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出

2013-03-06 07:47孙焱莉
鸭绿江 2013年2期
关键词:老铁四海阿宝

孙焱莉,本名孙艳丽,出生于辽宁彰武,现居法库, 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 并发表作品,现已在《鸭绿江》《长江文艺》《文学界》等刊发表小说三十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十九岁那年我是这样简单地憧憬幸福:嫁给阿宝然后给他烧饭、洗衣裳,傍晚踩着夕阳的余辉挽着他的左胳臂去郊外散步。那个时期,我的思维像铁轨上奔驰的火车,热烈地冒着两道单纯平展的白气,没有时间东张西望或者爬上山坡看一看。

一个午后的阴天里,我甚至想过要给他洗洗头。

那日他在龙泉池边坐着,头发乱蓬蓬的很像一丛杂草。左手拎着啤酒瓶,右手腕缠着纱布,手指夹着一支烟,脸色阴郁,眉头紧锁,眼球上的血丝早已织成了网。那时,我想若给他打一盆温水,洗一洗,他猛然抬起的脸以及洗濯过的眼神,就会像第一次走过广南街阳光里那般神采奕奕了。

而我想这些时,阿宝并不认识我。我几次在他跟前走过,他甚至连用眼角斜我一眼的势头都没有,我没伤心也没有急于表白,我只是默默而耐心地等待,至于到底等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时阿宝已经同肖四海、董跃生、老铁一样变成阜绕一带远噪一时的“人物”。阜绕是古镇,阜绕人民是见过世面的,不耻与他们一般见识,几个没长成的生瓜蛋子,翘了尾巴就充龙,肤浅!善良竟然忍让了一些常理之外的事,吃了亏也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这就更加让他们一类的人丧失了方向感,简而言之:找不到北了。他们横贯于市井街头,看见喜欢的东西拿起来然后心安理得地放进自己的衣兜。阿宝不拿他说他没这个习惯。他懒散地走在最后,手插在兜里一脸漫不经心。

至于肖四海在阜绕能昂头阔步地走一声吆喝能四面回应着也是有阿宝加入的因素,因为阿宝手黑是出了名的。

“看官听好,日当晌午。阿宝纶巾长衫信步走进镇西的恒久客栈,要了一杯清茶,随手展开扇子,用眼角瞟了一眼手边的寒月宝剑,又放眼环顾四周,皆布蓝衫,陡然他发现对面桌上两位公子气质不同凡响,谈吐‘文雅出口皆成章。他们正在与店主争论 。店主满面难色溢于言表:‘二位公子高抬贵手,小店本小利薄且我上有高堂老母七十有八下有绕膝孙儿一岁刚半,您二位象征性地给点面子钱……哈哈哈!阿宝你整个一个大侠!我是一个混世魔王!”在天都吃饭时 老铁摇头晃脑胡诌着当日情节。“老铁的嘴,肖四海的腿,董跃生跟着喝凉水”这几句顺口溜没有阿宝什么事,可见阿宝与他们还是有所区别的。阿宝其实那日去恒久只因饿极了,不然他轻易不迈进生店。不假,他进屋就喊“来碗冷面,多放些辣椒,半斤白酒。”他那天心特别地躁。肖四海和老铁吃完饭抬屁股正想走人。恒久老板大致说了那番话。阿宝几口酒下肚刚好有了醉意,张口便说“操!吃饭给钱,少他妈罗嗦!”“你他妈的是谁,敢管老子的事?”肖四海冲过去准备发威,可脚还没站稳,头便挨了一酒瓶子,玻璃碎了一地。阿宝有准备, 他最信奉“先下手为强”这一真理。那场恶战之后阿宝以一敌二战果颇佳。肖四海与老铁鼻青脸肿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去医院处理伤口去了。阿宝的胳膊也受了伤。恒久老板给阿宝用纱布简单地缠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收拾屋里的残局。那次他损失了两张桌子,餐具十余件,好在凳子的腿儿弯了还能直过来,只是不可能再有以前结实了。阿宝捋着头发说了许多过意不去的话并表示日后有钱一定赔。老板说:“不用了,经常的事!唉!”那个老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恒久事件”以后,阿宝一炮打红。自此镇里三五成伙的混世之徒中流传一句俗语“有钱到恒久,没钱到处走”,恒久老板在阜绕餐饮小档口的面子绝不逊色于有档次的“贵田大久店”的袁贵田。恒久老板的一次“塞翁失马”浑身顿闪金光,岂有不高兴的道理,更待阿宝如座上宾。只要阿宝前脚一踏进门口,老板亲自端了菜春风满面迎出来搂肩搭背片刻间已论上兄弟情长。

恒久是因阿宝的“敲山震虎”而有威名。贵田则是有袁立芳这个女人。

袁立芳是那场争战第二天才真正接近阿宝的。她是袁贵田的侄女,很妖野妩媚的一个女人。那时还不流行性感一词。她长着一双丹凤眼,自此以后我对所有长着丹凤眼的女人都持有偏见,认为她们骨子里都贱!她额头很窄,鼻挺,牙齿细碎,一张薄薄的嘴唇,还是个尖下颌。这样整体看来她就显得有点尖嘴猴腮的味道了。袁立芳说话的声音尖锐且有些曲里拐弯的调儿掺杂在里面,这种语调很能够在人的心窝窝里掀起一些缝隙,之后,你便想往里面塞点什么东西。袁立芳与阜饶一带甚至更远一点盐北镇的小混混们都熟识。她那天穿红挂绿,拍着淡淡的红脸蛋儿像个多事儿的媒婆,一步三摇地操持着一张八哥的巧嘴为恒久的事与阿宝讲和。阿宝当时就坐在龙泉池沿儿上。池上凉亭横梁的赤金龙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游。阿宝出了半天神,又看了一眼忽闪着长睫毛冲着他献着媚、讨着好、巧笑的袁立芳,似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说:“好吧!就给袁姐你面子!这件事过去了!”袁立芳大喜!尖叫!旋即转身离开。在走过阿宝身边随手抚了一把阿宝的长头发:“好老弟,够意思!”阿宝竟没有发火。阿宝的头发是任何人都不让碰的,包括她的姐姐。我猜阿宝没有发火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是从那一刻开始对这个女人用心思的。第二,阿宝聪明。那日他知道肖四海老铁敢吃霸王餐屁股后肯定跟了一群不肯罢休的主儿,所以肖四海要出门时阿宝就大声叫嚣:“他妈的小王八羔子,你等着,把我弄伤了!这件事没完。明天找几个哥们非剁了你们!有种的,五天后牛坨岭后山见,家伙儿带着!”阿宝独自个人擂战鼓喊口号心里却没底。他就一个人,没哥们。可他觉得他得喊,走路两卵蛋撞得叮当响那叫男爷们!所以袁立芳走时阿宝只顾长出气暗暗骂肖四海“熊包一个”!这当儿让袁立芳捞了个便宜。我是倾向于第二个原因的。

自那以后,阿宝便和肖四海他们正式结成了“血肉”联盟。这样一个联盟,在九十年代的阜饶镇暗暗地存在,就像一杆旗插在那个时期年轻人的心中,不管是有人想对着旗杆吐口水或是唱赞歌,那旗仍在。他们经常不回自己的家,多数时间住肖四海那里。肖四海家房子大,而且就他和爷爷两个人住,他爷爷早几年还管着他,可后来在一起阻截猥亵妇女事件被拘进派出所后,大病了一场耳朵聋了,人也变得呆多了。肖四海的爷爷国高毕业民办教师出身,曾任阜饶一中的教导主任,他经常强调“小孩子不能疏于教导”,他也不失时机地教导孙子“百善孝为先”,这老头还指望着孙子呢!后来又转变了导语“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这老头深刻的处世之道没能引导日渐成年孙子的脚步。直到后来肖四海被放出之后,老头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怎么不瞎了呀!”

袁立芳从调和恒久事件之后经常往肖四海家跑。一次袁立芳给肖四海送录影带。走后,老铁盯着她一扭一晃的背影神秘兮兮地对阿宝说:“哎知道吗?一年前肖哥就想搞到袁立芳!”董跃生也忙不迭失地补充说:“对!有一次肖哥也说过这女的腰细屁股大,肯定有味儿!如今机会来了,肖哥有戏了!”阿宝正用脏黑漆漆的木梳梳头,听了董跃生的话手停顿了一下。再见到袁立芳时阿宝的眼神便特别专注她颈以下腿以上的部位了。那天袁立芳穿着一件黑短裙,是尼龙丝带弹力的,紧紧绷绷地刚包上屁股蛋儿的两块肉坨坨儿;一件奶白短衫包着鼓鼓的胸勉强地裹在腰上,一抬胳膊肚皮露了出白白的一条子肉,怵目惊心。这让阿宝在那夜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阿宝马上换了裤头。后来有一天,肖四海和阿宝在恒久喝扎啤时压低声音问“哎!你和女人睡过觉吗?”阿宝脸刷地红了,但还没忘记故作镇定地说:“没劲!”肖四海怪笑几声,没吱声,一脸的不屑。阿宝有些不自在,仿佛丢失了许多颜面。那一刻他从肖四海的表情中充分领悟到了女人的关键。

近端午的一天晚上,袁贵田因事回乡,袁立芳便叫阿宝他们去酒店照应。贵田大酒店在阜绕镇是具有影响力的。当时良家妇女下海做小姐泛滥成灾。在贵田做的就有六个,年龄最大的二十七岁,最小的十八岁。因彼此都见过面。阿宝进门时她们便热络地打着招呼。她们并不像某些人形容的那样走在大街上,脚后跟都泛着淫荡,但她们绝对不失时机地同肖四海等几个人卖弄风骚。她们多数都喜欢靠近“知名人士”,不计黑白,因为出了什么事或吃了亏有个替出面帮忙照顾的人。阿宝想肖四海指的女人是她们。但阿宝的原则 是绝不与她们有染,尽管她们中有两个曾用尽各种伎俩,阿宝的心智却未摇晃过,这是我深爱阿宝的一个理由。同时这也是我以后用来衡量一个男人情操与人格的准则,尽管有些狭隘与偏执了点,但却适合我的性情。

那天酒店的生意不怎么好,十点钟就没有客人了。袁立芳喊:“小丰,把前门关上!”一会儿一个小伙子从后堂走出。袁立芳显然不高兴了,脸一掉:“操!小丰你怎么这么磨蹭,妈的!跟乌龟爬似的,不爱干痛快走人!”那年袁立芳二十一岁就能尖门大嗓使唤人。她吩咐厨房做了桌夜宵,又让人放了音乐,一群人都落座了,她才挤在阿宝身边。肖四海当时便用眼角斜了袁立芳一眼,酒瓶子“嘭”地放在桌子上。这一切阿宝全看在眼里。袁立芳也看到了却没有什么反应,照样给大家倒酒,并给阿宝的杯子斟得最满。那晚大伙喝得都挺过量。老铁与董跃生不断出去呕吐。盐北镇的朱好满眼泪光地坐在后院的南墙头对着深巷唱着一首很凄婉的歌,那歌声低哑且有磁性,穿透夜的朦胧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小巷的角落中。肖四海钻进桌子底下找打火机,好半天也没爬出来。最后被一个叫二梅的小姐给拽了出来,肖四海醉眼迷茫过滤嘴朝外,点烟,谁要给他调过来,他便跟谁急,最后没人搭理他,任他去。阿宝酒量最大,那天也喝晕了。他觉得尿急,便晃晃悠悠地走到后院撒尿。那晚没有月亮,星星却满天满地。尿完了,手不听使唤,裤带怎么也系不上。“我帮你系吧!”黑暗中多出了一双手环住阿宝的腰且似条蛇越缠越紧。他侧过头借着墙反过虚弱的光,隐约看到一双热辣辣的勾人魂魄的眼睛,耳根旁袁立芳柔声细语:“阿宝你还没碰过女人吧!”阿宝猛的一激灵,下身立时勃起,燥热迅速燃遍全身。

后来的一天,阿宝恍然:那晚不是袁立芳的初夜。为此事阿宝有半个月对袁立芳不咸不淡的,袁立芳很不理解。

镇北的龙泉池有一段传说。那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若干年前的三年干旱,粮米无收。龙王派小儿子下界布云降雨,拯救阜绕的苍生。由于小王子年幼功浅,法力几乎耗尽,无法驾云回去,急需要大量的活水滋养龙津。所谓活水指“地生之水”。这时一女子款款走出来说要以身相报,但需龙唇一吻!讲故事的老人说到这儿都含糊地很快带过,似乎这一吻是蜻蜓点水。但我肯定谁都会这么说谁都会这么听但谁都不会这么想。这一吻应该完成了一个爱的历程,少女顷刻间化作了一眼清泉。小龙子饮完泉水,功力恢复,却没有离去,终日盘旋于泉水上空。龙子不走了,人们更是高兴。焚香谢过庇佑着阜饶风调雨顺的神仙。阜绕人是懂得感谢的,少女献身化了泉;龙王亭、龙歇塔盖起来挡风挡雨;龙王庙里金身塑像是个无爪无角的英俊美少年。龙泉池的水传说是有灵魂的。说来颇奇怪,大青石砌的宽三米、长四米的池子里,无论年景旱涝水深总在一百五十到一百五十五厘米之间,既取既涌,它更像一口井,但没有人叫它井,只叫它龙泉池。这眼泉在阜绕人心中无疑是一块圣地,不时还有上了年纪的人焚香祷告,虽然那年镇里安了自来水没人吃了,但井水却依然洁净见底。

然而这样一处圣地却被一群人盘踞了。他们大大咧咧地坐在池沿上喝酒、划拳、骂人讲粗话,捡光了世间的污言秽语“咣咣当”地扔进龙泉池里。那年夏天天闷热,他们就跳进池里洗澡,还在里面撒尿。阿宝第一次下水时并没有怎么样,等他上来以后见一池的水已渐显浑浊了。后来几次他都没下去。老铁有一次拉他下来,他异常地气恼,在水中他踹了老铁好几脚。为此老铁也特别不高兴:“都是好兄弟,闹着玩至于急眼吗?”阿宝也说不清为什么。

也是那年秋天,他们接了帮人要债的活,提成很高,他们成了社会主义新一代的土匪,欠债人只要刚开口流露出一点推搪的话,他们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人、砸东西。搞到了钱,他们吃喝玩乐恣意挥霍。他们有时半夜喝够了酒便溜到镇外的村子里偷鸡摸鸭,冬日午夜他们借着雪白的月光,把人家的猪赶到野外的冰面。他们讲淫语骂人疯狂地驱赶摔倒爬起的猪,他们大声地嚎叫,那声音比猪叫得还惨厉。那是一群在夜里丢失了灵魂的虫子。他们却很幸运地躲过一次又一次严打的浪潮。这要归功于肖四海的一个堂哥。风声紧了他们散得无影无踪,阿宝躲到袁立芳叔叔乡下的老房子住。他们无事做便找来一些功夫片以及三类录影带看,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做爱,袁立芳懂得多,他们尝试着各种各样的体验。阿宝事后肯定轻视过袁立芳。他第一次打袁立芳也是因为房事。那天阿宝实在没有精神,他胸中那股躁闷的气息已经守候很久了。“你怎么这么操蛋才二十岁就不行,将来谁他妈嫁你个废物!”阿宝的脸陡然变了颜色,“腾”地坐起来抓住袁立芳的头发“啪”地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同时吼道:“你他妈的再敢骂我一句,我弄死你,骚货!”阿宝跳下床推门走了。据说那一刻阿宝的眼中放着绿光。那是一双饿狼的眼睛,在阴风嗖嗖的黑夜密林深处树丛后面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咬扯着独行的你。

在这以后阿宝与袁立芳的磨擦日渐增多,他们像两个小孩一样,为争一块糖吃都能打得鼻青脸肿。事后阿宝无论多荒谬也从不认错,每次都是袁立芳哭哭啼啼地求恕。一晃十多日,阿宝又不给袁立芳好脸色看,袁立芳便委委屈屈地求肖四海说合。肖四海一拍胸脯应下了。几个小菜、几瓶啤酒摆上了桌,肖四海挥洒一腔独揽山河的热忱,大刺刺地坐在阿宝的对面,开门见山:“哎!阿宝我看你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和袁……”“肖哥!你就说韩八昨天说的那句话啥意思?”“哎呀!甭管他啥意思?”“袁立芳……” “我昨天就想好了要把九哥拉拢过来,全山镇那边的事就好办多了。”“咱不说这事……” “肖哥听说现在做‘鸡头来钱快!”阿宝煞了他三次风景。肖四海真急了:“阿宝!别打岔,咱今天就说你跟袁立芳的事!”阿宝也顿时冷下脸来:“肖哥!我劝你别管,这是我们俩的事!”接下去便埋上头一声不吭地吃菜喝酒。肖四海感觉特别窝火,摔摔打打踢门而去。

袁贵田酒店开业四周年请客,最后的一桌子人喝到深夜。肖四海那天酒量出奇地大,一斤白酒下肚眼珠子还是雪亮,还能不停地给身旁的小姐灌酒。阿宝手支着头自顾阴着脸喝。袁立芳说:“阿宝你别喝多了。” “你少管我!”阿宝一脸的不耐烦。袁立芳起身走了。一个叫小红的小姐从旁边屋子里赶出来,双手搭在阿宝的肩上娇声说:“阿宝哥!怎么不高兴啊!我陪你喝一杯。” “滚他妈远点。婊子!”小红悻悻地走开。阿宝再抬头,肖四海和董跃生不知何时不见了。老铁趴在桌上流口水,嘴里还叨咕着什么,紧接着阿宝感觉贴着他后背的隔板震得他麻麻酥酥的,里面传出肖四海吭吭哧哧的声音及女人的呻吟。阿宝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把杯子往地上一摔,起身走进夜色中。那晚阿宝把同样一个喝了酒的人打了一顿,并把南街第三家酒店的玻璃砸了。

我揣摩不出那段时间阿宝心绪烦躁的原因,只隐约觉得他有些迷茫,或许还有些厌倦吧!

华中影院首映《青蛇》,散场后他们几人从电影院出来哼着歌拐过两个胡同再走到铝合金厂大墙外拐角。离那不远处还有一盏街灯亮瓦瓦地闪耀着。这时有个穿红衫十六七岁学生模样的女孩匆匆从对面走过来,眼中已盛满了恐惧。阿宝从女孩身边走过,这时由于路窄,胳膊还擦了一下那女孩的肩头,女孩紧走几步回头确定一下后面的人跟上没有。这时老铁迎着女孩走来,他一把拽住了那女孩的胳膊。“小妹妹呀!去哪里?”那女孩本能地“啊”地叫了一声。董跃生也如蝇逐臭贴上来捏住那女孩的下巴,“还厚颜无耻吼!敢叫,我掐死你!”肖四海落在后面很远处点烟。阿宝转回身时,那女孩身子贴在墙上已泪流满面了。阿宝说:“行了!别玩了,松手!”这时肖四海也赶上来,一脸兴奋把老铁拉开:“妈了个X的,三年前老子没弄成还进了局子,今儿刚好来劲儿!他妈的!补偿一下,还没品过这滋味儿呢!”阿宝忙说:“肖哥,行了!酒店女的有的是,别闹了!弄得哭哭啼啼的你不嫌烦!”阿宝说完便动手拽肖四海。肖四海一甩没甩开,又使劲一甩手把阿宝的手摔到了墙上。阿宝立时感到火烧火燎的疼。他抬手借着灯光仔细看——竟破了皮儿渗出血来,火立刻升了上来,一把把肖四海扯过来。肖四海也急了,两人扭打在一起。老铁与董跃生忙拉架,那女孩趁机消失在那盏灯背后。那场架打得很奇怪,自始至终两人都没开口骂人,甚至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肖四海与阿宝鼻青脸肿地从一张床上爬起来。阿宝那次非常殷勤给肖哥打洗脸水;给肖哥买菜买酒;松花蛋剥了皮儿放在碗里;香烟点着了塞到肖哥的嘴里。那是唯一的一次,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第二次。

隔天下午,阿宝从家赶回到肖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袁立芳千娇百媚地躺在肖四海的怀中……

袁立芳几天后不知所踪。

我念中专最后一年到阜绕镇度暑假。我是第二次来。第一次在两年前,阿宝刚认识袁立芳和肖四海他们也刚走到一起。他那年稚气还未褪净,长发飘扬,笑声清清爽爽,眼神澄清明亮。而两年后的阿宝却变成了地道的男人,胡茬泛青,脸型少了少年的圆润,变得棱角分明,特别是那双眼睛忧郁沧桑,有着深深的疲惫,那已是另外一个人的眼睛了。见到他这副模样时是在龙泉池边。他坐在青石台上吸着烟,眼却望着污浊的死水发呆。自从有人在这池里洗过澡,这眼泉就自行封闭了,只留下这一池浊绿的水。我坐得离阿宝很近,近得一抬手就能摸到他坐的那块青石。我熟知并在心底默默爱着阿宝已有两年,可他却不认识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笑话。他奇怪地看了我几眼,又转过头看看四周,然后又瞄了我一眼转过头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后背。阿宝这样让我很没面子且失掉了很多自信。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看也不看,“哧哧”地撕,撕得仔细认真,一层叠一层,然后狠狠地摔进水池。碎片“叭”一声入水后又返回寥寥几片碎片,之后,一片两片慢慢地挣扎几下向下沉去。那是一池怎样的水竟浮不出一两片纸,一掉进去就注定沉入水底。有一片大一点的碎片悠悠地要下沉,我一探身,伸手便抓住了那纸片。由于情急溅了阿宝一身脏水。他回过头吃惊地看着我!我看那纸片,天!那竟是阿宝的一张完整的笑脸。皓齿灿灿。那是袁立芳他们几个在野外游玩时拍的。“怪可惜的!”我说。

自那日以后,阿宝几乎每天都在黄昏时分龙泉池边坐一坐。阿宝的这种行为,我到今天也未完全想通,因我对于阿宝来说毕竟萍水相逢,他与我的状况不同。

那几天我都躲在姥姥家厨房的窗后面看他。他坐够了,起身,燃一支烟,甩甩火,左右看一看,低头走远。他从来没发现过我。后来有一天,他情绪特别不好,像一只困久了的野兽焦躁不安来回地走。他掏出一支烟,可打火机按了几下也没能点着,他非常恼怒连烟带火摔进水池。过了一会儿,他又掏出烟盒发现没了火便索性全扔进了不远处的丁香丛后面。最后他颓然地坐在池边,撕扯着头发。我曾无数次为想起他的头发而在月夜与星光里落泪,而他却在阳光的照耀下扯着我根根的相思。

我悄然地走近他,我想:我不能盛满我这一池春水奔波了,满的东西会溢出的。我挨着他身边坐下。我想此刻我在阿宝的心中该会有一点点位置了,他会和我说说话或者至少他会朝我笑一笑。哪曾想,他抬头看见我惊了几秒钟后便一把搂住我,迅速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得不承认我居心叵测。我一派纯情天真以一种与袁立芳截然不同的姿态,在阿宝情感最脆弱与茫然的时候出现,宽容地接纳他流离的心,并操起一种无所知的惘然兴奋的目光聆听他讲他这两年的豪情与间或的心酸,且百分百地予以理解。对他偶尔流淌出来的优点给予无限的赞扬与标榜。我不知这样做会不会把他庞坏。但我必须这样做。他诚实地讲了与袁立芳仅有两次的“春光外泄”事件。他给我讲这话时表情颇为痛苦且懊悔万分,仿佛他做了让人无法原谅的事一样。我也拐弯抹角地说了一些意在理解他年少不经事的话。虽然在我眼中他十九岁已是烟痴酒鬼、横行于市井的痞子,但我还是任由他四处寻找金色的树叶往已裸的身上贴。我这样做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让阿宝离开他的从前。我想我是真诚的!我深爱着他!

阿宝不知不觉地随了我的生活。登山、逛书店,去参观厨艺班。老铁几次叫他出去帮点忙,他都找了几个充足的理由拒绝了。他终于可以为了我放弃一些东西了。而我是知道什么时候给苗儿浇点水。在一日傍晚后龙泉池边我没有再拒绝阿宝的求吻。 假期快结束了,我感觉阿宝的沉重萦绕眉头。他在想什么呢?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阿宝本来说有事要办就不陪我聊天了。不知为何那晚我心特别地慌、甚至是害怕。那晚我说阿宝你就别走了,就睡在这吧!你看外面的雨多大?阿宝受庞若惊。

那晚发生了两件事。

二十一点二十分:

我们睡在了一张床上。本来那一夜我们俩都是想把爱进行完整。可当阿宝那样轻车熟路地完成每一步骤,甚至我胸罩的带子他都能单手解开,很有悖于他所说的只有两次的醉后失控。我也想继续装傻!然而那一刻兴奋得近似痴愚的脑海中蓦然地蹦出一个名字“袁立芳”,它像一盆凉水一下子将我浇得透心地冷。我恨她!她是个幽灵!今天在这里,我就在故意丑化她。甚至开始我还撒了谎,其实初见阿宝时,是在广南街的路边,我迈着婀娜的步子生动地从他面前走过,我是渴望阿宝注视的,而那时阿宝却专注于越过我身边的袁立芳。所以这个女人,我从来就在恨她!现在恨她那夜为何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没有让我把爱进行到底;而当时我恨她怎么能把阿宝锤炼成这样地道的风月老手。我抓起衣服盖住身体问阿宝:“你究竟和袁立芳有过几次?”我想我是在挽回,我在给阿宝和自己机会。而阿宝的神情至今都不能令我忘怀,他先是急急歪歪且很理直气壮:“跟你说过是两次,一次是……”以前阿宝无论做过多少不耻于开口的事我都不计较,那次我真的伤心了。我已不能再怀惴着十九岁那年的爱了。我打断他说:“阿宝,别的事可以,在这件事上你不应该和我再一再二地撒谎,你虚伪!第一次也许是因把持不住;但后来,在贵田酒店的小仓库里、在华香山的林子里、在肖四海家中、在新开区未竣工的楼中……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你们誓言旦旦……和她同居两年,可你和我说的是什么……”因为抽泣我已经语不达意。阿宝呆了,呆了很久,坐在那说不出任何话来。后来他哭了。

二十二点五十分:

肖四海、老铁、董跃生三人在镇南距晨光加油站一千四百米处抢劫了一辆出租车,把司机打成重伤,抢走一百七十五元人民币及一部BP机(第三天夜二十点:三人全部被刑拘。半个月后法院判决:肖四海有期徒刑十三年。老铁与董跃生分别为八年、六年)。本来那天白天约好的,阿宝也去。但阿宝不知内情,只听说是去讨债“修理”一个不合作的司机,他还和老铁说:“兄弟一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再帮这一次,以后有事就别再来找我了!”

但那晚哭完之后,我们一直无语坐到天亮。

阿宝后来找过我几次,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他意在请求我的谅解,但没有说出来。而有几次,我看见他悲伤的眼神,我好想告诉他我早已经原谅他了,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我们中间被东西阻隔了。

我工作的第二年再去阜绕镇,阿宝正在筹备婚礼。我看见他的准新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却极耐看。阿宝也变了模样,头发修剪得很短,胡须剃得溜溜光,脸上呈现出青与黄两种颜色。我说你早婚啊!他迅速闪过目光,别过头去。

阿宝结婚那天,我没勇气去,我坐在凉亭的石台靠着柱子痴痴迷迷地坐了一天。星星都出来时,我依然无所知地徘徊在心灵深底那个只有阿宝的空间。恍惚中多了一个人坐在我身边。我问:“阿宝吗?”“哎!是我!”我回过身,他却以一种孩童般的姿态钻进我的怀中,那个人声音沉闷得像块石头落进井里,一点也不像的阿宝声音!“呜——”他悲鸣起来,后来就哭得期期艾艾有点像女人了。我心里好想说“别哭了”!可是我的喉咙被东西堵住了以至所有的话语只能从眼睛里流淌出来。那晚阿宝沙哑着嗓子告诉我他会在心底爱着我!直到永远。这个我们俩都相信。还有他说不配拥有我,还特别提到那晚,他说那是他一个未做完的梦以及一个人生。他还说有件事他一年多也想不明白,也是关于那天晚上的,说这句话时他停止了所有悲伤,语调平和舒缓且清脆,像广南街走着的阿宝。坐正了身子,然后他问:

你到底是谁?我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掏出根烟咬在牙齿上,他又去掏火并划着了一根火柴。

袁立芳是我的表姐!我这样告诉阿宝。

我看见火花在他手上慢慢燃尽。

责任编辑 哑 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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