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方纲与近代宋诗派:以陈衍为中心的讨论

2012-12-18 05:28吴中胜
中国文学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宋诗诗学

吴中胜

(赣南师范学院文学院 中国 赣州 341000)

宋诗派是近代成员最多、影响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诗歌流派,道咸以来,何绍基、祁寯藻、魏源、曾国藩、欧阳辂、郑珍、莫友芝“始喜言宋诗”(《石遗室诗话》卷一)。关于其源头,“一般认为,道、咸间的宋诗运动直接发轫于程恩泽。”〔1〕(P112)这是把宋诗派限于近代界域得出的结论,但如果我们从清代诗学的整体来看问题,把近代诗学当作清代诗学的有机组成部分的话,这个问题的视野就要放得广远一些才谈得清楚。中国社会进入近代以来,中国文化并没有与传统彻底断裂,本土的文化基因仍然有相当的生命力。就学习和推重宋诗而言,乾嘉年间的翁方纲就是提倡宋诗的急先锋。诗因人重,因为翁方纲深受乾隆帝隆礼,一般士子们多向翁方纲请教为诗之道,一时间,一股尚实尚学的宋诗风气统领诗坛。这一股尚实的宋诗风潮,由翁方纲后学谢启昆、吴嵩梁、冯敏昌、凌廷堪、张维屏、谭敬昭、黄培芳等人一路传承下来,以至近代宋诗派,代代相续,中间并没有明显断层。比如程恩泽就是师从翁方纲嫡传弟子凌廷堪;又如张维屏、谭敬昭、黄培芳三人,他们是广东嘉庆、道光年间著名的“粤东三杰”,他们或与翁方纲有过密切的诗学交流,或深受翁方纲推举,比较好地继承和发扬了翁方纲诗学精神,是近代宋诗派的先声。①这样来看,近代的宋诗运动就不仅仅是近代诗学的问题,而是整个清代诗学的问题,其源头自然也不仅推溯至1840年,而要更广远地来看。我们认为,近代宋诗派的源头至少可以推到翁方纲身上,翁方纲的“肌理说”就是近代宋诗运动的理论支柱,其思想也是近代宋诗派的干将们研讨推重的对象。可以说,近代宋诗派的诗学主张是翁方纲的诗学主张在近代的进一步发展。由于近代宋诗派人员众多,不能一一细说,仅以宋诗派的代表人物陈衍为中心来谈这个问题。

陈衍在一系列论著中,对翁方纲及其诗学有一个较为客观的评价,这为他发展翁方纲诗学打下了基础。陈衍著有《翁评渔洋精华录》一卷、《翁评王渔洋诗平议》一卷,说:“《渔洋精华录》,有翁覃溪评本,允当处固多,未当处者不少。”〔2〕(P965)个别批评意见是在基本赞同翁方纲观点基础上的补充和完善。这两卷著述说明,陈衍确实认真研读过翁方纲的诗学著述。在具体的评议中,陈衍对翁方纲也有尖锐的批评,如他说:“覃谿自命深于学杜,其实所知者山谷之学杜处耳,只可以傲门下谢蕴山、冯鱼山辈。至其考据,所精在金石书画。于音韵之学,则未有知,故常以翰林院试帖诗科律律古近体诗,而阮亭短处,大半已被指摘矣。”〔2〕(P978-979)似乎对翁方纲在诗学上的见识不屑一顾,但我们认为,这也只是叹其考据之学用于诗歌未深,而并未否定其以学为诗的主张。在陈衍的组诗《戏用上下平韵作论诗绝句三十首》中,有两首专门论述翁方纲:“竹君面目似昌黎,几许诗人困纪批。未必石洲宗记室,钞书莫漫诮覃溪。”“寥落西江诗派图,伯玑国雅到香苏。蕴山未继铅山老,兰雪莲裳自并驱。”〔2〕(P1102)陈衍认为,翁方纲虽不学钟嵘《诗品》“吟咏情性”的诗学思想,但也不能把他的诗学主张等同“抄书”,这有为其诗学辩护的意思。第二首,陈衍说到了几个人物:翁方纲(香苏即其书斋名)、谢启昆(号蕴山)、蒋士铨(江西铅山人)、吴嵩梁(字兰雪)、乐钧(号莲裳),其中,谢启昆、吴嵩梁、乐钧是翁方纲的及门弟子,蒋士铨与翁方纲是诗友,都是江西人,而这些人包括翁方纲在内都推重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学。这就把江西诗学在乾嘉时期的发展脉络作了一个勾勒,说明陈衍对翁方纲及其后学的诗学也有相当的梳理。陈衍对翁方纲诗学的继承和发展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陈衍论诗主真实怀抱,倡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统合,发展了翁方纲的尚实尚学诗风;陈衍主唐宋诗不分高下,实际上抬高了宋诗的诗史地位,这也是翁方纲诗学的进一步发展;在对待杜甫、黄庭坚等一系列诗人上,陈衍的观点也接近翁方纲。

翁方纲是主张以学为诗的,主张多识前言往行:“尝谓学者立言宜以圣人三言为法,曰多闻曰阙疑曰慎言而已。多识前言往行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皆多闻之属也。罕言利命不语怪力乱神此皆阙疑慎言之属也。”(《濠上迩言序》)②认为士人当以学养为本:“夫士以学养为归,以质厚为本,此读书立身之要。”(《三言诗序》)〔2〕(P375)为诗为文当博通经籍:“予尝谓为文必根柢经籍博综考订非以空言机法为也。”(《蒋春农文集序》)〔3〕(P381)所以他对王渔洋提倡神韵的空虚之学是持反对态度的。与翁方纲一样,陈衍也喜好考据之学:“余亦喜治考据之学。”〔2〕(P1087-1058)与这种讲究严密实证的学术训练有关,陈衍继承和发扬了翁方纲尚学的诗学观点,他说:“余谓诗固宜广大,然不精微何以积成广大?读书先广大而后精微,由博返约之说也。作文字先精微而后广大,故能一字不苟,字字有来历,非徒为大言以欺人。即算学之微积,禅宗渐之义也。抑亦思由博返约,其博果何自来?亦渐而非顿乎?不广大固所患,不精微尤其大患,则画虎刻鹄之譬矣。”〔2〕(P83)在《答陈光汉诗学阙疑七则》说:“无可专学,无可不学。”〔2〕(P1088)在《陈石遗先生谈艺录》说:“盖作诗不徒于诗上讨生活,学问足,虽求工亦不至于苦也。”〔2〕(P1018)陈衍又从杜甫的诗学经历得出经验之谈:“求诗文于诗文中,末也。必当深于经史百家以厚其基,然尤必其人高妙,而后其诗能高妙。否则虽工不到什么地步去。”〔2〕(P1018)为此,陈衍对那些有深厚学养的诗人大为赞赏,如:“祁文端为道咸钜公工诗者,素讲朴学,故根柢深厚,非徒事吟咏者所能骤及。”〔2〕(P161)这些与翁方纲的尚学诗学是一脉相承的,但是陈衍又不仅仅停留在“学问”上面,否则他也难逃“抄书”之嫌,他又有所发展,倡言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统合,也就是说诗人不仅要做到学养深厚,还要有诗人之性情,也就是学养与性情的统一。所以,陈衍学翁方纲就不像翁门弟子谢启昆、吴嵩梁辈照抄照搬,而是适应新的时代有所改进有所发展。基于此,陈衍对严羽所谓的“诗有别裁,非关学也”之说也像翁方纲一样不予首肯。他在《瘿唵诗叙》一文中这样说:

严仪卿有言:“诗有别才,非关学也。”余甚疑之,以为六义既设,风雅颂之体代作,赋比兴之用兼陈。朝章国故,治乱贤不肖,以至山川风土,草木鸟兽虫鱼,无弗知也,无弗能言也。素未尝学问,猥曰吾有别才也,能之乎?汉、魏以降,有风而无雅,比兴多而赋少,所赋者眼前景物,夫人而能知而能言者也,不过言之有工拙。所谓有别才者,吐属稳,兴味足耳。若《三百篇》则朝章国故,治乱贤不肖之类,足以备《尚书》、《逸周书》、《周官》、《仪礼》、《国语》、《公》、《穀》、《左氏传》、《戴记》所未有,有之必相吻合。其有不合,则四家之师说异同,齐、韩之书缺有闲者也。未尝学问,猥曰吾有别才也,能为之乎?汉、魏以降,其谋篇也,首尾外两两支对,拗体之律句而已。前写景,后言情,千篇而一致也。微论大小《雅》、《硕人》、《小绒》、《谷风》、《载驰》、《氓》、《定之方中》诸篇,六朝人有此体段乎?《绿衣》、《燕燕》,容有之耳。微论《三百篇》、《骚》之上帝喾,下齐桓,六朝人有此观感乎?滋兰树蕙,容有之耳。故余曰:诗也者,有别才而又关学者也。少陵、昌黎,其庶几乎?然今之为诗者,与之述仪卿之言则首肯,反是则有难色。人情乐与易,安于简,别才之名,又隽绝丑夷也。掞东为诗未久,而以余所知,有沈酣有年,思力笔力,未如其陷入而抉出者。顾与之游数年,其有所作,未有以为可,不使尧生若余,批拫而剔刮之者。有以别才不关学之说进乎?吾知其不敢闻也。今年余自都归里,掞东裒辛亥以前诗二百馀首,属余从容时日,痛下绳削。余不敢辞,携归数月,乃为删去九十馀首。其存者,又悉为献可替否而归之,复深辩仪卿之言以为之叙。〔2〕(P1087-1058)

又在《剑怀堂诗草叙》进一步阐明这一观点:

夫学问之事,惟在至与不至耳。至则有变化之能事焉,不至则声音笑貌之为尔耳。唐人之声貌,至不一矣。开、天、元和,一其人,一其声貌,所以为开、天、元和也。开天之少陵、摩诘,元和之香山、昌黎,又往往一人不一其声貌,故开、天、元和者,世所分唐、宋诗之枢斡也。庐陵、宛陵、东坡、临川、山谷、后山、无咎、文潜,岑、高、杜、韩、刘、白之变化也。简斋、止斋、沧浪、四灵,王、孟、韦、柳之变化也。子孙虽肖祖父,未尝骨肉间一一相似。壹壺化生,人类之进退由之。况非子孙,奚能刻意蕲肖之耶?天地英灵之气,古之人盖先得取精而用宏矣。〔2〕(P1087-1058)陈衍关于这方面的言论还有:

严沧浪云:“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殊为得之。孙吴有实在工夫,李广则全靠天分,不可恃也。渔洋于沧浪,不取此二语,而取羚羊挂角之说,盖未尝学杜故也。表圣之“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已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羚羊挂角”,是底言乎?至如禅家所云,两头明,中间暗,及诗家之“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竟是小儿得饼,且将作迷语索隐书而后已乎?渔洋更有华严楼阁,弹指即现之喻,直是梦魇,不止大言不惭也。〔2〕(P134)

钱锺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有段妙论说:“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的标准:论画时重视王世贞所谓‘虚’以及相联系的风格,而论诗时却重视所谓‘实’以及相联系的风格。因此,旧时的‘正宗’、‘正统’以杜甫为代表。”〔4〕(P22)以对杜甫的态度为分界线,王士祯推重王维诗风而不喜杜诗,几乎改变了中国诗学的基本崇尚。翁方纲力挽狂浪,批评王士祯“神韵说”的不实诗风,把中国诗学从尚“虚”的路上又重新转到“实”的传统道路上去,以陈衍为中坚的近代宋诗派则沿其旧,继续抬举杜甫反对空疏之学。陈衍对司空图、严羽以来的空疏诗学理论予以清理和批驳,进一步捍卫了在中国诗学史上站主导地位的“实”的诗学思想。陈衍在尚实的前提下,又重视诗人之所以为诗人的特殊性所在,因为诗人毕竟不等同于学人。光有学,诗少灵气,光有诗人性情,诗不浑厚。只有合学人与诗人于一身,诗才完美。基于此,陈衍对那些既有学养又有灵气的诗人特别推重,如评祁寯藻等人:“诸公率以开元、天宝、元和、元祐诸大家为职志,不规规于王文简之标举神韵、沈文悫之主温柔敦厚,盖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也。”〔2〕(P716)

翁方纲反对王渔洋空虚诗学还有一个主张,那就是诗要真实。他在《延晖阁集序》(卷四)中比较集中地阐述了这一思想:“诗必研诸肌理,而文必求其实际。夫非仅为空谈格韵者言也,持此足以定人品、学问矣。”〔3〕翁方纲这种主张实际反对空洞的诗学思想体现在他的一系列论述中。如《重刻吴莲洋诗集序》认为,盛唐诸作“皆真实出之者也”、“按之皆有实地”〔3〕(P375)。《唐人律诗论》说:“诗之理则实,如此而已矣。”〔3〕(P426)《拟师说》曰:“天下之学务实而已矣,古今之学适用而已矣。”〔3〕(P436)其诗《渭川梅梦图三首》也说:“尔又三年归读书,试将诗境皆求实。”〔3〕(P547)陈衍也沿续其尚真的诗学主张,如在评议王渔洋诗歌时说:

渔洋山人自喜其“萤火出深碧,池荷闻暗香”之句,谓可拟范德机“雨止修竹闲,流萤夜深至”二语。渔洋最工摹拟,见古人名句,必唐临晋帖,曲肖之而已。持斯术也,以之写景,时复逼真,以之言情,则往往非由衷出矣。……性情之不似,虽貌其貌,神犹离也。夫性情受之于天,胡可强为似者?苟能自得其性情,则吾貌吾神,未尝不可以不似之,则为己之学也。世之学者慕之,斯貌之貌似矣,曰异在神。神似矣,曰异在性情。嗟乎!虽性情毕似其失己不益大欤。吾终恶其为佞而已矣。〔2〕(P23)

陈衍又说:

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道理,真实本领。非靠著一二灵活虚实字,可此可彼者,斡旋其间,便自诧能事也。今人作诗,知甚嚣尘上之不可娱独坐,百年、万里、天地、江山之空廊取厌矣,于是有一派焉,以如不欲战之形,作言愁始愁之态,凡坐觉、微闻、稍从、暂觉、稍喜、聊从、政须、渐觉、微抱、潜从、终怜、犹及、行看、尽恐、全非等字,在在而是,若舍此无可著笔者。非谓此数字之不可用,有实在理想,实在景物,自然无故不常犯笔端耳。〔2〕(P105)

在诗歌真实方面,陈衍自然推崇杜甫诗歌,他说:“任是如何景象,俱写得字字逼真者,惟有老杜。……开宋人无限法门。”〔2〕(P22-23)陈衍也曾批评王渔洋好用古人好句,针对的就是王渔洋一些诗欠真实感情而徒于字面上用功的毛病:“渔洋于古人好句,巧偷豪夺,必须掠为己有而后已。如《题虞伯生诗后》云:‘爱咏君诗当招隐,青山一发是江南。’不知虞伯生此句,亦从套来,东坡《澄迈驿通潮阁》诗云:‘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此则两人并驱,未知鹿死谁手者。”〔2〕(P362)

唐宋诗之争,是宋以后诗的一大争议热点,甚至可以通过支持唐诗还是支持宋诗来区分诸多诗学流派。唐宋诗之争在清初就有。康熙、雍正年间,诗坛霸主是王士祯和沈德潜,他们分别推重“神韵说”和“格调说”,向往空疏灵虚,主盛唐诗。乾隆、嘉庆两朝,有翁方纲、袁枚主持诗坛。多年来,许多学者关注袁枚的“性灵说”,而对翁方纲的“肌理说”关注不够。从诗学本质来说,也许袁枚的“性灵说”更切合诗学本质,故为后人所推重。但如回归历史原态的话,我们可以发现,袁枚的诗学在乾隆朝可以说是民间诗学,翁方纲的诗学才是官方诗学,这一点不难从袁枚、翁方纲的人生境遇可以看出来。两人虽同时出仕,但袁枚只做过几年小官,翁方纲则不同,他历仕两朝,皆为朝中重臣,多年主考地方,又多次参加千叟宴,其学问尤其受乾隆帝看重。翁方纲是由推重宋学而推重宋诗,尤其是对苏轼、黄庭坚更是推崇有加。翁方纲面对的是推重盛唐诗而贬低宋诗的王渔洋,所以在这样一个特定年代,他特别推重宋诗并没有同时打压唐诗的意思。在他看来,宋诗和唐诗一样都取得了巨大成就。

与这一思想相似,陈衍在唐宋诗的关系上提出了著名的“三元说”。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评沈曾植云:“余言诗莫盛于三元,谓开元、元和、元祐,君谓三元皆外国探险家觅新世界开埠头本领。故君诗有‘开天启疆域,元和判州部’及‘勃兴元祐贤,夺嫡西江祖’各云云。余言今人强分唐诗宋诗,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馀地耳。”〔2〕(P900)陈衍是不同意“诗分唐宋说”的,他认为唐诗、宋诗成就都很高,两者风格如有不同,也只是另辟蹊径而已。他说:“自咸、同以来,言诗者喜分唐、宋诗,每谓某也学唐诗,某也学宋诗。余谓唐诗至杜、韩而下,现诸变相。苏、王、黄、陈、杨、陆诸家,沿其波而参互错综,变本加厉耳。”〔2〕(P200)“三元说”就认为唐宋的顶级诗人和时代高峰是并驾齐驱、不分高下的。陈衍《答陈光汉诗学阙疑七则》说得非常明白:“唐宋诗佳者,无大差别。真能诗者,使人不能分其为唐为宋。”〔2〕(P1088)其《诗学概要》也说:“诗人之盛,唐代后以宋代为观止。盖宋人诗学,各本唐法,而扩充变化之。卓然成大家者,不甚亚于唐也。”〔2〕(P1037)在陈衍看来,唐诗宋诗其实没有明显差异,《文莫室诗续集叙》说:“然诗之于唐、宋,果异与否,殆未易以断言也。”〔2〕(P1057-1058)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明人分唐诗有初、盛、中、晚四段说,陈衍认为,宋诗与之相似,也有四段:“此录亦略如唐诗,分初、盛、中、晚。吾乡严沧浪高典之说,无可非议者也。天道无数十年不变,凡事随之。盛极而衰,衰极而渐盛,往往然也。今略区元丰、元祐以前为初宋,由二元尽北宋为盛宋,王、苏、黄、陈、秦、晁、张具在焉,唐之李、杜、岑、高、龙标、右丞也;南渡茶山、简斋、尤、萧、范、陆、杨为中宋,唐之韩、柳、元、白也;四灵以后为晚宋,谢皋羽、郑所南辈,则如唐之有韩偓、司空图焉。此卷系初宋,西崑诸人,可比王、杨、卢、骆;苏、梅、欧阳,可方陈、杜、沈、宋。宋何以甚异于唐哉!”〔2〕(P716)陈衍认为,宋代诗在诗艺的诸多方面有所开拓有所创新,如他说:“宋诗人工于七言绝句,而能不袭用唐人旧调者,以放翁、诚斋、后村为最。大略浅意深一层说,直意曲一层说,正意反一层侧一层说,诚斋又能俗语说得雅,粗语说得细,盖从少陵、香山、玉川、皮、陆诸家中一部分脱化而也。”〔2〕(P227)陈衍关于唐宋诗的观点可归结为一句话,即从宋诗的特质、成就、发展阶段来看,宋诗与唐诗并无二致。这与翁方纲在特定年代尤重宋诗的精神是一致的。

如前所说,翁方纲推重宋诗,尤其是对苏、黄诗倍加推崇。翁方纲的书房名就叫“香苏斋”。每年苏轼生日,翁方纲都要设果品敬奉并邀诗友前来和诗。在江西期间,他常跟弟子讲黄庭坚诗法:“愚在江西三年,日与学人讲求山谷诗法之所以然,第以中得二语曰:以古人为师,以质厚为本。”(《渔洋先生精华录序》)〔3〕(P372)与这一诗学崇尚相似,陈衍对黄庭坚的诗学极为关注。他说:“世人只知以生涩为学山谷,不知山谷乃槎枒,并非生涩也。”〔2〕(P202)这段话与翁方纲说的一句话意思相近:“山谷诗,譬如榕树自根生出千枝万干,又自枝干上倒生出根来。”〔5〕(P1427)后世对黄庭坚诗法多有误解,此处“生涩”即为一例,陈衍为之辩解。当然,“生涩”固然不好,“槎枒”也不是什么优点。但这表明陈衍对黄庭坚诗的特质的细细品味。既然“生涩”并不是黄诗的特质,后世的“生涩”诗也不能归源于黄庭坚及其为代表的江西派。“广雅相国见诗体稍近僻涩者,则归诸西江派,实不十分当意者也。”〔2〕(P150)陈衍推重黄庭坚诗,也不是一味地为之叫好,对其不足也有充分认识。他说:“山谷诗亦时有未善处。”〔2〕(P478)如《次韵吴宣义三径怀友》云:“佳眠未知晓,屋角闻晴哢。”陈衍指出:“明明将孟浩然句‘春眠’易为‘佳眠’,‘不觉’易为‘未知’,‘处处’易为‘屋角’,‘啼鸟’易为‘晴哢’,亦何必哉?”〔2〕(P478)说明陈衍对黄庭坚诗确有过细细把玩,其所说并非无稽之谈。关于王渔洋对黄庭坚诗的误读,陈衍也有分析。陈衍认为王渔洋并不知黄,如在解读王渔洋所说“山谷虽脱胎于杜,顾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门庭,宋人作江西宗派图极尊之,以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时,陈衍说:“渔洋未用功于杜,故不知杜不喜杜,亦并不知黄,乃为是言。”〔2〕(P151)陈衍不止一次说过王渔洋不懂黄诗,他在另一处也说:“渔洋何尝真爱山谷,自知其诗笔之平,故托为爱山谷也。”〔2〕(P973)

由黄庭坚而上溯评杜甫,这是后世评江西派的贯有理路。翁方纲如此,陈衍也不例外。陈衍对杜诗也作过深细体悟,如说:“少陵诗用字之有来历者,《甘林》之脱粟为尔挥,言长老留饭也。”〔2〕(P322)陈衍有《朱批杜诗》一卷,其中对杜甫诗的解读还是很到位的:“壮年法足词足,中年意足气足,末年理足神足。杜公五言,尽于此矣。”〔2〕(P953)“秦州后,意中有意,味外有味,极抟捖旋之妙,律境又一进。入蜀以后,意不求深而自深,團结处纯是兴味;不求而自厚,断续处纯是神理。律境又一进。夔、巫后所作,兴愈远,神愈淡,时或似李、似王、似孟,而返虚入浑,积健为雄,终是此老本色。”〔2〕(P954)与江西派推重杜甫夔州以后诗的观点是相同的。

由黄庭坚向前看,陈衍看到的是杜甫,向后看则是近代宋诗派诗。陈衍“对同、光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2〕(P1048)大加赞赏。他专门作过《近代诗钞述评》,评近代诗人160人,可以说是一部近代诗歌简史,因特别推重宋诗派诗人,所以也可以说是一部简明的宋诗派诗史,描绘出近代宋诗派的发展谱系。对于各种不守盛唐而专学宋诗的诗学取向大加赞赏。如评何绍基:“出入苏、黄,才思皆有余。”〔2〕(P716)评曾国藩:“诗极盛于唐,而力破馀地于两宋。眉山、剑南之诗,皆开天、元和之诗之变化也。自明人事摹仿而不求变化,以鸿沟书唐、宋,东坡且无过问者,涪翁无论矣。坡公盛行于南宋、金、元,至有清几于户诵。山谷则江西宗派外,千百年寂寂无颂声。湘乡出而诗字皆宗涪翁。”〔2〕(P882)评陈宝琛:“出入于眉山、双井。”〔2〕(P890)评郑孝胥:“泛滥于唐彦谦、吴融以及南北宋诸大家,而最喜荆公。”〔2〕(P901)陈衍高度评价这些人,可以说是自家人评价自家人,肯定这些人的诗学取向,也是肯定自己的诗学崇尚。

如果把清代诗学归为唐宋诗两派之争,翁方纲和陈衍都是宋诗一派;如果把中国古典诗学分为“空灵”、“着实”两脉,翁方纲和陈衍都应归为“着实”一脉。陈衍与翁方纲在一些具体的诗学观点上有些不同,但在评议杜诗、推重黄庭坚为代表的宋诗、抵制王渔洋空疏诗学这几个重要方面,他们的确一脉相续。总之,我们认为,清代宋诗派以翁方纲为源头,至近代而成高潮,成一代景观。

〔注释〕

①陈步墀《粤岳草堂诗话》序:“香山香石先生,为黄文裕公八世孙。翁覃溪学士尝与番禺张南山(维屏)、阳春谭康侯(敬昭),并称“粤东三子”者也。先生早岁著《香山诗话》,传诵海内,覃溪尤深击节。”“陈独漉《坐雨诗》云:‘萧瑟北林声,云如万马行。坐中高阁雨,天外数峰晴。向浦帆光湿,依人燕羽轻。罗浮开一半,凄恻未归情。’此五律最高之境,法律极细者。翁覃溪先生曾向张南山称说,可见前辈鉴赏,别具心眼如此。”(《香石诗话》卷一)(以上均见黄培芳撰,管林标点:《黄培芳诗话三种》,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②陈衍对于自古江西诗学的清理下一段也可以见出:“江右诗家,自陶潜以降,至赵宋而极盛。欧公、荆公、南丰、广陵外,又有所谓江西宗派,祖山谷而祢彭城之后山,其甥徐师川,即不宗仰山谷l,不足凭之说也。至前清而就衰。名者虽有蒋心馀、吴兰雪、高陶堂,派别既不一致,力亦不足以转移天下风气。五十年来,惟吾友陈散原称雄海内,后生英俊,谬以余与海藏侪诸散原,方诸北宋苏、王、黄三家,以为海藏服膺荆公,遂以自命;双井为散原乡先哲,散原之兀傲僻涩似之,皆成确证。”(《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三,《陈衍诗论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83-584页)陈衍又说:“清末江右,多謇谔耿介之士。”(同上,第670页)

〔1〕黄霖.中国文学批评史(近代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陈衍著,钱仲联编校.陈衍诗论合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

〔3〕翁方纲.复初斋文集〔M〕.清李彦章刻本,清道光十六年,1836.

〔4〕钱锺书.七缀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M〕.清诗话续编〔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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