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伦特哲学的时代性

2012-08-15 00:50李晓勇
关键词:极权主义阿伦特帝国主义

李晓勇

论阿伦特哲学的时代性

李晓勇1,2

时代性是阿伦特哲学的显著特征。阿伦特哲学的时代性主要体现在她对极权主义和反犹主义的关注,对二者的反思和追问都彰显了阿伦特作为学者的良知与勇气,以及责任与担当。

阿伦特;时代性;极权主义;反犹主义

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必然要关注现实、把脉现实、批判现实。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之所以在20世纪50年代声名鹊起,主要是缘于她把握了时代的脉搏、洞悉了时代的困境、体察了时代的重负。无论是阿伦特的时代,还是时代中的阿伦特,如果要想深入之,必要研究其著作本身。

一、阿伦特政治哲学的时代性

脱离时代的思想是空洞苍白的;没有思想的时代是贫瘠黑暗的。对于黑暗时代的人们尤其如此,思想不仅是人之为人的体现,更是抵抗邪恶、强权的利器,是“贱民”争取自由、践行政治的另一种活法。“没有思想的生活是十分可能的;它必将无法发展它自己的本质——这种生活不仅是无意义的,而且是没有活力的。不思想的人犹如梦游者。”[1]阿伦特就是黑暗时代的思想者,其哲学向我们展现了强大的思想的力量。“能够以政治哲学的姿态总揽20世纪政治哲学全局的,汉娜·阿伦特是一个制高点。从纯哲学的角度看,阿伦特的思想并不具有在20世纪代言哲学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雅斯贝尔斯和海德格尔都对她的写作保留意见的缘故。但就一个思想家、知识分子所担当的道义力量和无畏的勇气来说,就公民政治的公民责任来说,无论雅斯贝尔斯还是海德格尔都远逊于她。”[2]“译后记”,497虽然阿伦特本人不喜欢将其哲学体系化,因为体系化的哲学会禁锢思想的自由,使思想囿于体系之中。但是,结合阿伦特的人生际遇和著作,我们不难发现,面对政治时的自我判断不仅贯穿其思考和著述,而且贯穿其面对现实、面对政治的始终。

阿伦特是20世纪最具原创性的政治哲学家之一。她著作颇丰,其政治哲学思想涉及很多问题和领域,对诸多问题的理解独树一帜,例如极权主义、政治现象学、政治判断理论、公共领域、政治美学等。纵观阿伦特政治思想研究的专著和论文,大部分研究都是从不同角度和问题为出发点,阐释阿伦特政治思想的某些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凸显了阿伦特政治思想的发展历程。然而,当我们研读阿伦特的著作时,很难将其思想划入某个哲学流派,诚如她自己所言:“左派认为我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而保守主义者有时则认为我是一个左派或持异见者或天知道是什么。但我必须说,我不关心这些。我也不相信通过这种方式能够对这个世纪的真正问题有所澄清。”[3]正是阿伦特政治思想的庞杂性,阿伦特思想研究者一直在追问和探询,阿伦特政治哲学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是什么,她的政治哲学的终极关怀又是什么,如阿伦特所言,“当我们思考、意愿和判断时,我们正在做什么?”

二、极权主义

极权主义既是阿伦特所经历时代特有的政治事件和政治现象,在此阿伦特为我们展示了不一样的图景:“一代人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其间一系列局部战争和革命从未间断过,其后被征服者未得到任何和平条约,胜利者也未得到休养生息,却以预料剩下的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可能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而告终”[4]“初版序”,1,极权主义更是阿伦特哲学本身,极权主义及其所蕴含的问题,是阿伦特哲学思考的终生课题。极权主义并非仅仅是暴政的一个形态,“暴政是类似于一个沙漠的一种政治形态,代表那些使得人类的生存变得十分艰难的恶劣条件。而极权主义则是一场吞噬一切的沙漠风暴,窒息并灭绝这一世界。”[5]极权主义因素潜在地存在于许多国家,极权主义危险无时无刻地不在威胁着我们——“一切文明的本质结构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阿伦特关于极权主义的许多论断,非但没有过时,而且在当前还有其特殊的意义。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研究不是史学意义上的研究,不是想要给极权主义提供一个经验的描述,“我不是写一部极权主义史,而是根据历史来分析;我不是写一部反犹主义或帝国主义史,而是分析仇恨犹太人的因素和扩张的因素,这些因素依然清晰可见并在极权主义现象本身中起重要作用”[6],而是要将它作为现代特有的一个现象加以分析,洞察西方自启蒙以来现代性的困境,表明我们时代的危险。

极权主义是政治现代性的极端表现,是西方文明业已崩溃的标志。极权主义的胜利就是人性的毁灭,极权主义的统治就是人的本质的摧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伦特并没有把极权主义简单化、经验化地描述、解读和理解,而是将其置于现代性危机的背景下、置于现实与传统断裂的震惊中,对“极权主义统治的深层的历史纬度刨根问底地追问不放,而且持之以恒,多年不懈。为了能穷其成因,她在原素、动因和国民性各个方面加以探究,对反犹主义、帝国主义、种族意识形态、国家社会主义以及苏联的统治模式进行了多重的解读。”[2]“译后记”,339-340

“反犹主义”、“帝国主义”和“极权主义”作为三个各自独立的部分,构成了《极权主义的起源》。在阿伦特看来,反犹主义不能简单地看作仇视犹太人;帝国主义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征服扩张;极权主义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专政。在阿伦特看来,极权主义之所以能够出现,与“群众”(the mass)的形成和壮大密不可分,群众由孤立和孤寂的个体所组成。“群众中的人的主要特点不是野蛮和落后,而是孤独和缺少正常的社会联系。”[4]413如果人们仅仅是孤立的,他们还有可能避免极权主义的灾难。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同时也是孤寂的。疏离就是“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受。这些人在政治上是中立的,是缺乏共同目标和社会纽带的孤独个体,促成了极权主义的胜利。极权主义促使将所有人规约为无任何规定性的单一个体,而且,他们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忠诚,完全的忠诚成为极权主义统治的心理基础。阿伦特的学生伊丽莎白·扬·布鲁尔指出,极权主义的形成,与以下几个要素密不可分:其一,意识形态,意识形态被用来解释全部历史并证明政权及其政策的正当性;其二,全面恐怖,全面恐怖在纳粹集中营那里已经制度化了,并且最终会笼罩极权主义国家中的任何人;其三,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覆灭,在极权主义国家,公共空间被蚕食了,这意味着真正的政治消失了,与之相伴,家庭生活和私人空间也不复存在了;其四,官僚政府,德国的第三帝国和苏联的布尔什维克使得国家机器僵化为一种绝对的政府形式。

事实上,无论是极权主义的成因,还是极权主义的特点和形式,阿伦特都向我们展示了不同于以往任何政权的独特的特点,这是西方现代性的危机和人类文明的断裂,是真正的政治生活的覆灭。面对极权主义,如何实现个人的责任与担当,如何实现真正的政治,也正是阿伦特所追求的鹄的。

三、反犹主义

“反犹主义”作为《极权主义的起源》的开篇,曾饱受质疑。例如张汝伦教授在《现代哲学》2005年第4期《极权主义和政治现代性——读〈极权主义的起源〉》一文中认为,这样安排不符合阿伦特所探讨极权主义问题的内在思路和逻辑,“帝国主义”应该是开篇部分,阿伦特将19世纪的帝国主义视为20世纪极权主义的前提,帝国主义“为扩张而扩张”造成了民族国家的衰亡,种族主义只是帝国主义证明自己征服全球合理的意识形态,资本主义的发展产生了过剩的资本和过剩的人,资本和暴民(被社会抛弃的过剩的人)的联合是帝国主义扩张的必然结果,而反犹主义只有在这个背景下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事实上,如果考虑阿伦特的人生境遇以及政治诉求,这样的质疑就会不复存在。

作为自斯宾诺莎以来最杰出的犹太思想家之一的阿伦特,她接受自己的犹太属性,但却拒绝接受犹太教所代表的信仰体系,而成为被犹太人所“遗弃”的人。“反犹主义”之所以作为《极权主义的起源》的第一部分,在阿伦特看来,反犹主义是一种世俗的19世纪意识形态,“犹太人问题和反犹主义在世界政治中相对地并不是一种重要现象,却首先成了纳粹运动兴起和建立第三帝国组织结构的触发因素——第三帝国的每一个公民都必须证明他不是一个犹太人——随后触发了史无前例的世界大战暴行,最后又造成了西方文明中亘古未有的种族灭绝。”[4]8反犹主义固然有宗教、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原因,但我们更应该从政治的角度来思考,这就和帝国主义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了。“‘特例的犹太人’中的富人自认是在犹太民族的共同命运之外,而政府认为他们特别有用;‘受过教育’的犹太人认为自己是一种特殊的犹太人,也是人类中的特例而得到社会承认。”[4]109但这种特权也是非常危险的,他们所得到的“平等”恰恰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是社会的特例,他们从来没有被看作是普通的社会成员,他们是游离在民族国家社会之外的“社会平等公民”。“犹太人的政治影响和社会地位都归因于一个事实,即他们是一个封闭的群体,他们直接为国家服务,并因特殊贡献而直接受国家保护。……从国家的观点来看,正因为犹太人实际上并不属于社会,所以他们是社会上最可靠的因素。”[4]151随着民族国家的衰落和帝国主义的兴起,犹太人不仅在经济、政治中的特权逐渐消失,而且他们还成为众矢之的,人们仇视无权而有钱的犹太人,民族国家的衰落使犹太人失去了天然的庇护,反犹主义成为帝国主义和极权主义反对民族国家的一件非常顺手的武器。“反犹主义早已成为一种工具,不仅用来清除犹太人,也用来清除民族国家的政体。”[4]79

阿伦特认为,在帝国主义和极权主义形成的过程中,犹太人一方面是受害者,另一方面,他们要为此承担更大的责任。犹太人是矛盾的统一体:社会新贵(socially ambitious parvenu)与政治贱民(politically conscious pariah)。犹太人的命运与其自身判断力的缺乏,与其社会新贵、政治贱民、政治掮客的多重属性密不可分。在极权主义运动中,群众、暴民和精英既是受害者,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没有整齐划一的群众和暴民的无私支持,就不会有极权主义,“如果群众不支持斯大林和希特勒,那么莫斯科大审判或者清除罗姆派的事都不可能发生。”[4]401始终萦绕着阿伦特的一个问题便是,群众和暴民在极权主义运动中为什么迷失了自我?精英为什么会随波逐流,甚至助纣为虐?为什么没有自我意识?为什么没有自我的判断?阿伦特亲历了艾希曼的审判,深化了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提出了“平庸的恶”(the banality of evil)理论,思索人为恶的理由。阿伦特坚持体现人的复数性,即多元性,坚持个人思想和判断是人之为人的本质所在,这种坚持具有明确的人的存在反抗意义,不仅是个人在面对政治时应有的态度和担当,而且也是个人作为“政治人”存在的彰显与澄明。对于每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不论他多么博学或多么无知,多么聪慧或多么愚钝,我们都必须要求他运用他的思想。思想是人的内心对话,坚持思想,就是坚持人的多元性。人之为人的根本条件是多元性,这也是真正的政治的先决条件。

“每个哲学家都是基于自己时代精神对哲学进行思考,从而使哲学与时代精神不断交相辉映,才使得生活世界呈现出各种面目,人对世界的理解才越加丰富和深刻。”[7]阿伦特所经历的时代是黑暗的,黑暗时代中的阿伦特则向我们展示了作为一位哲学家应有的责任与担当,其哲学是黑暗时代的一种启明。

[1]Hannah Arendt,The Life of the Mind,vol.Ⅰ:Thinking[M].San Diego New York London:Harcourt Brace &Company,1978:191.

[2][德]安东尼娅·格鲁嫩贝格.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爱和思的故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3]Richard J,Bernstein.Hannah Arendt and the Jewish Question[M].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MTT Press,1996:3.

[4][美]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5][美]约翰逊.阿伦特[M].北京:中华书局,2006:34.

[6]Hannah Arendt.A Reply.Review of Politics[Z].1953:77.

[7]韩秋红,杨赫娇.“思”与“在”的世界——笛卡尔哲学二元论新解[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5):20.

(作者单位:1.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社会学院;2.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B712.59

A

1001-6201(2012)01-0213-03

2011-10-08

吉林省社科基金一般项目(2011B104);吉林省社会科学院2011年一般项目。

[责任编辑:秦卫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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