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推进图书馆观念的与时俱进——读程焕文两篇博客文章有感

2013-02-15 22:36蒋永福黑龙江大学信息资源管理研究中心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图书馆建设 2013年9期
关键词:好书馆藏道德

蒋永福 (黑龙江大学信息资源管理研究中心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2013年3月21日,《光明日报》刊发了孟其真的文章《图书馆,请择善而藏》。文章对首都图书馆大量收藏“厚黑和骗术”类图书提出了不满。孟文的立论根据是:图书馆应该“百里挑一,择善而藏,让读者不仅能看书,更能看好书”,“‘片纸只字皆有益于思想’是图书馆水准和价值的最重要体现。如果读者入馆最容易读到的是厚黑和骗术,馆长们何以安心?”孟文一发表,立即引起了程焕文先生的强烈反响。程先生于2013年3月22日和23日连续发表两篇博客文章,分别以《人有好恶 书无好坏》和《忽左忽右 客观中立》为题,旗帜鲜明地反驳了在图书馆藏书选择问题上以“好书”“坏书”为价值判断标准的思维定势或陈旧观念。程先生的观点非常直率而又清楚:“人有好恶,书无好坏。图书馆,特别是像首都图书馆这样的研究型图书馆,肩负着‘保存一切有文字纸片’的历史责任,凡是有文字的纸片,不论‘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也不论‘革命的’还是‘反动的’,更不论‘高雅的’还是‘低俗的’,都应该尽可能地收藏和保存。这是“自由、平等”之图书馆精神与理念的客观要求。图书馆在藏书建设上必须保持客观中立,不受任何思想意识和社会势力的干扰和影响,不越俎代庖地替任何意识形态、团体和个人判断藏书的优劣好坏或者收藏与剔除。”进而,程先生告诫人们:“图书馆人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文化的守护者,一切文化的守护者,这是图书馆人义不容辞的神圣使命!千万不要去做书籍的审查官,去教育读者什么是好书,什么是坏书。”

我时常对周围的人说,程焕文先生是中国图书馆界的良知的代言人,因为在中国图书馆界,一旦出现违背图书馆人良知的言论或事件,程先生都一马当先地进行毫不妥协、毫无保留的批判。没有批判就没有良知,没有批判就没有进步。就拿上述程先生两篇文章而言,其睿智与锐利、其豪放与豪迈,可谓振聋发聩。然而,从程先生博客文章的跟帖情况看,仍有不少人赞同“好书”“坏书”的判断标准,这些人仍不肯放弃先验道德判断与意识形态判断的习惯思维定势。这是为什么呢?一言以憋之,就是因为现代图书馆观念未普及、未深入人心。换句话说,就是因为观念未与时俱进。

那么在现代图书馆馆藏原则尤其在“好书”“坏书”的判断问题上应该与时俱进的观念是什么样的呢?

首先,馆藏文献的价值如何,其判断权属于读者。

读者是什么?对此绝大多数人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读者就是读书或阅读的人。其实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回答。读者不仅是有血有肉的人(感性人),还是有自我意识和理性判断能力的人(理性人),更是向往自由和自主决定的主体(主体人)。至于未成年读者是否属于理性人的问题,图书馆界早有共识:未成年读者对读物的选择权归未成年读者自己及其监护人,图书馆对未成年读者的读物选择行为不加干预。其理由若借用多元价值主义的语言说就是:图书馆的“善意”不一定就是善的,反而在客观上可能成为一种“误导”。其实这一点对成年读者来说也一样。也就是说,图书馆的善意不一定带来善果。为了避免误导,图书馆的最佳选择就是不干预。“不干预”不是不负责任,而是遵守现代图书馆观念的表现——读者为本,尊重读者自主选择读物的权利。

某一文献的价值是什么?其价值是善的,还是恶的?现代图书馆观念认为,其价值判断权应该属于读者。文学评论理论早有揭示:对一部作品的意义的判断,曾出现过三种范式,即“作者中心范式”、“文本中心范式”和“读者中心范式”。诠释学理论也早已证明:文本(读物或作品)的意义既不是由作者决定的,也不是由文本自己客观地决定的,而是由读者赋予的,而且文本的意义是不断生成的而不是固定不变的。尼采早就宣布“上帝之死”,文学评论家巴尔特又宣布了“作者之死”,哲学家福柯更是宣布了“人之死”。这就意味着“唯一正确的价值判断之神”早已死亡。这就表明,对读物内容进行价值判断的权利主体应该是读者——理性的判断者和行动者——而不应该是他人。

企望或要求由图书馆来对馆藏文献进行道德先验主义或意识形态教化意义上的价值判断,意味着读者只是被动接受图书馆指导的“痴呆者”,意味着读者只能被视为毫无理性判断能力的“木偶”。这是典型的精英主义和极权主义思维模式。自主选择读物,是读者的思想自由权利,任何人无权干涉和剥夺。读者的兴趣爱好和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是千差万别的,不存在能够统一衡量这些差异性的标准尺码。总想对某一读物作出“好”与“坏”的价值判断的人,其实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置于“精英”的位置,教导他人就范于自己的权威逻辑;其实是以“道德关怀”为借口行使道德专制和思想极权主义,其最终结果是剥夺了读者的思想自由权利。也许有人从狭隘的道义观认为,对图书馆馆藏文献进行道德审查是一种履行道德责任的表现。殊不知,这种道德审查行为如同“一位高明的先生用关园门来拦住乌鸦的办法”(弥尔顿语)一样迂阔致极。

代替读者对文献的内容进行价值判断,把读者视为需要聆听道德说教的客体,而不是把读者视为具有道德自觉能力和道德选择权利的主体,这种教化启蒙主义就是一种未与时俱进的陈旧观念。至此我们很自然地想起汉儒董仲舒说的一段话:“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也,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汉书·董仲舒传》)教化需要价值一元论,而价值一元论正是现代社会所摈弃的。价值一元论必然走向思想专制,而价值多元论才能走向民主与对话。关于这一点,罗尔斯(J.Rawls)在《政治自由主义》一书中指出,“如果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是既定的,公民们就不可能一致认同任何道德权威,无论是一种神圣的文本,还是神圣的制度。他们不会一致认同某种道德价值的秩序”。

馆藏文献的内容的价值如何,是一个始终处于开放、讨论和变化状态的问题,因为人们对某种价值客体的认识始终处于发展变化的状态之中。“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今天的荷马与中世纪的荷马不同”。在这种情况下,馆藏文献内容的“好”与“坏”的价值判断权利,只能交给价值选择主体——读者——他人无权干涉。这就是现代图书馆所秉持的重要观念之一。

其次,兼收并蓄是现代图书馆必须坚持的馆藏原则。

图书馆应该收藏什么样的文献?只能收藏“高雅”的文献而拒绝收藏“低俗”的文献,抑或兼收并蓄?其实这一问题在图书馆界早有讨论,其表现是“价值论”与“需求论”的对立。在图书馆馆藏选择问题上的“价值论”认为,图书馆应该只收藏那些使人摆脱鄙俗的“高雅”的文献,而拒绝收藏那些使人“中毒”的“低俗”文献。而“需求论”则认为,图书馆无权也无能力对文献内容的价值进行先验的价值判断,而应该按照“读者需要什么就收藏什么”的原则兼收并蓄。至于什么样的馆藏文献其流通受到什么样的限制,那是由法律规定的事情,而不是由某个人或某个组织所应决定的事情。

简而言之,“价值论”主张是一种道德专制主义,对图书馆馆藏政策而言表现为“价值预判为本”的理念;而“需求论”主张则是一种民主主义,对图书馆馆藏政策而言表现为“读者需求为本”理念。我们知道,在西方图书馆界,关于“价值论”与“需求论”的辩论早已尘埃落定,其结果是:“二战”之前“价值论”占据上风,“二战”之后“需求论”成为主流观念。“价值论”落败的根本原因在于:什么样的文献是“高雅”的,什么样的文献是“低俗”的,对此无法形成统一的确定性标准。依照“价值论”主张,图书馆对所要收藏的文献的内容都要进行优劣判断,然后“优”者选、“劣”者去。然而历史无数次证明过,今天被认为“劣”的文献,时过境迁后却变成了“优”的文献,反之亦反;一部分人看来是“优”的文献,在另一部分人看来却是“劣”的文献,反之亦反。此类事例在人类历史上俯拾即是。

了解图书馆史的人们都知道,在历史的很长一段时期里,小说被认为是“垃圾”或“心灵糖衣”。然而,1983年美国“图书出版工业研究小组”的调查显示,人们阅读的图书中有五分之一来自公共图书馆,其中小说就占了流通率的60%~70%。英国阅读社会学家Peter Mann于1997年发布的研究成果显示,约有三分之二的借书者是为了快乐或放松而阅读。英国阅读治疗专家Joseph Gold指出,小说不只是改变人们的生活,也改变他们的思想和感觉。对此,我国台湾学者叶乃静在《后现代与图书资讯服务》(2001)一书中阐述了自己观点:“我们不能再由图书馆的角度来看,也不能只是一味强调图书馆员所认定的好书,用图书馆员自己的眼光来判断使用者应看的图书。……在读者与文本的互动中,是读者在建构文本对他们的意义,而不是作者和文本本身”,“不能再如同过去般用自己的眼光和看法,为使用者下判断(应读那类图书)。过去,图书馆想要提供经典作品来提升使用者的意图,已受到批评,因为,阅读不见得是要目标导向的,它更可能是一种快乐的经验。读者因为阅读他们喜欢的图书而成为读者,他们并不会接受图书馆为他们安排的‘好书’。因此,过去图书馆一直念兹在兹的,要发挥教育的功能,应承担教育读者的责任,协助他们登上阅读阶梯,让读者由阅读劣质图书,改为阅读优良读物,以成为民主时代的好市民的心理,及认为公共图书馆提供的小说一定要有教育价值,不能只是一种快乐的来源,或是反对阅读廉价小说等想法,都应该抛弃。”

让人们来到图书馆“不仅能看书,更能看好书”的愿望,图书馆人在长期的专业实践中何尝未想过?然而,长期的历史实践证明,关于是否“好书”的标准并非掌握在图书馆人手里,亦非掌握在某一或某些精英或权威手里,而是掌握在读者手里。一些人总是喜欢以指路明灯者或救世主的姿态告诫人们哪些是“好书”、哪些是“坏书”,俨然像一个真理的拥有者和判定者;似乎自己永远不会犯错误,而别人总是处在错误的悬崖边,需要他或她来悬崖勒马。殊不知,无数的历史事例表明,声称自己是真理的拥有者的人往往更容易犯错误。希特勒就是一个典型代表。希特勒当年就信心满满地高喊 :“我宣布我本人及我的继承者在领导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方面拥有政治上不会犯错误的权利。”

图书馆人是文化的守护者,而不是真理的判断者。任何文化都是“时间性存在”和“地方性知识”,不存在可以用“奥卡姆剃刀”断然判别为优劣的文化。那种认为图书馆收藏的文献都必须是“好书”的武断性认识,早已成为落后的观念。在图书馆馆藏原则上,兼收并蓄才是与时俱进的原则性观念。兼收并蓄的馆藏原则,不追求成为“最好”的原则,但却能够成为“更好”的原则。

再次,维护知识自由是现代图书馆的核心使命。

把馆藏文献的价值判断权交给读者也好,兼收并蓄的馆藏原则也好,其实都是维护“知识自由”(intellectual freedom)的表现。知识自由是指任何个人或组织应该享有的传播知识和接受知识的自由权利。传播知识的自由对应于表达自由的权利,接受知识的自由对应于获取知识并形成自己思想观点的自由权利。知识自由中包含着“传播知识的自由”和“接受知识的自由”两个环节。其中传播知识的自由是表达自由的一种形式,对图书馆来说就是“收集资料的自由”和“提供资料的自由”。了解图书馆史的人们都知道,被美国图书馆界捧为圭臬的美国图书馆协会(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简称ALA)于1939年采纳、1948年修订发布的《图书馆权利法案》,其实就是美国图书馆界决意要共同遵守的知识自由立场宣言。如该法案明确指出:图书馆应为社区的所有人提供图书和其他图书馆资源,满足用户兴趣、信息和求知的需要,不能因为作者的种族、背景或观点而排除某些资料;图书馆应该提供对于现实或历史问题提出各种观点的资料和信息,不能因为政治派系或思想信念不同而拒绝收藏或抽毁某些资料;读者利用图书馆的权利不能因其种族、年龄、背景及观点而被剥夺或受限制;为了履行提供信息和启迪民智的使命,图书馆应当与审查制度斗争。1999年,国际图书馆协会和机构联合会(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Library Associations and Institutions,简称IFLA)发布《图书馆与知识自由声明》,明确指出,知识自由是图书馆和信息同行的核心责任;图书馆有责任保证和提供知识表达和知识活动的途径,为此,图书馆应该收集、保存和提供最多样化的文献资料,反映社会的多元化和多样性;图书馆应保证按照专业的考虑,不按照政治、道德、宗教的观点,管理图书馆资料与服务的选择和利用。2002年IFLA又发布《图书馆、信息服务机构与知识自由格拉斯哥宣言》,其中关于图书馆馆藏原则的表述是:图书馆和信息服务机构应获取和保存各种各类反映社会广泛性和多样性的信息;馆藏资料的选择和图书馆的服务应从专业角度考虑和管理,而不是从政治、伦理和宗教的角度。

毋庸置疑,知识自由越来越成为国际图书馆界普遍认可的基本理念。然而,由于历史与国情的缘故,在我国,知识自由理念尚未得到应有的普及和实践。究其根本原因,若撇开制度因素,那么国人的传统认识障碍是其要害之一。这种认识障碍主要表现为对“自由”一词的习惯性贬斥。严复当年就曾指出,“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当年他翻译密尔的《论自由》一书(当时严复译其书名为《群己权界论》)时就有一个深切感受,那就是国人将自由“目为洪水猛兽”。正如后来民国二年的大总统通令所说,“惟民国以人民为主体,非任其自由为信仰,……值此邪说充塞,法守荡然,以不服从为平等,以无忌惮为自由,民德如是,国何以立”。其实,“深畏”自由,把自由视为“无忌惮”的传统观念,至今仍是国人无法正确理解“自由”一词的认识障碍之一。值得称许的是,梁启超用“自由乃权利的表征”一语道破了自由内涵的“天机”。那么,如今国人尤其是图书馆人对知识自由的理解和认可程度如何呢?依我之见,情况很不乐观。也正因如此,人们面对泥沙俱下的文献信息海洋时,总是企望能够出现高明的“审查官”来把关,有意无意之中把自己置于“审查官”的奴役之下而浑然不知。也正因如此,社会上的人们在图书馆收藏原则上,总是习惯性地要求预判出“好书”与“坏书”,企望图书馆人能够成为“道德法官”,有意无意之中把读者置于道德专制主义规训之下而浑然不知。

可以说,程焕文先生呐喊的图书馆馆藏原则中的“书无好坏”、“客观中立”的理念,只有到了国人的知识自由理念深入人心时,才能得到全面的贯彻和实现。这也是程焕文先生多年来上下求索的“图书馆精神”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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