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记

2012-11-24 01:53鲍吉尔原野
文艺论坛 2012年12期
关键词:香气桂花荷花

■ 鲍吉尔·原野

荷花骑马坐轿

早上,山麓的凉意近秋。石头砌的池子里温泉的汤水蒸发白雾;蝉声织出一片比雾气更密的网,尾音拉得很长,似有倦意。

我在池子边上跑步,迎着空气中温泉的硫磺味,绕过桥,面临一大片荷花。

荷花长于绿琉璃似的瓷花盆里,沉在一尺多深的水里。这样,它们就不必被人们说成是出污泥而不染了,这一片水塘没污泥。花盆小,荷花开得也小,一朵朵只有拳头大;比洗脸盆大的荷花更玲珑可心。

我坐在鹅卵石上看清晨的荷花,目光几与花瓣齐。未经意间,觉得荷花像欲开又拢的婴儿的手。花比婴儿的手大些,但其红肥圆拢都像婴儿的手掌。怪不得佛菩萨喜欢安坐在荷花里,花瓣如一个个手印。手指拈出不同的手印,代表修道人不同的心意。荷花的手印无外喻示美,或开示美。其美红白相间,美而圆满。这么大一朵荷花竟被细茎孤零零地举着,高出水面很多,显出卓然不群。这枝细茎举得也好,不偏不倚刚好举在荷花的中间。因此,说荷花如一个灯盏也算贴切。花心是一截莲蓬,可作灯盏里的蜡烛,只是没火苗而已。现在是早上,不必有火苗。

我起身接着跑,沉迷花草消磨意志。顺一条汽车路往山上跑,过玉米地,见松鼠上树、鸭子下河,绕过一片苹果树林下山。从高处再看这片荷花,如见一队迎亲的队伍:荷花骑马坐轿,在一片绿叶的拥簇下,涉江而来。我觉得红花、圆叶、绿叶都是民间故事的题材,仿佛荷花比别的花更有故事,要不然,荷花怎么会骑马坐轿?它高高在上,左顾右盼都是涟漪。老百姓发明了荷花仙子之说,月季比它更艳丽,也未佩仙名。

陆地上的花长在泥土里,花边上还有青草、树木,还有爬来爬去的蚂蚁。而荷花的背景干净,只有水。水如一面镜子,映衬荷花娴静。风把水面吹起皱纹,荷花因而多情。它在风中微微俯仰,似颌首、似含笑,最似欲言又止,姑且如此罢。

其实荷花颜色很艳,算是桃红。我猜这种颜色并非出自荷花本意,是上帝指定的颜色。其它的花佩上这种颜色会显出俗,人穿荷花色的衣服会极俗,而荷花却不俗。一来它的艳红有白色在下面托衬,二来水面实为暗调子,显出它新鲜,甚至童稚。它如婴儿般的手掌即有童稚意趣。画荷花是文人画的主要题材,源头是八大山人朱耷。数不清的画家仰慕八大,心摹手追,但画出来就俗。荷这种东西容易画出败意,不鲜灵。从技法说,中国画的看家本领——皴法在画荷中基本用不上。传递荷花精神,关键看画者能不能掌握骨法用法。好笔法笔笔是中锋,苍润鲜明,这是功夫,也是境界。用晕染一类手段画荷只算刚入门。

花有话

五一长假时,从早晨起,桑园次第出现晨练压腿的人、耳贴半导体听新闻的人、下棋人、无所事事的茫然人。阳光照暖后,出现最积极的人:小孩。

眼前的孩子约一岁多,刚学走路。他双脚像敲鼓一样用力拍打地面,节律却不匀,趔趄而快,见什么便一阵风跑过去,抓起来看,甚至吃一吃。小孩认为,天下之物兼有看、摸、吃三种性质。因此,大人料理孩子,主要在防范他的摸与吃,其次是别摔着。

孩子东西奔走,忽在黄花满枝的刺玫前停下。花和他眼睛同高,看完,伸手抓。大人拦住(有刺),示意他闻嗅。孩子以为是吃,张嘴咬花朵。大人重新示范——闻,吸气,表情微醺。孩子察觉这是新玩法,嗅之,香味入脑,神色悦然;跑开,过一会儿又回来闻。刺玫的香没因吸嗅而少,还香。小孩子闻了跑开,再闻,大为开心。少项,孩子示意让边上系花绢的叭儿狗闻香。狗是人家的,不好办。孩子哭闹,于大人怀抱后仰,如“不想活了!”大人和狗主研究过,抱叭儿狗闻花香。狗乃嗅觉最灵之物,受不了这么贴近的气味熏陶,这像骂狗,像人吃芥茉。叭儿狗怒窜,抗议大吠,委屈小叫。孩子看了大笑,以为狗在逗他,指使大人抱狗再嗅,狗主领狗急忙走开。孩子困惑,看人狗俱远,回来再闻小黄花之香。挺香嘛,跑啥?刺玫的枝条如一团包裹,绿枝探出,花朵在外,像系铃铛的小帐篷。孩子拣石子、树叶依次让它们闻花。

孩子成为使者,让石子和树叶和刺玫交朋友,因为她香。花在枝上孤单,不能下地走动。

闻过了,孩子扔掉它们,找新东西闻香,玻璃、纸盒和风干的狗粪。孩子的父亲观棋入迷,由此,狗粪平生闻到了花香。

孩子比大人仁慈,有好东西让众生分享。以后,他一点点长大,会自私。在五月的空气里,花香是礼物。我在辽大操场跑步时,风——如徐志摩所说——“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遭逢槐花香气。人猛地闻到这么缠绵的香气,迟疑或怔忡,像有人喊你的名字。风中花香,是无意间听到的婉约的私语,听到的人也想一一回答它们。

各个方向吹来的风,在空气中飘洒温软的传单,从早上到夜晚,这比在树边闻花更飘逸——不见花树,却有香来。

在桑园,开花的只有刺玫,高大的碧桃树已被伐倒。花里有话,对孩子、石子、树叶和玻璃一一说过。

孩子这时又对瓶盖发生兴趣,他把瓶盖放在垂直的墙上,掉下;拣起,再放上去……

鸡冠花

小时候,我妈告诉“这是鸡冠花”时,我听成“机关花”了。

盟公署栽了两畦花,用红砖的尖角砌出边沿。扫帚梅比我还高。它孤零零地清高,叶子像茴香,仅有的花瓣离得很远,如杂技人用棍儿支旋的盘子。满天星的茎细,蜜蜂落上去,花朵弯腰如请罪,以至蜜蜂张开翅,合拢,再张开。它们都是机关花。离花畦不到一米的窗户,是我妈办公的屋子。窗台的空墨水瓶是我姐放的,装蚯蚓。

这些花里,我最喜欢鸡冠花。它是植物里最像织物的。绛紫的金丝绒捆系一起,把上面拽开,像小扇子。其实它比小扇子好看。冠顶攒挤无数绒朵。远看,鸡冠花又像赤面的非洲大角羚羊,角从耳下弯上去,如珠宝坠。它没有花瓣。我以为花一定要有花瓣,无论多少瓣。在童年,当一件事否定了对此事的通识时,会苦恼。我无数次问过妈妈:

“鸡冠花怎么没有花瓣呀?”

我妈回答一律是“它没有。”

星期天,我和姐姐到盟公署嬉游,大多流连于花池。我们把喇叭花摘下来,放在嘴边,用细小的声音喊话:“缴枪不杀,你们被包围了。”用指甲桃把手指脚趾全染红,最后把架豆角桃形的叶子贴在前额,翘脚,到玻璃窗前照,看像不像妖精。

在花池,我只爱唱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为什么唱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歌缠绵,又矫情,像鸟喙被树胶粘住了,像用侉话念一封信。有一点撒娇,还有一点劝勉。劝勉谁呢?花,还有蜂子。那时,我会唱的歌太少。幼儿园的日暮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对着高墙。上学后,扫除时唱“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运动会唱“人民海军向前进”。好多情况下,没歌唱。

在办公室,我妈把文件夹进硬纸壳,用黑鞋带系上。硬纸壳的四角贴着紫布。我在每个椅子上坐一会儿,比较它们有什么不同。看每个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的照片。这些黑白合影照片的上方多用花体字写到——工农干部速成学校毕业合影、热辽军区赴林西县工作团留念。我主要看谁长得好看。他们表情同一,胖瘦同一,服装同一,谁也不好看。我在办公室尝试咳嗽的滋味,拿条帚扫地的滋味,以脚蹬试桌下踏木的滋味。然后跑出去看花。

鸡冠花傲慢,使有瓣的花显得单薄。一次,我听一个人说“鸡冠子花”,困惑,会有“机关子花”吗?小时候,我不识字,便听不懂许多话。电影《东进序曲》,我以为是“东进西取”,按字音取得一个可以理解的意思。还有一首歌:“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下”,一直听成“头戴李逵走天下”,过好多年才明白。

得知鸡冠花正名之后,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或许跑的地方太多,或许忽略。我所在的城市,似乎什么花也没有。节日,政府门前摆一堆盆栽串红,其余的花集合于公园里。今年,邻居在楼下种了四棵鸡冠花。他在自行车棚边上开了几平方米的园圃,用尼龙绳拉着,种小白菜,四角各有鸡冠花,像站岗的。花已老了,脖颈密密的红刺变白,顶冠仍然醉红。花叶细长披纷,一如刚打完架的公鸡。蹲下看这株花,看久了,不禁想从花里找出鸡的尖喙和一眨一眨的眼睛,期望它在某一天早晨“喔喔“地振翅啼唱,惊动左邻右舍。

女军官

入秋,我跟友人登青藤山。因泥石流路阻,借住半山腰的兵站。

兵站有十个士兵,每天跑步唱震耳欲聋的歌,饭前唱震耳欲聋的歌,临睡也唱震耳欲聋的歌。友人说,这地方没蚊子,是被歌声震跑了。回家后,电视里传出不震耳欲聋的歌,我竟受不了。我媳妇说,你跟火车司机的习惯一样了。

这里苍山环抱。我站在院子里望天空,盼望飞过一架飞机,好跟它招招手,太寂寞了。然而打破这寂寞的,是一小片花园。

营房南侧还有一幢房子,住着一个女军官。她穿蓝制服,是空军,跟穿绿军服的士兵不一样。她在这里做什么,咱们不能问。离房子不远,是她的花园。

这小片花园,花开鲜艳,有盆栽也有土栽。我发现女军官看花会用很长时间,以手抚弄花朵,像摸小孩脑袋。最奇怪的是,她好像跟花说话。

一次,女军官迎面走过来,身材修长,面带笑意。“你在跟花说话?”我问。

“是的。”她回答,“花需要有人夸它。”

我竟不知怎么回答,这个话题很陌生。

她走到花畦边上,“对正开放的花,你要挨个表扬它们,花才高兴。你认识这些花吗?”

我不识鸟兽草木之名,只知“红的花,蓝的花,黄的花。”

她谅解地笑了,“这是绣球花,像一捧雪,忍冬科。东印度公司的医生希鲍德在日本发现了这种花,在拉丁学名后加了他恋人的昵称OtaKsa。”

“他恋人在日本?”

“对,叫楠木潼,日本女孩。你不是作家吗?你没读过皮埃尔·罗迪的小说《菊子夫人》吗?以这个故事为原型。希鲍德是《日本植物志》的作者。”

我只好说闻所未闻。

女军官并不在意我的无知,接着说:“这个花是单药爵床,开黄花,叶子是轮生,玄参科。这个大喇叭样的花是木本曼陀罗,它的长脖子叫距。这个花叫红千层,顶端叫花药,下面是花丝。开紫花的是地丁,堇菜科。这个你见过吧?马蹄莲。”

“见过。”我说,“马蹄莲。”

“它是埃塞俄比亚的国花。你知道吗?它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就是马蹄莲的意思。1887年,曼涅里克二世请皇后给新首都起名,皇后就用漫山遍野的马蹄莲为首都命名——亚的斯亚贝巴。”

真是花里乾坤大啊!这个通植物学的女军官跟我说话时还夹杂对花说的话,如“你太柔美了、你太骄傲了”等等。

离开这里后,我对女军官和她的花园有一些萦绕于怀。女军官名字叫瞿麦。我查资料,这也是花的名字,在日本叫“抚子”,指纯洁美好的女性。

小小的一朵花,藏着人间的秘密。如果悉心欣赏,可以沉醉其中。人何必跑东跑西呢?我对花竟连一分钟都对视不住,辜负多少造化的美意。瞿麦脸上一直带着笑意,那是从花上传染过去的“意”。

一句一句甜

嗅觉体会的香是相当复杂的化学现象,如果描述一下它的机理,需要太多篇幅。简单说,多数人都不是嗅盲,对香味生而知之,是大福气。

《心经》说“色声香味触法”,把香排第三。也可也说嗅觉是人身了解客观世界的特殊管道。人把气味简单地分为香臭,作为一个大分野。事实上,人鼻子能嗅到的气味有几十种,香水师可以嗅到几百种,而犬类可以嗅到几千种。犬类能从几千几万人当中嗅出一个特定的人,这个人的气味在犬的鼻子里建立了一个档案,气味像人的指纹图一样具有排他性与唯一性。宽泛地的说,人具有一种共同的气味,叫人味未尝不可,它是由人体液中的氨类物质和脂肪酸构成的。每个人除了人类的共味之外,还有个味,可惜人嗅不出来。人的嗅觉太不发达了,好在大部分人不靠鼻子吃饭,聊复尔尔。

较一下真,人生气、嫉妒、高兴的时候,口腔呼出的气味都不一样;人在春心发动、女人月经时刻的体味也不一样。幸亏人嗅不出来这些,否则人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人与人之间更不好相处。犬类知道这些,可是它们知道有什么用呢?一只小哈巴狗发现大街上有一个职员正在春心荡漾,既不能阻止他,也不能举报他。天要下雨,猫要上炕,随他去吧。

气味当中不光有人味,还有花香。花香是自然界最美妙的奇迹之一。前年九月,我在杭州淹留几日,每天都自我感觉良好,用飘飘然形容更为恰当,因为满街的桂花都开了。

我不知道杭州的狗怎么评价桂花的香气,我觉得这一种花香好极了,更准确地说是妙极了,妙在它属精妙配伍的复合香型。桂花的香气有恰到好处的香,又有体贴的香,它像乐曲一样缭绕。如果香气有颜色,桂花香味的轨道一定像缠枝莲那样回环萦绕。我觉得,桂花香最像花里的话,有一句一句的甜。听桂花近你脸旁说了一席话,人难免要飘飘然。它们的香气从鼻孔先往上走,抵达头顶,然后周流全身。在杭州,在树上摘几朵桂花放兜里,过一会儿掏出来嗅一下,胜过抽烟喝酒。让桂花熏陶几日,感觉自己基本上算一个好人了,这个好是知道好赖的好。一个人记得大自然,被大自然影响到心智,就算原来不好,离好人也不太远了。一个人对大自然无动于衷,还对什么有动于衷?桂花香是一场功课,告诉人微笑与温和的好处。

做人像桂花则近于圣贤,其味无形却有香气。生活中有这么一种带香气的人,他做了许多善事但隐藏这些事,时间长了,这样的人有香气,让人心悦诚服。

我嗅到桂花香气的时候,总觉得这是桂花的微笑,有脉脉的深情。桂花香气讲平等,无论富豪还是寒士,都予以一样的香,佛教称之为无分别心。桂花散香二十多日,一城馥郁,人人得到香的富裕,真是很够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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