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匣子》里的“反对阐释”

2013-02-01 08:58张红艳程红平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2年9期
关键词:桑塔格苏珊

张红艳 程红平

【摘要】苏珊·桑塔格是美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小说家。小说《死亡匣子》故意设置种种障碍阻碍读者对作品内容做出阐释,从而迫使读者转向对小说形式的关注。本文从不可靠叙述者,叙述的不确定性,梦幻故事的荒诞性三个角度剖析桑塔格是如何在《死亡匣子》中实践自己的反对阐释理论,由此说明《死亡匣子》是一部典型的文艺理论指导下的创作实践,小说是其理论的拓展版阐释。

【关键词】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死亡匣子》

一、反对阐释

反对阐释理论可以概括为:解构传统释义模式一“内容至上说”;极力拔高作品形式之美,呼吁读者建立艺术“新感受力”。

在《反对阐释》中,桑塔格首先从存在主义思想出发,对传统文学批评中只注重作品的内容分析,忽视文学自身的审美特性,阅读一部文学作品就是为了阐释的陈旧观念提出质疑。传统的“释义批评”重内容轻形式,人们过度关注作品的意义,寻求意义已经成为艺术欣赏的固定角度,仿佛艺术作品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了让人们透视出蕴含于其中的意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桑塔格认为对内容的过度阐释或者骄横的一元阐释使艺术作品尤其是一些经典艺术品往往被厚厚的阐释外壳包裹着,艺术作品本身已不复存在。这样,原本极富感染力的艺术语言完全被转化为理论化的抽象概念或阐释符码,如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阐释体系。这种对号入座式的机械阐释不仅钝化了人们的艺术感受力,而且使艺术世界愈发贫瘠枯竭。“去阐释,就是去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为的是另建一个意义的影子世界。……我们的世界已足够贫瘠,足够枯竭了。”在解构以“内容至上说”为主的传统释义模式基础上,桑塔格呼吁读者要更多地关注艺术中的形式,倡导读者要学习拥有“新的感受力”。

反对阐释是桑塔格对艺术界无处不在的影子世界厌恶之极而做出的犀利呐喊,其决绝叛逆的姿态难免有偏激简单的之嫌。有学者认为“桑塔格所提倡的艺术形式的重要性不免有些矫枉过正,大有滑到了形式主义极端之嫌”。为迫使读者关注作品的形式之美,桑塔格选择以牺牲内容为代价。《死亡匣子》中独特的“显微术式”叙述和极富感染力的语言的确给读者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张扬的形式伴随着晦涩的内容迫使读者不得不搁置对内容和意义的探究从而转向欣赏文字本身,体验语言结构所带来的快感。该小说形式之独特将另辟专文分析。本文主要聚焦于桑塔格是如何在《死亡匣子》中设置障碍,阻碍读者对内容和意义做出阐释的。

二、渗透“反对阐释”的《死亡匣子》

在《死亡匣子》中,反对阐释的影子笼罩小说始末。本章从不可靠叙述者、叙述的不确定性、梦幻故事的荒诞性三个角度对小说中所谓难解因素进行论述,从而更深刻地理解桑塔格是如何在具体作品中实践反对阐释理论的。

1、不可靠叙述者

这部第三人称小说基本上采用“全知视角”结合“固定式人物有限视角”来叙述所有故事,并以“固定式人物有限视角”为主要叙述角度,全知叙述者经常借用故事中心人物“迪迪”的有限视角来叙述。例如小说《死亡匣子》开篇以主人公迪迪的感知为主用大量笔墨描绘了迪迪目前绝望、无助的生存状况:“一切都在无声无息的耗尽,随之耗尽的还有迪迪全部的意识”,“所有的工作都失去意义,所有的地方都不再友好,所有的人都面目狰狞,所有的气候都不再宜人,所有的情形都危机四伏”。这部分叙述借用主人公迪迪的感官,从其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角度夸张地描写了迪迪所处的恶劣的生存环境,这种强烈的画面冲击感给读者带来一种压抑沉重灰暗的感觉。桑塔格或许有意而为之,因为这些细致入微的描写契合她在《反对阐释》文集中所倡导的要拥有更多的“感性体验”及“新感受力”。但是理智正常的读者会产生疑问:这是否是一种的病态的感觉?迪迪是否存在精神障碍?那么后文叙述的真实客观性就值得怀疑。

小说开头从全知视角交代道:“迪迪并非真正活着,而只是有一条命。这两者不是一回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生命本身。还有些人,比如迪迪,只是栖身于生命之中。他们就像没有安全感的房客……”这段话颇让人费解,结合后来的情节发展,发现迪迪不爱自己的工作,不爱自己,不爱他人,他如同行尸走肉般生活着,只是寄居在自己的生命里,不知道租约什么时候到期。严重缺乏生命力和生活的热情导致后来的自杀行为。这些事实(假设是事实)说明迪迪有着精神障碍和性格缺陷,从他的视角出发所做的叙述难免会变形,会不可靠。例如小说开端的环境及心境描写便是叙述者通过迪迪之眼所做的变形的叙述。与盲女海丝特相识相恋后,迪迪一度认为双目失明的海丝特有着超常的智慧,“聪明到能够超越痛苦”,能够带领自己走出迷宫,“他双目失明的金发天使会抚慰她的心灵,挽救他的生命”。甚至认为失明是一种幸运,永远也不会看到世界的丑陋,并希望自己也能够被感染。迪迪自己渴望去除视力并把自己对失明的向往投射到海丝特身上,认为海丝特在对自己的缺陷方面表现的很淡然,安详,欣然接受,心无怨恨,圣人一般。而在同居后的一次争吵中,迪迪问及海丝特对自己失明的感受,海丝特痛苦的说道:“我恨失明,恨极了,以至于在醒着的多数时候都但愿自己死了。”这样的自白无疑异于迪迪的感知——认为海丝特几乎喜欢失明。从“不可靠叙述”的修辞性分析方法来看,迪迪对海丝特的观察和理解同时涉及“错误解读”和“错误报道”;迪迪隧道杀人后,随即结识海丝特,急切增进两者关系,希望借助她的强大力量驱散自己内心的阴影摆脱惩罚则涉及价值轴上的“错误判断”。

在《作为受难者之典范的艺术家》一文中,桑塔格概括了帕韦哲(CeasePavese)小说中的主人公形象:“主人公被设想为情感处于某种萎缩状态,情绪和身体活力萎靡不振。……受过良好教育、过早幻灭、摇摆于冷嘲热讽与拿自身感情做些充满忧郁色彩的实验之间……”这样的描画与勾勒用在桑塔格自己的主人公迪迪身上可谓是恰如其分,入木三分。迪迪30多岁,一表人才,性情温和,受过良好教育,有着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而正是这样一个看似完美的人其思想行为却如同一个抑郁症患者,目之所及是无尽的灰暗(甚至渴望失明),以至最终自杀。这样的主人公很难说是理智可信的。他的整篇叙述像极了他临死前对某个幻境的描述。他与海丝特的相遇,在死亡隧道里的所见所闻,完全像是一场梦境。

桑塔格抛给了我们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告诉读者——你们读的不要全信。显然,桑塔格设置迪迪这个不可靠的叙述者的最终目的就是拒绝阐释。

2、叙述的不确定性

不确定叙述的提出是对经典叙事理论的怀疑和挑战,经典叙事的生命力在与确定性和真实性。而当代文学实践着大量的不确定性叙述,在故事世界里存在着叙述的盲点,即使读者推敲了故事里的所有信息,仍无法确定某些事件的存在或不存在。支持这种不确定叙述的根基在于人对世界的不确定体验。

在《死亡匣子》中,作者桑塔格充分利用了不确定叙述这一写作风格为读者寻找确切意义的尝试又一次敲响了丧钟。迪迪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活着,他感觉生命日渐枯萎,生活毫无意义,于是实施自杀,被邻居发现,送进医院抢救。一位穿着白衣白裤,身上有呕吐物气味的年轻黑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三天后,迪迪出院了。显然迪迪应该是获救了。但是我们在小说结尾处又一次看到迪迪躺在病床上,又一次看到穿白衣白裤的黑人,又闻到令人呕吐的气味。迪迪也许根本就没有走出过医院,他所有关于杀人和与海丝特相遇的事件也许不过是他弥留前的幻想。前面明确交代迪迪出院,然后出差,结尾却推翻前面的陈述,这也许是桑塔格有意为之,使读者自始自终都在迪迪的梦境中穿梭。

小说中多次出现后一句话推翻前一句话,人物的后一个行动否定前一个行动的情况。这中叙述方式在“杀人事件”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迪迪出差途中,所乘火车不知为何在隧道停下,迪迪下车去探究竟,与铁道工伊卡多纳发生争执,冲动之下失手杀死铁道工人。怀着巨大的惶恐之情迪迪试图告诉同车厢的盲女海丝特,但后者一口咬定他根本就不曾离开车厢,并认为自己的听觉很灵敏。迪迪也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但他更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确杀了人。于是在整个出差的闲余之际,迪迪想方设法去证实自己的罪行,证实此次事件的真实性。阅读次日报纸,报纸的确报道昨日有一名叫伊卡多纳的铁道工在隧道死亡,但是报纸说是被火车撞死,并且火车在穿越隧道时根本就没有停留。尽管与自己的记忆有很大的出入,但是迪迪还是感觉到暂时的胜利:这种烂麻般的,令人羞耻的不确定性结束了。差异也许是报道不实。为进一步消除自己的疑虑,迪迪决定去拜访死者的家属,尤其想见十一岁的儿子,如果他真实迪迪所杀的人的孩子,那么从他身上至少可以看到他父亲的一点影子。后来发现这孩子矮小瘦弱,皮肤白净,长得不像他体型粗壮,皮肤很黑的父亲。拜访之前,迪迪给殡仪馆打过电话询问葬礼情况,给告知死者不是土葬,是火化。迪迪原本以为伊卡多纳的葬礼会是常见的土葬,总有一天,一定会进行尸检,会揭示死者的真正死因。然而火化却使任何他杀的证据消失殆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死者的生前发生联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检查”,“那工人又被仍回到虚幻的世界”。从死者遗孀的口中,迪迪了解到死者一贯性格残暴,他那絮叨粗俗的妻子甚至希望他死去。通过所有渠道,报纸报道,尸体火化,家属拜访等,迪迪(包括读者)还是未能确定任何一件事情——既不能证实自己犯罪,甚至也不能完全证实自己清白。确切地说,真实一不真实,可信一不可信,这是“杀人事件”这座吊桥的两端。尽管每次读者都以为自己已到对岸,可叙述者却以自己的叙述使劲摇晃读者对真实堤岸的感觉,读者脚下的吊桥总在晃动,这就是《死亡匣子》文本不确定性的魅力。

迪迪是生是死,他所有的经历是真实还是幻觉,他是否真的杀了人,读者纠结困惑,作者却置之不理,无意给出答案。或许这些对桑塔格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被裹挟其中,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直接触摸残酷的现实,直接用感官去体验迪迪所经历的一切。作者使用不确定叙述阻碍读者解读故事,而把读者推向纯粹的感性体验。

3、梦幻故事的荒诞性

《死亡匣子》这部小说的整体感觉如同梦魇。如上所述,迪迪到底是自杀未遂还是自杀成功是小说的一个迷。自杀以致死亡本是一了百了,骤然而终的。然而在《死亡匣子》里,自杀的终结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其中充满了亦真亦幻的情节与感受:到北方小镇参加公司会议,与海丝特相遇,在隧道中杀死工人,与被害工人遗孀的交谈,与海丝特的恋情,与内伯恩太太的龌龊,与海丝特的龌龊,重返隧道求证是否杀人等等。正如《死亡匣子》的译者刘国枝所感受到的“迪迪从十月下旬至一月下旬的阶段性生命与其说是平常的出差或返家之旅,不如说是进入冬天,进入幽闭、进入黑暗、进入死亡之旅,是被延展、放慢、或高倍数放大的弥留之际的狂想之旅”。贯穿整部小说的中心事件“迪迪隧道杀人”与其说是真实,不如说是迪迪的梦呓和狂想。因为文章开篇指出迪迪受过良好教育,是个“很难不讨人喜欢,连灾难也会让他三分的人”。这样的人竟然会为了几句不礼貌的口角而杀人(尽管迪迪认为是失手)并随后伪装现场,销毁作案证据,手段可谓干净利索而又极其残忍,这在现实中是无法想象的。这或许是现实隐忍委屈的迪迪在梦境中的疯狂宣泄,迪迪自己平日携带的死亡阴影在梦境中的投射。

迪迪在梦幻中做出了两次惊世骇俗的杀人之举,并随后与海丝特疯狂做爱,试图通过杀人和性爱来证明自己的雄性魅力。梦境中的疯狂之举完全异于真实生活中的角色,梦境似乎给了他补偿:强悍的身体,完美的情爱。然而这样的补偿是以惶恐、怀疑、堕落紧密相随的。迪迪的杀人事件始终是无从求证的,包括第二次海丝特虽在现场但以眼疾为由拒绝承认自己看到。迪迪幻想自己自杀被救,希望生命重新来过,希望海丝特一他的女神——能救赎洗刷自己的罪过,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梦幻世界不可能给迪迪任何出路,寄希望与梦幻结果只能是更深的失望。海丝特住院期间的恋爱,同居前期的无比甜蜜生活的确给了迪迪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希望,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没有强大的内心世界,生活最终慢慢滑向更深的黑暗。同居后期迪迪的生活环境愈发幽暗,身体每况愈下,以致卧床不起,被盲女海丝特照料。这与他当初的构想:换个大房子,找份新工作,充当海丝特的保护神等形成鲜明的对照与讽刺。在现实中迪迪深感无助无意义,从而转向在梦幻中寻找意义,寻找爱情,这些努力同样也归于破灭,归于虚幻。梦终归是梦,虚幻的梦境不可能提供任何真实可靠答案也无法提供摆脱现实困惑的出路。把生命交给梦其结局只能是幻灭。

存在主义思想认为,世界是荒诞的,没有确定性,是无法释义的。迪迪正是一个存在主义式的人物,过着“梦里人生”式的生活,小说力图通过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来表现世界之荒诞,人生之无意义。由于梦幻故事具有很强的现实性,既然现实中的人以及物质世界的存在都是偶然荒谬的,那么梦幻又会有多少真实性可言。桑塔格在《死亡匣子》中独具匠心地运用梦幻与死亡这两个载体其目的就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反对阐释理论。

三、结语

桑塔格在早期创作中努力宣扬她的反对阐释批评理论,《死亡匣子》正是该理论影响下的文学实践。晦涩深奥、充满隐喻的小说内容在一定程度上挫败了读者解读意义的热情,从而达到“反对阐释”的写作初衷。如上所述,本文从不可靠叙述者,叙述的不确定性,梦幻故事的荒诞性三个角度剖析了桑塔格是如何在小说《死亡匣子》中实践自己的反对阐释理论,由此说明《死亡匣子》是一部典型的文艺理论指导下的创作实践,小说是其理论的拓展版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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