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学的源流与学统*

2013-04-07 15:47朱汉民
关键词:学学周敦颐湖湘

朱汉民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湘学即湖湘传统学术,是中国丰富多彩的区域性传统学术形态中的重要一支。湘学经历了一个产生、演变、发展的漫长历史过程,并在此历史过程之中形成了湘学学统。

湘学研究的历史也已很久,早在南宋湖湘学术兴盛之时,湘学就开始成为学界思考、讨论和研究的对象与话题,并留下许多的文献与论著。由于湘学历史长,学派、人物和著作众多,研究者较多采取对湘学具体人物及其学派的研究,而较少对湘学作综合性的研究,尤其是将它与中国传统学术关系作总体把握。

本文主要讨论湘学的源流与学统问题,我们首先探讨湘学史的演变发展过程中,在此基础上考察湘学学统的历史建构,并以此开始展开对湘学的综合性研究与思考。

一 湘学的渊源

湘学是什么?此“湘”是指湘人或产生于湘地的学术,此“学”是指具有学理意义的知识体系与学术思想。所以,学界一般是以两宋时期的周敦颐、胡氏父子作为湘学的开端。他们的学术是湘人之学或产生于湘地之学,同时也是具有学理意义的知识体系与学术思想。

但是,由两宋时期的湘学还可以进一步上溯。晚清一些学者就强调湘学有着更为久远的历史,他们认为可上溯到先秦时期。戴德说:“三闾(屈原)以孤愤沉湘,元公(周敦颐)以伊尹为志,遂开湘学仁侠之大宗”。①戴德诚:《湘学类纂·湖南宜善守旧》他以屈原为湘学的宗主。叶德辉则进一步提出:“湘学肇于鬻熊,成于三闾。宋则濂溪为道学之宗,明则船山抱高蹈之节。”②叶德辉:《郋园书札·答人书》

应该说,我们把周敦颐作为湘学的奠基人、宗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宋代一些著名学者早有此观点。但是,把屈原甚至熊鬻作为湘学的“大宗”,则有进一步考究的必要。

首先,叶德辉以湘学“肇于鬻熊”的说法是不太确切的。鬻熊是楚国的开拓者,后来还留传《鬻子》一书,但这部书于何时成书,至今还是个疑问,而且鬻熊只是楚国的创始人,而湖南至战国初才纳入楚国版图,所以鬻熊与湖南并无直接联系。然而,屈原则不相同。他在流放湖南期间,写下了大量的诗歌,其中蕴含十分丰富的历史、哲学、政治、伦理、天文、地理等方面的知识与观念,并对以后的湖湘历史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后,相继又有贾谊、柳宗元、刘禹锡等大批学者流放或寓居湖南,在此期间他们创作了许多重要的著述,这些著述涉及到政治、历史、哲学等各种学术思想领域。因此,这些学者的学术思想是与“湘学”有关联的。

那么,屈、贾、柳、刘等人的学术思想在“湘学”的脉络中应该如何定位?

一方面,我们应该肯定,屈、贾、柳、刘等士大夫在湖南寓居期间所形成、撰述、传播的各种知识、观念、学问均具有湖湘地区的地方性知识的意义,因而能够纳入到湘学的脉络中来。屈原在沅湘之地创作了大量的诗歌作品,包括《九歌》、《九章》、《天问》、《渔父》、《招魂》等篇章,这些作品大量汲取了沅湘地区文化中的自然观念、宗教思想、社会理念、人生哲学、艺术思想等。当后来的文人学者从屈原的诗歌中考察楚人关于社会、历史、政治、道德、宗教、自然的认知时,这些体现楚人的观念形态无疑具有地方性知识的意义。贾谊的知识学问也是如此,尽管贾谊是中原地区的才子,年少时即“颇通诸子百家之书”,他寓居长沙期间,主要是将中原的知识学问传播到湖南地区来。但是,他在寓居湖南时所形成的思想观念,仍有很突出的地方性知识特点。一方面,他在湖南期间写了《吊屈原赋》、《鹏鸟赋》这些具有鲜明地域性特色的诗赋,尽管诗赋主要是表达主观的情感世界,但其中仍反映出一个中原士大夫流放到湖南这个独特自然、文化环境下的思想观念,包括对自然天道、社会政治、人间善恶的知识与观念,其中的《吊屈原赋》还体现出贾谊在思想上、情感上对屈原的传承,这也是地域性知识观念的特点。另一方面,他在长沙王太傅任内的一些重要上疏,如《谏铸钱疏》以及关于礼貌大臣的《阶级》等文亦反映了一个在湖南这个皇权边缘地区的士大夫对当时社会政治的独特见解。

其次,我们也应该指出,屈、贾所留下的著述,还不是标准的湘学形态,因而就更谈不上湘学学统的开创者。一方面,湘学之“学”首先是指学理化的知识系统,而屈、贾所留下的著述主要是表达主观情感思想的文学作品,而并非学理化的知识体系,即非标准的“学”。另一方面,湘学之“湘”作为一个政区的符号,以及与政区相关的文化区符号,能得到普遍公认也是到较晚之后,屈原的作品向来是被纳入到另一个区域文化——楚文化即楚学系统之中。由于上述原因,屈、贾的作品既然不是标准的学,也就不可能构成地方性知识体系传承的“学统”。

由此可见,在湘学和湘学学统的脉络中,屈、贾等人的著述及思想应该属于“渊源”的性质,而并非湘学之“大宗”或成型的形态(叶德辉认为湘学“成于三闾”)。这样就可以明确屈、贾等人在湘学脉络中的定位,即我们肯定屈原、贾谊等流寓湖湘的文人学者给这块被认为是蛮荒之地的湖湘带来了以文字、书籍为载体的各种知识与观念,这些知识、观念具有鲜明的地方性特征,并对后来的文人学者也产生一定的影响,因而应该将它们纳入到湘学学统的脉络中来,将其看作是湘学的源头。同时,我们也要指出,屈原等人在湖南地区留下的著述还不是真正学理化的知识体系和学术思想,更没有形成以学术思想为基础的学派、学统,所以不能将屈原、贾谊的著述看作是成型的湘学形态。

二 湘学的成型

我们一直认为,湘学作为一种区域学术形态出现于学术文化界,决不是一种孤立的文化现象,而是与中华学术文化的重大发展、转型密切相关。学术界已经公认,从中晚唐开始,中国思想文化界发生了一系列重大的演变与转型,包括儒学复兴思潮的出现,学术文化下移导致的地域化儒学形态的繁荣,中华文化重心南移而导致的江南文化教育的发达等等。正是在这一重大的文化变革中,地域化的湘学形态得以成型。

一般认为,完全成型的湘学形态是南宋湖湘学派。确实,在湘学史上,最早以独立的区域的学术形态活跃于学术界,并获得相关命名的是南宋胡氏父子和张栻。在儒学区域形态十分成熟的两宋时期,胡、张创建的儒学学派被朱熹称之为“湖湘学”或“湖南学”。而总结宋元学术史的大家全祖望说:“中兴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上。其所作《知言》,东莱以为过于《正蒙》,卒开湖湘之学统。”①《宋元学案》卷12,《五峰学案》,全祖望案语。全祖望引吕祖谦之语从而肯定了胡五峰的学术成就,并充分肯定了他“开湖湘之学统”的地位。但是,湖湘学派的出现是唐宋之际中国学术文化发生重大演变与转型的成果之一。如果我们进一步考察“唐宋转型”以来在湖南从事学术研究与传播并产生了重大影响者,我们就要从胡、张的湖湘学而进一步上溯至北宋的周濂溪,并进一步由北宋的周濂溪上溯至晚唐的柳宗元。柳完元——周敦颐——胡、张的湘学构成的学术脉络,既能够充分展现唐中叶以来中国文化演变发展的基本进程与发展脉络,即晚唐的儒学复兴(柳宗元)、北宋的新儒学奠基(周敦颐)、南宋的新儒学集大成(胡宏、张栻)。同时,这一学术又主要是在向来被视为蛮荒之地的湖湘地域衍化、发展出来的,具有地方性知识的特点。

下面,我们分三个阶段来讨论湘学成型的问题。

第一阶段,中唐以后的儒家复兴时期,以柳宗元为代表。学界均肯定,宋代新儒学思潮应该追溯至八、九世纪之交的韩愈、柳宗元。他们所倡导的儒学复兴运动、“古文运动”,推动了一场思想文化领域的重大变革。但是,我们应该充分注意到,柳宗元在儒学复兴运动中,其新的学术思想与湖湘地域的关系,注意到其学术思想的地域性背景。唐宋之际的新儒学运动,是一种由儒家士大夫个人发起的自下而上的学术文化思潮,因而地域性是其重要特点。而柳宗元在这一时期的学术论著,均是在偏僻的湖南永州地区完成的,他是唐宋以来很早从事地域性儒学建构的儒学学者。近年来一些学者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如陈弱水先生认为,柳宗元“在永州放逐的十年,是他一生唯一致力于学思写作的时期。在这段时间,他在知识界的声誉日隆;虽然身处南荒,也有不少青年士子远来求教。”②陈弱水:《唐代文士与中国思想的转型》,广西师大出版社,2009年,第250-251页。毫无疑问,柳宗元在湖南的十年治学、讲学活动,对湖湘地区的儒学建构与传播产生了重大影响。他致力于“言道、讲古、穷文辞”的活动不仅具有地域学统的建设意义,同时也大大推动了中唐以后中华大地的儒学复兴运动。所以,我们可以将晚唐的儒学复兴运动领袖人物柳宗元作为湘学的先驱者。

第二阶段,北宋理学创建,以周敦颐为代表。中唐以后韩愈、柳宗元只是倡导复兴儒学,但是,儒学要复兴则必须完成重建工作,作为理学宗师的周敦颐则是这一儒学重建的开山祖。周敦颐之所以称为理学开山、道学宗主,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学术体系的原因,周敦颐留下了《太极图谱》、《通书》等著作,为儒家创建了既可统一意识形态,又可安身立命的身心性命之学;其二,学术授受原因,二程从学周敦颐后,成为理学的奠基人,四传而至朱熹。南宋以后,周敦颐受到后学前所未有的推崇,正如《宋史·道学传》所说:“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③《宋史·道学传》。周敦颐不仅是理学的开山祖,也是湘学的奠基人。周敦颐是湖南道县人,在濂溪故里出生长大,尽管他十五岁后离开湖南去了开封,但他在中年时期先后至湖南的郴州、邵州做官,同时研究、传播学问。他创建了宋代重要地域性学派之一的濂学,“濂”就是取他故乡“濂溪”之名而来。周敦颐在当时的影响并不大,但对南宋湖湘学派产生很大的影响。因此,后来讨论湘学的学者,均是将周敦颐列为湘学的重要学者,或作为湘学的奠基人。

第三阶段,南宋理学的集大成阶段,出现一大批湘学学者,其中尤以胡安国、胡宏、张栻为代表。从学统授受而言,胡、张均是二程之学的传人,而周敦颐是二程的老师,故而也是濂学学统的承传者。湖湘学的代表人物大多不是湖南人,胡安国、胡寅、胡宏一家是福建人,张栻是四川人。但是,由于他们的主要学术活动、形成学派皆是在湖南,所以历史上称之为湖湘学派。最早为此学派命名的不是别人,而是和他们有密切交往的朱熹。朱熹经常和弟子们评论胡安国父子、张栻及其弟子的理学思想,并将他们统称为“湖湘学者”、“湖南学”、“湖南一派”等等。据《朱子语类》载:

问先生答湖湘学者书“以爱字言仁”如何?①《性理三》,《朱子语类》卷六。

因论湖湘学者崇尚《知言》。②《程子门人》,《朱子语类》卷一○一。

因说湖南学先体察。③《程子门人》,《朱子语类》卷一○一。

湖南一派,譬如灯火要明,只管挑,不添油,便明得也即不好。④《程子门人》,《朱子语类》卷一○一。

可见,还是在南宋初,湖湘学即作为一个独立的学派而在学术界产生了一定影响。朱熹所提出的“湖湘学”或“湖南一派”的命名,得到了后世的一些学术史家的进一步肯定和沿袭。黄宗羲、全祖望在编纂学术史名著《宋元学案》时肯定并沿袭了朱熹的“湖湘学”称谓。黄宗羲在《武夷学案》黎明传中,有“湖湘学派之盛,则先生(指黎明)最有功焉”之说,明确了“湖湘学派”的命名。在《南轩学案》中,黄宗羲还有“湖湘一派,当时为最盛”的说法,即沿袭朱熹“湖南一派”的说法。全祖望为《五峰学案》作案语时,提出“其所作《知言》,东莱以为过于《正蒙》,卒开湖湘之学派”。他们均肯定了湖湘学派在理学史上的存在及其历史影响。在湘学史上,他们最为显著的有两点。其一,这是一个著名学者的群体,不仅著名理学家多,代表性学术著作也很多,包括胡安国的《春秋传》、胡宏的《知言》、张栻的《论语解》、《孟子说》、《南轩易说》等;其二,这个学派首次以“湖湘学”、“湖南学”,“湖南一派”的地域性学派的名称流行于当时及以后的学术界。所以,黄宗羲在总结宋元学术史时说:“湖南一派,在当时为最盛。”⑤《宋元学案》卷50,《南宋学案》,黄宗羲按语。正由于南宋湖湘学派具有上述特点,许多学术史家就直接以湖湘学派为湘学学统的奠基者,如全祖望就认为胡宏“开湖湘之学统”。

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这三个阶段的关系呢?我们似乎应该将湘学的成型纳入到唐宋时期学术发展演变的大背景之中,因为区域学术形态的成型是与中华学术文化的发展息息相关的。唐宋学术文化的总体趋势是由来自民间的儒学复兴到新儒学的创建和完善,柳宗元、周敦颐和胡张湖湘学的演变正体现了唐宋时期中华学术文化发展的几个阶段,其实,这也是湘学形态从肇始到奠基、成熟的过程。一般而言,后来学者均肯定了周敦颐、胡氏父子、张栻在湘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如南宋后期著名理学家真秀德在概括宋代的湖湘学术源流时,以周敦颐之学为首,以胡安国、胡致堂、胡五峰为中,以张栻及朱熹为近,来表达湖湘学术“人材辈出,有非他郡国所可及”⑥《真西山集》卷7,《劝学文》。的繁盛。应该说,真德秀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这种说法受当时的“道统”说影响较大,故而仅将湖湘学统追溯至道学开山祖周敦颐。如果能够超越道统论的限制,则可将眼界进一步放宽,因为柳宗元不仅是唐宋儒学复兴运动的开拓者,同时,他主要是在湖南永州从事学术教育活动,特别是他的学术旨趣与以后的湖湘学者有着十分相似的特点。

三 湘学的发展

如果说楚汉是湘学的渊源,唐宋是湘学的成型,那么,从明清到民国初则是湘学的大发展时期。清代湘学发展的第一个标志,就是湘学学者本土化的全面完成。从楚汉到唐宋,能够在湖湘大地留下有影响的学术思想、学术著作的,基本上以外来寓居湖南的士大夫、文人学者为主体。无论是楚汉时期的屈原、贾谊,还是唐宋时期的柳宗元、刘禹锡、胡安国胡宏父子、张浚张栻父子、真德秀、魏了翁等等,他们均是寓居、流放于湖湘之地的外来学者,周敦颐是少有的例外,但他十五岁即离开湖南赴开封,后来回湖南做官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明清以来,湖南地区涌现出大量知名学者,推动了湘学发展到罕见的高峰,并一直延续到民国初年。明清时期的湘学学者均是湖湘本地人,其中大多数又主要是在湖南接受教育、从事学术研究,因此,他们的教育背景、学术背景具有更加鲜明的湖湘地域性色彩。譬如,宋以后湖南教育开始发展,书院教育尤其发达,故推动了湘学本土化的完成。明清时期的湘学学者大多在湘学学统特别坚实、湘学学风十分浓厚的岳麓书院、城南书院、石鼓书院等接受教育,这些书院的山长、主讲都有很强烈的承传、弘扬湘学学统的学术理想,湖湘学人就是在这种学统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加之这些学人相互之间又有着十分密切的学术交往和影响,从而使得明清时期本土的湖湘学人迅速成长壮大,成为中国传统学术中一支很有学术实力的群体。

明清以来湘学成熟与发展的第二个显著标志,就是这段时期湖湘地区高水平的学者、学派、论著等在规模、数量上大幅地增加,特别是晚清至民国初期,呈现群星灿烂的局面。明清之际王夫之是当时的三大儒之一,但其学术的深度与广度,则在顾炎武和黄宗羲之上。清初刘献廷读了船山的部分著作后指出,王夫之“其学无所不窥,于《六经》皆有发明。洞庭之南,天地之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耳”。①刘献远:《广阳杂记》,《船山全书》第16册,岳麓书社,1996年,第519页。他一方面充分肯定了船山之学代表了湖湘之地的“圣贤学脉”,并已经达到“无所不窥”、“《六经》皆有发明”的高度;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湖湘之地学术不盛,“仅此一线”。他说此话是清康熙年间,而到了清道光以后,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个时期出现的今文经学派以魏源为首、理学经世派以曾国藩为首,特别是光绪以后的洋务思潮、维新思潮、革命思潮以及五四以后的新文化运动中涌现出大批新学学者、学术成果,使湖湘地区的学术发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虽然,从清朝到民国时期,这些诸多的学人、学派、学术思潮有着非常不同的思想观念、知识体系,但是,他们之间都表现出共同的湘学学统及其学术旨趣。

明清以后湘学发展的第三个显著标志,就是这些本土学者能够根据历史演变、时代发展的要求与时俱进,从而成为引领新兴学术思潮的代表。明清之际到民国初年,这正是中国传统社会变迁最为急剧的时期,同时也是学术思潮变革最为显著的时期。只有走在时代前面的学人,才能够预见社会的发展趋势,继而创造新的知识与思想,从而引领学术思潮的变革。清朝、民国初年的湘学能够大显于天下,为近代学人所推崇,实由于湘学在与时俱进中引领着不断演变、发展的学术思潮。如明清之际的社会剧变中产生了一种反省传统文化的人文主义思潮(有学者称“启蒙思潮”),而王船山作为湘学的杰出代表,就是这一人文主义思潮中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他不仅系统地汲收、总结了中国传统学术文化,又根据历史发展的需求,从经学、史学、政治学、哲学、伦理学等各个知识领域,做了合乎新时代的、具有人文主义精神的创发。清代道光以后,中国开始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如何从知识领域作出新的创发,走上民族自强、人民幸福的道路?湘学在这个时期表现得尤为精彩。魏源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就表现出对一种新知识的呼唤,他的《海国图志》更是全面拓展了中国知识界的眼界、更新了知识结构。此后,中国知识界不断演进发展,并产生许多新的学术思潮,其中均有湘学代表人物走在前列。

近代以来,湘学走向发展与成熟,但同时也面临一种区域学术形态的解体,这似乎体现出“物壮则死”的生存辩证法。其实,湖湘区域学术形态的产生,本是传统儒学地域化的产物,是中国传统学术的地方性知识形态的体现。但是,中国近代过程首先是文化观念与知识形态的近代化,而这种新的知识形态其实就是从西方引进的各种自然科学技术知识,以及按西方知识学分类的哲学、政治学、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法学、经济学等方面的人文社会科学知识,这两类知识形态均是以西方的文化观念、思维方式为背景而完成的知识建构。民国以后当湖南的学者渐渐成为这些不同学科领域的专业学者,如杨昌济、李石岺、谭戒浦、金岳霖成为哲学专家学者,杨树达、余嘉锡、黎锦熙成为语言文字学专家学者,李剑龙、陈御哲、向达等成为历史学专家学者,还有更多的是经济学、法学、教育学、数学、物理学、化学以及各种工程技术的专家学者,他们的学术成就体现出湖南学人对中华乃至人类学术文化的贡献,但是,他们所形成的学术成果的地域性文化背景、区域学术传统的意义越来越淡薄,而它们作为专业性、普适性的知识形态的特点则日益明显。

在民国时期的专家学者中,那些从事自然科学、技术工程的专家学者,他们的知识形态与 “湘学传统”没有多少关联;同样,那些从事经济学、法学、社会学等社会科学的学术形态,与 “湘学传统”的联系也比较少,当然,这些湖南学人的内心深处可能仍有湘学旨趣的影响,这些应用科学与传统经世之学有一些联系。相对而言,那些文、史、哲等人文学科领域的学术形态,天然地与传统湘学有比较多的联系,无论是学术形态,还是学术旨趣,均受湘学传统影响较大,可以将其看作近代化以后转型中的湘学形态。

这里以杨昌济为例。杨昌济于光绪年间就读于岳麓书院,深受湘学学统的影响。民国初年,他又留学日本、英国,学习西方的哲学、伦理学,其学术思想又获得西方知识学的洗礼。因此,他回国后从事学术研究、高等教育时,其学术形态既有传统湘学的特点,又有西方哲学的背景。特别是其学术旨趣、教育理念,则更加鲜明地体现出湘学学统的特点。青年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读书时留下的 《讲堂录》中,记载有杨昌济的讲课内容。从这些原始的课堂笔记中可以发现,杨昌济的学术旨趣、教育理念体现了湘学学统的深刻影响。一方面,他以湖湘理学传统思想学术的代表人物,包括宋代的周敦颐、朱熹、张栻,明清以来的王船山、曾国藩的学术理念传授学生;另一方面,他本人的学术思想、教育思想也体现出浓厚的湘学旨趣,如他强调 “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度之理”、 “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不豪杰者也。”②《毛泽东早期文稿》,《讲卷录》,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25、531页。这些言论均体现出鲜明的湘学旨趣特色。至于其伦理学及哲学学术形态,更是体现出湖湘理学的历史影响。

四 湘学学统的建构

我们对湖湘学术源流作了一个简要的概述,历代学人为什么将他们统称之“湘学”?仅仅是因为这些不同的学术、思想均产生了“湘”这个特有的空间?还是这一系列学术思想有着前后贯通的知识传统?

事实上,湘学学统的形成,与唐宋以来中国学术史的发展有关。宋学初兴之时,各个地域开创了自己的学统,全祖望曾经提出“庆历之际,学统四起”,让我们看到了宋代学统的地域化形态初起的状况。宋代以来的学术界大兴“学统”,并且主要呈现为地域化学术形态,这与宋代以来的学术创造、学术授受的方式有关。两汉也是儒学大盛的历史时期,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学术局面,是中央皇朝自上而下的文化建设运动中产生的,五经博士的设置、太学的经学传授是学术研究与传播的主要方式,经学的研究、传播依赖于那些由朝廷供养的经师们的“家法”、“师法”。而宋代儒学的大兴则是儒家士大夫从民间讲学开始的一种学术活动,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儒家士大夫往往是以个人的身份,在其家乡或寓居之地,独立自主地从事知识创新的学术活动,同时从事知识传播、人才培养的讲学活动。所以,宋明以来,学术史上出现一个十分重要而独特的现象,就是大量地域性学统的出现。全祖望在研究、整理宋以后的学术史时,就大量使用这种地域性学统的命名,包括“浙中学统”、“湖湘学统”、“婺中学统”、“甬上学统”、“粤中学统”、“横渠学统”①参阅《宋元学案》、《鲒埼亭集》等。等等,这些学统大多是宋代奠定,并沿续到明清时期。

但是,“学统”这个概念本来就包含着学术传统与学术正统的双重涵义。“统”一方面是指学术的正统,即清人熊赐履在其《学统自序》所说:“统者,即正宗之谓,亦犹所为真谛之说也”。②清熊赐履:《学统》、《学统自序》,凤凰出版社2011年6月,第17页。另一方面,“统”指学脉的授受传承,即人们通常理解的学术传统,如人们称熊的《学统》一书是“明学之源流派别”。我们在前面讨论湘学源流时,基本上都是取湘学学术传统的涵义。但是,如果我们去细究历史上各个阶段的湘学学者在表达他们推崇湘学学统的思想,往往均会发现他们推崇湘学学统与强化湖湘学术正统联系在一起的。

胡宏、张栻在大力表彰周敦颐之学的学统意义时,亦主要是从学术正统的涵义上立论的。胡宏为周敦颐《通书》作“序”说:“今周子启程氏兄弟以不传之学,一回万古之光明,如日月丽天,将为百世之利泽,如水行地。其功盖在孔、孟之间矣。”③《周子通书序》,《胡宏集》第161页。显然,胡宏所强调的周敦颐的学统是上承孔孟、下启二程兄弟,这种着眼点完全是正统意义上的。又如王船山,清代很多湘学学者对船山学的湘崇,许多也是从学术正统意义上的。如郭嵩焘于城南书院内建船山祠,上奏朝廷请将船山从祀文庙,其弘扬湘学学统的理念中,包含着对船山学的学术正统意义的肯定,他说:“自濂溪周子倡明道学,程子、朱子继起修明之,……然六七百年来,老师大儒,继承弗绝,终无有卓然能继五子之业者。……若吾船山先生者,岂非其人哉?”④郭嵩焘《船山祠碑记》,《船山全书》,第16册,第584页。他对这位先贤的极度推崇,也不仅是湘学传统含义,尤其是包含着儒家或中华学术正统的意义。

湘学的正统意识与湘学尊基的学术形态是与理学有关。从湘学学者表彰周濂溪、王船山时的思想内核来看,他们不仅仅具有很强烈的推崇湘学学统的乡邦文化意识,同样还有很强烈的推崇儒家道统的正统文化意识。其实,湘学学统从形成开始,就形成了很强的学术正统意识,因为湘学与具有强烈道统意识的理学同时产生。

理学又称道学,理学家们通过对儒学之外的佛道两教和儒学内部章句训诂之学及功利之学的批判中,形成了自己的儒学正统意识。而湖湘学者推崇濂溪之学,就具有重新建构这种儒家道统谱系的目的。胡宏、张栻均很早就确立了从孔孟到周程的道统脉络,他们这种看法,是因为他在内心就已将自己看作是道统传承者。湖湘弟子彭龟年就深深理解了其先师的追求,所以他在《挽南轩先生》中讲到孔孟道统后马上说:“伟然周与程,振手而一磨。源流虽未远,淆浊亦以随。公如一阳复,寒裂已可知。斯文续以传,岁晚非公谁?”⑤《止堂集》卷16,《挽南轩先生》。他将“孔孟——周程——张栻”列为儒家的道统谱系,体现了湘学学者在儒学道脉中的担当意识。宋代湘学的道学形态决定它的道统意识,湘学的学术正统意识影响了后世,并延续到清朝。明清时期全国学术思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江南各地先后兴起心学、汉学思潮,但是湖南总是坚守两宋奠定的学统意识,坚持周程朱张为学术正统,并对心学的空疏,汉学的繁琐展开了批评。当全国的学术思潮、文化教育发生重大变化时,湖湘地区仍谨守张栻、朱熹学统。明中叶以后,阳明学派兴起,王阳明及其弟子们也在湖南讲学,但又受到传统的湖湘学风的制约和影响。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为清初三大儒,惟有王夫之出入性理哲学,成为宋明理学的总结者,以至于人称“夫子之学,归宿于闽”。清乾嘉以后,注重考据训诂的汉学风行天下,当然,汉学思潮也影响到了湖南,甚至有—些湖南学者研治汉学很有成绩。但他们决不会像吴、皖等地的汉学家那样,把汉学和理学对立起来,相反,他们仍坚持以义理之学为本,肯定理学和汉学之统一。道光年间创办的“湘水校经堂”是湖南汉学的主要基地,但创办者吴荣光认为校经堂的学术主旨是汉宋并重,主张“奥衍总期探郑(玄)许(慎),精微应并守朱(熹)张(栻)。”①吴荣光:《湘南述别》,《岳麓书院续志》卷三,清同治6年刻本。晚清以来,尽管湘学学者对各种知识学问能够认真学习,还能够对西方现代学术大胆汲收,但是,他们的儒家正统意识、道统观念却一直在湘学主流中居于统治地位。当太平天国以西方天主教为精神支柱,曾国藩等一批湘学领袖就是以维护儒家道统为旗帜,而开展思想动员的,他号召一切“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努,以卫吾道。”②《讨粤匪檄》,《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第233页。可见,在湘学学者的价值系统,维护儒学正统是具有最高精神价值的动员力量。

最后,我们对湘学学统中的承传关系做一补充论述。一般而言,在湘学学者群体中,大量存在着脉络清晰的师承关系或学术继承关系。如南宋湖湘学派是一个学者众多的庞大学者群体,他们之间均有明确的学术师承或家学渊源的关系。胡宏与张栻、彪居正是学术师承关系,胡安国与胡寅、胡宏、胡宁是家学渊源,同时,他们与北宋的周敦颐之学亦有着间接的学术授受关系,因为周敦颐是二程的老师,而胡氏父子张栻则是二程的学术传人。可见,宋代湘学学者之间的学术师承渊源是比较密切的。明清以后的湘学学者的师承,家学没有那么突出,但仍然是存在并发挥了作用的。譬如明代王船山曾于崇祯11年(1638年)就读于岳麓书院,当时正是吴道行任山长。吴道行是南宋湖湘学派学者吴猎之后,吴猎是张栻弟子,并被全祖望赞誉为“岳麓巨子”。吴道行深受家学传统影响,继承并弘扬了湖湘学统,故而对王船山的学术旨趣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又如清代道光时期肆业于岳麓书院的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崇焘、刘长佑等,均共同师承山长欧阳厚均,体现了他们相同师承的关系。毫无疑问,这些脉络清晰的师承关系或学术继承关系,强化了湘学学统的建构。

另一方面,湘学作为一个地域性学术形态的概念,只是肯定湘学学者群体形成于一个共同的地域之中,但是他们之间大多并没有直接的师承关系,相反,许多湘学学者直接师承其他地域的著名学者。如南宋胡宏不仅受家学的影响,还师事二程的弟子杨时,而杨时则是闽学的创始人。明代王船山则明确将自己视为北宋张载之学的私淑者,张载创立了“关学”的另一地域性学统,那么,王船山似乎可以说是关学学统的传人。清代的许多湘学大家,大多是湘学学统之外,承传了另外的地域性学统。魏源是晚清今文经学的大家,其今文学的学统来源于常州学派,师承了常州学派的庄存与、刘逢禄的《公羊》学。曾国藩私淑安徽桐城派姚鼐,并推动了桐城派的中兴,他创立的湘学派,被视为桐城派的一个分支。这样,对湘学学统的认定与确立,就增加了难度。应该说,学术本来就是不同学派、学者之间交流、互动从而不断发展的过程。对于大多数湘学学者来说,他们学术体系的知识谱系除了湖湘本土的学术渊源之外,其承传的学术思想亦可能是外来的。也就是说,大多数湘学学者的学术思想往往是多源的,其中既可以找到其湘学学统的脉络,亦可以找到其他学派、区域学统的脉络。但是,这并不会影响湖湘地域性学术的发展,恰恰能够促进湖湘学术的繁荣,同时促进中华学术文化的发展。这正如一个家族因父、母双方各有不同血统,使得家族成员的繁衍,并总是体现为相似性与变异性的统一;同样,湖湘区域性学术文化也会因为存在不同区域学统的汇聚,才会促进湘学的繁荣发展,并使得湘学学者的学术形态、知识旨趣体现出相似性与变异性的统一。当然,我们感兴趣的是湖湘区域学术文化的本土学术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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