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阐释的相对性:论苏珊·桑塔格的《死亡匣子》

2013-02-01 08:58张红艳雷佳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2年9期
关键词:桑塔格苏珊

张红艳 雷佳

【摘要】苏珊·桑塔格是美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小说家。小说《死亡匣子》尽管是桑塔格反对阐释理论指导下的创作实践,但仍保留了一定的可阐释空间。本文从叙述中的固定人物、迪迪在梦中的个性显露、海丝特的象征意义三个角度探索了该小说的相对可解信息,由此说明只有相对的反对阐释。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反对阐释。

【关键词】苏珊·桑塔格;《死亡匣子》;反对阐释;可解因素

与桑塔格的第一部小说《恩主》相比,《死亡匣子》有向传统文学靠近的趋势。故事依然荒诞,叙述依然如同迷宫,但小说基本上有着相对连续完整的情节,故事的发展并未完全失去逻辑,从而使作品具有一定的阐释空间。在该小说中桑塔格纠正了《恩主》式的偏激与极端,力求在阐释与反对阐释之间保持一种张力,一方面把自己的理论投射到小说中,一方面也给读者留下一定的阐释空间。《死亡匣子》这部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桑塔格从激进的反对阐释写作姿态向传统小说回归的一个关键性转折点,因而有必要提升该小说在桑氏作品中的位置。本文从叙述中的固定人物、迪迪在梦中的个性显露、海丝特的象征意义三个角度对小说做出合乎逻辑的解释,试图从纷繁的情节中理出线索,找出主人公迪迪自杀的真正原因。从对小说的具体分析中可以看到“反对阐释”是相对的,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反对阐释。作者在阐释与抵制阐释之间保持了一定的张力。

一、叙述中的固定人物

小说从主人公迪迪的“中心意识”出发展开情节,其他人物围绕迪迪或浓墨重彩,或简单勾勒,故事慢慢向前推进发展。在这一部充满变幻和运动的小说世界里,有一个人物是相对不变的,那就是穿白衣白裤,身上散发着呕吐气味的黑人医生。此人在迪迪自杀被送进医院后第一次出现,在听闻铁道工伊卡多纳被火化后,迪迪想象着本应该执行的尸检,又一次出现了白衣白裤身上散发着呕吐为的黑人。后来,迪迪第二次杀人之后,由隧道拐进画廊,又闻到呕吐物的气味。最后,迪迪在一间接一问的墓室里穿行,在“侦察未来”和“探索自己的死亡”时,年轻黑人又推着小车来到他的床边,身上依然有呕吐物的气味——不过叙述者终于为我们揭开悬念,点明那是迪迪的呕吐物的气味。经过梳理,笔者发现,黑人医生总共出现四次,且这四次出现场景具有一定的共性:近距离接触死亡,被死亡的氛围所笼罩。这或许说明当迪迪面临死亡,身体极度衰竭时,始终是黑人医生在旁边进行挽救治疗。这一固定不变的人物对读者解读小说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他把读者带入迪迪的幻想世界,又负责任地把读者带出。直到走出迪迪的世界,读者才顿悟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漫长的梦境,短暂的现实经历。

二、迪迪在梦中的个性显露

迪迪的死亡之梦中又套了若干小梦,可以称之为“梦中梦”,主要有四个:焚毁布娃娃之梦,保姆玛丽之梦,贝壳之梦,猿猴之梦。梦境虽荒诞,但终究是现实的投射,一定程度上透露了与迪迪相关的真实信息,读者可以通过这些梦境走进迪迪的心灵深处,了解迪迪自杀的真正原因。

1、布娃娃安迪之梦

布娃娃安迪是童年迪迪的最爱。“他最喜欢那个布娃娃;而且任何人都不如安迪这样亲。比迪迪的父母还要亲。……比保罗还要亲。比玛丽还要亲。”(桑塔格,2009,p.66)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被安迪视若珍宝的布娃娃,却一直遭受着迪迪的摧残。迪迪自己受到欺负,或者他人侵犯了迪迪对娃娃的独家所有权,这些愤怒都会转嫁到娃娃身上。娃娃安迪惨遭摧残,“渐渐瞎了眼,秃了头,四肢不全,浑身是灰,衣着破烂”,(死,p.67)成为记载迪迪无望的忧伤的史册。更为糟糕的是,这只布娃娃在迪迪十一岁那年被扔进了万圣节的篝火,仅仅是为了想讨好其他孩子,想融入街区里其他淘气鬼之列,迪迪撒谎说这是他表妹安的玩具,并和伙伴们一起设想表妹安泪流成河的场景。

从这个梦境亦或回忆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到童年迪迪的性格特征,懦弱,不敢反抗被保姆玛丽照料的令人窒息的生活,无力反抗来自他人的欺负,而只会把怒气转嫁到无辜的布娃娃身上。迪迪的爱包含着摧毁的力量,畸形的爱。爱一个东西同时却伤害它,比如布娃娃,比如后来的海丝特。懦弱的迪迪渴望通过焚烧布娃娃获得同伴的认同,最后却得到伙伴们的嘲笑。年少的迪迪感觉被愚弄,被背叛,心灵的伤痕久久无法愈合,直至成年。从此害怕与他人的交往,变得更加自闭。他变得似乎谁也不喜欢,谁也不亲进,不喜欢弟弟保罗,前妻离开时曾说迪迪不爱她。不喜欢自己的同事,时刻注意保持距离。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迪迪的不幸在于缺乏一份职业,缺乏一种他可以满腔热情的去从事的活动。……可悲的灾难性的选择。他由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没有任何东西能激发他的力量,让他产生爱”。(死,p.174;175)没有激情的生活,也是迪迪自杀的原因之一。

梦中的布娃娃反复对迪迪说着两个词——宽恕和忘却(forgiveandforget),小说中也曾明确说道:“迪迪一生都无可救药地忠诚与自己的过去,也不管它多么令人痛苦,他深陷在对纪念品以及对过去的痕迹所抱持的无谓不舍之中。”(死,p.276)纠缠于过去,留不住现在,无法忘却过去的痛苦,无法宽恕伤害自己的人,迪迪的人生悲剧或许源自于此。

2、贝壳之梦

迪迪梦见在火车上遇见的牧师和邮票贩子在欣赏一个非常精美的贝壳——“海洋之光”。两人的赞叹陶醉之情使迪迪妒火中烧。两位收藏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迪迪感觉被排斥在外,越来越沮丧。迪迪并非喜欢贝壳本身,他之所以想拥有它是因为看到牧师和邮票贩子赋予它的价值。迪迪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从精神上占有它。于是他开始发表长篇大论说这个贝壳是假冒伪劣之品,毫无价值。贝壳在他的诋毁之下果真变得丑陋不堪,牧师和邮票贩子失望地把它扔到窗外。迪迪突然感到懊悔不迭,他诽谤了一个美丽的东西。梦中迪迪跳出飞驰的火车去寻找被抛弃的贝壳,遍寻不着,最后却发现自己身处贝壳之中,在其中爬走。这一梦境集中反映了迪迪的嫉妒个性。嫉妒他人所爱之物,自己无法得到于是设法摧毁。

嫉妒在小说中多有反映,嫉妒保罗在精力上和成就上超越他,有时候表现为羡慕,羡慕那些热爱自己劳动的人,羡慕那些热爱自己的人,羡慕那些能肯定自己生命的人,羡慕伊卡多纳那种人的盲目而粗野的精力,甚至羡慕海丝特的失明。伴随羡慕的当然是沉重的自卑感。或许可以说,严重的自卑感和自我价值的缺失是迪迪自杀的另一原因。

3、猿猴之梦与保姆玛丽之梦

与海丝特同居期间迪迪想给她读自己高中时写的一部从未发表的小说,但是却找不到那部珍藏已久的手稿。反而在梦中还原了小说内容。梦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猿猴,马戏团里两只大猿交配所产之子。出生是浑身光滑,是人类婴儿的模样,一对好心的夫妇收养了它,取名为海华沙·肖。直至十四岁那年父母在车祸中丧生,父母的至交林登转而收养了他。林登卑鄙地羞辱和打击海华沙,残忍地披露海华沙的真实身世。得知真相,海华沙痛苦不已,逃离了马戏团,四处流浪,避开人类,小小年纪过上了隐居生活。但是更可怕的事情开始于他十六岁,他发现自己从脸上开始,浑身上下长出浓密的毛。海华沙·肖正在变成狼孩。从此他彻底与人隔绝,住在岩洞里。梦中迪迪倾听者狼孩的讲述,非常同情他的遭遇。迪迪抱着他,安慰他,给他梳毛发。偶尔也害怕狼孩的动物本性,但是无限的同情怜悯占了上风。

迪迪感觉“这个梦似乎与他息息相关。所有的一切都汇聚其中。他与父母、玛丽、保罗、琼的关系。尤为重要的是,他与自己的关系。与伊卡多纳的那场任性、快速而永远无法抹去的交锋。还有他对海丝特的爱。”(死,D.316)

这个梦寓意相当深刻。似乎感觉到狼孩或许是影射迪迪自己。童年的伤害迫使迪迪关闭对外交流的大门,而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洞穴)。拒绝去爱他人,也难以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关爱。《苏珊·桑塔格传》作者认为“这个故事是一种迪迪自己隔离于社会、逃离他的动物本性以及生存本能的评价。”(卡尔·罗利森,2009,p.145)

迪迪或许有着和狼孩一样的悲惨童年,而小说交代迪迪在成长在一个家境优越的环境中,受到良好教育,似乎并无太多的坎坷。但是敏感的迪迪却不曾感觉幸福。在拜访伊卡多纳的遗孀之后的梦境中,迪迪梦见自己娶了伊卡多纳的妻子弥拉,弥拉(Myra)在梦中又变形为幼年的保姆玛丽(Mary),两者不仅名字相像,而且行为上有共同之处:粗俗,絮絮叨叨,废话连篇,令人生厌。“语言是神圣的,和身体一样神圣。弥拉伊卡多纳是语言的亵渎者,是玛丽的忠实信徒。跟玛丽在一起,迪迪居然没有变成聋子,可真是个奇迹。”(死,p.172)此外,玛丽对保罗和迪迪在饮食起居上照顾程序化,一成不变,令人窒息。保罗六岁那年勇敢找母亲谈话,要求脱离保姆的照料,获得了独立。而心软的迪迪害怕看到玛丽的伤心,成为玛丽强烈关怀欲的唯一对象。迪迪的过于软弱使自己成为被困于这种窒息的生活。迪迪梦见自己娶了弥拉或者是玛丽,都是勉强自己去担负那份不必要的义务。迪迪对别人似乎有一种太多的责任感,总是努力地去照料体谅他人,最终却使自己深陷其中,无法逃脱自我编织的牢笼。

从这些梦境中,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迪迪的童年遭遇和性格特点,了解他自杀的真正原因。种种因素堆叠在一起,迪迪找不到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于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怜的迪迪。

三、海丝特的象征意义

迪迪出差途中杀人之后,心中惶恐不安,急于找人倾诉,最后他选择了盲女海丝特,话到嘴边的时候,他改了口,说是自己在下火车的时候想自杀。这突如其来的“虚假的坦白”却激起了海丝特爱意,并要求和迪迪在火车的卫生间内做爱。迪迪正好将自己未使完的“暴力”用在了海丝特的身上,欲望得到了及时的发泄,与海丝特的短暂结合缓和了迪迪的紧张情绪。

迪迪至始至终活在彷徨忧郁中,对生命无法把握的游离感使得他急于抓住攀附鲜活的实体,盲女海丝特有幸符合他所有想象的条件,正因为她失去了视力,所以世界对她来说,是有无数可能的,她也不会挑剔存在,她有平静坦然的异赋,像镇静剂让趋于绝望毁灭的迪迪重新审视世界,获得生的力量,但她毕竟是凡人,她的能量不足以把他拉回来,她也害怕自己的热量(生命的热量)被这个无底黑洞吸走,争吵不能解决问题,似乎惟有性将他们拴在一起来面对死亡这个共同敌人。爱情的确是发生了,不管多么脆弱,不管能否渡到彼岸,是抵挡黑暗隧道里最后一丝光芒。

海丝特从某种意义上成了迪迪的安慰自己内心生活的“工具”和“手段”,仿佛在杀人后的生活中,迪迪需要这样一份爱情的依托来冲淡生活中灰色的部分,而矛盾的是,他也总是要让海丝特确信自己的谋杀。他不但让海丝特相信了,并最终带领她来到当时案发的现场。在那里,另一个“尹卡多纳”(接替尹卡多纳的铁路工人)出现,是为了向海丝特证实也好,还是迪迪仍然没有改变面对这种处境的紧张感,他再次将这个工人杀害。而这拙劣的“模仿”还没有结束,像上一次谋杀结束一样,他又和海丝特做爱,这次地点就改在离“犯罪现场”不远的隧道里。

海丝特象征救赎的力量。象征心灵的希望和慰藉。象征天使。“她的作用十分清楚,而且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类。就是拯救他,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爱的力量把他从死神的王国卷起。死神与少女。”(死,p.367)然而让一个本身有缺陷的人来担当救赎改造的重任是一种讽刺,一种力不从心。海丝特无法完成这一艰巨的使命,反而感觉相处愈久,愈加感染了迪迪的痛苦和病态。爱情和天使无法拯救内心深感绝望的迪迪,他最终还是走向死亡,归于沉寂,一切毫无意义。

四、结论

桑塔格60年代极力倡导“反对阐释”理论,可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也未能挣脱基本艺术规律的制约。当创作规律发生作用时,桑塔格常常能突破自己的理论禁区,有向传统文学靠近的趋势,这时荒诞的故事背景中就具现了较真实的东西,从而使作品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通过具体分析《死亡匣子》中的可阐释因素,可以总结出:只有相对的反对阐释,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反对阐释。反对阐释具有相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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