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外十章)

2012-11-24 09:35韩玉光
散文诗世界 2012年9期
关键词:月亮

我遇见你的时候,春天太小,似乎有一朵花就足够了。

我爱上春天的时候,春天像一位长袖善舞的少女。

我爱上她发际小小的蝴蝶结。

没落的爱情,已禁不起十四行诗的抒情。1616年莎士比亚葬于圣三一教堂,罗密欧与朱丽叶像垂泪的天使。

四十年了,我看见的天空从来就在那儿,安静的,像一粒永恒的花籽。

我羡慕远在杭州的断桥,能看见爱的眼睛一定是神的眼睛。为了一生一次的相遇,我愿意放弃天堂,在西湖边,看雨水落在湖心。

我们在一棵白杨树下谈论春天。鸟在树上。鸟巢也在上面。

我在晋北小城打盹的日子。

草一夜之间全绿了。

我要在高处看看河流上的波纹,看看波纹里的亮光。

为了一首诗。

我每年让梨花早开,或迟开。

为了一朵花,我已经将一生当成了春天。

我在远离江水的地方一住多年。

我无关疼痒地活着。

我还配称一朵浪花吗?看黄河进入山西,又从山西离去,我知道,时间也是空间。那些活过的事物,不是灰烬,就是化石。

河水与江水来自同一个地方。从天上来的仍将回到天上。

公元725年,一艘船因李白沿江而下。他遇上的词语因他而不朽。

1970年4月20日,策兰投入了塞纳河。天才有时是一段午后的时光。

我生于1970年7月23日。

滹沱河是最近的一条河,河岸上时常蒙尘,河水却清亮得仿佛我春天的心。

一个人要有自己的江山,因光线而显形的江山,有时是一个美人。高山上的美人,深水中的美人,我点不点烽火,你都要笑一回。

在一片叶子上看到一滴露珠,一滴水也是我的大江,一滴水,你能拥有它吗?我相信,一有时大于十。

明月从你的心中升起。

我一定要让月亮先于花朵出现。

看她,她是你的明镜。我愿意替博尔赫斯在黑暗中写下这样的句子。

一只中年的月亮。

有一次,我在城郊停下车子。是凌晨吧。我从侧面看见明月横在空中,词典里能找出多少种白去描述它呢?我坐在旷野中抽烟,听见虫鸣,从四面围过来,我像一座即将沦陷的城池。

陪你坐着,看同一只月亮。

墨绿色的火车过去了,许多人的命运,在那一刻过去了。我不认识他们。

我居住的地方叫原平。

平原太辽阔,原平刚好安居。

读诗。

从唐朝找到你,原来这么容易。

用一条江水摆渡一只月亮,是一种想象。事实是,白杨树的废墟上,月亮从楼群中间出来,像一位沉默寡言的故人。

你好!

吴刚,我替你砍一会儿时间的枝条吧。

白天的爱,在夜晚继续爱。

有时候美恰好是没有距离。我从黑暗中将你抱住的时候,你多美。

我暂时不皈依美。

我来爱分秒必争的春宵。

夜和沙漠一样,你开什么样的车也走不出去。

这儿的野火烧尽了,那儿的还在燃烧。

一块燃烧的煤已接近灰烬。灰烬的轻盈和洁白,我有时候不爱。

但我得爱这黑夜。有什么理由爱时间的上半身,而拒绝它的下半身呢?

茨维塔耶娃说,我等待刀尖太久。

我们为什么不是一把刀鞘?

杀鸡取卵,被判刑的是刀子。一夜之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落雪了。

你看见灵魂在夜里显身没有?

最后,请你在花间安睡。

像一壶酒。

当初张梦晋在运河的流水声中与崔素琼相遇,他的心花第一次绽放。

桃花早开了。

先有花,后有美,先有人,后有人间。

每一年,城里的杏花总是比乡村的早开几天,但我,总是驱车去田野上赏花,仿佛,城里的杏花不是花,只是谁画在那儿似地。只有开在心里的花,才是花。

曹雪芹一定在心里葬过落花,我由此相信他是一位诗人。

人的一生与花朵不同。

花的一生,与果的一生,泾渭分明。花不会看见自己的果实,高高结在风中。

人也许看不见自己发芽的时候,却能看见自己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人啊,多有福。

为了这种福,我要把词语写成诗。

先有爱,后有爱情。

一边是雨,一边是云。我和你通话的时候,云雨也在相遇。

为了云雨的相遇,手机真好!

花早开了。

里尔克死于1926年的一朵玫瑰?

我深信世上有不为人知的花开。并非花错过了眼睛,是眼睛错过了花朵。

祈祷吧!你就是那只越来越近的蝴蝶。

包龙图

他已经活成了一张京剧脸谱。

公元999年,庐阳有了一朵会啼哭的莲,居污泥而不染,一次次将肉身塑成了铁身、铜身、金身,一次次从青史中探出清白之身。

黑与白,如此分明。仿佛逝去的时间在眼球中长存。

凝望与回忆一个人,每一粒尘埃都会懂得。

花开在大包村,也开在小包村。一座祠堂,使一个人的灵魂有了安身之所。包拯已经回来,从江河湖海中,从阡陌田畴中,从一个又一个人的心中,回来。他回来了,群山环抱之中,美在高处,也在低处。

将近一千年了,青草在流水旁复活了多少回,一个人,却从来都没有死去。

月牙儿在他的额头完美成了一轮圆月,照亮了每一个沧桑瞬间。我看见一只鸟,后面有一群鸟,在飞着。我看见一群人,在一个人后面,走着。

世上的路,从小路走成了大道。

那路上啊,有古人,也有来者。

岱山谣

从岱山望出去,海水像母亲一样,日夜守在身旁。

因为这些看不到边缘的蔚蓝、透明、神秘和辽阔,我愿意缩身为一个婴儿,用清澈的眼睛爱着这个世界。

海水在眼睛里摇动着,唯有目光可以抵达身体到不了的地方。

岛海相连,仿佛唇齿相依。

而水流着流着就找到了登天的梯子。

我知道,所有永恒的东西都是分不清的。

沙滩、礁石、渔火。它们也是大海的孩子。

在岱山,406个大小岛屿都像是大海的耳朵或眼睛。

我是第407个。

还有月亮,第408个。

夜晚,在岱山漫步,可以看见明月高悬在大海的上空,可以看见星星,如夜鸟在海中捞月。我的心中顿时没有一粒尘埃,好像海水清洗过一般,干净如玉。

仔细聆听,波涛声是暮鼓,也是晨钟。

而每一朵浪花是人间最美的花。

雨落江淮

每一座房子里都有开花的心。

雨落江淮之间,似乎,安静中升起了烟雾与鼓声。西汉的云从滁州来,往合肥去。在吴复墓前,时光的秘密是一条宽10米的神道,石人、石虎、石羊、石马,这些走进石头的生命,有一种镂空的或浮雕的美。死亡在这儿,是一种往生的仪式,庄严而肃穆,不用松柏,它们自己就长青了。

花木之中,游艇观光的人、马上揽胜的人、山地越野的人、岛上论剑的人、临水垂钓的人,都是岱山湖的风景。600公顷的宝石,是一颗传世的祖母绿,静静地闪着微光。苍鹭、白鹭、灰鹭、白鹤、鸳鸯的灵魂栖息在湖水四周,它们仿佛随时要将这枚宝石用翅膀带到高处。

人间之美,禁得起一咏三叹。

我多想居住在这儿。

依山傍水,共长天一色。一棵杉树拥有的乐土,也是我梦中的,桃花源。

蝴 蝶

一只蝴蝶在草原上飞着。

辽阔的红尘中,草一望无际的绿着。一只蝴蝶怎么飞,也是在天堂里。那些牛,那些羊,那些马,那些鹰,那些云,那些红男绿女们,那一座毡房,望着另一座毡房。

而一只蝴蝶,在草原上飞着。

从东部飞到西部,从南面飞到北面,找不到第五种方向对蝴蝶而言是一种孤独。

但飞着,就是活着。飞,无疑是一种活法。

有时候,一只蝴蝶飞着飞着,就死了。

它死于空中,葬于泥土。

1941年,一个士兵在战壕中看见一只白蝴蝶。他仿佛在炮火中看见天使端庄而柔美的样子。

他流泪。

他站起身子,让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美的盾牌,也会被穿透。白蝴蝶停在他的身上,像人间最后的白花,佩戴在他的胸前。

他如果知道这一切,如果还能够知道。

他会不会流下更多的泪?

巢湖之美

让我俯下身吧,让我在巢湖的浪花中看见辽阔之美。

这么多年,我用一朵浪花的心爱你,透明,清澈,安宁。这么多年,我在巢湖的北面看见奇迹,像浮槎山一样高出生活的屋顶。满目的油菜花,仿佛内心的黄金一天天刻成了花朵,每一朵花蕊中都深藏着春天的蝴蝶。风吹过,稻浪里的蛙鸣追逐着遍野的月光。肥东大地,一只月亮传递着人间福音。

多美啊,莲叶是水上的净土,只有爱能让它一尘不染。池塘是南淝河东岸的星辰,每一条鱼都活在星光中,闪闪的,不是露珠和泪珠,是生活的光芒……

美中之美。牡丹、兰花、石榴、玉兰、桂花、杜鹃是巢湖岸边四季的表情。

一朵清荷上立着夏日的蜻蜓。

这人间天堂,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当成故乡。

我想与一阵清风分享这绝世之美。

我愿意,在一滴雨水中,找到回家的路。

浮槎山

浮槎山以乳泉、巧石、大庙名世。

但我惊叹于一只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竟然出落为一座神山。

I058年,北宋庐陵太守欧阳修也在此发出了惊叹之音,《浮槎山水记》全文700多字,每一个字都如同泉水般清冽,甜润。

在“天下第七泉”旁边,我要做到一眼泉水已经做到的:取之不落,不取不涨。让这样宠辱不惊的一颗心,在山顶跳动着,快乐着。

石头之巧在于天然,道法自然,在浮槎山,我愿意低下头来,拜自然为师,向每一朵过往的行云致意。一只长10余米,宽4米的石船,用手推会颠簸不已,是不是一个人就是水中的波浪,后浪推着前浪,沧海就变为桑田?这时候,谁站在仙人居,谁就是仙人。石形棋盘上,南斗、北斗星君的对弈至今还没有胜负。那就和吧,和解是万物的最后一盘棋。

甘露寺、浮槎寺日夜听着松涛声。

在那儿,每一只入寺的鸟都获得了一颗慈悲之心。

宝珠寺、红莲寺、龙会寺、桃花庵、地母庵、陈柱庵、朝云庵,黄鹤一样不见了,唯有钟声还回响在朝拜者的心中,一卷经书,写满了世上的善与爱。

层峦叠翠中,我是朝云,也是暮雨。

九龙逶迤而去,清幽之中,浮槎山摸到了辽阔的天空。

精致的月亮

我不止一次抱紧汉语中的月亮,惊叹于它的光滑、精致,犹如一件传世的珍宝。但更多时候,它像我前世的秘密,深藏了一个人的幸福与忧伤。在时间的黑洞中,它似乎又拯救着我不断坠落的身体。

它不是一只,仿佛是一群……有时如雪花拉近了天上人间的距离,有时如鸟族从头顶呼啦啦飞过。我相信,每个人都保存着他内心的月亮,像旧历年底挂在庭院里的灯笼,安静地照亮了岁月的背影。它不是天上那一只孤单的物象,它只属于人间的生离死别。

我赞美过高尚,也浪费过幸福。

生活什么也不是。它只是一级一级不停增减着的风。一些人被吹远,吹到古代;一些人正被吹远,吹至过去的入口处。我时常想起李白,他拥有一只唐朝的月亮,具有消解时间的魔力。多少回在水中,我低头看见他逐浪而来,脸上垂着露珠。

凝视一只月亮,并与它一见钟情。

给予它瓷一样精致的词,有土的质地、火的温暖、水的柔媚、木的清新,以及金的光泽。

我愿意将一生披上月光,我愿意将人间当作天上度过。一个倾心于用词语筑堤的诗人,不一定能够阻挡决堤的命运。但我们不是鲧,不是禹,只是一个月夜聆听涛声、仰望群星的诗人,偶然爱上了路过他窗口的月亮。

画母亲

有时候,我想画一幅画,有流水,有榕树,有炊烟,有分辨不清的母亲和桃花……

我总是在有形与无言之间,将母亲画成一面与人为善的镜子。

那儿,映照着世上所有的黄连和蜂刺;也映照着世上全部的春花和秋实。

我曾在文字里,写下母亲亮如白发的恩典,写下她生如芝麻的弱小与醇香,但终此一生,我也不会将母亲描述完整。

不会。几千里的祖国,母亲只占用故乡一座小小的庭院,只轻轻推开那扇贴着荷花的小轩窗

——用她剩余的时光看着枝头上的风,井盖上的雪……

我懂得,她其实只是想看看风雪弥漫的命运要把她那让痛苦与欢欣争抢了六十余年的命

搬运到哪儿去。

她曾经看见的,和即将看见的,是否,足以让她成为一滴泪水,在我的心上静静地流淌?

铃 铛

如此精美的铃铛。

母亲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银质,和月光相似。我佩戴它度过天才的童年,仿佛一只小鹿,绣着梅花。我同样热爱梅花。

叮叮当当的乐声,在风中走远。又在风中回来。

如此精美的铃铛。

整个晚上,月亮摇晃着它。在我五岁的梦中,一只铃铛就是快乐的门铃,一颗接一颗的星星按响它。我知道,每一颗星星都是我梦中的客人,我抱紧了它们内心的光芒。

多年以后,当我在静夜里仰望深邃的夜空,我突然看见了那只铃铛。

像一只沉默已久的钟表,重新开始了走动。

我知道,我的童年回来了。

另一只月亮

总有另一只月亮。

博尔赫斯对玛利亚·尔玉说:你就是我的月亮。

那一刻,我理解为天长地久。

如果,一个人成了我的月亮,她就是我的灵魂。我与她,构成完整的前世与今生。

几乎是同时,菊花开了。

我以为,花开是美在撞击内心之钟。

我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听见钟声。总是,月亮很高,菊花很近。

月亮在看着我。

特别是夜深了,特别是在一棵盛年的椿树下面。我喜欢在寂静中仰起一张中年的面庞,用不惑的平静与月亮的宁静相遇。

仿佛两枝竹子,相互交换着不悲不喜的心情。

我相信,一切美的事物都有源头。而另一只月亮,被我理解为美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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