仪,或是《妻妾成群》中的阴柔颂莲,可以说都是苏童耽于幻想和自己切身生活感受相熔铸的再生形象,是生活原型在其想象基础之上的再生。苏童被公认为一个想象型的作家,但苏童想象的前提却是他童年的种种生活经历和生存体验;苏童的想象不是凭空的,它只有经过了生活中某个事件、某个物像或者某句话语、某种色彩的触发才可能飞翔起来。由此我们看到了昔日生活的种种图景,而无论这图景与“真实”在多大程度上相接近,至少我们从中感知到了某种较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更色彩缤纷,更具魅力与活力的跳动的世界,并引发了我们关于自身生存问题的“真实”的思考。

在小说中,苏童倾心于对自身生存体验的复述与描摹,包括他的新历史主义小说《我的帝王生涯》莫不如此,在这里,历史文本连同历史本身在颇具戏谑的叙述中遭到了质疑,构成了对历史的瓦解与重构,这显然是经过了作家本人的审美想象与生存体验浸润的。虽然说这正汇合了20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放弃对生活的干预和启蒙追求,转而关注精神、欲望、官能体验,拆除深度叙述模式,冷淡中心价值的边缘叙述的姿态,但对于从文革中走来的一代青年作家苏童而言,是否也可以说这也反映了他对于这个当下世界的感受与认知方式呢?

更多地凝聚了苏童想象、梦幻、灵性与情感因素的创作,应属于“枫杨树”系列小说。它被普遍地认为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次“精神还乡”。苏童写这类小说时,正处于“寻根文学”的高涨期,毫无疑问受到了潮流驱动的影响,但我想这同样离不开现实事件和偶然意象的触发。苏童祖籍江苏扬中,他幼年曾随父亲回过一次扬中,印象中,他们翻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经过了无数的山头最后才抵达目的地,这一次旅程带给苏童模糊而深刻的记忆,山中的氤氲之气永久地萦绕在他的心间。苏童就在这个基础上展开了自由想象的翅膀,于是,那个村庄,那次返乡旅途中的感受成就了读者关于“枫杨树故乡”的整体印象。诸如《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逃》、《祖母的季节》,甚至包括长篇《米》等小说,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古老的枫杨树家族曾有过辉煌的岁月,但很快陨落而消逝了,剩下的只是粗暴与丑恶,给人留下的也只有失望、迷茫和怅惘。苏童创作的枫杨树系列小说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回顾一个家族历史上的辉煌与衰败,我以为,这对于苏童只是一个题材选择的问题,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乡家族的盛衰故事显然更能让苏童获得无穷飞动的想象,苏童在这类小说中对于人生、生存困境的探讨所达到的深度,我们是有目共睹的,苏童所迷醉的其实不仅是精彩绝伦的表层故事,不可忽视的还有那渗透于故事中关于人生的某种结论、某种归宿的深沉思考。

曾有不少论者指出苏童的这种依靠想象与回忆、对过去历史与自己童年生活的凭吊式写作造成了对当下现实的某种疏离和逃逸。我认为那是无可厚非的。“小说是灵魂的逆光。你把灵魂的一部分注入作品,从而使它有了你的血肉,也就有了艺术的高度。”也许苏童骨子里还是一个纯朴多情的南方少年,他向往成熟却始终未曾成熟,他习惯于在过去生活的光影中搜寻让自己感动的皈依之所,只有在这些光影中,他才可能自由舒畅地表达自己对于生活的真诚感受。因此,回忆的写作方式是苏童的艺术气质使然。但回忆并不等于漠视当下现实。苏童似乎也曾被这个问题困扰,一度执拗地要回到当下题材的写作上来。应该说,《菩萨蛮》和《蛇为什么会飞》即是这种固执的努力的结果,苏童似乎想证实一下自己处理不同题材的写作能力,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必须看看我可不可以把一个全景式的现实影像拉入我的小说视野”。尽管事实证明苏童的这次“试验”是不成功的,这两部长篇现实题材的小说并未引起什么反响,但我们却由此看到苏童小说创作过程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可贵的探索精神,这无疑是一个优秀小说家最可宝贵的品质。

其实,通过仔细阅读我们可以发现,苏童的这类回到当下现实的小说还是与其一贯的“在过去时代的阳光下行走”的怀旧小说有一定关联的。苏童在谈到《蛇为什么会飞》的创作动机时说:“我要看看香椿树街少年的现状。”可见,这种回忆的创作题材与写作心态在苏童的创作中占据了何等重要的位置。事实上,记忆的真实中根本没有抚慰,只不过当我们关于当下的欲望、冲突、失败甚或灾难的痛苦体验随着时间离我们远去,我们便可以以一种反观的姿态看待那已经对象化了的逝去韶光而已。苏童小说中叙述的优美、精致和那舒卷的美学气韵的形成正与这种回忆的创作题材和写作心态有关。因为回忆,过去的一切包括痛苦与欢悦都变得温馨起来,于是我们在苏童的创作中看到那股舒卷的美学气韵升腾而起;因为回忆,苏童借助那逝去的难忘意象或事件开始了一种精心的营构,于是我们在他那精致优美的文学叙述中找到了这种少有的、浓郁而深厚的审美意蕴。这种完美和谐的叙述足以让我们惊叹。

苏童很好地利用了自己早年的人生经历和感受,通过回忆这条写作的门径进入了一座光彩夺目的文学圣殿。他是如此深刻地洞悉了人生的种种表象,又是如此生动地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幅感性的生存图景,并由此引领我们去发现、去感受、去深思。这不正是文学高贵的精神和使命吗?正如普鲁斯特指出的,被记住的经验是天堂般的经验,因为它是一个记忆,我们因此构造形象并对之发生兴趣,我们需要创造形象来理解我们的形象与我们的生活和死亡之间的联系,这就是艺术的由来。[6]63为什么我们要对一个充满灵气且有着自己创作气质与写作方式的作家仅仅因为在题材上与现实疏远而苛责其漠视现实呢?如前所述,这不仅是苏童对于人生、周遭现实与人类世界的感受和认知方式,而且我觉得正如美国女作家、《宠儿》的作者托妮·莫里森所言:对于过去,如果不经过回忆,它将纠缠和瓦解当代社会,只有当重新回忆完成时,幽灵才能得到安顿。[6]23较之当下许多肤浅的现实主义作家而言,苏童的这种对当下的认知和表达无疑要深刻得多。

[1]郜元宝.二十二今人志[J].当代作家评论,2004(1).

[2]苏童,张学昕.回忆·想象·叙述·写作的发生[J].当代作家评论,2005(6).

[3]苏童.刺青时代[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

[4]李延青.文学立场·当代作家海外港台演讲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5]苏童.苏童创作自述[J].小说评论,2004(2).

[6]帕特里夏·法拉,卡拉琳·帕特森.剑桥年度主题讲座·记忆[M].户晓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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