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能否撰写中国文学史——试析(重)写中国文学史的问题

2012-12-18 07:36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文学史学者文学

〔德〕顾 彬 著 林 源 译

文学存在着不确定性。

——卡尔海因茨·施蒂尔勒

我们研究的话题一点也不新鲜。中国内外已有不少人研究。至于“西方”的研究,须提及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斯洛伐克大学者马利安·高利克(Marian Galik,一九三三-)及其丰硕的研究成果,尤其是他的著作《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生史》(The Genesi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一九八○)。①London:Curzon Bratislava:Veda,p.349.然而,如果我们不过多地关注题目中“现代”这一形容词,假设任何文学批评都是现代的,不必特意强调——因为文学批评这几个字只有在现代才可能——那么,我们的论述好像已经结束了。间接地自称撰写第一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的马利安·高利克,②Ibidem,p.1、9.为(现代)中国文学批评的源起定出了明确的年月份:一九一七年一月。③Ibidem,p.1、9.在此之前仅有梁启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就政治小说发表的议论颇有影响,可以算是一部不长的史前史。在高利克的研究中,“传统”并不举足轻重。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同意约翰·梅卡姆(John Makeham)在“重塑中国学科”项目研究中提出的一个推测,④见Thierry Meynard:The(Re-)Shaping of Academic Disciplines in China,in:Chinese Cross Currents 5.4(10/2008),pp.122-128。文章问题不小,因为强势(西方)和弱势(中国)文化的矛盾被作者简单化了。梅卡姆指出,从传统的知识图式和知识实践到新的认识论,这其中存在着过渡。⑤他在与我的通信中也是这个态度。如果无视“本土标准与西方概念之间的互动”(约翰·梅卡姆),我们必然转向西方的范式,因为西方范式对中国学术领域的创立有着协助之功。即使这一见解能够成立,但马利安·高利克并未把他的观点提高成为理论,所以仍然有很多再思考的空间。我不想在下文里解决这些问题。我更希望在文中提出问题,不是解决问题。为什么?原因很多。

一、术语和术语学

非英语国家的学者研究二十世纪中国的学科模式和发展,马上要面对来自术语和语言的问题。如德语里的literaturwissenschaft和literaturkritik,可能在另一种语言里找不到对等的说法,在英语或汉语中都找不到。如果我们相信通用的字典,那么literaturwissenschaft在英语中的意思是literature(文学)或literary studies(文学研究),在汉语里面是文艺学或者文学研究,而literaturkritik的英语意思是文艺批评,其汉语里的意思是文学批评或者文学评论。在汉语词汇里,这几个术语是相当新的,可能是留日的中国学生传回中国的,或者是通过复译日译外国著作传到大陆的:bungei gaku(文艺学)可能和literaturwissenschaft相近,而bungei hihyo(文艺批评)可能与literaturkritik相近。事实上literaturwissenschaft和literaturkritik在德国也还是新兴的学科。

Literaturwissenschaft一词最先出现在西奥多·蒙特(Theodor Mundt,一八〇八-一八六一)的《当代文学史》(Geschichte der Literatur der Gegenwart)里,是根据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一七七〇-一八三一)的“wissenschaft der kunst”(艺术科学)这一概念推演出来的。①Karlheinz Schiele:Dimensionen des Verstehens.Der Ort der Literaturwissenschaft.Konstanz:Universitatsverlag,1990,p.5.我文章的题旨也来自这部著作。然而,在十九世纪的最后三十年前,这个词还没有现在公认的功能。为了取得这一功能,它先要从德语研究中把自己解放出来,然后才能成为独立的学科。literaturkritik也经历了同样的演变。②有关其历史与功能,见 Thomas Anz and Rainer Baasner(Eds):Literaturkritik.Geschichte,Theorie,Prazix:Munich:Beck 2004.4这个词义使用较晚,最先出现在克里斯托弗·维兰德(一七三三-一八三一)的月刊《德意志信使报》(一七七三-一七八九)上。自一八一七年以来,literaturkritik已经成为每日新闻很重要的一部分。在上述这两种情况里,中产阶级构成了 literaturwissenschaft和literaturkritik演化的背景和中流砥柱。前者推动公民为其民族的过去撰写一部文学史,而后者则渴望培养一群有能力的读者。两者的区别在于,literaturwissenschaft试图摆脱任何一种既定价值的束缚,在这一尝试中,重建一个真确的文本,描述一定文艺类型的起源,或者解释思维、目的、布局等的发展。而literaturkritik不一定要承接以往的作品,但却致力于新近的出版物,根据一定的价值尺度,通过评判一批批新出版书籍,达到引领读者的目的。

要是我们仅仅从德国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话,我们的话题似乎还很清楚,但一旦进入说英语或法语的世界,问题就模糊不清了。显然,literaturwissenschaft(科学)这一术语在人文科学领域是不存在的。人们说的是文学批评,如此一来,更模糊了 literaturwissenschaft和literaturkritik的明显区别。正如澳大利亚学者杜博妮(一九四一-)很久以前就指出的,从五四(一九一九)开始到二十世纪后期,中国受到英美教科书和历史的深刻影响。③Bonnie S.McDougall:The Introduction of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into Modern China 1919-1925.Tokyo:Center for East Asian Cultural Studies 1971,pp.55ff,169,251.因此,汉语的文学评论应该翻译成literary criticism 而不是literaturwissenschaft。④Ibidem,pp.219ff,240.这是不是说,中国在一九一五和一九二五年之间着力文化复兴,而此前中国研究自己过去的文学还没有学术方法?如果我们听信中华民国时期(一九一二-一九四九)代言人的话,那么,中国在文学史写作或文学研究方面就是乏善可陈的。⑤Ibidem,pp.220f,232,238,253.写到这里,我们还未找到理想的出发点。对我们的任务来说,传统看起来不会有所作为。但(不)幸运的是,我们的问题要更为复杂。

二、中式的中国文学史

大约在三十年前,W.J.F.詹纳尔(一九四一-)在柏林的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上提出一个显然是很怪的问题:“中国可能有现代文学么?”现在我想接着他的问题再提出一个类似的怪问题:中式的中国文学史可能吗?或从这个意义出发,作为学科,以中国人的方式研究中国文学可不可行?我的答案是:也许行,我的确这么希望,但是,我又怕这大概不行。这话听起来首鼠两端。第一,因为我即将在二〇一二年完成我的十卷本《中国文学史》,①Wolfgang Kubin(Ed.):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Munich:Saur 2002ff.而我在编撰的过程中自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我的中国同行的著述。第二,因为自一九〇二年以来,德国已出版至少八种各不相同的中国文学历史,②Wilhelm Grube: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Litteratur.Leipzig:Amelangs 1902,p.467其中的四部是在过去二十年里出版的。③新近还有两版,见Helwig Schmidt-Glintzer:Geschichite der chinesischen Literatur.Munich:Scherz 1990,p.686;Reinhard Emmerich(Ed.):Chines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Stuttgart:Metzler 2004,p.424.与我的研究相同,这四部文学史也大多取材中文著述。那我是不是在说,只有中国以外的学者才能写出满足所谓西方高学术要求的中国文学史来?

对于我们探讨的话题,我为何如此地有所保留,甚至悲观——尽管在中国尤其是九十年代末以来,文学史写作方兴未艾?④Yingjin Zhang(张英进):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Modern Literary History in China,1922-1980,in:Modern China July 1994,pp.347-377,文中提到,1982 年5 月,在现代中国文学史领域,大陆就有4000学者从事研究,张文的数字和日期又与 Milena Doleželová -Velingerová 的文章相左。对此我有几个原因。这些原因对堪培拉项目未必是好消息,虽然我的观点还要深刻剖析,不能望文生义。

让我先从两个简单的小问题开始:其一,中国学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中国文学史或者类似的作品?其二,他们做的比外国(如德国)的同行们早么?如我们所料,他们不比西方学者动手早,但他们是在相同的时间 (一九〇四年以发表的形式)开始的,稍晚于一九〇三年中译一八九八年日本人撰写的中国文学史。⑤Milena Doleželová -Velingerová:Literary Historiography in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China: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Memory,in:Milena Doleželová -Velingerová,Oldˇirch Král(Eds.):The Appropriation of Cultural Capital.China’ s May Fourth Project.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2001,pp.123-166.但是,自己的事却迟迟未开始,原因何在?换言之,那个 (重)讲述历史的念头为什么来得相对迟后?原因有二。

第一,当一个国家的通史出现问题的时候,它才要写作专门史,如文学史、语言史或哲学史。当一个松散的政府被强迫变成国家的时候,历史才出现问题。我指的是中国,从十九世纪末到一九一二年间,一个帝国转变成国家。由此,中国不仅仅要学会编年史以外的新式历史书写,还要学会怎样在历史事件中探究中国人的思维,一种不得不改变的、被连根拔起的思维,不如此,不足以面对所谓西方带来的挑战。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充当了(教育)教材的角色。因此,文学反思的核心问题并不是文学,而是怎样通过文学作品来教育人的问题。从一九〇四年到现在,虽然社会和意识形态的背景发生了变化,但这种以文为教的做法几乎没有改变。传统的中国文化是口口相传的文化。这意味着,尽管文字早已发明,但文本要靠背诵才行,一般来说文本遇到不清楚的地方才要写评论。至今在大陆分析文言文,大体上还是如此,学生要背下经典文章,但没人领他们一字一句地研究文章。有人甚至说,口口相传的文化培养出编年史和摘要记述的写作文风,与演化式的文风南辕北辙。

口传文化可能误导学生,使其误以为背诵下来的文本不必太多的解释。因此学完记住好像理解就在其中。但是当留学在外的从事中国研究的中国学生被要求把很久前记忆的文字翻译成外语时,真正的问题就来了。他们的目光在说他们是明白的,但他们的嘴却不能把汉语文本的意思变成外语。这不是语言水平的问题。为什么不是呢?死记硬背的东西好像心里明白了,显然不用花力气把已经记忆的内容反复推敲,但当翻译工作开始时,如果译者不懂汉语特点的话,以前原本看起来如此清楚的文字就成了很大的麻烦。只有与一种外语比较起来,中(外)国的学者才能知道中文和别的语言有何不同。

翻译就是做决定,而翻译文言文,译者要决定名词是单数还是复数,动词是将来时态还是过去时态。简言之,中文语言及其传递的信息一旦译成外文,麻烦就来了。通过翻译,学者可能最先发现母语和作为母语背景的文化的特殊性。所以我们自然能理解,中国戏剧、中国小说、中国民间文学等公认的历史在一九一二年前后才开始写作,其作者如王国维(一八七七-一九二七)、鲁迅(一八八一-一九三六)、胡适(一八九一-一九六二),他们都有(多国)外语写作能力,并且从中国以外的角度研究问题:他们从西方的角度看中国的古典文学。这方面王国维是第一人,如他用弗里德里希·尼采(一八四四-一九〇〇)的论述来阐释词人李煜(九三七-九七八)。①Karl-Heinz Pohl:Ästhetik und Literaturtheorie in China.Von der Tradition bis zur Moderne.Munich:Saur 2007,p.413.

第二,文学评论需要一种与过去不一样的文学以为其研究的客体。在过去的中国,我们今天讲文学所用的文学这一概念是不存在的。②Cf.Karl-Heinz Pohl:Annäherungen an einen Literaturbegriff in China,in:Simone Winko et al.(Eds):Grenzen der Literatur.Zu Begriff und Phänomen des Literarischen.Berlin,New York:de Gruyter 2009,pp.584-607.今天的文学是指诗歌、小说、戏曲和散文这一狭义概念。然而在遥远的过去,文学包含几乎所有的写作;近似于德语的schrifttum(文学),或者英语的人文、文源。如此说来,现在使用的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的文学不仅仅太狭隘,而且更是太年轻了。其历史还不足一百八十年。“文学”两字是美国传教士发明并在一八三一年出现在中文里,但是显然是在日本绕了一个圈子,被误认为是外来语。③Lydia H.Liu:Translingual Practice.Literature,National Culture,and Translated Modernity – China,1900-1937.Stanford:Stanford UP 1995,pp.34-35.Milena Doleželová(cf.note 16)在Federico Masini(1993)之后提到1623年,这一年一位耶稣会教士首次使用这个词。简言之,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必定是为了适应鸦片战争(一八四〇-一八四二)前夕的新形势而铸造出来的,当时的中国传统一步一步地受到挑战,渐渐地要有一种新式的文学来回应挑战才行。

在传统的中国,文人没有为了文章而写文章这一概念。那些写文章的官员们往往把写作视为消遣,并不当作他们的职业。此外,他们不仅是写文章,他们可能也绘画、写书法或者养花弄草。对于文人,在宫廷或衙门供职之后,写文章往往只是美学存在的一部分。他们首先把自己看作官员、文人,而不是作家。很多时候,写文章在中国社会等级制度中是取得高官厚禄的敲门砖,或者为了交朋结友而已。总之,写作本身不是职业。至今,我们还能在中国大陆发现这一现象。一九四九年后,许多舞文弄墨的人,或是做了官,或是不写了或者写得少了。而一九八九年后,有相当一部分(其中不乏著名作家)变成了商人。在很多情况里,文学是新兴文人“阶级”的短期选择之一,而不是一以贯之的职业。为文为官如此纠缠,这方面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能与中国相比。

尽管这种现象偶尔还能见到,然而“文坛”的确从十九世纪末到一九四九年间发生了变化。通过与外国报纸和外国文学的接触,新派作家渐渐地建立起所谓的文学领域。④Cf.Michel Hockx(Ed.):The Literary Field of Twentieth-Century China.Richmond:Curzon 1999.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一九三〇-二〇〇二)用“作家、出版商、书商、评论家和教育家的‘利益共同体’”来定义文学场域。①Ibidem,p.2、9、7.或者换句话说:②Ibidem,p.2、9、7.文学场域这一利益共同体里的经纪人和机构推出实物的和象征性的文学产品,其行为至少要被一种自发原则所左右,这一原则又或多或少地与至少一个他律原则发生龃龉。这里所说的图书生产就是作家、出版人和推销商的制作和发售,而象征性的生产就是文学评论家、教育家和学者对图书价值的决定。③Ibidem,p.2、9、7.现在最重要的是,作家要借助自己的个人能力应对社会的反对与批评。至少从一九一二年到一九四九年之间的作家是如此,但在多数情况中,一九四九年后的作家并不如此,即使被人痛批,作家们也要站在政府一边或者三缄其口。

我们的结论是什么呢?只能当文学变成自我生长的领域,作家明白他们是文本生产者,创造作品不是用来投机社会的,而是用来批判社会的,到了这个时候,文学批评才能成为可能。总之,他们必须把写作当作一项庄重的职业,并且是他们的主要职业,是不能放弃的东西,不要因一九四九年前后的革命而停止,也不要像一九九二年后那样为了赚钱而易辙。

三、历史写作(后殖民主义)

一九一二年后的中国国家建设总是致力于语言规划和历史写作:就我们研究的话题来说,说到现当代中国文学史,这部历史要是正史才行,对谁来说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自身形象或民族身份就值得推敲了。二〇〇六-二〇〇七年进行的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学价值的讨论证明,主要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中国宣称是文学大国〔尽管二〇〇七年所有当代文学评论都对中国的文学(现状)提出了批评〕。④China Today 56.2/2007,p.12:“That China is a world literary force is indisputable.”(“毋庸置疑,中国是世界上的文学大国。”)要知道,没有一个西方文明国家敢说这句话!

近年来,在后殖民主义研究的影响下,西方——确切地说只有欧洲中国研究的学者们,常常被指责发明中国史。在此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但想指出一个几乎被忽略的事实。一位法国的中国观察家几十年前有句名言:在中国预测过去很不易。他的意思是,尤其在一九四九年之后,两岸的中国史学家迎合各自的政府,一再重写历史。直到现在,大陆的历史学者仍被告诉写谁或不写谁,写什么或不写什么。就连批评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也不行,因他/她的名字不能提。“独裁”的字眼儿是不能在政治宣传工具里出现的,如在《人民日报》,甚至关于非汉人的社会或历史也不能提。二〇〇七年十月,两位年过古稀的学者在中国大陆亲口告诉我,他们最终如何“成功”地把文学评论发表出来:一篇文章删掉三分之一并重写剩余的;另一篇删掉三分之二。这意味着文学史,甚至是从中国学者的观点出发的文学史,是不能成立的,西方学者读到的中国同行的著作不是他们自己的文字或者不是按自己的想法发表的。那么这些著述还有必要读吗?

在这方面,仍然使用马克思主义者词汇的后殖民主义研究,显然是给渴望控制西方学者不同意见的政府提供了有用的手段。后殖民主义研究的代表和民族倾向明显的中国学者,要让外国学者从中国人的角度理解中国历史,这听上去是符合逻辑的。若是在美国,大概没人指望中国人从美国人的角度理解美国历史,此外,中国历史总是通过不同的方式讲述的,到底如何讲述,那要看海峡两岸乃至香港的政治气候,所以人们不禁要问:如果仅有中国人写的历史,世界上还有谁真的能以中国官方以外的方式了解中国?

四、分水岭

在一九四九年以后,要求外国学者不仅用中国眼睛看问题,还要用中国的方法论去研究中国的现象是相当普遍的——恐怕今天仍在继续。虽然我怀疑国家方法论的存在——有澳大利亚或奥地利方法论么?——虽然我更认为学术(科学)是无国界的,但我必须承认,有时候根据传统的中国美学研究中国文学是有意义的,因为传统的中国美学具有某种民族特点。我过去研究中国古典诗词就是这么做的,现状仍让人觉得这不是徒劳的。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一进入现当代的中国,传统中国的方法论就没有多大的用处了。中国学者必定也遇见了这一问题,因为他们仍然用马克思主义者的教条从事与祖国相关的各种研究。马克思主义当然是外国的,按照不同的意识形态把中国社会分为不同的阶级,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中国就是压迫、落后和剥夺的象征。翻开中国的历史,人们自然要问,这种邪恶的社会居然能存在三千年,而且生产出这么多艺术精品?

中国学者用马克思主义者的眼睛看中国,结果中国文化从一开始就是一片黑暗。谁真的需要这个?过去的黑暗(直至一九四九年)与今天的光明(一九四九年之后)自然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当然与政治有关。这就是为什么习惯谴责过去的中国学术界,要么对今天的现实三缄其口,要么把现状赞美成中国历史的顶峰。这不仅是(软)政治压力让中国学术备受质疑,而且那种形成唯一学派的趋向也让人质疑,对少数人的意见连容忍的气度也没有。在中国进行阅读的一般印象是,只要你读了一本书,就等于读了一百本。每个人都在抄。如果不是这文抄公里的一分子,那对大多数的中国学者来说,似乎是恐怖至极的事。

所以通过中国学者的著作研究诗人屈原(前三四〇-前二七八),人们读到的总是一位爱国者,因政治情怀而投江。爱国者一词在中国语言里不仅是很晚出现的,就连现代意义上的爱国主义这一概念也是法国大革命以后的事。①Joachim Ritter and Karlfried Gründer(Eds.):Historisches Wörterbuch der Philosophie Vol.7.Darmstadt: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89,pp.207-217.所以屈原在什么意义上才算是爱国主义者呢?是古拉丁意义中那个酷爱故土的人么?大概又不是。但为什么我们五十年来始终把屈原——一个据称是为了楚国而捐躯的人物——当爱国主义者来读呢?(事实上他不是,他只是笃信萨满教而用迷信的方式转入阴间继续求索的。)

上面提出的问题触及了一个更重大的问题:最初,为拯救中华民族,大家希望在文学领域通过光辉形象创造民族英雄,这能解释如何根据“黄金盛世”的计划来发展中国文学。②McDougall:Introduction,pp.254ff.此后,史学充满了正面的和反面的范例:正面的总是受压迫的反抗“封建传统的”,而反面的是逆时代精神的,等等。“黄金盛世”的模式描绘出中国文学从诗歌经戏曲到小说的演化过程(胡适)。但是如果想弄清楚中国文学是不是达到国际的标准了,不同的演化形式应该怎样判定?自民国以来,中国学者总要证明中国文学也有它的“西方”时期,如浪漫主义运动或现实主义等。③Ibidem,pp.90、148.他们把外国的文学元素加入中国文学,全然不顾历史语境,几乎是停留在表面的推测上,术语混淆,比如,一千年以前,中国好像已经是德国和英国浪漫主义的先驱。这一点最明显的就是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七〇一-七六二),他仍然被视为浪漫的天才。对此提出批驳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因为许多学者可能不高兴。我过去试过,徒劳而已。①Wolfgang Kubin:Wider die Charakterisierung von T’ang-Lyrik als,romantisch’〔…〕,in:Ostasienwissenschaftliche Beiträge〔…〕.Wiesbaden:Harrassowitz 1974,pp.80-89.原因很简单,中国的民族自豪感不允许世界文化上重要成分出现得比中国自己的早。但更为重要的是,根据朝代划分中国文学(如唐诗宋词),文学批评原则自身对此并不认可。这种划分太肤浅了。我们又有什么选择呢?

五、语言

中国学者在文学批评方面的症结是,语言能力不足。这个结论可能不太适合民国时代,当时大多数的中国作家(等于学者?)精通至少一到两门外语,甚至能用外语写作。但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学者就不行了。中国人精通英语或者别的外语的,仅有百万分之一。在国外居住多年的人也是如此。拒绝学英语或日语,能导致两个严重的后果:第一,中国学者只能通过译文(通常很烂)进入外国的文学批评;第二,他们不能读中国作者用外文写的作品,索性把他们排除在中国文学史之外。一般来说,张爱玲(一九二〇-一九九五)、胡适或林语堂(一八九五-一九七六)用一流的英语写出的作品,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而不属于英美文学(当然,对此大家可以展开争论)。在郭沫若(一八九二-一九七八)或者戴望舒(一九〇五-一九五〇)的问题上好像也可以争论。他们也都用外语创作诗歌,郭沫若用德语,戴望舒用法语。更不用说一九四五年之前被迫用日语写作的台湾作家了。有人可能认为语言的问题只是大陆学者的问题。未必。香港(至一九九七年)和台湾(至一九八七年)学者的英语也曾运用自如。就个案来说这可能成立。然而,二〇〇六年我有机会参加台北林语堂国际会议,我发现两岸的作家都用林语堂英文作品的中文译本。大家还记得,有人说林语堂的英语比中文好,他自己不把作品翻译成中文,但别人经常用很低水平的中文翻译他的作品。当我批评这种无学术水平的程序时,还不为他人理解,而那些很成问题的文章就那么发表了。②A Stride Over/Forward–Cultural Fusion/Function in the Study of Lin Yutang.Taipei:Lin Yutang guju.

了解几种外语知识是理解和欣赏现当代中国文学的关键。那些不懂法语或者西班牙语的人就不会明白一战后的法国和西班牙的封闭诗歌派对重要的诗人和翻译家戴望舒产生过多大的影响:如果我们能读他译成汉语的原著,我们可能发现在有些时候他是在翻写或模仿或照搬他喜欢的法语或西班牙语的样板。大家在研究当代中国诗歌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戴望舒对于一九七八年后中国的朦胧诗派(中国的封闭诗派)有过很大的影响。比如,诗人北岛(一九四九-)在接触了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一八九八-一九三六)的诗歌之后开始了他的诗歌写作,洛尔迦的诗歌正是戴望舒译入汉语的。看来人们在研究北岛诗歌时全不注意上述事实,这怕是一种通病,③见评论北岛的两篇水平一般的文章:Positions 15/1(Spring 2007),pp.91-111and 113-136.尽管北岛最近还发表长文,纪念这位他挚爱的外国诗人。④北岛:《洛尔迦: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见《时间的玫瑰》,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当然有人会说北岛也不懂西班牙语,所以就拒绝先学西班牙语,再研读他的诗。但是这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戴望舒通过翻译在汉语里创造出独特的洛尔迦风格,这种风格过去乃至现在对中国诗人仍然有示范作用。所以谁要理解北岛的诗歌,就应该首先读懂戴望舒的译诗和西班牙原文。北岛最终可能在一名中国翻译家的帮助下成为中国版的洛尔迦。但是中国人的研究,海内海外皆然,离这种真正的学术模式还很远。

我们的出发点是,中国人到底能否撰写中国文学史?当然能,但首先不能用中文出版;其次,中国学者在独自研究时要拥有足够开放的胸襟;最后,还要通过外语来接触不同的观点。大陆的学术研究机构和出版社,为了维持现状,常被告知研究什么,回避什么,如何表达。这种状态下发表的作品与原文大相径庭。我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译本二〇〇八年,德语版二〇〇五年)就被删去百分之二十。我的理论背景被审查得最严,所以中国学者如北大的陈晓明对我言论中的逻辑,难得其要领,这便相当自然了。

我们从中能得出怎样的结论呢?通常大陆的学术宗旨是,既不和任何人碰撞,也不惹到上级。虽然,比较而言,台湾和香港的学术环境是理想的,但我们还是听不到重要的引发争议的声音。为什么听不到呢?鲁迅说中国人有奴性,但据说他已经过时了,而我们也不愿被廉价地非议作文化帝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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