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与反思:“信达雅”翻译理论新辩

2013-02-14 17:55
关键词:信达雅严复译本

阎 颐

(天津大学文法学院,天津300072)

中国有记载的翻译理论恐怕应从佛经翻译开始,到严复的“信达雅”可说是达到了一个顶峰[1]。之后,为了探寻翻译的科学标准,译界学者孜孜以求,不断探索,又相继提出了刘重德的“信、达、切”、许渊冲的“美、化、之”、黄药眠的“透、化、风”、郁达夫的“学、思、得”、金隄的“等效论”等。但都不如严复的“信达雅”标准来的精炼概括,明确易懂,经久耐用。看来“要谈翻译标准,还是信、达、雅好”[2]。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随着中西译论的不断发展,人们对“信达雅”的认识从总体上来说仍然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虽有其积极的因素,但理论和实践认识上的混乱“对本国译学的继承性研究;对外国译学的借鉴性研究;对翻译实践和翻译教学中新问题的探索性研究”[3]的实效性来说却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一、“信达雅”研究及其应用状况

1898年,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了“译事三难:信达雅”。此说一经问世便产生了强烈反响,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不在少数。一般来讲,人们对“信达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信达雅”各词的含义;二是“信达雅”是否为三者相互关联的翻译理论体系;三是“信达雅”与现代译论的关系。

人们过去在认识上对于“信”和“达”虽有争议,但基本趋于一致,分歧的焦点主要在于“雅”字及其与“信、达”的关系上;现在不仅对“信”和“达”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而且对“信达雅”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也从整体上提出了质疑。王佐良认为严复的“雅”是同他的“信”紧密相连的;雅不是美化,而是指一种努力,要传达一种比词、句的简单的含义更精微的东西,即原作者的心智特点,原作的精神光泽[4]。王宏志在系统分析和论证了严复的翻译理论后指出:在严复的心目中,“信、达、雅”合起来是一个整体,中心点始终围绕着对原著意义的忠实;“雅”要为“达”服务的,也是追求“达”的手段和方法,而不是一个独立或超出于“信”、“达”以外的翻译标准和要求[5]。王宏印在详尽地探讨“信达雅”文化渊源后认为:雅指的是要用纯正的汉语进行写作和翻译,“雅”标准的提出,体现了严复对翻译服务对象、翻译目的的明确定位;作为小型翻译理论,“信达雅”是一个整体,有自己的结构方式和完整的意义,并有比较明晰的经验映射层面[6]。上述几位学者尽管对“雅”的功能和意义看法迵异,但都肯定了其理论功用:翻译的方法和手段,翻译的目的和对象;都认为“信达雅”在理论上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但一些学者却持怀疑和否定的态度。冯世则就认为:“达”是否必要,“雅”能否成立,值得推敲[6]113。黄雨石也提出,所谓“三难”说,不仅“信”和“达”是陪衬,连这个“雅”字也只是个借口,他认为严复那些完全不负责任的议论对后代的翻译是危害不浅[6]113。金隄在充分肯定了“信达雅”在翻译理论上的重大贡献后指出:它是重要的翻译原则,但欠缺科学分析,在新时代很难以它为基础去建立新的翻译理论[6]114。显而易见,反对派对“信达雅”的看法与赞成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仅部分或全面地否认了“信达雅”三者之间的关系,而且否定了它的理论价值,认为它对翻译的危害到了不可能作为建立新的翻译理论基础的程度。批评之尖锐令人发省。

尽管人们肯定了西方译论对中国译论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认为目前较为流行的传统翻译标准‘信达雅’不适合实际,其指导意义有限[7],但在实际翻译的操作层面上所依据的基本标准依然是“信达雅”。如《第十六届“韩素音青年翻译奖”汉译英参赛译文评析》[8]一文中提到:近年来西方翻译理论研究的新发展、新成果无疑使我们拓展了翻译研究的视野,但同时我们坚信传统的“忠实”与“通顺”仍然是衡量译文质量的可靠标准之一。崔永禄也提到中国社科院评选优秀译作,采用的仍是信达雅的标准[1]。

由此可见,只有充分体会严复的原意,理解“信达雅”与现代译论的内在联系,学习和借鉴前人的研究成果,才能更好地实现“对本国译学的继承性研究;对外国译学的借鉴性研究;对翻译实践和翻译教学中新问题的探索性研究”[3]的译学构想。为此,我们不但需要探究严复本人的文字和译论,而且还得考察“信达雅”与现代译论的某些关系。

二、“信达雅”的原意与现意

如上所述,人们对“信达雅”的认识尚未达成共识。那么,要搞清“信达雅”的原意及其与现代译论的关系,还得从严复本人的文字和译论研究入手。

1.“信达雅”译论的原意

“译事三难:信达雅”,开宗明义,言简意赅。

在严复眼中,“信”就是要译文“修辞立诚”,“取名深义”,“而意义则不倍本文”;“达”就是要译文“辞达而已”,“以显其意”;“雅”就是要译文“求其尔雅”,“刻意求显”。也就是说,译者必须取信立诚,尊重作者,准确理解原文的“精理微言”,意义上不能有悖;以译语表达原文时,选词造句要准确无误;在修饰原文时词语要纯正规范,尽显其意。在逻辑层面上严复推崇“信达雅”,表明了严复对翻译的认真态度和追求境界;但之所以说“译事三难”,即在事实层面上他却认为“信达雅”在实际翻译中是几乎做不到的。严复的“信、达、雅”都是要达其义,显其旨的,都在以义为先,以达为重。实现这个中心的困境就在于一个“难”字上,割裂了“难”与“信达雅”的关系必然导致认识上的误区。我们将严复否定的东西加以肯定并在此基础上加以深化和模式化,在这一意义上讲,我们是自设藩篱,该批评的不是严复,而是我们后来人。

就“达”而言,“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这在字面上的确使人困惑,“信”与“达”确有意义矛盾和逻辑矛盾之嫌,要信则不达,要达则不信,以达为尚,信必其后,二者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从上述各字的涵义及其勾连情况来看,以达为尚,信未必其后,因为达与信都以意义为本,所以求达即为求信。一方面,使“信”大难的是两种不同语言和文化的差异,正是这些差异使译者处于两难境地。这不仅是因为译者对原文钻研不深(“浅尝”),理解不全(“偏至”),更在于不能分辨原语与译语的语言文化差异(“辨之者少”)。从语言形式上看,国度不同,语言各异;从文化发展上说,文明程度不一,词汇数量和意义有别,一个国家中有的概念和意义在另一个国家则没有;就文本体裁而言,语言结构的变化必然导致语言功能的变化。面对这些差异和变化,翻译时如追求“字比句次”,也未必能够求信,尚若不然,更是难上加难。另一方面,若“不达”就“虽译犹不译”则映射出严复的翻译目的。他不仅要达于内容,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要达于读者。然而,主观愿望和客观实际恰恰事与愿违,由于词语决定语篇,语篇结构决定词语功能,功能产生意义,而“善备”与“专一”本身就很矛盾,所以这种种“经营”倒是使“达”更难了。那么他究竟要“达”什么?这与他的另一条标准“雅”密切相关。

为什么要在“信、达而外,求其尔雅”,严复的解释一是“文章正轨”,“译事楷模”,将“雅”与“信、达”相提并论,使之与“信、达”融为一体;二是“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雅”也是为了“达”,而“达”是为“信”,所以为“雅”即为“信”。因而“信、达、雅”三者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尽管如此,严复还是认识到了翻译与写作在本质上的不同,将写作标准用作翻译实在是勉为其难。因此他说:“不云笔译”,“实非正法”,“学我者病”。至此他已先作了自我批评,实在是难得之举。

严复的“达”是另有所图,“雅”是别有用心。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则达尚焉”和“求其尔雅”的说法以及“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的结论。这与严复所处的历史阶段以及由此产生的翻译目的有关。正如王宏志所言:“我们今天重新检视严复的翻译理论时,应该把时代的因素考虑在内,才能完全理解这套理论的真正意义”[5]22-23。

众所周知,19世纪末的中国朝政腐败,国势危殆,国家正面临“亡国灭种”的处境,严复翻译《天演论》有着十分明确的政治目的,就是要用西方学者的先进思想,尤其是达尔文的自然进化论思想,唤起民众“自强保种”的民族意识。但面对这一特殊读者阶层,严复十分清楚,如果不能将原文的思想首先让多数保守成性、偏嗜古风的士大夫们理解和接受,并得到他们的支持,那“期以行远”(让广大民众普遍接受)和西学中用、变法维新的愿望就更难以实现。但要让士大夫们理解、接受和支持,“雅”就是最好的方法和手段,提高了译文的可信度,达到了他的翻译目的。也就是说,通过“雅”实现了“达”,通过“达”实现了“信”,因而“达”和“雅”也都是为“信”服务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信达雅”就是要“信于士”、“达于士”和“雅于士”的,这可以说是严复实现其翻译目的的必由之路。我们对《天演论》译本的研究证明,严复的翻译实践与“信达雅”的标准显然是格格不入,但与“信达雅”之“难”却是十分相符。由此看来,对《天演论》译本的批评和指责如果抛开当时的历史和社会环境,不考虑译者的目的和用心,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要完全理解这套理论的真正意义,我们不仅应把时代的因素考虑在内,而且还得考虑严复的文学理论思想基础。根据对《天演论》译本的研究,人们一般认为严复的翻译实践基本上是不“信”不“达”的。其实,严复的文学思想基础是诗学理论,“诗有真意”,“诗中有人”是他的评诗标准[9]。“平淡”是他评诗的审美标准,反映了严复继承优良传统的现实主义美学观点。严复将“信、达、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以“信”(诚)为中心环节,而联结“达”、“雅”(文),促进制约,联成一体[9]362-363。但严复深知,文章正轨并非翻译正轨。因此他首当其冲,首先在“信达雅”之前加了一个“难”字,旨在说明“信达雅”在翻译中其实是做不到的。之所以如此,不仅在于翻译内部语言层面转换之难,而且在于翻译外部文化转换之难。这使他不得已采取了种种“经营”的手段,从而达到了想达到的目的。这种选择和适应,是国家的选择,社会的选择,政治的选择,而不是严复个人的选择和行为,这或许也可说是进化论思想对严复翻译思想影响的结果。不了解这一点,就无从对他的“信达雅”理论从整体上进行理解和把握。

综上分析,我们不难得出结论:“信”是预设理论标准,“达”为显意的操作过程,“雅”作实现“信达”的艺术策略和手段,“雅”是“信达”的外在表现形式,“达”是实现“信雅”的联结纽带,“信”是“雅达”的目的要求;“信”和“雅”属宏观层面,“达”属微观层面。

2.“信达雅”译论的现意

“信达雅”作为一种传统翻译标准,其所蕰涵的“观念”以不同的术语、概念或解释呈现在百余年来中国的翻译理论研究和翻译实践操作之中,尽管有些见解不一定正确,但却足以说明它始终保持一种开放和融合的“变”态,虽然尚未构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但却是中国传统和现代翻译理论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正是其对翻译研究具有独特指导意义的生命力所在。我们研究“信达雅”的现意,就是要在其原意开放的基础上,从描述翻译学和解构主义理论两个方面探讨其与现代译论的关系及其在现代译论中的地位和作用。这也是本文目的的核心所在。

霍尔姆斯在其《翻译研究的名与实》[10]一文中将描述翻译学研究系统分为三个主要部分:文本为主的研究、功能为主的研究以及过程为主的研究。图瑞在论述该系统的内部结构时指出:翻译的预设功能,通过其预期生成的语言文本或这个文本与原文可能存在的各种关系,也将不可避免地操控文本生成期间所依据的翻译策略和以此形成的翻译过程。翻译功能决定译本的生成,而译本的生成过程控制原文向译文转换的操作策略[11]。

因此,从描述翻译学系统分析来看,现代“信达雅”中的“信”就是译本的预设功能,“达”就是译本的生成过程,“雅”就是译本的文体规范、方法和策略。由于功能决定过程和策略,所以“信”就决定“达”和“雅”;由于规范、方法和策略对预设功能起决定作用并为其生成过程的实际文化符号语境,所以“雅”决定“信”和“达”;由于生成过程最终体现由规范控制的方法和策略而得以实现的预设功能,所以“达”也就决定着“雅”和“信”,构成了“雅”和“信”的桥梁。

由此可见,“信达雅”三者的关系不仅相互开放,相互交融,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而且都是服务于一个共同的预设目的和对象——政治及需要这种政治的读者。这便又引发了与西方现代解构主义理论相关的诸如翻译的文化多元化、翻译的政治和翻译的读者接受等理论问题。

首先,“信达雅”可以提供更宽泛、更基本的范畴类型,这种范畴的适应性很强,它不是一个自足的静态理论体系,而是一个具有多元化特征的开放、包融的动态理论。其外在显现特征属结构主义范畴,其内在显现特征属解构主义范畴。前者在场,是多中见一,重在异化;后者不在场,是一中见多,重在归化。

其次,“信达雅”的包融性使其在数量与多样性或专一与善备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张力。这种张力既体现在“信达雅”三字本身,又体现在“信达雅”三字之外。善备“信达雅”三字经的难解其实就在一个“难”字。“难”构成了“信达雅”的内在显现,是译者自觉体验在翻译中受到限制的不自觉感受。从这个意义上讲,“信达雅”属宏观层面的理论假设;“信达雅难”属微观层面的翻译实践。“难”不仅来自于语言文化的差异,更来自于政治文化这个强大的外力。因而,无论是“信达雅”,还是其他的中西现代译论,都不可能离开其产生所处的时空限制和社会制约,并都将在历史的发展中得到修改和变更;所不同的是,“信达雅”的包融性会使其在不断的变化中发挥出不可或缺的理论作用。

再次,“信达雅难”是严复从事翻译实践的切身体认。尽管他学贯中西,深谙中西语言文化,但翻译的现实使他深刻认识到,翻译绝对不仅是两种语言、两种文化间的转换问题,更重要也是更难的是,要实现翻译的预期目的,译者必须适应译本能够生存的外部环境,必须选择能够使译本适应这种环境的方法和手段,而这个外部环境无疑就是能否接受译本的特定社会和读者。严复的这种体认出在百年之前,不仅十分珍贵,而且极为深刻,既体现了其现实主义翻译理论及其翻译实践的社会历史审美观,又以敏锐的政治眼光洞察到了翻译服务对象——社会读者对翻译所起的独特制约影响作用,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的融合,这对进一步理解和审视现代翻译接受理论所涉及的目的、交际、读者等诸多因素可以说不无启示和教益。

三、结 语

综上所述,在各种新论尚未十分成熟的今天,说“信达雅”不切实际、已经过时,还是有失于片面。如何认识和对待“信达雅”这一理论在翻译研究中的地位和作用,对构建中国现代翻译理论体系十分重要。不能否认,由于历史的局限,中西译论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种种局限和不足,如“信达雅”与“信达雅难”的种种矛盾处境,又如解构主义在解构“结构”的时候有时反而证实了结构的合理性都是明显的例证,而这正是需要我们深入研究的地方。因此,面对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融,我们应力戒“非此即彼”的做法,兼容并蓄,各取所长,共同发展,才不失为明智之举。

[1]崔永禄.翻译理论教学与研究中的开放态势[J].中国翻译,2003(3):50-51.

[2]周煦良.翻译三论[J].中国翻译,1982(6):1-8.

[3]杨自俭.对译学建设中几个问题的新认识[J].中国翻译,2000(5):4-7.

[4]王佐良.北京外国语大学70周年校庆学术成果系列[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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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杨 涛,邓志勇.翻译研究中的哲学观、语言观与交际观[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4(9):52-55.

[8]丁万江.第十六届“韩素音青年翻译奖”汉译英参赛译文评析[J].中国翻译,2004(6):8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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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Holmes J S.The name and nature of translation studies[C]//Holmes JS.Translated Paper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Studies.Amsterdam:Rodopi,1988:6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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