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北回归线上的乡愁

2013-01-31 11:19孙佃鑫
枣庄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余光中江南乡愁

孙佃鑫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北碚 400715)

余光中为人所知,多半是因为他的乡愁诗。他的乡愁诗情感细腻真挚,在大陆及海外广为流传。中国历来有乡愁诗的传统,古代乡愁诗不仅数量多,而且影响大。新诗诞生以来,这种诗歌传统得以继承。尤其在20世纪下半叶的台湾,大批诗人曾写作乡愁诗。余光中要算是其中的翘楚。他早年在大陆生活学习22年,后去台湾,去美国。乡愁因距离而产生,因隔绝而动情。所以,他的乡愁诗让人读来别有滋味,如一坛老酒,久而弥香。

一、乡愁的缘起

一直以来,农业在中国社会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人与土地的关系,异常密切。“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1](P3)所以,相当长的时期内,人口是相对固定的。长期的生活会使人对某地怀有特殊的感情,这是一种普适性现象。对中国人来说,这种感情似乎异常强烈。文化的影响及世代居留所形成的深厚的感情积淀,使背井离乡的中国人,在回望故乡的时候,总是别有深情。所谓“月是故乡明”,便是诗人在这种回望中自己内心无限深情的折射。自《诗经·豳风·东山》始,乡愁便成为中国诗歌中的一个重要母题。历代以来,诗人留下了众多怀乡诗篇。只要离开故乡,乡愁便会不可遏止的生发、成长。在内心发酵已久的感情,诉诸文字。因此,乡愁诗最能体现诗人感情中最纯粹和真挚的一面。

余光中,1928年重九日生于南京。早年逃难颠簸各地。1949年随父母迁居香港,次年抵台。期间,他三次赴美,并于1974年到1985年,在香港居留达十年之久。直到1992年才重回大陆,其时,他阔别大陆已有整整43年。“中国诗人由于种种原因产生的生命漂泊之感与向往安顿之感,无疑构成了乡愁诗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精神源头”[2](P84)。对余光中及其同时期入台的人来说,这种漂泊感因台湾和大陆的长期隔绝而产生。他们曾久居大陆,如今偏居一隅,怀乡于是成为那一特殊群体的集体记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3](P614),“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严重的内伤……”[4](P100),在诸如此的抒写中,足见这一群体怀乡情结的浓重。

“我是1949年夏天告别大陆的。在甲板上当风回顾鼓浪屿,那彷徨少年绝未想到。这一别就是半个世纪。”[5](自序:2)乡愁在这种情境中愈酿愈浓。由大陆入台的余光中,自然难以摆脱。尤其是在本该团圆的中秋夜,“娘,/台湾的月饼哪比你做的香?/台湾的月色比家里的凄凉。”[5](P8)从此在诗篇中,余光中开始了漫长的怀乡历程。

二、乡愁的情感内涵

《乡愁》是余光中广为流传的一首诗。在这首形制精巧的诗篇中,余光中抒写了独特生命体验。“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6](P36)这首诗写于1972年,彼时余光中与范我存结婚已有17年。母亲和妻子是余光中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他的乡愁起点亦是此基础上的无限延伸。“‘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7](P86)把大陆比作母亲,虽不是余光中的创见,但也绝非泛泛而谈。早年母亲孙秀君带他辗转各地逃难,“孤零零一个人带着独子跑遍千山万水!”[8](P40)余光中与母亲感情深厚,直到母亲去世38年后,他还写下了《母难日(三题)》表达对母亲永久的感恩。在他的乡愁诗中,融入了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9]母亲、大陆,在余光中的乡愁中,始终纠合在一起。“昨夜/月光在海上铺一条金路/渡我到梦回的大陆/在那淡淡的月光下/仿佛我瞥见脸色更淡的老母/我发狂的跑上去/(一颗童心在腔里欢舞!)/啊!何处是老母?/荒烟衰草丛里,有新坟无数!”[5](P15)对两者的感情的相通,使余光中对后土总怀有无限的深情。这种感情是从人出生就注定的。对敏感的诗人来说,更能体会到母亲对一个人的意义。余光中对历史、文化缅怀的诗歌被很多研究者归入乡愁诗一类。这种缅怀与人回忆自己童年的心理基础是一致的。母亲是人生命的起点,丰富的历史与文化则晕染一个人的性格。“我们用着后羿留给我们的第十轮日,我们的血管里留着黄帝和嫘祖的殷红”[5](P250)。这种共同的情感和心理基础使乡愁的情感基础更为牢固。余光中从对母亲的感情出发,进而延伸到对大陆及整个民族文化的缅怀。在此过程中,加入了自己独特的体验与感悟,因此,他的诗歌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如他的《白玉苦瓜》:“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余光中将乡愁寄托在一只白玉苦瓜上,“带来了深入骨髓的深刻而丰富的生命内涵。”[10](P370)他开拓了乡愁诗空间,使其达到新的高度。除了在此类(如《白玉苦瓜》、《唐马》等)具有鲜明文化象征的事物上寄托自己无限的乡愁之外,余光中还借对古代诗人的追思与摹写,将内心的乡愁置于一个更广阔的文化空间。“亦何须招魂招亡魂归去/你流浪的诗祖诗裔/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9](P442)此外,还有《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水仙操——悼屈原》、《戏李白》等。这些诗篇,某种程度上是诗人自况。表面看来,是怀思追远,实则是诗人当下精神与心理状态的呈示。即在这种追思中,舒解郁结于心的乡愁。

余光中乡愁诗中亦有爱情的呈现。“中国对于我,几乎像一个情人的名字。”[5](P315)爱情比之母子之情更具魅力和激情。所以,此情感在乡愁诗中的介入往往表明诗人彼时怀乡情绪的强烈。“你是我夜夜梦途的麦加/你是我条条思路的罗马/你走后台北又沉入寂灭/没你的地方都是异域来信吧,请多写几页/告诉我故乡的消息/上次临别时欠我的一吻/下次要加倍还我利息!”[5](P157)相思与乡思的交叠,使两种感情都得以升华。尤其是巧妙地将乡愁融入其中,浓重的乡思弥漫于不经意间。“等冷了密西根的碧澄澄,情人/你仍在中国,亦无秋季/雨中,亦无松果落地/的中国,铜驼,铁塔/皆以倒塌,皆以倒塌/的中国,你仍在中国,等冷/阿留申外的蓝沁沁,亿万兆吨/的阻阻绝绝,你仍在中国啊,仍在/天一方,在水一方,等冷了/向你呼啸的血,鼎沸的血/在心之红海澎湃的血,等热了,等冷了,等”[9](P105),在此诗中,余光中把“情人”置于中国之内,着重抒写的正是“情人”与彼时“中国”之情形。因之彼此的命运扭结,使诗人绝不可能在怀念其中之一时,而将另外一个弃置。在余光中的乡愁诗中,更为常见的则是将恋人与恋情置于古代文化的背景之下。这些诗中所表现的主要是对中华文化的孺慕,属于文化乡愁的范畴。如《下次的约会——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遥》。

三、乡愁的地理时空

“祖籍福建永春的余光中,由于父亲余超英公职的缘故,出生却在南京,所以童年大半是在江南度过。”[8](P3)母亲孙秀君时常带着余光中返回常州漕桥探亲。江南的舅家,以女性为主,较易亲近,所以,“余光中的口音带江南风,他后来的乡愁也是江南的。”[8](P5)恋乡情结是乡愁的基础。“中年人的乡思与孺慕,不仅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不仅是那一块大大陆的母体,也是,甚且更是,那上面发生过的一切。土地的意义,因历史而更形丰富。”[9](P245)余光中的乡愁诗中最常出现的就是那个令他魂萦梦牵的江南。

江南,在人文地理概念中特指长江以南,是长江文明的主要发祥地。历史上,江南是一个文教发达、美丽富庶的地区,是人们心目中的世外桃源。余光中童年生长在这样美丽的地方,所以,后来的乡思便始终也未能摆脱。“他发现自己是一棵植物,乡土观念那么深的一棵树,每一圈年轮都是江南的太阳。”[11](P35)江南在余光中的诗中,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是诗人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江南的水村到巴蜀的山城/唱沸有一个少年的热血”[5](P411)、“每一座山县和水村,在江南/每一个老妪在灶下,井边/乡音婉转依稀那神情”[9](P354),余光中诗歌中的江南,是诗人童年生活积淀在长久酝酿后的勃发。他笔下的江南既是现实经历过的江南,更是诗人在想象中构建的乡思对象。诗人在它身上寄托了文化的归属感,如《春天,遂想起》。

此外,长安是余诗中最常出现的另一地理名词。与江南不同,长安对于诗人而言,则完全是一种精神与文化的寄托,而与个人的经历丝毫无关。“超级公路东西驶千条/哪条是通向长安的大道?/指南针的国度啊给你的孩子们方向/举头见日,不见洛阳和咸阳”[5](P419)、“路愈走愈长蜃楼愈遥远/一只箫,吹了一千年/长安也听不见,长城也听不见/脚印印着血印,破鞋,冷钵/回头的路啊探向从前”[9](P290),长安是唐朝的都城,而唐代又是诗歌的时代。长安于是成了文化的象征。尤其是对于余光中而言,长安成了漂泊异地的诗人怀想的心灵故乡。所以,在他的乡愁诗中,长安频繁的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余光中的乡愁诗中所呈现的地理空间远不止于此。重庆、厦门、嘉陵江、淡水河等一系列地理名词都在他的诗中出现。从诗人的个人经历可以看出,所有这些,从大陆到台湾,都是诗人所亲身经历的。“把一座陌生的城住成了家”[11](P416)。台北对余光中来说即是如此。从余光中乡愁诗地理空间的扩展亦可看出诗人乡愁的变奏。

四、乡愁的意象表达

诗歌情感的表达借助于意象。意象是中国诗歌建构的基本单位。余光中在乡愁诗中使用了一系列具有个性化特征的意象。根据这些意象的使用频率和特点,可以将其大体归结为两类。一类具有鲜明中国特征;另一类则具有诗人个体鲜明的烙印。

长江、黄河、长城等这些意象被余光中频繁的使用在诗歌中。“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9](P115)、“我的血管是黄河的支流/中国是我我是中国”[9](P132),余光中借助这些意象本身具有的象征,来塑造他乡愁诗中的中国形象。诗人省却了赋予意象以新意义的过程,直接使用这些内涵已定型的意象,所以,他的诗歌不致使读者产生歧义,理解上相对容易。但是,这也限制了诗歌语言的张力以及读者的想象力。

在余光中乡愁诗的意象中,海峡、邮票、家信、坟墓等意象具有诗人个体鲜明的印迹。“一方小小的邮票/送给浪游更远那人”[9](P313)、“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9](P336)、“那片土是一切的摇篮和坟墓/当初摇我醒来/也应摇我睡去”[9](P291),这些意象,本身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海峡是横亘在大陆和台湾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诗人每想到归乡,便首先想到这海峡。很大程度上,海峡已成为诗人与故乡的心理障碍。所以,他总是期许“直到有一天,越过一个海峡,有一年/越过一汪海洋,蓝荒荒的回望/在另一种草上,另一种太阳之下”[9](P169)。而邮票、家信是诗人构想的与故乡联系的纽带。通过它们,诗人想象着故乡的一切,“一封简体字的来信问我/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7](P53)。通过这种形式来慰藉乡心,所以,邮票意象在他的乡愁诗中较为常见。长时间的隔绝,使很多人对回乡几近绝望,所以,坟墓成为诗人想象的归乡的最后可能。这些意象虽然数量不多,从它们却可以看出诗人内心的辗转与煎熬。

此外,在余光中的乡愁意象中,还有一个特殊的意象——鹧鸪。《唐本草》载,“鹧鸪鸟,生江南,形似母鸡。”事实上,鹧鸪在中国南方的很多省份都有分布。“从前有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9](P115)、“当安魂曲盘上了教堂的尖顶/有一只鹧鸪喊我在海峡对面”[5](P411),鹧鸪进入余光中的视野,显然经过了诗人的精心择取。鹧鸪作为实存事物,是诗人在他曾经居留的地方常见的。又因它的叫声有似“行不得也哥哥”,所以古人很早就把它写入文学作品之中,作惜别之意。唐人郑谷即有诗《鹧鸪》,抒写游子的乡愁旅思。因而,鹧鸪意象在余诗中的艺术张力就显然比其他意象要大得多了。

五、结语

余光中写作乡愁诗,仅时间的跨度上就有几十年之久。他的乡愁诗数量多,影响大。《乡愁》、《乡愁四韵》、《民歌》等为人熟知。“他的乡愁诗。既不同于台湾其它诗人的同类主题之作,也绝不重复自己任何同类主题之作,而是力争每一首都有自己对于生活与心灵新的体验与新的艺术发现”[7](P197)。他的乡愁诗情感真挚,浸润了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在地理时空的转换上则绝不局限于大陆与台湾,而是将其置于更为阔大的中国文化背景之下。因而他的乡愁不止局限于小我的悲欢,而是一个群体的发声,甚至超越了时间、空间,给所有离乡的人以慰藉。

[1]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2]梁笑梅.壮丽的歌者:余光中诗艺研究[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庞齐编著.于右任诗歌萃编[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

[4]洛夫.洛夫精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5]余光中.余光中集(第一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

[6]余光中.情人的血特别红:余光中自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7]江堤等编.余光中:与永恒拔河[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

[8]傅孟丽.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6.

[9]余光中.余光中集(第二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

[10]刘登翰,陈圣生.余光中诗选[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

[11]余光中.余光中集(第五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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