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研究如何成为可能——透视CCCS“行凶抢劫”犯罪新闻研究

2012-08-15 00:52侯晓艳
新闻与传播评论(辑刊) 2012年0期
关键词:行凶霍尔危机

□ 侯晓艳

当文化研究的影响从英国逐渐扩展到世界范围,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CCCS①)也成为学界热衷研究的对象。1978年,英国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出版了《监控危机——行凶抢劫、国家、法律与秩序》(Policing the Crisis-Mugging,the State,and Law and Order)一书,这是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行凶抢劫”(mugging)报道研究小组的集体研究成果,牵头人是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其他作者均是当时CCCS的研究生。《监控危机》是20世纪70年代CCCS的重要研究成果,迄今被多次印刷。而CCCS在70年代霍尔领导时期的文化研究,又被许多学者称为意识形态研究或马克思主义式的研究,《监控危机》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如柯林·斯巴克斯(Colin Sparks)认为,《监控危机》是伯明翰文化中心最为马克思主义的东西。《监控危机》从“行凶抢劫”犯罪新闻入手,它将报章中的新闻报道、社论、读者来信作为研究对象,探究媒体在个人、社会、国家层面如何进行意识形态运作维护统治阶级的统治。历史学家丹尼斯·德沃金(Dennis Dworkin)在《文化马克思主义在战后英国——历史学、新左派和文化研究的起源》中说,在CCCS关于媒体研究的许多计划中,最有抱负的就是集体创作的《监控危机》②。马丁·巴克(Martin Barker)在《深读文化研究》(Reading into Cultural Studies)中给《监控危机》很高的评价,认为《监控危机》本质上体现了CCCS创立者们和早期成员为受压迫受剥削群体斗争做贡献的抱负③,“没有它,文化研究就不会那么富饶”④。《监控危机》是一本恨不得“把每个例子、每个想法都塞进去的书”,既是那时CCCS所有研究的总结,又像漏斗一样,将文化研究所有领域的研究从漏斗放进去,合成新的东西和方向。⑤斯图亚特·霍尔本人在《文化研究与理论遗产》这一总结性文章中,也表明《监控危机》代表了他自己“理论和智识研究工作的决定性的转折点,当然也是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转折点”⑥。

尽管这本书在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如此重要,尽管文化研究方面的著述在中国已经汗牛充栋,但目前国内只有黄卓越在其《英国文化研究》一书中对该研究有较为集中的关注,且主要是译介综合,还需要对该研究在文化研究中的地位深入探讨;具体到新闻学界,对《监控危机》的关注就更少了,虽然《监控危机》是CCCS的媒体研究代表作。本文试图回答以下问题:《监控危机》为何是文化研究转折性作品?它对媒介研究的贡献是什么?它提供了哪些思想和理论,从而使它在上世纪70年代英国的学术界脱颖而出?是哪些思想和理论开启了之后的文化研究新方向?当历史车轮滚滚而过,30多年来《监控危机》遭到了哪些批判?本文将尝试回答上述问题。

一、媒介研究转折点——媒介研究中意识形态的回归

1977年,霍尔在《科学的腹地:意识形态与“知识社会学”》一文中写道,意识形态观念从它的现代开端起,就一直被它的“他者”(真理、理性、科学)遮蔽。⑦特别是美国主流社会学受到“实证社会科学之父”涂尔干的影响,对思想运作不感兴趣,而是选择业已客观化的社会现实,通过事物的分类、规则的发展以及社会现象的类型和等级来具体化世界,探讨“规范”的运转情况和社会一致性程度。受其影响,美国大众传播学至今仍以实证方法为主流。1982年,霍尔在《“意识形态”的再发现:媒介研究被压迫者的回归》一文中,再次批判美国为主导的传播学研究,认为以拉扎斯菲尔德、拉斯韦尔、施拉姆等人为代表的美国主流传播学研究扎根于美国社会科学范式中,关注传播过程,以效果分析为核心,有着浓重的媒介社会学色彩,视媒体为社会的组织部分,与社会其他组成之间不具有结构性等级关系,不存在结构性地谁决定谁的关系,在这样的媒介观念下,研究者很少质疑传播制度、社会意义等问题,缺乏批判的力量和激进的思想。而“批判范式”的出现挑战了社会科学范式的世界观,将被压抑的“意识形态、语言的社会政治意义以及符号与话语”解放出来,使媒介研究有了新的基础⑧。

不过涂尔干并非否定意识形态,而是高度怀疑依赖人们认知能力的阐释学对意识形态研究的有效性,正是这种绝望使他转向实证方法。但是,思想家们从来就没有停止对思想领域的探索。霍尔指出,无论意识形态发出什么其他信号,它总会直接牵涉思想的作用。他回溯了现代意识形态研究发展进程,认为从康德以降,意识形态研究常常处于一种两难境地:如果以唯物史观考察思想,思想作为非自足领域,是根源于非思想领域的;如果能揭示出非思想领域的决定性本质,那么关于思想的主要东西也会被揭露出来,因此意识形态研究就是探究思想产生的方式。但事实上,一旦置意识形态为研究中心,学者们便容易陷入唯心论的泥沼。

霍尔认为,由于知识社会学“哥白尼式的革命”,使意识形态研究走出了泥沼。而促成这场革命的,就是以下革命家:索绪尔、雅各布森、列维·斯特劳斯、阿尔都塞、罗兰·巴特、布尔迪厄。正是由于他们,“作为一般文化理论的结构主义的产生和结构主义方法的产生,形成了知识社会学里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尽管它表面上有不同理论的支持和先例。”⑨语言观的变革肯定了语言的多义性,人们要理解世界,必须首先赋予世界意义,而语言是生成意义的方法,话语仰赖语言多义性,意义的产生是话语权争夺的结果,亦是意识形态建构的结果。霍尔认为凡是试图解释“权力垄断和共识扩散”的理论都必须要考虑意识形态⑩。那么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谓的常识、共识就不是我们想当然的自然真实,它们只是意识形态建构的结果。而结构主义为我们理解日常生活中意识形态的建构提供了一个有效的途径。而符号学、结构主义方法也是CCCS媒体研究的常用方法。在现代社会,媒介扮演着重要角色,它是人们了解外部世界的重要来源,正如霍尔在《监控危机》中所言:媒介代表了许多重要事件和话题基本的、常常是唯一的信息来源……新闻一再牵涉到“新的”和“意料之外”的事件,媒介就有义务把我们称作为“有问题的现实”变得可以理解[11]。霍尔等认为媒介是“重要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力量”,它提供并选择性地构建社会知识,分类并反映社会生活的多元性,构建一个复杂的、被认可的秩序[12]。可以说,这也是CCCS媒介研究在上世纪70年代的核心思路。

《监控危机》的意识形态研究取向使得文化研究和媒介研究走出了不同于美国“经验主义、行为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传播研究,摒弃传统的信息分析,改用文本的“语言和意识形态结构”的分析。[13]它从政治视角考察意识形态的日常运作,是霍尔等尝试对摸不着看不见的“意识形态”进行研究的尝试和操练,核心目标是研究统治阶级如何在社会中流传宣扬其意识形态以达到维系其统治的目的。它以“行凶抢劫”犯罪新闻为研究缘起,考察“统治阶级”如何通过大众媒体的犯罪新闻报道,挽救其霸权危机。理论上它主要运用了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和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使得文化研究迈入意识形态-霸权时期,这在很大程度上使得CCCS的文化研究名噪一时,传布世界,霍尔在80年代进而因对撒切尔主义的分析而成为学术明星。

二、运作意识形态——媒体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在《监控危机》第三章《新闻的社会生产》中,霍尔等探讨了新闻的产制过程。他们认为,尽管媒介常常声称自己独立于政治力量和商业力量,但事实上,媒介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他们不断生产和再生产主流意识形态,并将其制造为常规的意识形态,维护统治阶级的统治地位。

《监控危机》视媒体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这一观念主要受到了法国思想家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思想体系中,认为意识形态是统治阶级利益的反映,是统治阶级生产出来麻痹被统治阶级的一种错误思想。阿尔都塞强调,虽然经济基础最终决定上层建筑,但绝不意味着对社会问题的解释只能是单一因素而应该是由多因素的。他把社会看作由不同部分组成的一个总体,经济基础只具有最终决定性。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是社会中彼此关联的结构,各由不同部分组成,对社会问题和历史的阐释应该在这些结构组成的关系中寻找,而意识形态是这些不同组成的黏合剂,阿尔都塞认为社会是社会活动和思想活动相互关联而成的复杂网络,其中的政治、经济、主流意识形态给个人定位——即个人通过“召唤”(interpellation)获得身份,大众传媒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进行巧妙运作,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维持阶级统治。阿尔都塞视意识形态为一个相对自主的领域,扩展了社会分析空间。但在社会总体中,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几乎没有,人生下来就受制于“意识形态结构”——如社会环境、家庭环境的制约。意识形态结构先于个体存在,无处不在。这种理论架构足以解释主导社会关系为何能维系,却无法解释历史变革如何能发生。

文化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的霸权理论给霍尔提供了灵感,解决了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的僵化困境。在霍尔看来,资本主义国家资产阶级取得统治权后,要维持自己的统治权,不能只靠暴力国家机器如军队、警察、法院等,还要通过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如媒体、学校、教会等机构来维持。在和平年代,由不同群体和阶级组成的社会,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并不能长久维持资产阶级的统治。霍尔受葛兰西霸权理论的启发,认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大多时刻能够维系自己的统治稳定发展,更多地依靠意识形态国际机器,它们利用“制造赞同”(making consensus)机制,来获得并维持其霸权(hegemony),比如,在资本主早期发展阶段,国家建立资本主义体系并不是简单地给予工作机会或给新兴的资产阶及其子女在政治机构安排职务,而是更多地采用其他手段:摧毁阻碍资本主义自由发展的旧有的结构、关系、习俗,并培养有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的社会关系,而这些目的的达成,离不开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二战后,英国工会的力量更加强大,多次成功制衡政府权力。加上主要的两大党保守党和工党的交替执政,使得英国的统治阶级更多地运用“赞同”机制来赢得公众的支持。而获得赞同后并不能一劳永逸,在社会发生各种危机后,以前的赞同可能变成反对,那么统治阶级需要制造新的赞同,来维持领导权,因此,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中,赢得霸权是一个动态的、持续的过程,当社会危机发展到无法完全通过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来解决时,暴力国家机器就会加入其中,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合力帮助统治阶级渡过危机。丹尼斯·德沃金总结到:“霸权”概念突出了葛兰西对历史特殊性的强调,突出了实践和“偶然联系的准则”之间的“非必然的”一致性。[14]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媒体就是统治阶级制造赞同的有力武器。统治阶级是生产资料占有者和统治者,在表意实践中,具有比其他阶级强大得多的能力,表意形成斗争场域,尤其在冲突性社会议题中,统治阶级因为占有生产资料和统治权,而具有强大的意义生产能力,首先动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巧妙地织入主导意义,最终达到有效动员民众“赞同”,从而使己意变为集体的社会理解。

大众媒体在现代社会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一些学者将现代社会表述为媒介化社会,就是强调媒体在社会中的不可或缺性。霍尔在《新闻的社会生产》中写道,“一个事件,只有在为人所知的社会和文化身份的范围内找到位置才能有‘意义’……对新闻事件进行社会身份鉴别、等级划分和情境化,是媒介使它所报道的世界能够被读者和观众理解的基本过程。这个“使事件变得可以理解”的过程是一个社会的过程……”[15]媒体如何表述“行凶抢劫”犯罪,就是一种表意过程,作为国家意识形态机器的媒体为什么要大量报道“行凶抢劫”犯罪,如何表征“行凶抢劫”犯罪,为什么要如此表意?这些问题成为《监控危机》要考察的重点。从整个研究来看,霍尔等人认为,上世纪70年代,英国统治阶级进入霸权危机时刻。“行凶抢劫”新闻报道反映了统治阶级挽救其霸权危机的过程。

三、置“行凶抢劫”于暴风眼——意识形态运作个案

“行凶抢劫”事件。1972年11月5日傍晚,罗伯特·基南(Robert Keenan)先生从伯明翰市汉兹沃思(Handsworth)地区一家酒吧步行回家。路遇保罗·斯多雷(Paul Storey)、詹姆斯·杜伊格南(James Duignan)和穆斯塔法·福尔特(Mustafa Fuat)三少年。他们向罗伯特索要香烟,继而对其拳打脚踢,将其拖入附近一片荒地,并从他身上抢走30便士、几把钥匙和5根香烟,然后扬长而去。约莫2小时候,他们返回,发现罗伯特还在那里,于是再次踢打他,保罗还用砖头砸他。他们离开一会后,再次返还,继续殴打昏迷的受害人。之后,穆斯塔法和詹姆斯呼叫救护车,并向警察汇报他们发现了那个受害人。目击证人揭露他们的罪行,三人被捕。法院后来分别给他们判了20年和10年的徒刑。汉兹沃斯案件引发了人们对“行凶抢劫”的恐慌,报纸也铺天盖地报道。

《监控危机》将其作为案例进行分析,认为这一案例使他们清楚地看到媒体的运作和整个新闻形成的过程。也让他们看到新闻、社论和特写这些不同的类型处理案例中的不同元素以及将它们相互联系的方式;同时,也考察了媒体之外的因素,如法律系统、刑法政策、犯罪动机、社会因素等等。《监控危机》认为,报纸对汉兹沃斯事件的报道就是一个“意识形态”过程。他们先探讨普通民众对犯罪和惩罚的认识和观念,进而考察报纸如何利用民众的意识形态来浇自己之块垒。显然,意识形态并不是仅仅散落在人们头脑中的一套套观念和信仰,而是在具体的实践和组织中实现的。在具体的事件、行为和实践中,意识形态才显形的。[16]犯罪新闻报纸的主角之一,但对某一案件长期关注的情形并不常有。《监控危机》发现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将“行凶抢劫”作为一种新型犯罪大肆报道,嫌疑人在抢劫过程中以伤人为乐,往往抢劫数目也不大。但通过历史考察,霍尔等发现“行凶抢劫”在英国历史上早就有了,并非报纸上所说的美国舶来品。CCCS试图解答为什么报纸要大量而持续地报道这一案件,这些报道呈现出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内容,背后隐藏了什么真实目的。

于是他们考察了当时的英国社会。1970-1974年保守党希斯政府时期。二战后,英国工党上台,不仅在经济上采取系列措施促使英国经济繁荣,而且推行福利国家政策,使得工人阶级在政治经济地位得到提高,生活质量也大幅度上升——英国进入福利国家时代,随后的保守党也延续福利国家政策。与此同时,政府的作用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作用也越来越明显,凯恩斯的政府干预主义被接受,工党也着手推行它的一系列改善平民生活的措施。政治在福利国家来临时,也让人感受到它离人们的生活如此之近,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虽然经济发展了,但英国不再是二战前那样具有全球最强影响力的经济大国了,政治影响力也远弱于战前,殖民地纷纷独立,英国人的民族自豪感大大受挫。到了70年代,巨大的福利开支使得经济难以负荷,社会矛盾越来越多,失业现象越来越严重,工会组织的罢工使得政府焦头烂额。霍尔等认为,资产阶级的统治权再次受到威胁,处于一种霸权危机(the crisis of hegemony)状态,原来赢得的赞同衰竭(exhaustion of consensus),统治阶级必须制造出新的赞同,维持其霸权。而媒体是它们制造新的赞同的主要意识形态工具之一。霍尔认为“媒介是符号代码控制下的相对独立的”意识形态机器。在现代世界,“新闻”的制作多半是由组织化的媒体承担。而组织化的媒体有着自己的一套业已形成的职业化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方式。每个媒体均有自己的特性,在媒介市场上,大多都有自己的特定地盘和发展方向。比如,英国纸质媒体中,一向有大报(quality newspaper)和小报(tabloid newspaper)之分,大报以《泰晤士报》和《卫报》为代表,小报以《太阳报》、《每日镜报》为代表,而且每份报纸基本都有比较稳定的受众群。然而,在霍尔看来,不管媒体归属于哪一类,它仍然属于国家意识形态工具,是为主导阶级服务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维护主导阶级的利益和统治。

《监控危机》认为,国家运用媒体运作意识形态主要的手段有三个,一个是制造道德恐慌(moral panic),一个是运用“常识”(common sense),另一个就是制造赞同(consensus)。在赞同衰竭时,需要特别的社会议题或事件来重获社会赞同。“行凶抢劫”犯罪事件正好首当其冲,首先无来由的以殴打人为乐的抢劫行为很容易制造道德恐慌,而全社会性的道德恐慌很容易转移民众对当下切身社会问题的关注。霍尔分析了新闻报道的消息来源,发现犯罪新闻中,警察、法官是主要的消息来源,同时他们分析了言论版和读者来信,发现三类文章从总体上都显示出对“行凶抢劫”行为的仇恨,以及对三少年被判重刑的支持,言论版虽然力图做到观点平衡,但还是用各种巧妙的手段,将读者引向对“行凶抢劫”的恐惧,进而引发全社会性的道德恐慌;而“常识”是报章常用方式,它们使用公众耳熟能详的词语,运用社会习语,让报纸用公众的声音发言,迎合公众的现实经验,大量读者来信表达对“行凶抢劫”的憎恨就是“常识”的运用表现之一,这样,在潜移默化中,报纸就复制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值得一提的是,葛兰西认为,“常识”以现实经验为基础,经过社会意识的长期沉淀而来,并不是连续而一致的,甚至内在是矛盾的、相互独立的。主导意识形态具有极强的包容性,按照葛兰西的观点,主导阶级常常和从属阶级进行“协商”,它可以将从属文化构建进自己的解释框架,提供一种让被统治阶级接受的普遍性的解释,源于现实经验的“常识”在此过程中就成为黏合剂,促成“社会赞同”形成,而实际上,这种赞同是主导意识形态所建构,它掩盖了主导意识形态的运作。当“道德恐慌”引发出普遍的“公众焦虑”时,警察、法官等的监控社会行为就变得容易被接受,甚至得到全力支持了,从而使得统治阶级赢得赞同,这种赞同又被称为统治阶级的协商式胜利。

四、《监控危机》所受到的批判

虽然霍尔对美国主流传播研究批判颇多,但是CCCS当代文化研究的媒介批判更多地来自于同源于英国的批判传播政治经济学。其实两者都是批判研究,理论框架都是马克思主义。传播政治经济学也认为大众媒介在许多特殊情况下可能被统治、意识形态力量等多种因素所决定,但政治经济学视角就是建立在经济因素是最终的决定力量的基础上的。因此,分析首先从经济层面出发,强调基础/上层建筑模式的有效性,同时指出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将上层建筑工业化,并分析其方式。传播政治经济学代表之一加纳姆认为,文化研究采用阿尔都塞的社会构成理论,认为社会构成是由相对自主的经济、意识形态以及政治力量所规定的。但是,在实际的分析中,文化研究却忽略经济的层面,和他们的理念表述背道而驰。加汉姆认为,20世纪70年代文化研究存在意识形态自主论,虽然文化研究承认经济的最终决定性,但是他们的分析模式排除了经济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加汉姆认为,文化研究无批判地接受基础/上层建筑模式,这种模式来自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片面读解,它未经论证地简单指出,大众媒介是统治阶级进行统治的意识形态工具,它或者通过直接的所有权,或者(如对待广播媒介那样)通过统治阶级控制的政府来控制媒介。这种观点忽视了循环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一般规律的处于从属地位的文化生产和再生产的特殊效果,而且忽视了处于实际的、具体的历史时刻的经济、意识形态和政治层面之间的多样的、变化的关系的特殊性。

霍尔等文化研究者反驳道,媒介作为文化工业的一部分,具有重要的作用。但媒介的这些作用不是短期和直接的(或者说至少它们不仅仅是这样),而是通过它用来表达世界的语言、符号和文化代码来作用于民众意识。……媒介是作为嵌入现存社会关系模式中的一个机构,它和特定社会系统中的其他权力机构一样,发挥着复制能够在其中运用它们的权力的社会关系的作用,在这种模式下的媒介作用本质上就是意识形态作用。但是,要理解媒介,就必须根据更广泛的社会和文化代码来理解媒介的地位。

另一批判就是对受众缺位的批判。《监控危机》强调主导意识形态和统治阶级的力量,受众处于被动接受的地位。不过,霍尔也很明白受众的缺席,并不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而是他花了更多的笔墨谈统治阶级如何进行意识形态统治,重点强调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大。其实同时期,他就发表了著名的《电视节目中的编码/解码》一文,集中谈到三种读解方式:偏好读解、协商读解和对抗读解。但是,他强调大多数情况下,可能都是介于偏好读解和协商读解的。在之后的研究中,由大卫·莫利等文化研究健将,继续开辟受众读解分析领域。

还有就是,制造道德恐慌背后的统治阶级是一个虚拟的群体,没有具体的组织。整个“行凶抢劫”犯罪新闻报道研究在巴克看来,似乎是被一只隐性的控制之手在操纵着。

安吉拉·默克罗指出,道德恐慌情形比70年代复杂。过去道德恐慌直接指向某一群人,使他们成为社会矛盾的替罪羊;但在新形势下,如网络社会,小众群体可以建立自己的媒体,宣传自己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甚至还有粉丝和商业上的获利。而网络社会的受众接触到的信息和媒介比以前多得多,有了更多的选择,受众也变得更加精明。因此,适用于过去的理论视野也许在新时代面临整合和改造,甚至摒弃。

但不管怎样,霍尔等开创的媒介研究意识形态视角的确在很长的时间里影响着文化研究的发展方向。《监控危机》中提到的很多主题,都在20世纪80年代得到了陆续的研究,如种族研究、国家理论、撒切尔主义研究等等。《监控危机》从多种角度来看,在当时都属于文化研究领域开创性的作品。

注释:

① CCCS英国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英文简称,全称为The Centre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后文全部简称为CCCS.

② 〔美〕丹尼斯·德沃金著.文化马克思主义在战后英国——历史学、新左派和文化研究的起源.李丹凤 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37页.

③ Reading into Cultural Studies,Edited by Martin Barker and Anne Beezer,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2,p83.

④ 同③,p98.

⑤ 同③,P87.

⑥ Stuart Hall,Cultural Studies and its legacy,in 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editd by David Morley and Kuan-Hsing Che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1996.p269.

⑦ Stuart Hall.The Hinterland of Science:Ideology and the‘sociology of knowledge’,in CCCS Selected Working Papers Volume 1,edited by Ann Gray,Jan Campbell,Mark Erickson,Stuart Hanson and Helen Wood 2007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p128,该书集纳了CCCS的主要著作;参照罗昔明的翻译《科学的腹地:意识形态和“知识社会学”》,网址:http://ido.3mt.com.cn/pc/200510/20051017216717.shtm.

⑧ Stuart Hall.The rediscovery of“ideology”:return of the repressed in media studies,in M.Gurevitch,T.Bennett,J.Curran and S.Woollacott(eds),Culture,Society,and the Media,London:Methuen.P88.

⑨ 同⑦,p142.

⑩ 同⑦,p187.

[11] Stuart Hall,Chas Critcher,Tony Jefferson,ect,Policing the Crisis:Mugging,the State,and Law and Order,London:Macmillan,1978.pp56-57,并参照了杨击的译文《作为社会生产的新闻》.

[12] 〔美〕汉诺·哈特著.传播学批判研究:美国的传播、历史和理论.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第155页.

[13] 同[12],第155页.

[14] 〔美〕丹尼斯·德沃金著.文化马克思主义在战后英国——历史学、新左派和文化研究的起源.李丹凤 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40页.

[15] 同[11].pp54-55.

[16] Stuart Hall,Chas Critcher,Tony Jefferson,ect,Policing the Crisis:Mugging,the State,and Law and Order,London:Macmillan,1978,p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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